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汗混合的污浊液体自湿润的雪白发梢凝结滴下，落在早已干涸如树皮般龟裂的暗红色大地上。

断裂的枯枝半掩在石缝之中，如同被遗弃的骸骨。

“……”

自身体苏醒的那一刻起，本沉寂在体内的疼痛自每一处神经末梢如恶兽般袭来，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啃食着，撕咬着，吞咽着……

遍布伤痕的少女已无力起身，微张空洞无神的眼眸，将视线涣散在积压于头顶的天空上。

不再见往日的青空，被如末日般的灾难席卷过后，竟连曾经一丝熟悉的光亮也不被允许出现，仅余下满天漂浮的尘埃余烬以及隐藏其后的，那模糊的，血红色的，像是太阳一般的轮廓。

天色似乎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不论过去多久，那轮喑哑的轮廓都不曾动弹分毫，仿佛诅咒世人般，默然注视着这个悲惨甚于地狱的人间。

随着疼痛渐渐消退，少女逐渐恢复了意识，沉寂已久胸膛再次起伏，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只能垂死挣扎地呼吸着浑浊不净的空气——她能闻到藏在空气中的气味——那是死寂，比绝望更深沉的“绝望”，比毁灭更彻底的“毁灭”。

远处残风携卷着灰烬和零散腥咸的沙粒，剐蹭过少女伤痕累累的身躯，污浊了雪白的连衣裙，掩埋了皮肉下那不断扭曲缠绕的黑色线状物质，仅留下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

耳边除了残风席卷的呜咽声，竟再无其他声响——所闻不过残风，所见不过黄沙，除了自己，连一丝一毫活物的影子都没见到。

[大概是因为躺着看不见远处的景物，所以才会看不见吧]

孤独无力的少女只能在心底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身体恢复正常后就能够看见那些生机勃勃的场景，随后便放空了思绪——毕竟蚕食着身体的疼痛连一瞬都没有停下过，也许这样会轻松一点？

漫长的等待中，意识如同被禁锢在牢笼般无法动弹，感官如同被缓慢剥离一般，连那剧烈的疼痛也变得逐渐麻木。

相比于肉体那无处不在地深入骨髓的疼痛，这精神上深入灵魂的折磨，更让她难以忍受。

疼痛与麻木对肉体的摧残，死寂与孤独对灵魂的折磨，连面部都因为肌肉瘫痪而无法流露悲伤痛苦的情绪。

以至于她想要就此放弃这份生命，不过，似乎现在这样残破弱小的她，连自杀这种事情都无法左右呢……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无意识微微抽搐，但少女似乎没有意识到身体的掌控已经逐渐回归，只是如很久之前那样，看着高悬于天空的那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它的倒影，印刻在少女猩红色的眼眸中。

“......”

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阵痛拉回了少女游离的意识，左手不自主地抽搐着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待到身体适应了疼痛，少女尝试着站起身来——虽然身体恢复了大多数知觉，但依然完全使不上力。

就算尽力想要站起来，双腿也还是像处于生长时期的孩子一样软弱无力，即使弓起身强撑着站起来也会一下子瘫软下去，砸在地上染上尘土。

所幸的是身旁不远处还有一根干枯的树枝。

呼出一口浊气，少女蠕动着向树枝爬去。

消瘦的少女抓住树枝，仅是轻轻摩挲，上面的表皮便化成灰烬随风飘散——枯枝似乎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很久，连一点曾经生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杵着枯枝，少女用尚存气力的左臂发力，将自身的重量都压在枯枝上，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一般，枯枝颤栗着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所幸现在还未断裂。

少女环顾四周——自己现在应该是在山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暗红色的贫瘠土地，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看不见一点生的迹象。

过往的一切都悉数忘却，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未知和孤独将周身包裹。

一股荒凉怪谬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脚下不自觉动起来，左臂支撑的枯枝向前方探去，错乱的步伐连留下脚印的资格都没有，少女一瘸一拐地向山崖奔逃，慌乱的心跳演绎了毫无规则的粗重喘息，眼瞳中倒映着那引诱着她的太阳的身影，耳边莫名响起电波一般的频率。

逐渐，脚下不再是坚硬干涸的土块，而是变成了一种酥脆蓬松的网状如同蜂窝般的黑色物质，虽不知这些是什么，但能够确定的是，脚印？

脚印，留下的脚印，越来越多的脚印，不？不，不是她的脚印，不......

是她的脚印，都是她的脚印，都是她那越来越多的脚印。

“哈...哈...哈......”

连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都未能让其为止颤抖丝毫的波澜不惊的眼眸，在此刻根本不受控地剧烈颤抖着，越是向前，意识就越来越模糊，耳边荒诞的呓语却越发清晰靠近。

是她在呼唤着她，可她是谁？她又是谁？

陡然间，她停下了脚步，突如其来的压力却折断了脆弱的枯枝，失去支撑，少女消瘦的身体瘫软在地上。

慌乱心跳供给的血液让手指轻易揉碎了一大片菌巢，疲惫麻木的瞳孔透过凌乱的发丝，染上了恐惧的色彩。

其中所倒映着的……

人？不是人，尸体？不清楚，只是那东西像是人的形状一般，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左手指向山崖的尽头。

