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煜和张姿晴的吊死是紫禁城这座巨大的瓦子戏剧的结束，新的戏剧在角落里无声展开：昨晚，紫禁城中的宫女太监大多数已经在杨希童吊死之前的巡宫时，听到她如催命符一样的声音而离宫逃散。

　　由于戒严期间宫禁森严，又加上刚才的大顺军探子引起的巨大爆炸羽林卫和锦衣卫的宿卫将宫门守得如铁桶一般，固若金汤。从神武门到端门，东华门还有西华门，所有的宫门都已经紧闭，落钥之后的天子燕居之所此刻犹如巨大的死牢。

　　然而大部分的宫女太监总是有门路出宫逃命，他们或是跟着宫中尚食局采办食材的尚食们出去，一去不返。或者是拿出这十七年在宫中各处截留、搜刮、捞到的好处，把这些财货交给内务司的老宦官，买下一块出宫的腰牌或者是可以令禁军暂开宫门的金鱼袋。

　　如今所剩不多的宫女太监他们要么是没有逃亡的门路，他们剩下的路就是同宫中剩下的嫔妃们一起等待张新阳的命运审判。要么是忙于趁机从各宫中偷几件可以带出宫去的宝物，无论鎏金碗还是琉璃瓶，总之都可以保证出宫之后的衣食无忧。

　　宽阔的宫道上防风罩里的烛光摇曳，在漆黑一片中发出黯淡的火光，照亮宫道上神态各异的宫女太监。

　　他们有的绝望、有的慌张、有的谄媚、有的匆忙、有的谨慎……

　　五岁的虞之浅被永坤宫殿内的脚步声吵醒，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掀开苏州织锦的小被子，从拔步床上下来，她用小手拿起一旁桌案上的烛台，勉强穿上小白鞋。

　　身上仅穿的淡粉色睡衣在夜风吹拂下有些冷。

　　这是一个长相清纯甜美的小女孩，她是银杏脸，圆眼中透露出机智灵敏，苹果肌肉肉的，肌肤白皙，她既遗传了她的母亲选侍虞奕佳的清冷甜美，又有张新阳的聪慧英气。

　　“是母妃？母妃回来了吗？”

　　虞之浅走出暖阁外，她的脚步轻盈，乳白的月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原本空寂的大殿变得安静，平淡，银光微映地面，犹如一面巨镜。

　　今晚，适合睡个好觉。

　　“你是谁？你不是母妃？”

　　殿内是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太监，他忙着把鎏金的凤纹花瓶从案几上拿走，当看到虞之浅后手中的花瓶不由得掉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太监是第一次偷盗，他本以为这间永坤宫空无一人，却不想被虞之浅吓了一跳。

　　当他看清虞之浅仅仅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后，他自信的抱起花瓶，戏谑似的朝虞之浅淬了口唾液，之后一掀曳撒短袍，从容走出去。

　　“不是母妃啊……”虞之浅继续揉揉睡眼，向外走去。

　　今夜月色皎洁，可以让人远望三四里之远。虞之浅慢慢的走着，宫道上有气愤叫嚷的，有号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一团骚动蚁群。现在紫禁城中陷入瘫痪，附近一片混乱。虞之浅观望了一下形势，远远可以看到无数人要跑出来，无数人要冲进去，嘤嘤嗡嗡如炸窝的蜂巢。

　　淅淅沥沥的细雨，滴滴答答的，似是将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轻烟中，朦朦胧胧。

　　附近支起了十来个灯笼，把宫道照得灯火通明。在惶惑、惊慌、失措的匆匆身影中，虞之浅看到了一个婀娜且端庄从容的身影，她立即跟了过去。

　　“母亲！”她大叫一声

　　那个女子转过身来，她身姿曼妙，凹凸有致，清丽优雅，瓜子脸蛋，一字英气眉，肌肤细腻白皙如凝脂，杏眼脱俗，薄唇忘情，气质上清新端庄。

　　庄妃刘晓玥，此时已经是在坤宁宫中众多佳丽在白绫下零落后，宫中最忘俗的存在。

　　她正外穿黑色连帽卫衣加绒宽松外套，里穿白色短袖连衣显瘦长裙，脚上是一双低帮樱花粉色板鞋，她撑着一把油伞，惆怅的走在细雨朦胧中，不知道要去哪里，时而轻轻伸手在细雨中撩拔，时而抬头瞭望月色。

　　“什么？”刘晓玥有些诧异

　　“不是母妃啊……”虞之浅有些淡淡的失落

　　“孩子，你找不到妈妈了吗？”刘晓玥问道

　　“嗯嗯……母妃说她去找父皇了。”

　　“那……我带你去找你的妈妈吧。”

　　“真的吗，母妃在父皇那里你也可以带我去吗？”虞之浅问道

　　“当然！阿姨可以送你去，走吧！”刘晓玥牵着虞之浅的小手，在明迷不定的烛光下走向宫道尽头的远处，直到看不见两人一小一大的身影。

　　在银乳般的月色中，她们两个的人影在高耸的宫墙内侧滑过夜色，月光的清辉拂洒人际，但永远无法照亮人心中最阴暗，最可怕的反面。

　　不一会儿工夫，她们便走到了月华门。在紧贴月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看上去斑驳不堪。月华门是坤宁宫的东门，而这里是惜薪司，惜薪司是内务二十四衙门之一，负责宫中所用柴炭的采购、积储。距离此时荡悠着杨希童和张艺馨死寂的身体的东暖阁仅仅一墙之隔。不过，坤宁宫中皇恩不绝，这里却是门庭冷落。自崇熙二年之后，杨希童下令后宫中缩减用度，宫中的柴柴炭用度便开始减少，这里当然也就职能日减，以致于现在的门可罗雀。

