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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光·追影,他们的故事集,1

小说:他们的故事集 2025-09-10 15:52 5hhhhh 7440 ℃

黑暗的云雾刚从我心头洗清,

那一只戒指带回来了我的记忆。

我竟毫无理由把最亲爱的人儿遗弃。

我现在真后悔不迭,我痛哭流涕。

以前她亲自来,我同她绝断。

现在却向她的画像礼拜赞叹。

蜜蜂呀!你竟想把她来触犯,

我要把你关在荷花缝里面!

我现在才知道,

我是多么把她怀念。

——《沙恭达罗》(修自季羡林先生译版)

今天在下大雨。

雨水把全息幕墙砸成了一片模糊的蓝,霓虹灯管的光就像被揉烂的水彩纸,把各种各样的颜色糊在玻璃上晕开。雨水压得整个屋子里都有股潮气,虽已习惯,却还是略显压抑,压得人喘不过气。

打从我记事起,我这副怕黑怕雷的孬种性子就没改过来。记忆里的小时候,我喜欢蜷在家里的褪色沙发里,盯着应急灯忽明忽暗的光斑,想象墙缝里会钻出怎样长着张牙舞爪的怪物,想象他们如何把我连人带毯子拖进黑暗里。这毛病跟了我十几年,亲戚们笑我,朋友们也笑我,陆云啊陆云,你多大了还信鬼神!可他们不知道,停电时天花板漏下的阴影,好像真的会变成爪子,悄悄挠我的后颈。

应急灯闪着闪着就熄了,这是这周第三次停电了。边缘区就是这样,只要天公不作美,它的基础设施就会发脾气,自私地罢工一下。

嗒嗒嗒。

母亲的身影模糊,在不远处的屋子角落晃动。她的机械右腿在地板上敲出规律的轻响,弯腰从铁皮柜最底层抽出个皮质旧盒子,“咔嗒”一声打开,露出里面一本硬壳书,封皮是手写的大标题——《光的备忘录》!纸页边缘还泛着毛边。这样的实体书在这个数据能直接刻进视网膜的时代,显得格外笨拙,却是陪我从小长到大不可或缺的宝物。每次停电,妈妈都会翻开它,从中采撷一些有趣的事情,当成故事讲出来给我听。听着听着我就会慢慢犯困,然后安稳沉入梦乡。

“小云又怕黑啦?”

母亲在我身边坐下,机械臂的关节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但她一般选择用带着体温的右手握住我的手,这会让我感到安心不少。

“家永远是最温馨的港湾”。

这是一句学校里都会教的套话,课文里或者优秀作文里经常能看见,但它阐述的是不可争的事实。一个人——或者具体而言,我无法狂妄地断言每个人都会这样——至少我,我无助的时候,第一反应会想到自己的家,想到自己的妈妈。

温暖的掌中,肉垫已经磨出了茧子,厚重而粗粝。妈妈常年在地下管网修电路,磨出这样的茧无可厚非,在我心里,这些都是生活的滋味,比机械义肢的冷和硬更真实。她翻开书,纸页间飘出一股旧木头的味道,比起冰冷的程序或者电子设备,也更让人熟悉,让人安心。

“今天给小云讲一下陈姨的故事吧。”

对于这本书里故事的真实性,我无从得知——毕竟这是妈妈上班之余自己写的。妈妈故事里的人物会套用家里的各种老熟人,小时候的我总觉得大概这些故事全部都是真的。我拉好小毯子,就像往常一样,等着妈妈讲出一些老掉牙的大道理故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些寓言性质的故事已经有些幼稚了,但温情是实在的,妈妈的心血也是实在的,这些比起故事本身,有时候更能给予我慰藉。

娓娓道来的讲述,宛若一场新的剧目,幕布缓缓拉开。

「陈姨当年是“光明组”的检修员,专门修主城区的主供电系统。很厉害吧!主城区的供电系统,那叫一个复杂,据说不少新员工刚入职的时候,都有在里面迷路的经历。但是在“身经百战”的陈姨眼里,他早就能不凭借任何工具,回想起一整个地下网络的立体地图了。」

「有年冬天,混沌导致的寒潮把整个城市的能源塔都冻住了,陈姨带着队下到负八十层的核心管道检修!那里深渊侵蚀度很高,黑得连他们队伍里水平最高的全息眼镜都失灵!他们打着手电筒往前走,光束只能照见面前半米,管道壁结着冰碴,咔哒咔哒,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太冷了,下面的供暖设施坏了不少,大家走在路上,就算身上有厚厚的皮毛,也觉得冷得刺骨。」

「更糟的是,在“深渊”侵蚀下的能量核心,会出现缺氧的现象,而他们的氧气人均只剩两小时。黑暗,以及一股危机感,攥紧了所有人的心脏……陈姨说,当时有人哭着说,“救命啊,这下死定了”,可她只是冷静地摸出兜里的老怀表——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怀表!那是她爷爷传下来的,已经上年纪了,但指针仍然在黑暗里发着幽绿的光。」

「“你们看!”她举着怀表转了一圈,“光虽然弱,但能照见路。只要顺着管道走,总能找到阀门。”」

「怀表这点微弱的光辉不足以照明,但大家在陈姨的笃定与激情下,似乎也被感染了不少。」

「后来大部队走了十七分钟,陈姨的手电筒终于照见了阀门的红漆,锈迹斑斑却还能转动。她喊“转三圈半”,所有人一起上手,冰碴子扎进指甲缝里,痛得要死,可阀门真的动了!」

「小云啊,人在黑夜里找光,就像修电路似的,得耐着性子摸每根线。等线接对了,灯自然会亮;等黑夜走够了,天自然会明。」

“所以妈妈……天一定会亮!对吧!”

“是呢,小云,只要有耐心,天一定会亮的。”

天一定会亮的,妈妈。

妈妈……

……

时光轮转,回过神来,面前仍旧满目疮痍。

在边缘区的日子里,一般都是生锈的金属味充斥着鼻腔。相比起来,现在却只闻得见呛人的土腥气。我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护目镜内侧热得蒙了层白雾,模糊得连十步外的金属残骸都看不真切。靴底碾过一片焦黑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咔嚓声。长辈们总说,混沌侵蚀会从感官开始,我宁愿认为是护目镜质量太差,或者是三天没喝水,导致我比较眼花。

混沌侵蚀的天空,太阳的光也被遮挡了不少,勉强能辨认现在是早晨。明明是大白天,天幕却像是要掉下来一样,整片大地都是一副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

一堆残骸在晨光里泛着暗紫的光,我以为能找到什么好东西,走近才看出,是辆半埋进沙里的老式悬浮摩托,锈蚀的仪表盘上还卡着一张褪色的贴纸,勉强能认出是只吐着舌头的柴犬,但是大部分已经被风沙啃得支离破碎。我蹲下身,用指节敲了敲摩托的侧舱,空响回荡在金属腔体内,听起来里面的东西可能被其他人搜刮走了,现在它完全报废了。

本来想嘟囔一句“真可恶”的,但喉咙里像塞了团烧过的纸,只要吸进来一口气,都会呛得眼冒金星。

或许是想给我一点安慰,裤袋里的定位器震了震,红色光斑在护目镜上跳动起来。我眯起眼辨认,光斑指向东南方两公里处,标注着“水源点(存疑)”。虽然这个括号里的词就让我很不想动腿,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选择可言了。这是三天前在废弃基站里下载的最后一组数据,当时屏幕上闪烁着一大片的“存疑”,让我想起妈妈那时候闪烁的一只电子义眼。

“要活下去,小云。”

记忆的最后一块拼图,是金属舱门闭合后,薄薄的却再也无法逾越的障壁。我被推搡进临时自保舱的角落,后背撞上冷凝管,嘴巴里稀里糊涂地喊妈,结果妈妈并没有回应我。最后,意识如沉石坠入深潭,像被无数根细针穿刺神经,知觉一寸寸从四肢百骸剥离,堕入一片裹着绝望的虚无。

原来人和他们的造物是如此脆弱的,在自然灾害面前,生灵显得如此渺小。自保舱的能源终有耗尽的那一天,我慢慢醒来,醒来的时候,应急灯像濒死的萤火虫,闪烁着幽绿的光,舱壁凝结的沙粒随着我的动作簌簌剥落。当我用尽全力撞开舱门,扑面而来的不是空气,而是裹着各种碎渣的热沙。我宛若复活的尸体,慢慢向上刨开沙子——要是有人看见了,这大概会是非常惊悚的画面吧。可惜,这么好的吓人机会,谁也没有来。边缘区在混沌潮后成了被神遗弃的陶窑,昔日能看见机械鸟掠过的天际线,如今只剩灰色的云层。连最耐旱的沙棘,都枯死成一些黑色的骨架。

我已经难受过了,如今再想起便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感情。胸腔里的钝痛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熬成结痂的疤,如今再去触碰,只像隔着厚衣服掐自己的皮肤。可以说我麻木了,这没问题。这几天在废土里的摸索几乎让我放弃求生……只是一想起母亲最后那一幕,脸上决然的表情,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我想要找到她。

