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青空（一）

“阿乐？阿乐——舟乐！”

沉浸在美梦中的灰虎挠了挠胡须，正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冷不丁身上的薄被被用力抽出，整个兽在床上滚了一圈，呻吟着缓缓睁开了眼。

“唔……怎么了，舅舅……”

他刚刚在梦里差点就亲上钱牧禾了。

略有些啤酒肚的雄狮瞪着圆眼：“都七点半了，还在睡呢？赶紧起床！”

七点半很晚吗？灰虎睡眼朦胧地看着一把拉开窗帘的狮兽。

“昨天不是八点半才那个嘛……”

“那是因为你刚回来，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而已，”许建成一巴掌拍在对方的屁股上，“赶紧起床。”

“你不是答应要去看牧禾叔的吗？这个点人家都早早吃好饭等你了，赶紧下床漱洗吃饭啊。”

“啊？”

……

“呵呵，阿乐平时都在省城吧。”

张怀英穿着袖套，提着竹篮清洗着上面的黄泥。

“也难怪——阿乐喔，在这里可不能和在城里一样了，以后你得七点起床——带了杯子没？哦好，到时候你打点井水，然后刷牙——会舀井水吗……”

其实如果按自己的生物钟来说，六点半应该就得洗漱完吃饭了，不过考虑到舟乐的情况，张怀英还是慷慨地让对方多睡一会，顺便教教对方如何适应乡下的环境。

许建成蹲坐在灶台旁，一爪默默夹干树枝引火，另一爪娴熟地卷着烟草。

“建成啊——”

“妈，我在厨房。”

张怀英端着洗好的萝卜走了进来。

“等一下你带着阿乐去四处转转吧，让他熟悉一下环境，也不会那么无聊咯。”

“什么时候？”

“等一下吃完饭呗。”

许建成拿起灶台洞里的煤油打火机瞧了瞧。

外表糊着黑色的渣，但依稀能看到里面所剩不多的油捻。

要不让舟乐今天去跑腿买一支新的好了。

“这小子约了老钱呢，得晚点。”

张怀英动作一顿：“老钱？今天早上我好像看到他了，他还问我阿乐醒了没，我说还没有，在楼上睡得可香了，他就笑了笑，说自己去村长家办事就走了。”

许建成咦了一声：“老赵头回来了？”

“是吧，可能是昨天晚上。”

张怀英也有些疑惑，但很快也释然了，毕竟赵百裕办事都很低调，可能是昨天晚上回来了但是没吱声吧。

许建成拍了拍腿，起身准备出门。

“诶，你干嘛去？”

“带阿乐去看看老赵。”

“欸，妈……对，我到外婆家了，外婆很好，舅舅也是……”

灰虎青年一边用湿毛巾擦着脸，一般握着大哥大说着。

“怎么现在才和我联系？前天一到就应该给我打电话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柔和却带着责备，但灰虎早已习惯，听着对方不绝于耳的教育，只是默默应声回答着。

“嗯嗯嗯，嗯什么嗯啊？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呢？”

“在啊，妈，等一下我还有事，你……”

要是没其他事我能不能先挂了。舟乐喉结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能有什么事？”

“我，呃……”舟乐有些语塞，“要……去看村长，嗯，对，看村长，就是这样。”

“妈，你知道的，我是大学生嘛，我也听了你的话，没有张扬自己回来的事，但是呢，村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舟乐很少撒谎，但想着要见钱牧禾，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语言内容听着可信，至少得逻辑自洽，才可能蒙混过自己那心思缜密的母亲。

“……那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听着对方那似乎确有其事的解释，许瑞华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还适应吗？”

“挺好的，就是早上要起太早了……”

“以前我小时候天天都是那个时间起床，”舟乐还没说完，许瑞华就忍不住开口道，“那个时候家里穷，早起赶紧刷好牙，喝点白粥就得出发去捡柴火，或者干其他活。”