刘晓玥和虞之浅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

　　虞之浅抬头看见木匾上苍劲雄浑的“惜薪司”三个字，却发现木匾上蹲着四只乌鸦低头与他对视，乌鸦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里面是无限深邃的黑暗。

　　刘晓玥打开斑驳的朱红色漆门，之后顺手把门闩带上，看向虞之浅的眼神多了几分恐怖，她对虞之浅耳语一阵，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虞之浅对她灿烂的笑了笑。

　　她牵着虞之浅走到最尽头的房间，房间里有一盏微弱的烛光，这间房间不算太小，纵横有二十多步，塞进十来个人一点不嫌拥挤。地上铺着残缺不全的芦苇席子，墙角是一片片尿苔，惜薪司内阴暗潮湿，但总体来说味道还好。

　　九岁的江缘蜷缩在角落，这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男孩，水滴鼻，花瓣唇，方圆下颌。身着蓝色圆领袍，脚穿绸面皮靴，不过，在圆袍袍覆盖下的小手腕上缠着一副银色铁链，而脚腕附近的粗麻绳，已经将他的脚踝附近勒出一道血痕。他不知是因为夜风，还是因为看到刘晓玥的缘故，弱小的身体一直在瑟瑟抖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虞之浅，目光与虞之浅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母……母亲！”江缘吞吞吐吐的即将开口。

　　“阿姨，真的只要在这里睡一晚，就能见到我的母妃了吗。”

　　江缘的声音被虞之浅稚嫩且甜美的声音打断，刘晓玥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手指作出嘘的手势，江缘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睡一觉，等醒的时候不光能见到你的母亲，就连你的父皇也会来！”刘晓玥的声色有些冰冷

　　“我知道了，那也给我戴上像哥哥一样的手镯吧。”

　　刘晓玥冷笑一声，眼神中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她拿起另一副银色铁链，轻轻的缠绕在虞之浅的小手腕上，虞之浅主动把手腕并着伸出来，因此刘晓玥缠的很顺利，接着同样再用麻绳缠紧虞之浅的脚腕。

　　确保缠铁链缠紧之后，刘晓玥再一次看了一眼这两个孩子，接着刘晓玥穿过惜薪司中的回廊，板鞋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声，慢慢的在江缘的视线中消失，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江缘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两个孩子共同蜷缩在一个角落旁。

　　“你的名字是？”虞之浅水灵灵的眼神望向江缘稚嫩的脸庞。

　　“江缘，张江缘。”

　　“远……江远，江远哥哥啊”虞之浅单纯的声音道

　　“看来你真是个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虽然之浅才五岁，但是读书已经比沐子姐姐还要厉害了呢。”虞之浅开口道。

　　张新阳外表看似是典型的猫系男生，长相也清新英俊，什么都好，可唯独对于床笫之间没有节制。当他的欲望大发时，偌大的后宫中只有杨希童、张艺馨、项鹿鸣、王艺璇四人勉强可以招架，有时连续七日之内，张新阳先后临幸二十几位宫人，内官监甚至不及造册拟号。这些偶尔被临幸过后的宫人，会被太医在旬月内诊脉，若是没有身孕，她们的地位会有所提拔进入尚食局或者尚宫局这类月俸和油水比较多的部门当差。倘若一旦怀有身孕，这类宫人会进阶为大明九嫔的最低一阶——选侍。但她们的子女却无法进入正式的皇室玉牒，更无法被皇史宬收档归案，张新阳自然也不会亲自为他们赐予名讳，他们的名讳往往跟随母姓。

　　江缘和虞之浅他们都是这样的“埋名”皇家子女。

　　“不过哥哥，死亡是什么啊，母妃说，她这次去见父皇，说不定会死。”

　　“母妃死后会怎么样啊。”虞之浅问道

　　江缘略微顿了顿

　　“我也不知道。”

　　“哥哥你是笨蛋吗！”

　　“什么？”江缘有些诧异

　　“沐子姐姐说，如果母妃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哥哥你都九岁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看来你就是笨蛋，笨蛋！”

　　虞之浅一脸单纯

　　“你说谁是笨蛋啊，死后不能相见，那是肯定的啊。”

　　“那之浅以后……再也不能见到母妃了吗……”

　　虞之浅的声音开始哽咽，逐渐变成呜咽，最后泪水汩汩的从脸颊滑落，像是岩浆，横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发出自己的一切力量，她即将到达爆发的边缘。

　　“不是……不……不是这个样子……”江缘急忙去解释，他慌张的用小手去捂住虞之浅的嘴。

　　从刚睡醒时蓄积的那些疑惑、那些压抑，此时都因为对死的争辩而爆发出来。虞之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你安静点。”江缘立刻捂住虞之浅的嘴。

　　“安静一点，父皇快要来了。”刘晓玥冰冷的说。

　　“对……对不起，我们会安静的。”江缘颤抖着嘴唇。

　　“父……父皇吗，父皇现在和母妃在一起啊……”虞之浅喃喃道。

　　“你的父皇正在临幸母妃，他很快就会回来，你得跟妈妈一起等着！”刘晓玥努力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她急促目不安的说道

　　“可是我的母妃……”虞之浅继续呢喃。

　　“你一直在胡说些什么，啊啊啊！”刘晓玥歇斯底里起来，虞之浅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由于害怕所以把即将到来的痛哭，勉强压回去。

　　“对不起，妈妈，她是因为刚睡醒才这般的，我会哄她，所以不要担心，我们会安静的。”江缘说道。

　　刘晓玥又阴冷的看了一眼，接着转身走开。虞之浅肉肉的小脸蛋已经难以控制她的委屈与害怕，她索性举起手腕挡着脸哭了起来：“我要回宫……我要找我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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