风突然变了方向,我不得不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护目镜。刚偏过头,咸涩的味道便带着沙尘猛地灌进喉咙。西边的天空从浑浊的灰,变成翻涌着铅色的云,再逐渐泛起诡异的幽蓝。沙粒打在脸上,脚边的碎石被卷起来,撞在悬浮摩托的残骸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我不得不扯过围巾捂住自己的口鼻,远处沙暴的轰鸣越来越近,我望着东南方的光斑,循着生物本能,下意识深吸口气,结果喉间立刻灼痛,让我立即后悔。

在寻找到主城区和妈妈之前,我得先让自己活下去才对。

远离沙暴,继续跋涉,哪怕脚下的黄沙再难走,也总能走到头。走啊走,直到护目镜上的光斑终于不再跳动,代表我到达了它所说的目的地,我便扒着一道沙梁,累得大喘气,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新的废墟,但并没有什么“绿洲”的迹象。

我并不意外,毕竟我可能拿到了很老的数据——但至少这里有建筑,有建筑就可能有补给。

兔狲厚实的绒毛被汗水浸得黏成几缕,贴在后颈像块烧过的毡子。我头一次这么恶心自己的种族,这破毛在边缘区的冬夜里都能充当被子,混沌潮一过,整个边缘区气候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如今这身皮毛在这鬼地方倒成了催命符。

晚点找点锋利的东西剃了吧……

沙雾在走过来的路上也散得差不多了,但遗憾的是,所谓的“水源点”,走到中心发现不过是半座倾斜的三层建筑,外墙爬满锈红的藤蔓状金属,顶层的霓虹招牌只剩半截“饮”字,灯箱里的荧光管碎成星子,在风里晃出幽蓝的光。原本是一个饮品店吗?我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很少有这样的店面,因为在边缘区的消费水平和观念下,他们基本活不下去。

怀抱着一小点点残存的希望,我还是决定搜寻一下。推开废墟门的瞬间,陈腐的灰尘便裹着霉味扑进鼻腔。这里看起来很久都没人来过了——不过在受灾后的大地上,这也是句废话。我眯着眼睛,搜寻着目光所及。最显眼的是大厅中央,倒着台碎裂的自动贩卖机,被摧残得浑身都是疮疤,靠近的时候,那些可怜的玻璃碎渣在脚边咔吱咔吱地响。远远就看见贩卖机的货道里卡着几罐深绿的东西,标签被腐蚀得只剩“营”和“液”两个字,我踮脚够了够,爪尖刚碰到罐身,只是不小心蹭了蹭这老古董,整台机器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我有这么重吗?现在浑身上下也就一个水壶和那本书了。

书……我为什么要带着这本书呢?当初的动机已然模糊不清,但我仍想保护好它,保护好……“总会到来的光明”。母亲推我进舱之前,我想从屋子里拿点什么,慌张和绝望中,却没有拿吃的,也没有拿喝的,倒把这本书捞到了怀里,打死都不想松开。

我没有改造太多的器官,不知道是否有福气享受这不明的液体,换做那些钢铁心肺的家伙,大概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水都能不动声色地喝完吧。液体周身写信息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更别说检查保质期生产日期一类的东西了,但我还是把它们装下,继续往别的地方游荡。二楼的走廊积着半尺厚的灰,我的脚印陷进去,能印出一小朵爪垫的花。转角处有间标着“仓库”的房间,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金属反光——居然是传统的木门,推开的时候门直接倒了,把我吓得炸毛,拍得地上的灰尘飞扬,整个空气都浑浊起来。

门后堆着几摞铁皮箱,最上面那只的锁扣生了锈,看起来比较好解决。我用爪子撬了两下,箱子“咔嗒”一声就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真空包装的压缩饼干,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是“2147.03”。虽然边缘泛着可疑的一些化学颜色,但也挺好,比我怀里揣的那几块新鲜十年。

脑子里突然不着调地想到,这个饼干生产出来的时候,我好像正好八岁,所以虽然相对新鲜,但还是很老了。

最底下那层箱子沉得出奇,我用同样的方法掀开盖,发现是一堆零件:生锈的齿轮、剥了皮的导线,还有块巴掌大的能量晶体,在灰尘里泛着幽绿的光。我捏起晶体,凉意顺着爪垫往肉里钻,里头好像有什么物质在舞动。我其实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用,但大概对主城区那些家伙算是好东西——也可能是他们看不上的赝品。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东西的认知。不禁想起穷人写爽文,罄其所有的想象,最后想到,自己发达了会坐在专属的餐厅里,推上来的食物是他一辈子都没吃上过的苹果橘子和全麦面包。

我扯下围巾擦了擦鼻尖的汗。

太热了!我总是在捡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垃圾的东西!其实我也想把身上这些行头也扔了一点,但又怕回头派上用处。毕竟最荒谬的事情已经出现过了,混沌潮能让气候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也能让它立马转回来。

我把压缩饼干和能量晶体塞进背包最里层,心情有所缓和。至少找到了能撑三天的干粮,至少那罐“营液”说不定能当水喝。至于这个能量块,带在身上总能派上用场,大概。

走回楼道,楼梯间那股带着灰尘的霉味仍然浓郁,但是……我鼻子翕动两下,闻到空气里混了一点机油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十分钟前探路时还没有这股味道的……活物吗?废墟里觅食的机械狗?我的耳朵不自觉地贴紧头皮,爪垫下意识地收紧,摸索了一下身上,没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有点糟糕。我悬着心,悄悄抓住楼梯扶手,往下观望着。大厅尽头,那台倒塌的自动贩卖机前面站着个足有两米高的身影。

赛博改造的斑鬣狗兽人。

他半边脸嵌着钛合金面甲,一只眼是颗泛着血红光芒的义眼,颈部连接着三根粗如手指的导管,延伸进他胸口那块闪着紫蓝电弧的方形能源核心。我才偷看几秒钟,他的耳朵就动了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动作反馈的含义,他便已经抬头。抬头看我的瞬间,那只义眼发出微弱的“滴”声,好像在扫描我。他打量我的目光像把手术刀,从护目镜一直剖析到沾着沙粒的裤脚。

我呼吸一窒,这家伙的面色不善,光是给了我一个眼神就让我汗毛倒竖。

“原来是只小兔子。”斑鬣他歪了歪头,面甲接缝处渗出一缕白气。他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几乎与他那副屠夫般的外表格格不入,不过带着一股子合成音的听感,说出来的话更是让我不舒服。“你的体温跟外面只差三度,心跳142次/分,肾上腺素浓度超标37%。”

“我是兔狲。”

这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我咽回喉咙。在边缘区,尤其是如今已经满目疮痍的情况下,没人在乎你是哪种兽人,他们只在乎你有皮毛能扒,有肉能吃。更何况,他的字句间都是冰冷的数据,听起来就没什么人感。

他顿了顿,鼻子微微抽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又很快烟消云散。接下来的语气说不上是温柔,还是在戏谑:“噢,抱歉,我仔细看了一下,猫科的基因片段更多一点,小短腿的家伙就是容易认错。”

我咽了口唾沫,退上两层阶梯,爪子不由自主地弹出来,划在楼梯扶手上,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企图以此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危机感几乎让我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我却还是在强装镇定——虽然这些无所谓的伪装大概在他的改造件眼睛里,都是纸糊的城墙。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恐惧。

“别怕,小杂种。”斑鬣狗从贩卖机旁边踱出来,每走一步,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不吃人,至少不吃还能说话的。”

他抬起右臂,那条被装甲包裹的手臂竟缓缓变形移动,组装出一把连在手上的枪,枪口泛着淡蓝色的光。

“把包打开。”

胸口有能源核心,蓝紫电弧也是比较高级的能量晶体才能产生的颜色——只有从尖塔下来的人……主城区的居民,才会配这种高级货。印象里,和妈妈去过的黑市都很少见到。不过一会儿说我是兔子一会儿又骂我老鼠……脑海里的怒意几乎盖过了恐惧,要不是现在处境不妙,我真想当面骂他一句“你才是杂种”。

操你妈的,本来流浪就烦。

“你要找什么?”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稳,但身上却凉飕飕的,衣服内衬已被冷汗浸透。手指勾住背包拉链时,我盘算着,如果现在跳窗,能不能在他扣动扳机前跑到安全的地方。这家伙的个子几乎是我的两倍,看那改造程度,大概随便动动手臂就能把我拆成十七八块,逃跑风险太大……

“我包里就只有一点压缩饼干。”

实话实说,毕竟我就找到了一点,可能只是能让自己活命——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活命的食物。他如果要把这些都拿走,那没办法,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俗话说狗急跳墙,被逼无奈的话,死前我会努努力,看看能不能把他那手臂咬下来。

斑鬣狗的义眼闪了闪,嘴角咧开露出一口尖牙,我隐约能看到其间有不少地方被金属填充过。

“你身上有E系列能量晶体的味道,小家伙,我的鼻子不会骗我。”

E系列能量晶体是什么……刚才我拿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掌心肉垫触到晶体轮廓的那一刻,耳朵就像是猜测证实一般,下意识抖了抖。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但此刻我多么憎恨我这些敏感的器官,总是能体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外在特质。

“我在找的晶体型号叫E07。”斑鬣狗慢慢踱步到楼梯下,抬起头来看我,钛合金面甲的棱角割碎了光,左眼义眼的红光在瞳孔中央凝成无机质针尖——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脱离了生物注视的范畴,具体而言,应该归入扫描器锁定目标时的准星。“这个型号就是你包里装的那一款,是尖塔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用的老一号能源核心零部件。”