挣扎着站起身，少女缓慢地蹒跚着向其走去——那类人的东西连接着地上那些黑色的蓬松物质，不，倒不如说那东西就是跟那些物质是同样的存在，只是不知为何形成了现在这样类人的样子，仔细观察其中内部的结构：

黑色的脉络相互衍生纠缠，在这样人形物体中，像是神经，又像是血管，遍布每一寸它理应存在的地方，而其中又隐隐约约能见到一些暗红色的物质，发出黯淡的微茫。

少女指尖轻轻触碰，那团类人的物质便顷刻间崩塌碎裂。

刹那间，少女眼前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面带微笑的祂向自己伸出手，而少女无意识将颤抖着的左手伸去，明明即将触碰，但转瞬之际，身影却陡然消失不见，只留下自己停留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手。

黑色的残骸掉落在地面，与怪异的大地融合在一起，连之前一丝独特的影子都再也不见，永永远远地消逝在世间。

不知为何少女感到一阵心悸和悲伤，莫名的恐惧充斥在懵懂的心间，脑海空白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潜藏在不知处的本能迫使她行动起来——一件不知为何也必须要做的事......

少女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身，那件她必须做的事，也是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摇摇晃晃的脚步向前踏出，摇摇晃晃地摔倒，又挣扎着起身，瞳孔颤栗着前进，带着恐惧和迷茫颤抖着不断前进——这就是她此刻要做的事。

抬起头，颤抖收缩的眼瞳中倒映的，是无边的，向着“太阳”痛苦哀嚎的黑色身影，纵使是些死物，但那些绝望痛苦的哀鸣如今却依旧回荡萦绕在这片寂静的世界，久久不息。

而耳中的那些呓语，终于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尽管仍然难以辨别，但是少女知道其中的含义了，他们在说——前进，向着“太阳”。

于是迷茫的少女抬起无力的腿脚，一步一步踩在那些脚印上，向着太阳前进了......

————————

“......”

挡在眼前的黑色身影随着轻轻的触碰便碎裂成残渣轰然倒下，少女雪白的赤足踩在黑色的残骸上，一用力便发出“咯吱”的声音，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刺痛，少女蹒跚着攀登而上。

身后那些原本朝向“太阳”的扭曲身影，如今早已如脚下这些粉碎的残渣，与污秽贫瘠的土地融为一体。

而眼前所呈现的，是一片与记忆中青蓝色天空截然不同的，灰暗的，没有悠哉的白云，没有成群的飞鸟，甚至连一丝温暖的光亮都不见踪迹，仅余下满天漂浮的尘埃余烬的暮色以及——

隐藏其后的，那模糊的，血红色的，像是太阳一般的轮廓。

[那轮......“太阳”......]

少女抬起头，眼眸中再也不见恐惧和迷茫，她已经知晓曾经的一切，而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坐在山崖边，脚下是漆黑的山渊，腥臭的风吹动少女的衣角和发丝，她默然眺望远处——太阳在地平线的那边，离得好远好远，余晖侵染了那片遥远的天空，世界之外的彼端，橘红色的火烧云掺杂着一线灰色，终焉的白，隐没于余烬和尘埃的蚕食，终余下一片昏暗，高悬的血红色“太阳”，倒映在少女的瞳孔。

她抚摸着身边干枯尸体那粗糙的脸颊，眼角微酸，却始终无法留下眼泪。

唇齿微启，干涸喉咙摩擦生出了嘶哑的声音。

她问道：“我是谁？”

暴烈的残风袭过，宽大的连衣裙随风飘扬，自背后传来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连混沌的意识都在此清醒了不少，回头望向地面才发现——因疼痛和疲惫而渗出的汗水连干涸的大地都能够浸润。

看着眼前的尸体，抚摸着那干枯的银发，抚摸着那被干涸的血迹和灰烬污浊的雪白色连衣裙，抚摸着她，抚摸着自己，抚摸着我们，死亡累积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寸，干枯了水分，隔绝了体温，让少女感受不到躯体的温度，失去光泽的发丝与肌肤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令她找不到眼前这具身体，找不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将左手搭在胸前——连心跳都感受不到，这样的自己，真的还活着吗？

猩红的眼眸中掀起阵阵涟漪，少女的左手握住了那身体唯一的依然饱满鲜活的右手：“告诉我答案吧......”

“嗤”

血浆迸溅，沾染了少女温柔洁白的脸颊。

笑着——

“太阳”之下，少女笑着。

少女笑着，注视着手中那右手断裂之处不断蠕动增殖的黑色线状物质。

笑着将自己残缺的右臂伸出，仍由自己右臂断裂之处的蠕动之物不断增殖，分泌出散发着腥臭的粘稠液体，在断裂之处蔓延，又将血肉交融。

在“太阳”的注视之下。

最终，蠕动的污秽粘黏相接；最终，迷茫的少女知晓了所遗忘的记忆；最终，残破的少女获得了完整——

最终，少女撕扯了，咀嚼了，吞咽了，自己的遗骸......

圣洁的“太阳”之下，少女痛苦地哀嚎着，无助地悲鸣着，却连一滴眼泪都无法留下，直到最后只能露出绝望的笑容。

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如残破人偶般的少女，孤独地重生于死寂的终焉之地，然后再次不得不死去——尽管悲哀，但这就是她的剧本。

是曾经的剧本——少女望向“太阳”如是想到。

于是，自我的人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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