他掀开衣服的一角,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装置,摇了摇头。距离有些远,只能看出有一点光亮发出。

“我这个就快耗尽了,如果找不到替换件,我可能三天以后就会熄火了。胸腔就像微波炉一样,然后嘭的一下,就炸开。”

他右臂装甲重组的声响让我肩膀猛地一缩。看着他那冰凉凉的改造兵器,为了活命,我只好从包里把刚才拿到的这东西掏出来——也不算是坏事,毕竟拿在我手里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话,不如把他给需要的人。

什么啊,这种圣母的想法这时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其实只是我还想活命。

我握住那发着暗光的晶体,警惕地伸给他看。

“是这个吗?我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还想着去别的地方换点口粮。”

实话。它在我手中能发挥用处的方式也只有这样了。

斑鬣狗看到我手上的东西时,眼睛几乎在发光,尾巴也肉眼可见的僵直了,尾巴尖也在情不自禁地颤抖。看来这个东西对他大概确实很重要,那……那他大概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只要我乖乖把这个给他的话。

啊,大概吧。

“换东西?你的意思是去隔壁的一些黑市用这个换口粮吗?”斑鬣狗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嗤笑了一声。“上周我刚从黑市拖回三具尸体,他们兜里的E07晶体都被挖走了,然后眼窝里塞着发霉的压缩饼干。哎哟,特别搞笑你知道不。”

斑鬣狗自己被自己说的话逗笑了,在那里笑了半天,虽然我并不知道笑点在哪里。他缓了缓,终于继续讲。

“那我也不白拿,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交易呀。”他咳嗽两下,大概是在清嗓子,右臂的那把枪也收了回去,重新变成覆盖着装甲的手臂形态,然后从腰间摸出一个银色的水壶,把它扔到空中,又捏回手上。“你好像很需要口粮?那就把那个东西给我,然后我把这纯净水给你,够你喝五天,总比来历不明的东西好,是不是?”

“外加一个情报,关于尖塔的,我猜你这种在废土游荡的小家伙肯定没有听过。”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太多关于尖塔的事情,只知道这是掌权人的组织代名词。他们都住在主城,对于我们这些边缘区的家伙来说,没什么好的形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没有伸手去拿那个水壶,但是本能反应让我盯着那壶水。喉咙的干痛此时又开始泛滥,就像火烤,连口水都快要咽不下去了。这纯净水如果是真的,那在我这里可以产生的价值一定远超我手上这个晶石,不过我仍然在犹豫是否要相信面前这个斑鬣狗——别的不说,斑鬣狗从原生种开始,就不是吃素的,他的面相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大善人。只是我眼下的选择实在有限,要么交出手上的东西换水,要么这家伙被我惹急了,然后把我拆成一堆肉块。

再说了,他到现在还没动手,我暂且相信他一下吧。

“我不需要什么尖塔的情报,我……”我犹豫着,最后还是开口。“我只是想去到主城区,嗯。至于尖塔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去到主城。主城是妈妈最有希望停留的地方。

听到我是要去主城,斑鬣狗好像又被戳中了哪门子奇怪的笑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又开始大笑。他的声音就像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带着齿轮转动的声音,胸前的能源核心随着笑声闪烁,蓝紫色的电弧在能源核心零件里的导管周围跳跃着。阳光从这地方破碎的天窗洒下来,照在他身上,显得他的面庞更加狰狞。

“主城?”斑鬣狗终于收起那刺耳的笑声,义眼里的红光忽明忽暗。“有意思,有意思,居然比起尖塔的小八卦,更想去主城喔。”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装甲之间的接缝发出一些轻微的“咔嚓”声——这倒是不像什么主城里的人会产生的设计瑕疵。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机械臂上还镶嵌着一些磨损的防弹钢板,边缘焊接的可以说是非常粗糙,比起主城那些人专业的设计而言,更像是自己仓促间装上去的。

在主城过得不太好?还是来外面裹得不太好?但主城的人又为什么会来外面……外面的世界对于主城而言大概只是一些没用的荒芜之地吧。

他慢慢踱步到窗边,我又开始端详起他的尾巴——与其说是尾巴,不如讲是一个合金骨架支撑起的鞭子。外形只剩一点生物的特征——我的意思是,毛发。但是很多地方都覆盖了一圈圈的装甲片,尾巴尖仔细看才发现装了倒钩。他好像在思索,思索的时候尾巴轻轻摆动,在脆弱的地板上划出了一些痕迹。

我不知道这个尾巴有没有夺走过谁的生命,但是一个人如果是单纯为了好看,大概是不会把自己的尾巴改成这样的。

“啊,这样吧,我可以带路。”斑鬣狗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转过身来看向我,嘴角扯出了一个笑,让我毛骨悚然。

“不过,我得先解决点小问题。”他抬起右臂,能隐约看见装甲缝隙间藏着几个弹匣槽。那条半机械尾巴“啪”地抽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忽略这一点的话,刚才那看似人畜无害的举动还挺像小学生举手回答问题的。“比如说最基本的,你为什么要去主城?”

声音很柔和,但他机械义眼里的红光越来越亮,能证明这家伙应该不像表面这么冷静。他的颈部软导管随着呼吸起伏,能看见里面流动着淡蓝色的液体。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因为边缘区的居民基本见不到这个级别的改造零件。还在想这个时,他胸前的能源核心突然“滋啦”一声,迸出几点火花,他皱了皱眉,抬手拍了拍核心外壳,低声咒骂着:“操你妈的老古董,早晚得换。”

他具体对于我的动机在激动什么?我不懂。他的表情非常平淡,但他的身体明显在激动。

废墟里此刻一片寂静,我也没有回答他,只能听见他体内的机械部件发出细微的嗡鸣。我想组织语言说点什么,却感觉那些字句卡在脖子里出不来。他到底在激动什么?我反复地想这个问题,总感觉背后有点发毛。

干燥的空气卡在肺里像是吞了把碎玻璃,但最终我还是对现状妥协——斑鬣狗的目光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那只血红的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能看透我的每一个谎言。实际意义上来说,如果那个眼睛能做一些什么面部分析的话,那大概确实能看透我有没有说谎,谁知道呢。

“混沌潮,”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颈侧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当时我和妈妈在七号废区的边缘搜集物资,那天的天空比平时还要浑浊,泛着种说不出的紫黑色。”

我顿了顿,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那天的尖啸仿佛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旧霓虹广告的碎片在飓风里痉挛扭曲,一家倒闭已久的卖合成肾脏的“永生诊所”全息投影被撕成一片一片,抽搐着掠过锈蚀的消防梯。

妈妈拉着我,说没关系,天总会亮的,她总是这么讲。遇到了任何事情,无论是否可以解决,她都说天总会亮的。

“混沌潮来得比警报还快,”我继续说道,感觉自己的声音空灵起来,不像是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母亲把我推进了临时逃生舱,那种应急用的,只够塞下一个成年人的小铁罐。舱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睛——”

喉咙突然哽住了。

像做梦一样的情景。

——闪电劈中了废弃的供电塔,电流贯穿天穹。混沌潮席卷而来,我无处可逃,好像现在也一样。

本能使然,我想转身逃跑,但现实就是,面前站着个两米高的赛博改造兽人,他的半机械尾巴轻轻摆动,像把随时能劈下来的刀。

啊,妈妈真的会在主城吗?其实我也不知道。说起来也很侥幸心理吧,凭空根据自己想象瞎猜出一个所谓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然后就去追寻。

扭曲的身影,企望太阳光来赐予正直,那是徒劳的。用虚妄的想象去追求真相,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斑鬣狗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义眼的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分析我话里的真假。

“继续。”他语气平静,却又不容拒绝。这反倒给我哽住了,我还以为讲到刚才那里就差不多了。

“嗯,我醒来时,逃生舱已经被沙子埋了。”我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厚实的绒毛在这高温下简直是种折磨,环境的因素过于鲜明,导致就算我在讲话和思考,也没办法真正转移注意力。“舱内备用氧气基本用完了,定位系统也在混沌潮中失灵了。出舱后,周围只有黄沙和焦黑的各种残骸,连半个活物都没有。”

我怕他还问,又补充道:“舱内记录仪显示,混沌潮的主要方向是朝着主城区的,母亲如果躲过了冲击,最有可能前往的地方就是主城。”

我猜的。呃。

斑鬣狗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出那机械手臂,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他便手心朝上,勾了勾手指头。

“我意思是,把晶体给我,”他说,声音有点不耐烦,“然后我带你去主城,但不能保证你能找到她。”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半机械尾巴也在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我犹豫了一瞬,还是从背包里掏出那块幽绿的晶体,递到他手里。

我能怎么样呢?我现在的命还在他手上……

斑鬣狗接过晶体,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胸前核心的保护壳,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路和一个槽。晶体被放进槽中的瞬间,整个核心亮了起来,蓝紫色的电流开始有节奏地脉动,照亮了我们的脸。

喔喔喔,主城的高科技!从来没有资格体验真是很抱歉,还以为这晶体还得加工处理一下呢,结果直接扔进去就能用了。有点像老式的酒精炉,丢进去一块固体的酒精,它自己就会慢慢燃烧慢慢融化那种感觉。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后颈的绒毛被汗水浸得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你听了这么多,也该我问问了吧?我想都没怎么想,就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会在废土里?”

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就觉得自己特像只撞进捕鼠陷阱的老鼠。斑鬣狗的义眼瞳孔突然转了两圈,发出“滴滴”的轻响。他歪头望了望我,调笑着:“小兔子,你这好奇心,比你身上那毛还厚啊?”

我不行了,好生气,我不想再解释“兔狲和兔子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情了。但想到他不叫我兔子就会叫我杂种,更生气了。

本来流浪就烦。

结果他好像看得出我不爽,那机械尾巴“啪”地甩在脚边,带起的风刮走了我脚边半片碎玻璃,给我吓得汗毛哗哗竖。

“想知道?先猜猜我胸口这堆废铁值多少盐呗——这些盐巴够把你腌成多咸的肉,你仔细想想。”他笑起来时,金属犬齿在夕阳下泛起冷光,就像旧城区黑市老板磨得锃亮的屠刀一样发亮,让人胆战心惊。他好像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享受着我被他惊吓的每一瞬间,就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以我的惊慌为乐。

这种人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真的怀疑他有一个非常不幸的人生,然后让他脑子秀逗了。偏偏吓又真的能把我吓得半死。

我后退半步,爪垫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打滑了,但是气氛压抑得让人都来不及窘。

“别紧张,逗你玩的。”他转身走向窗边,能源核心的电弧随着动作跳跃,“说真的,知道太多对废土鼠没好处——比如你母亲现在在主城做什么,比如混沌潮到底从哪来的……”

没人问你。

风从破窗灌进来,卷着我的几缕绒毛飘向斑鬣狗。他伸手接住一团毛,放在机械掌心端详,然后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起来:“兔狲的毛,保暖是好,就是太招虫子。”

我应该欢呼吗?这好像是第一次正确地叫出了这两个字。他耳朵抖了抖,又突然把绒毛塞回我手里,

“收好了,说不定能换半块压缩饼干。”

......?

他的脑回路在我能理解的范畴里吗?

“得了,废话说了一堆了,该走了。”斑鬣狗拍了拍胸前的能源核心,蓝紫色电弧瞬间明亮起来,“再晚沙暴要来了。”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太面瘫了,他侧头看我,义眼里的红光好像稍微柔和了一点,只是一点点。

“得了,别老绷着毛,小废土鼠。”他指了指东南方,那里的天空正泛着诡异的幽蓝,“等进了主城,我带你去喝杯咖啡——用你母亲可能喝过的杯子。”

“路会很长,小兔子,长到你的毛能掉三茬。”斑鬣狗仰头望向西边的天际线,机械尾巴在黄沙上划出一道弧线。我已经无力反驳他的称谓了,随便他怎么叫吧,他开心就好。“从这里到主城,徒步至少两周,还得祈祷不会碰上沙暴和辐射云。”

他转身要走,却根本没在意我是否跟上一般,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我愣了愣,却还是加快脚步跟上他。我不应该相信他,但他似乎在当下算是最好的选择。我还能失去什么呢?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我紧了紧背包带,脚垫走得生疼,却还是下意识手上捏住了那团他塞回来,混着鬣狗味的绒毛。

——————

暮色渐深,天边的紫红色像一道伤口,慢慢渗出墨色的血。夜幕像块破旧的毯子,边缘还未完全覆盖天际,中央已被繁星刺穿——废土的夜晚总是来得突兀,仿佛光明只是昼间的一场幻觉,而黑暗才是这片土地的常态。

小时候总盯着窗缝数星星,房间里的灯关了也会滋滋响。

老钟摆摇啊摇,滴答滴答,把黑夜摇成碎星,流淌进无垠的星河。

妈总说,窗台结了白霜,太阳随着公鸡打鸣,会慢慢从霜花里拱出来。我会把被子裹成一个蚕茧,窝进去,耳朵贴着墙根,等第一声鸡叫。

现在我在同样的钟点没睡着,风把沙吹进口鼻。

大地的疮疤依旧。那几日下过的酸雨,慢慢反刍成喉咙里苦涩的求生之味。

霜花不再,早被辐射烤成了齑粉。可我还在等,等早就不存在的鸡叫,能带来黎明,让我咽下去,咽下去眼前的苦难。

不过走了这么久,其实我也有想过,真有主城吗?真有尖塔吗?或许一切的东西都只是妈妈给我说的故事也说不定,只是此刻见到的这么一个活人好像确实证实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废土上的希望像沙棘根系下的露水,明知下一秒就会被毒日头烤干,却总有人扒开滚烫的沙子去寻。我见过拾荒者把生锈的齿轮当金币收藏,也见过有人对着破裂的全息屏重温过去的广告。人总要有一些追寻的才敢活下去,就像一些光芒微不足道,却总有人需要它们度过黑夜。

前面的斑鬣狗从背上卸下一个看起来像是改装过的便携测距仪,镜头部分裂了道缝,显示屏闪着绿光。他旋转了一下天线,皱眉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西北三百米有个半埋的集装箱,”他收起仪器,义眼扫过沙丘,“至少能挡挡夜风。”

过夜吗?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找个地方睡一觉的事情。

虽然已经过了妈妈哄着睡觉的年纪了,但还是会偶尔想念以前,不用停电也能听妈妈念故事的日子。

他走得很快,踩着沙子的脚步声混着风声灌进耳朵。集装箱的铁皮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像块墓碑。内部空间狭小,但也足够用。我们把背包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帆布蹭到墙壁,就带了一小道铁锈的痕迹。外面沙暴的轰鸣渐渐近了,铁皮屋顶被沙粒打得啪啪作响。这家伙靠在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氛凝重得奇怪,那不如直接睡觉好了。

铁皮凉得刺骨,我蜷在墙角,背包当枕头用。没什么洗澡的条件,厚毛已经被体温焐出潮湿的闷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也没很久,那家伙好像也睡着了,偶尔挪挪身子,机械部件偶尔发出“咔嗒”轻响。

意识刚要沉下去,后颈在错觉中,似乎泛起熟悉的触感——母亲的手指总爱顺着我耳后绒毛的方向摩挲,说我的毛特别软和。每到这时候,生物本能使然,我总能呼噜呼噜发出喉音,如今却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这些温存的资格了。

梦。我开始做梦。

天空是块瘀紫的烂布,絮状云团像流脓的伤口,把那个下午的光一点点挤出去。这大概又是回忆吧,我每次梦到这一段,都格外的清醒。总是这一段,我站在母亲后面,然后母亲就会弯腰,捡起块焦黑的金属片。她会端详很久,因为这片东西背面还粘着半块发光的晶体。转身时,她的发梢会扫过我鼻尖,带着一股松脂的味道。松脂味来自她总用来修补工具的自制胶水。我说着,妈妈我来帮你,就会伸手去接金属片,然后摸到她手背的旧伤,接着我就能想起来,这个疤是混沌潮事发前一周,妈妈被锈蚀的钢筋划的,当时还让我帮忙处理,所以很安稳地结痂了。

这段回忆总是不放过我,哪怕我已经在梦里把所有自己感知过的细节都复盘了很多次。

风突然变了味道,像被烧化的塑料混着腐肉。母亲猛地抬头,瞳孔缩成细线。梦里听不清她讲话,只感受到她手死死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发疼,拽着我往废弃的运输车跑。然后情景轮转,家里预备的逃生舱门刚掀开条缝,天际线就炸开刺目的白光,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尖啸,像有千万把刀在刮擦金属。

家里,回家里去,家里有紧急舱。快点回家,要活下去就快点回家,快一点!再快一点!要活命!回家!回家!回家!

母亲把我往舱里推,我的后背撞上冷硬的金属内壁。粗糙的手掌狠狠按在我头顶,把我的绒毛压得乱七八糟。

小时候她哄我睡觉,可从来不这样。

舱门开始闭合,她后颈沾着很多煤尘,看起来格外沧桑。还有被汗水浸透的衣领——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衬衫,前襟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她特别爱穿,就因为这图案是我七岁时用废线绣的。

砰砰!像是钉子钉进了棺材。

黑暗涌进来,冷意席卷全身。我在狭小的舱内蜷缩成球,能听见外面的撞击声越来越密,像是无数石块砸在铁皮上。氧气面罩的橡胶味呛得我想咳嗽,还想大喊妈妈,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每个孩子都会接受类似的安全教育,尤其是边缘区的孩子。“逃生舱的备用氧气要省着用”,这句话就像绳子一样绞上我的喉咙,我不得不咽下我的恐惧。

“生命维持系统正在离线。”

机械女声带着诡异的电流杂音,我想妈妈,我能想到妈妈念故事时的情感,能想到她那样拥有温度的声音。但让人四肢冰凉的液体已经漫到脖子,我疯狂捶打舱壁,手臂撞击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

只是梦,却总是原模原样地惊慌。

突然的失重感。黑暗开始具象化,视网膜残留的霓虹光影聚合成一张张残影。液体完全淹没头顶的瞬间,整个世界的噪声开始消失,只剩下自己如生锈齿轮般艰涩的心跳。

哇啊……

不要……扔下我……

“咳——!”

我猛地坐起来,额头撞在了集装箱铁皮上,撞出“哐”的一声闷响,疼得掉眼泪。冷汗浸透了厚毛,夜风刮来,贴在皮肤上像块冰毯,害得我哆嗦了一下。大梦初醒的窒息感真的太强烈,我贪婪地喘息,贪婪地攫取着周遭的空气,哪怕这让我喉咙像火烧一般刺痛。

斑鬣狗的能源核心还亮着蓝紫色微光,照见他半张脸,怪惊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其实没睡,但他就这么坐在那里,眼睛在黑暗里闪了闪,用余光望着我。

“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是讲悄悄话。机械尾巴轻轻扫过我脚边,像是在试探。我摸着自己发颤的耳朵,感觉手上还残留着母亲手掌的温度。真的很丢人,刚认识没多久,就展现出这样狼狈的模样……

只是做梦而已。所有的东西,都是梦。

明明我给足了自己心理暗示,为什么我还是会害怕这些虚幻的回忆?

就这么醒了,梦里头妈推我的力道好像还在我身上没有完全散去,舱门合上后那些像在钉棺材一样的闷响,似乎还一下下砸在耳膜上。我拿手背蹭了蹭额头,太阳穴跳跳的,绒毛全汗透了,包括身上的那些,黏糊糊贴在皮肤上,让身上那股黏黏的腥味闻起来更恶心了。都第几次了,还跟个没断奶的崽子似的,爬起来第一反应是想找妈。

“……”

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滑落,把我身上浸得越来越透,鼻子闻起来全是惊惧的气味。

好想放声哭——我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情绪却在此时意外决堤。是因为身旁有活人吗?如果只是因为这样,那我的情绪未免太草率了,显得自己的悲喜特别不值钱。

斑鬣狗直起身,机械臂伸向我,又收回,最后只是轻轻把他捞来的那条军毯推到我脚边。毯子边缘磨损得厉害,还带着点机油味,但比裸露在冷气中好得多。可我这爪子还是止不住地抖,指甲抠进军毯,抠出几道印子。集装箱顶那道裂缝漏着光,星星跟撒在灰堆里的碎玻璃碴似的,亮晶晶的。

老一辈常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那些曾经爱我的长辈,会不会也在望着我呢。

我应该睡觉,然后第二天继续赶路,但是恐惧感压过了所有的理性,我惊惶,惊惶着自己是否睡下就会重归噩梦。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只好抬头,抬头看着那些星星,希望自己数着数着就会困,幻想着幻想着一切恐惧就会消融。

斑鬣狗注意到我的目光,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就突然站起身,装甲板之间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能源核心随着动作闪烁出更亮的蓝光。

“看什么。”他的声音今晚听起来更“无机”,那种电子的杂音更明显了,“这箱子比把自己埋了还要闷,是不?那我们就出去,一会儿再回来。”

都没等我回答,他弯腰走出集装箱,机械尾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低矮的框,金属倒钩收得紧紧的。他打开集装箱的门以后,寒意便压过恐惧,刺进我的骨头。我磨磨蹭蹭往毯子里缩了缩,脚爪子凉得跟踩在冰水里头一样,脚趾头凉得有点没知觉。斑鬣狗站在外面,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他回头看我,机械臂抬起又放下,像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又觉得太刻意。

“不是,你他妈睡得着?你睡得着那就随你。不睡就滚出来看星星,别在那里弯着身子跟他妈一坨蛆一样。”

哇啊,好凶……

我揪着军毯角站起来,还没完全适应环境,不知道是冷还是怕,膝盖还在打晃。外头的风刮过废土,沙沙的跟人喘气一样,像闹鬼。

“啊,你看,那边有阴云。”我嗓子哑得像含了沙子,讲完以后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你说那边会不会漏混沌潮过来?”

他没回头,就抬了抬机械臂,指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漏就漏啊,你看,星星还在这里啊。”

逻辑真奇怪。我的意思是,我俩刚才这一来一回,逻辑真奇怪。

星星是还在啦,而且很亮,亮得能把人眼睛灼疼。

他的义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扫过四周的沙丘,最后定格在东北方向的一处高地。

“怕啥,那边安全,”他说着,声音粗粗的,“我的探测器没发现五公里内有任何活动信号,不来算球。”

说完,他就向那处高地走去,肩上伸出的天线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在夜色中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这就是主城人的身体吗?被改造得工具一应俱全……

不来算球是什么方言吗?我没仔细想,看他快走了又有点急,狠下心来,不想一个人窝在这里,只好拍拍屁股赶紧跟过去。

老一辈人把看自然风光当成一种情调,但哪怕是在这种环境下,我目前大概也不会理解到所谓自然的美。这一片黄沙没什么好波澜壮阔的,只会让我想起它们被夷为平地的原因。

那个高地其实不高,只比周围的沙丘突出一些,表面是块突出的金属板,像是某种大型飞行器的残骸。他的机械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沙粒,露出一片锈迹斑斑的表面,好像略微确认了一下,就拍了拍一块凸起的金属板,示意我坐上去,自己则站在一旁,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确认金属板的承重能力。确认安全后,他也沉重地在我身边坐下,金属板发出了一声不太悦耳的“嘎吱”声。

夜空在荒漠上方展开,比集装箱缝隙里看到的自然是壮阔万倍。繁星密布,有些明亮如灯,有些暗淡如尘。虽然混沌潮以后很少看见这么清楚的星空,但我也没啥心思欣赏,只是吹了吹凉风,脑袋还是清醒了不少。他的义眼转动几下,调整到……好像是另外一种模式,红光变成了柔和的橙色,然后抬起机械臂,指向天顶附近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

“那是北极星,”他说,声音里透着股生硬的认真,又突兀又有点哽。“古代人用它辨别方向。”

他突然讲话给我整一愣——这种极端出戏的僵硬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个冻硬了的馒头一样,品味起来也是有点复杂。

他的机械手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嗯,还有北斗七星,形状像把勺子。”

“你是个拉胯的老师。”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我忍不住汗颜了。

“那你当我在活跃气氛吧。”

但我的视线还是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星空浩瀚得令人眩晕,像无数幽蓝的眼睛回望着这片荒凉的大地。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每颗星星的名字,声音平稳而刻板,有时候还磕磕绊绊,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接了什么数据库现查的,因为他的腔调就像小学生被老师点起来念一本枯燥的说明书。他眼睛时不时瞥向我,评估着我的反应。我承认,他太蹩脚了,蹩脚到我好像还真的忘记了一些不好的心情。

嗯,恐惧占据身心,比起无语占据身心还是会严重一点。

“那有个天琴座,有个古老传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索记忆,“说天琴座的主星叫织女星,嗯,织女与牛郎相爱,但被银河分隔。”

他的机械手抬起又放下,像是想做个比划却又放弃了。可能是前面几个星星的介绍已经把他的比划动作用光光了。

“那,这位大人,我想好奇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

斑鬣狗的能源核心突然闪烁了一下,愣了半天,仿佛被问住了。他垂下机械臂,义眼飞快地转了一圈,红光闪了闪。

“数据库是这么写的。”

“你要不要这么直白?”

“不听就快滚吧,老子以前连搜都懒得搜。”他听我这么调侃,也生气地把我拽起来,嘴里嘟囔着。这倒是给我吓一跳,之前没有领教过,没想到他力气真的很大,就这样给我拎起来了……

“啊啊我自己能走!”

不过这也是个口嫌体正直的主,我发现从高地回到集装箱的路上,他的步伐比来时轻松了许多。他走在我前面,宽厚的身子为我挡住了夜间的寒风,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每走几步,他的头会微微转向左右,可能是扫视四周,也可能只是单纯看我有没有跟上。他的机械尾巴不再僵硬,而是以一种近乎闲适的节奏轻轻摆动,金属倒钩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记得收起,有时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光,却不再显得那么可怖。

小的时候,别人给我花钱我不会开心,我只会不断思考着我要怎么还回去。在我眼里,一切的温存都会在暗中明码标价——或许我对他还有用,他才对我这么上心。

……

好不容易压力小一点了,这下又是把自己心想得惶惶的。老是自己给自己压力,感觉自己从始至终都很废物。今天暂且放过一下自己吧——至少我也能达到我的目的,能到主城去。

匆匆回到集装箱后,斑鬣狗用机械手臂轻轻推上了铁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他的动作很轻柔,好像担心惊扰了什么。等我又躺到那不算舒适的老地方,他就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那条破旧的军毯被他用尾巴推得更近了些,毯子角落的褶皱像一道微型的沙丘。

我裹着那条散发着机油味的军毯——真的很不好闻,却竟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梦境来临时,没有混沌潮的嘶吼,没有母亲痛苦的表情,没有逃生舱窒息的狭小空间——只有一片安静的荒漠,和繁星点缀的夜空。那些笨拙地讲述星座传说的声音,在梦中化作一条蜿蜒的河流,将我带向未知却不再可怕的远方。平心而论,肌肉的紧绷感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深沉的疲惫,像潮水般缓缓漫过全身,却不带任何恐慌,也没有任何窒息。身体最终向疲惫投降,意识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

黎明的第一缕光透过集装箱的裂缝洒进来。

本来我应该睡得很沉,但斑鬣狗收拾东西的声音并不小。睁开蒙眬的睡眼时,我发现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正蹲在门口调试着什么。阳光洒在他身上,机械臂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的能源核心比昨晚亮了几分,大概是休息得不错,蓝光几乎要溢出胸口。

“起床了,小毛球,”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的电流杂音在早晨格外清晰,“今天得赶远路。”

我揉揉眼睛,从军毯中钻出来,厚重的绒毛在干燥的空气中微微炸开,像蓬松的云。略微伸展一下身体,结果险些闪到了腰。这样的状态让我对于我接下来“赶远路”的能力感到怀疑。

“你刚才扯到腰了。”斑鬣狗平静地说,让我不得不回过神来。

“我没有。”我捂着我突然炸毛的尾巴,和他嘴硬了一下。

集装箱外的世界在晨光中焕发出不同于夜晚的色彩。我站起身来推开集装箱的门,看见远处的沙丘被阳光染成了淡金色。天空还是呈现出奇特的铜绿色,大概是混沌潮的余韵,让整个天空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铜锈。斑鬣狗的机械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将较大的一块递给我。

我愣了愣,看见他的动作也有些僵硬,右手的金属关节在动作中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似乎需要上油了。

“你拥有三分钟的时间享用你的美味早餐,亲爱的蓬蓬球。”

我也不客气了,便接过饼干——呃呃,不好吃,干硬得几乎咬不动,但胜在有股淡淡的坚果香气。斑鬣狗三两口就吞下了自己那份,机械尾巴不耐烦地扫过沙地,留下几道弧形的痕迹。

“吃完就走,”他单膝跪地,检查着靴子的固定扣,琥珀色的眼睛扫过远方地平线,“赶在午时前到达断裂带,运气好的话能搭漂流者的车。”

“什么是漂流者?”我嘴里塞满饼干,声音含糊不清。

“跑私货的家伙,横穿废土,不问来路。”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运气好的话,不用钱就能搭便车。”

“运气不好呢?”

“你想听吗?”

“不太想。”我打了个寒战。

压缩饼干碎屑黏在喉咙里,干涩得像吞了把沙子,有点硌喉咙。斑鬣狗倒是很效率,已经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铜绿色的天幕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指向东南方,尾巴一甩,动作利落得如同甩出一把无形的刀:“走。”

我便匆匆跟了上去。

断裂带的成因一直不详,光是在妈妈的故事里,她自己就有好几种版本的说法。它就像大地一道狰狞的旧疤,在我们跋涉的沙丘尽头缓缓撕裂开来。起初只是地平线上一道模糊的深痕,随着跋涉渐远,那深痕迅速扩张下陷,变成一道吞噬光线的巨大豁口。风在这里变得狂暴而紊乱,裹挟着沙粒和金属碎屑,发出尖锐的呼啸,从裂谷深处倒卷上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气味。这气味辨认不出什么,只是呛得我快要晕过去,厚实的绒毛也似乎无法完全阻挡那刺骨的风寒。以前,我只能在妈妈的故事里听到这些,自己亲眼看见,果然和文字描述起来差距很大。

脚一滑摔下去,多久上面才能听到落地声呢?我随便踹了一大块石头下去,但下面半晌也没传回一点动静。

站在裂谷边缘,如果向下望去,感觉视野就瞬间被剥夺了。下方是近乎墨色的翻滚浓雾,偶尔会被深处不知名的微弱但诡异的光源穿透,映出岩壁扭曲的轮廓——单纯是裸露的岩层?还是以前人留下的纠缠巨型管道?又或者是什么沉没巨兽的嶙峋骨架?无从分辨。只有风声在深渊中放大变形,如同无数亡魂在底下哀号嘶鸣。

“操……”斑鬣狗低骂一声,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模糊。他胸前的能源核心蓝紫光芒急促闪烁,义眼里的红光扫视着下方翻腾的雾海,像是在评估着什么。“比之前要宽,风这次也邪门。”

“那我们……”其实不是想打退堂鼓,但是刚说了半句,我就无辜地被捂住了嘴巴。

“别急,时间差不多,他们应该会来。”

就像是在印证他说的话一般,狂风之间响起了一些不太和谐的杂音。

起初是低沉的嗡鸣,就像大地深处在心跳,混杂在风啸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很快,嗡鸣声就拔高,变成一种震耳欲聋的尖啸,撕裂空气,尖锐无比,让我不得不塌平了耳朵。勉强回过神来望过去,声音来自裂谷的偏另一端,穿透浓雾,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以及家里电器能量过载的那种爆裂噼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微微震颤,细小的碎石开始从崖边滚落,瞬间就消失在浓雾里。

“他们过来了!”斑鬣狗猛地低吼,声音里没有恐惧,反而炸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他一把抓住我的背包带,身高差配上那粗鲁的力道,几乎把我拽离地面。“抓紧了小毛球,别他妈往下看喔。”

该抓紧的不是你吗?!

我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心脏狂跳到嗓子眼,只能摸索着,死死抓住他冰冷的装甲手臂。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的来源——裂谷对岸的浓雾。

雾墙被粗暴地撕裂了。

一个庞然巨影出现,如同神话中的巨大海怪,悍然撞破混沌的帷幕,闯入视野。

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太远了。他说的漂流者交通工具,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沙地车,或者一些装得很酷的改装摩托,而是一艘……船!一艘在虚空中荡来,在断裂带翻腾的雾海上“航行”的钢铁巨舰!

“逆天。”我眼睛挪不开了,贫瘠的词汇这时候也不经加工地脱口而出。

它的主体由无数块生锈的巨大金属板粗暴地拼合而成,焊接铆接不知道什么接总之乱七八糟地全部用上了。虽然材料参差不齐,却反而呈现出一种狰狞、粗犷、伤痕累累的工业美感。船身两侧伸出十几对扭曲变形的巨大机械管,末端闪烁着幽蓝电弧,看起来像是强力推进喷口。这些喷口疯狂地喷射出灼热的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抵消着地心引力和狂乱的风压,维持着这艘钢铁巨兽在深渊之上的悬停姿态。每一次推进器的能量脉冲,都会让船身周围的浓雾剧烈翻滚蒸发。船首高高昂起,像一头准备噬咬猎物的巨兽头颅,覆盖着厚重的楔形装甲板。甲板之上,层叠堆砌着集装箱改造成的房屋,以及高耸的瞭望塔,之间还焊接着巨大的探照灯。

从上往下看,最震撼的大概是,我甚至能看见,还有一片用金属网围起来的区域,这一片地方晾晒着破烂衣物,可能是“生活区”,人影在甲板上晃动,如同蚁群,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喷涌的热浪中忙碌着。

漂,漂流者吗?

我本以为这个可能是什么亡命徒组成的小组织,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这个群体的规模比我想象中大太多太多。这是一座移动的,在废土深渊之上搏命求生的钢铁堡垒。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属于被遗忘者的悬浮孤岛。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远超我那贫瘠想象力的极限,毕竟从小我的印象里,边缘区的任何建筑,在它面前来比,都渺小得如同孩童的积木。

诶诶,可是,他在裂口这么深的地方,我们怎么上去……

“吼——!”

一声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咆哮,居然盖过了推进器的轰鸣,从船首方向炸开,刺进我的耳朵里,把我正在思考的脑袋搅得乱七八糟。我哀怨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庞大的身影——一个全身覆盖着厚重装甲,体型比斑鬣狗还要壮硕一圈的犀牛兽人——正站在船首最高处,挥舞着一柄缠绕着粗大电缆的巨型扳手,对着裂谷这边狂吼。他头部进行了重度改造,只剩一只眼睛看起来还是生物质的。别的地方过于……过于高科技了。尤其是口鼻部,基本被金属呼吸面罩覆盖,每一次吼叫,面罩的排气口都喷出灼热的蒸汽。“哟!撸弟——?”

我操,好不文雅的外号,我怎么感觉我0.02秒就猜出了这个外号的典故。

“老疤!吼——!”

斑鬣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狂喜和毫不掩饰的野性,竟然也跟着发出了一声极端尖锐且更具穿透力的咆哮作为回应。

……为我发声。他的嘴巴离我的耳朵不过咫尺。

他太激动了,机械尾巴绷直如钢鞭。胸口的能源核心也爆发出刺目的蓝紫色光芒,仿佛一颗被点燃的小型恒星。他猛地踏前一步,也把我的心给提了起来,惊呼着:“我靠,哥,离远点,我怕掉下去!”

碎石在金属靴下崩裂飞溅,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择人而噬的凶悍气息,完全无视了我,对着那艘正在深渊之上艰难调整姿态的宏伟航船,放声狂笑:“哈哈哈哈!老子的顺风船来了!”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我想抗议,又不敢摇晃身子,怕他真的没抓稳,给我掉下去了。

航船在深渊边缘剧烈地颠簸着,推进器疯狂喷射,试图在狂暴气流中稳住船身。船首的犀牛兽人——就那个叫“老疤”的,再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同时猛地向上挥动手臂。整艘船开始往上航行,开始离我们更近。等到高度足够,甲板上立刻有几个身影扑向船舷边缘,臂力惊人,奋力抛上来几根粗重的、末端带着巨大金属抓钩的缆绳。缆绳如同黑色的巨蟒,呼啸着甩向裂谷我们所在的这一侧崖壁。

不会,不会是我想得那样吧。

你们不能直接把船开高一点让我们可以上去吗?!

“走!”

斑鬣狗眼中红光炽盛,他不再废话,甚至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那只覆盖着装甲的巨爪就猛地箍住了我的腰!力量大得让我瞬间窒息,连“我操”都没喊出来,感觉浑身都被扯痛了。

啊,那,再不济,捆上以后就是拉我们过去的事儿了吧?我不看下面就好了。不对啊,也不应该是拉过去……

“小毛球,这个是保险,不是带你过去的东西。”

啊,什么?

下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脚下的岩石在他蹬踏下碎裂崩飞!他如同出膛的炮弹,抱着我,朝着那艘在深渊之上咆哮摇晃的钢铁巨舰,纵身跃下!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心脏!狂风瞬间灌满口鼻耳道,视野被急速下坠的浓雾、呼啸的沙砾和下方翻滚的幽暗深渊填满。我喉咙里挤出了不成调的尖叫,但被狂风撕扯得粉碎,此刻,只有腰间那只铁钳般的手臂狠狠掐在我身上的感觉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死,要死了!掉下去就会死掉吧,重力加速度最终扯来的惯性也会把我在绳子上勒成一具尸体的!

但斑鬣狗是狂喜的,他在半空中发出狂野至极的咆哮,那声音穿透风声,充满了对死亡的蔑视和对冒险的极致狂热。他空着的手臂猛地向前探出,精准凶狠地抓住了其中一根还在剧烈晃荡的缆绳!

“滋啦!”

摩擦的火星瞬间在缆绳与他手掌的接触点爆开,我来不及替他疼,只是一味感觉自己快死了。巨大的冲击力让缆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摆荡起来。我们就像狂风中系在细线上的两颗石子,被狠狠甩向锈迹斑斑的船体。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哪里,我面前的景象已经有些迷糊,颇有种心慌到极致反而是心安的麻木感。

“小杂种,抓紧啦?”

别问我,我听不见。

他借着缆绳摆荡的离心力,腰腹和机械臂同时爆发力量,硬生生在半空改变了轨迹,恍惚间,好像看到险之又险地擦过船体上一块凸起的锋利如刀的废弃装甲板,带起的劲风还是刮得我脸颊生疼。紧接着,就是沉重的撞击。

斑鬣狗用自己覆盖着装甲的后背狠狠撞在一块相对平坦的金属护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巨锤擂鼓。他不算一个肉垫子,因为他的改造实在是做得太多,所以巨大的震动感还是从他身体传递到我全身,那瞬间震得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撞击的瞬间,大概是怕我掉下去,他箍着我腰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把我勒断。

晕,晕……想呕吐。

眩晕感还未消退,浓烈的机油味、铁锈味、汗味以及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就混合着热浪扑面而来。接着世界变得嘈杂,震耳欲聋的推进器轰鸣,金属结构在应力下的吱嘎呻吟,甲板上人群的呼喊叫骂声……所有的噪音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

好像有人在说话。

“……你还好吗?”

在问我吗?

我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生理性流下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勉强可以辨认出斑鬣狗近在咫尺的下颌。他咧嘴大笑,能源核心的光芒透过缝隙映亮了他眼中尚未褪去的兴奋红光。他似乎完成了这样的惊险挑战后,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野蛮的满足。

“欢迎登船,你还好吗?”他喘息着,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粗重,低头看向已经快要魂归西去的我,机械尾巴愉悦地在沾满油污的甲板上扫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小废土鼠。欢迎来到破浪者号。”

“一点也不好。”我实话实说。

剧烈的撞击感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其实尚未完全平息,斑鬣狗却已经像没事人一样,用那只冰冷的机械爪把我从甲板上拎了起来。动作如此粗鲁,就像我以前出门提溜要扔的垃圾,全然不顾我还在因撞击而头晕目眩且干呕不止。

“站稳了,小杂种,别吐甲板上,不然等会儿有人会问候你全家的。”

他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嫌弃,虽然我还没缓过来,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花了好半天,终于勉强站稳,双脚踩在冰冷油腻且布满细微刻痕的金属甲板上,只感觉靴底传来一种黏腻的触感。虽然很想因为自己刚才还躺了一会儿而感到恶心,但视线所及的场景过于宏大,巨大的震撼感瞬间压倒了生理的不适。“破浪者号”的内部,远比从外部俯瞰时想象的更加庞大、复杂、生机勃勃。

或者说,真是混乱得自成体系,乱到极致就是齐。

一个在深渊之上漂浮的钢铁蜂巢,一个五脏俱全的废土王国。

周围有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以及一些裸露的线缆束,就如同巨树的虬根,盘绕在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之间。管壁上凝结着油污和水汽,还不时有冷凝水滴落,在甲板上溅开深色的花。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在幽暗中闪烁,如同怪诞的星辰,映照着下方涌动的人潮。

在废土孤单了这么久,一下子见到这么浓郁的人文景象,实在是不太适应——更何况,这个“浓郁”,某种程度上也指我鼻子的直观感受。不好说是不是“臭”,只能说是“复杂”。还没有进到这艘船的内部,也能看到,光是甲板空间就已经被最大限度地利用。集装箱被切割、焊接、堆叠,形成了高低错落的“棚户区”,缝隙间挂着晾晒的衣物,风干的肉条,甚至几盆还在人工光源补光下挣扎的焉巴巴的绿植!狭窄的通道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身影,缺胳膊少腿的,身上焊接着粗糙义肢的,缺乏打理的……比较多的还是改造了不少的人,他们的金属肢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关节活动时会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机械噪音。

空气实在浑浊得令人窒息,劣质烟草味、汗酸味、机油味、食物腐败味,还有劣质香料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废土气息”。迎着淡淡的光,我能看到空气里真的有颗粒物在飘。

跟着斑鬣狗走动的过程中,我也四处张望着,毕竟和想象中相差甚远,过去也从未听说过。我的耳朵抖动,识图辨识无处不在的喧哗里都有些什么成分:商贩在临时摊位前声嘶力竭地叫卖着,摊子上是一些看不出原材料的食物,以及一些可疑的零件;两个半改造犬类兽人单纯走路撞到了,就开始互相推搡咒骂,金属拳头砸在对方装甲上砰砰作响,结果打着打着又勾肩搭背走了;角落里也传来粗野的笑声,仔细闻还有合成酒精的味道,像假酒;再远处,巨大的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咆哮,伴随着船体结构在应力下不堪重负地不断呻吟。可以说,一切都混乱粗粝而充满原始的活力,在这之前,我只在跟妈妈去城郊黑市时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氛——甚至还得是特定的区域,别的大部分地方都很安静。

“疤脸!你这傻逼船还是这么臭气熏天!”斑鬣狗对着船首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熟稔的戏谑。那个犀牛兽人船长拖着庞大的身躯,沉重的金属靴踩在铁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慢慢从那边走下来。他那猩红的义眼扫过斑鬣狗,又落在我身上,目光如同探针,带着审视和评估。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不出意外的话,又被什么高科技扫描了。

“哼,能喘气就闭嘴,疯狗。”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震得人耳膜发麻。他走到近前,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我们完全笼罩。“带个拖油瓶?哪捡的废土耗子?”

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我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叫板,感觉初印象看来,这家伙比斑鬣狗当时还要吓人一个档次。

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似扫描了我,其实可能什么也没干,要么叫我兔子要么叫我耗子的,已经没脾气了。这个人更不行,他骂我是拖油瓶……

心里有股无名火,却又发不起脾气。

斑鬣狗随意地挡开他的手指,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倒让我安心了一点。

“少管闲事,疤。搭个便车,去主城口子。”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尖牙,“老规矩,我会交路费。”

对方那只猩红的义眼闪烁了一下,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把我盯得忍不住别开了脸。他似乎在快速计算着什么,最后有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像是放弃了思考,巨大的鼻孔刺啦喷出两道白汽。

“主城?混沌潮刚过,那鬼地方现在可不好进。”他粗声粗气地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看货物的漠然,“这小东西,细皮嫩肉的,你带着他能顶什么用?”

“这你别操心,”斑鬣狗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带着一丝警告意味,“我自己有数。”

他那只冰冷的机械手,看似无意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有种“统一战线”的感觉。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不知道斑鬣狗有什么资本,又要搭便车又能和船长叫板,但当下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瞪眼看他们对峙。

老疤沉默了几秒,盯着我看了太久太久,最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响,算是默认。

“行吧,疯狗。舱底老地方,自己找窝。规矩你知道,别惹事。”

他挥了挥手上巨大的扳手,转身走向嘈杂的甲板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淹没在噪音里。斑鬣狗箍着我肩膀的手这才稍微松了点力道,推着我往前走。“好啦好啦,别走丢了,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啊!还是温柔点好啊……

我们穿过混乱的人流,就像两滴水误入了浑浊的油海。很不自在,因为我是外来者,各种目光黏在身上,有好奇的、贪婪的、漠然的……甚至有带着赤裸裸恶意的。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手臂改装成了很不成比例的钻头。他故意撞了我一下,搞得我一个踉跄,他却看起来心满意足,发出特别猥琐的笑声。

“你……”

未完的质问被我咽进了肚子里。

斑鬣狗甚至没回头,他的尾巴就如同长了眼睛般,猛地一甩,尾尖的倒钩带着破空声,精准地抽在那家伙的金属钻臂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那家伙深吸一口气,抱着手臂踉跄后退,看向斑鬣狗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恐惧。但斑斑只是轻哼一声,继续推着我走,仿佛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蚊子。

我瞠目结舌。

斑鬣狗那铁塔般的身影在前方硬生生挤开人流,合金尾巴不耐烦地左右扫动,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我塌平了耳朵,麻麻地跟他走。

路过一个堆满废弃电路板的摊位时,摊主——一个手臂改装成液压钳的壮汉——正唾沫横飞地和顾客争吵,声音震耳欲聋。斑鬣狗脚步没停,只是那条甩动的尾巴尖,极其精准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啪”的一声轻响,抽在液压钳壮汉脚边一个布满锈迹的小轴承上。那小轴承便滴溜溜,滚回摊主脚边。

两个壮汉的争吵声顿了一秒,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向斑鬣狗宽厚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把轴承捡了起来。斑鬣狗甚至没回头,仿佛只是随手掸开一粒灰尘。

……好奇怪。

这是干啥?刚才似乎瞥见,在那条合金尾巴精准地抽中轴承之前的一瞬,斑鬣狗那只猩红的义眼,极其快速地向下扫视了零点几秒。那不是扫描威胁的冰冷审视,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单纯地对脚下滚动物体的注意?就像……就像边缘区里那些野猫,看到滚动的线团时会忍不住伸出爪子扒拉一下。

我擦,好荒谬,虽然这么想是有点可爱啦……

我甩甩头,把这古怪的念头抛开,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但那瞬间捕捉到的这种与“疯狗”形象格格不入的细微动作,却像一粒硌人的小石子,悄悄卡进了我对斑鬣狗那堵由恐惧,厌恶和利用价值筑成的高墙缝隙里。

就是感觉,其实好像他也没这么凶残。好像鬣狗的名字里有狗字,但亲缘关系应该是和猫近一点。

……兔狲也和猫亲缘,兔狲名字里也没猫字。我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

最终,我们在一个角落隔间停下。这里堆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桶,角落铺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毯子,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盒——这就是“老地方”。可以说,环境恶劣得令人窒息,引擎的震动透过冰冷的船体钢板,睡觉的时候可能都直透骨髓——如果他们睡觉的时候不会把这吵得逆天的机器关掉。

“喏,我们的窝。”他随手把一个破帆布卷丢在毯子上,“凑合待着,没事别乱跑,我们不用呆多久,去主城你就能呆点好的。”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随意的还带着点不耐的腔调,这让我突然有点怀念刚才闪现而过的温存。

我默默放下背包,环顾着这个散发着铁锈气味的房间。耳膜嗡嗡作响,我靠着冰冷的船壁坐下,厚实的绒毛也无法完全隔绝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震动。斑鬣狗倒也没有立刻离开。他高大的身影堵在了狭窄的入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微弱的光线。他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从腰间一个隐藏的暗格里掏出一块……比之前分给我的压缩饼干明显“新鲜”许多的东西,随手抛了过来。

“省着点吃。”他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下意识接住,油纸包裹的东西沉甸甸的,散发着一种混合着坚果和油脂的食物香气,这在最近吃的东西里,还算比较正常的,至少比起他之前漫不经心掰给我那块硬如石头的饼干,实在不知道好了多少。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优待”,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我紧绷的神经。

代价。

这两个字如同鬼魅般在我脑海里炸开,带着冰冷的寒意。

带一个所谓的拖油瓶跨越混沌潮,抵达主城,我当我自己是谁呢?这绝不是一场免费的旅程,尤其是在这片废土上,尤其是在“破浪者号”这样一看就是完全遵循赤裸丛林法则的地方。斑鬣狗从一开始看,就不像是会做免费午餐的大善人。他所有不合逻辑的“善意”,都像精心编织的蛛网,缠绕着名为“代价”的毒丝。

但我不明白,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难道是那本《光的备忘录》?还是单纯想要我的命?还是别的什么我甚至无法想到的东西?

也单纯因为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才甘愿踏入了这场网里。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幽暗,试图看清斑鬣狗隐藏在面甲和义眼后的真实表情。他那只猩红的义眼似乎也正“注视”着我,无机质的红光稳定而冰冷,像一台正在评估猎物价值的精密仪器。

“干什么?睡一觉吧。”他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得有些失真,“路还长着呢。”

那块油纸包裹的食物,最终被我塞回了背包最深处。虽然肚子很饿,但没胃口,诱人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只令人作呕,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用一根头发系着的剑,时刻提醒着我那悬而未决的“代价”。

不能再等了。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和连日的干渴而嘶哑,却具备一种豁出去的音量,穿透了引擎的低吼:“代价是什么?”

斑鬣狗的脚步顿住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头,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剪影。

沉默,几秒钟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咆哮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叫骂声填充了我的耳膜。他的沉默,重得感觉可以压碎骨头。

半晌,他缓缓转过身。双眼如同两点凝固的,冰冷的血滴,嗡嗡作响,最后锁定在我脸上,分析着我的恐惧和强装的镇定。

“急什么?”近乎冷酷的平静。“该付的账,跑不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阴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那只冰冷的机械手抬起,倒并非攻击,只是用一根指头,虚虚地点了点我的额头,又向下滑,最终停留在我的颈侧。指甲的触感刺刺的,我咽了口唾沫,缩了缩脖子。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吧。”他轻笑,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棋手。“主要是弄个小芯片,方便你进主城。那鬼地方,现在没‘身份’,进不去,还会被毙了。”

“那,那跟代价有什么关系?”

“别问了。明天上午,甲板集合。别迟到,小废土鼠。”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皮毛和血肉,审视起我体内某种他渴求的东西。“睡你的觉。养好精神,对你,对我,都有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再次融入了船腹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和噪音中,留下我一个人在冰冷的震动角落里,被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紧紧攫住。

“喂。”我叫住他。

“又要干什么!”没了耐心的斑鬣狗转过头来,声音近乎嘶吼,倒是吓了我一跳。

“我的意思是……你不留在这吗?你有别的去处吗?”我弱弱地问出口。

又是几秒的沉默。

“……”

错觉吗,他义无反顾转过头去离开的时候,尾巴为数不多的毛炸开了,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堪,像是害羞了。

——————

医务室在刻板印象里,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地方,但“破浪者号”的医务室这边杂乱无章,还没走到,就能闻到消毒水和陈旧的血腥味。脏兮兮的路途让我觉得,我更像是要去一个机械维修铺而非所谓医务室,这让我对于我接下来的遭遇非常堪忧。

斑鬣狗领着我穿过迷宫般的下层通道,推开漆皮剥落的铁门。医务室里面的环境就更压抑了,这里的天花板低得吓人,灯管在头顶滋啦作响,投下的光忽明忽暗。墙壁上挂着的义肢歪歪扭扭,有的挂着不明的污渍,像是油,也说不定是血,我盯着其中一条假腿膝盖内侧的污渍看了太久,直到觉得那形状像片暧昧的唇印,又匆匆挪开视线。手术椅的皮革略微干净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它很旧了,裂开了几道口子,缝里卡着暗黄色的填充物和深色的碎屑,椅背上垂着的皮带扣锈到不行,是那种一摸完手上会全是痕迹与味道的程度,扣环上还缠着几根灰黄色的不明毛发。角落里的仪器嗡嗡震动,有台屏幕亮着,但上面满是雪花点,白噪音刺得太阳穴发胀,隔得太远也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另一台仪器的玻璃罩里浮着半管浑浊液体,液体表面漂着片指甲盖大小的肉色组织。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这里像是一种邪恶的实验室,而我等会儿将会遭受的事情大概是大人故事里常说的,摘取器官卖钱的那种事情。

但如果真是如此,斑鬣狗没必要哄着我一直到现在,这点事理我还是挺明白的。

一个身形佝偻的狸猫老太婆站在中央,披着一个并不干净的白大褂。她的右眼已经被一个不断旋转焦距的机械复眼取代,此刻,他正在一个工作台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金属零件。

感觉必然会成为一些奇怪的试验品,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死在这的准备了。

“老鼬,干活。”斑鬣狗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被称作“老鼬”的狸猫医生听见声音,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机械复眼发出轻微的嗡鸣,瞳孔缩放了几下,冰冷的光点扫过斑鬣狗,又聚焦在我身上。每个见到我俩的人都这样,看看斑鬣狗,然后看看我,他们的眼神都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眼神,这个医生更是冷淡。她眼睛里是一种职业性的,且近乎麻木的审视,仿佛已经看尽了所有悲欢离合,此刻只是在评估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一般。

“啧,又是你这条疯狗。这次又是什么烂活儿?”她那只完好的眼睛浑浊不堪,布满血丝。

“植入,主城制式身份芯片。”斑鬣狗言简意赅,用机械手指了指我,“顺便,取个样,做全套基因片段扫描和录入。”

“基因录入?”老鼬的机械复眼转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似乎有点意外。“这小东西要去主城?疯狗,现在的芯片可难整了,这可不便宜,库存很少,上次劫车的弟兄……”

她没讲完,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好像在思考我是何方神圣,能吃上他们这里高贵的细糠。

“主城那边现在查得严,野路子来的家伙进去,要是对不上号或者有问题,可是会被‘清洁工’盯上的。”

“少废话,做你的事,我只要把这个毛东西和我都能送进去。”斑鬣狗的语气骤然变冷,带着无形的威压,胸口的能源核心光芒似乎也锐利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巨大的身影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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