“白粥还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喝到的，很多人家还缺粮食，我们家还好，有什么吃什么，其他更穷的是什么都没有。”

“那个时候的钱还值钱，几毛钱就是一笔巨款，可以买大米，还可以买书包……”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母亲提起这些，那些初次听到时的好奇和震撼早已被不耐和厌倦代替。舟乐有些烦躁地甩了甩虎尾，忍着情绪，选择沉默倾听。

“……所以我才会对你的选择保持中立，”那一头的声音结束滔滔不绝，换来一声轻叹，“我希望这次下乡，能让你学到一些省城没有的东西，记住，你去那不是为了玩，一定要有所收获。”

“好，我知道了，妈，没其他事，那我就先挂了。”

“等一下。”

“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欲言又止的呼吸声。

“……没事了，你先挂吧。”

“嗯。”虽然有些意外，但舟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机械般地挂断。

“阿乐？”

刚放下大哥大，雄狮就猛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舅舅，怎么了？”

“赶紧吃个饭，等一下带你去村长那边。”

……这是言出法随了吗？

“为啥？”

“之前听说你会回来，他就和我吵着说想看看你，”许建成也有些无奈，“不过这段时间他去其他村开会了，今天回来了，想着带你去看看他——不然到时候他也会来亲自找你的。”

看着面前似乎不太情愿的舟乐，许建成补充了一句。

“那我答应了牧禾叔怎么办？”

“巧了，人家刚好也有事就在村长那边，”许建成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你刚刚干嘛呢？快去洗漱吧，吃完早饭就过去。”

“哦哦，好。”

……

村长的住所和想象中的大差不差，房间还算整齐，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书房里面堆满了黑白色的书籍和报纸。

“诶！老许！”半步还未踏入门槛里，一道洪亮的声音犹如炸雷在耳畔突然响起。

“哈哈哈，来了。”

舟乐揉了揉耳朵。

乡下人的嗓门真不是一般大。

大厅里几只小狐狸兽人看着迎面走来的黄狮和灰虎，啃着西瓜穿着开裆裤就跑出去了。

“哎呀，阿乐长这么大了哇？”

兽人笑眯眯地围着灰虎转，一双豆子大小的眼睛恨不得粘在对方身上。

银狐叫赵百裕，是胡家村的现任村长，自从上一任村长胡伟离任后一直工作到今日，在村民眼里是个活泼热情的老头儿（虽然也就比许建成大了五岁，但对方浑身银白的模样让不少人都下意识抬高了对方的年龄）。

居然念对了自己的名字。

舟乐惊讶之余，感受到一旁的钱牧禾的视线，便下意识望过去。

只见对方穿着一如往常的白色背心，有些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舟乐顿时明白了什么。

“阿乐啊，不好意思哈，叔叔这段时间都在忙，都没时间来看看你。”说完，银狐突然转过头，朝抽着烟的许建成抱怨，“老许也是，这么大的事，也不搞点动静出来。”

“小崽子自己不想张扬嘛。”许建成瞅了一眼舟乐，“叫赵叔。”

“赵叔。”

“哎，嘿嘿，这哪能叫张扬啊？考上大学哩，多不容易啊，不说咱们村，就山这头，整个玉兰县都只有阿乐一个大学生呦。”

舟乐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笑了笑。

兀地，一只巨大而温热的爪子轻轻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钱牧禾乐呵呵地说：“那是，阿乐从小就很棒。”

对方与有荣焉的神色，舟乐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西瓜。”

穿着围裙的灰狐雌兽端着一盘鲜红的西瓜片从偏房走了出来。

“来来来，吃西瓜吃西瓜。”

赵百裕二话不说拉着舟乐，灰虎求助般地望着一旁的许建成，不料对方却始终低着个脑袋啃西瓜。

还是钱牧禾看出了舟乐的局促，起身说道：“好了，老赵，人家有手有脚，你这样他会不好意思的。”

赵百裕脸上洋溢的笑容一顿，有些迟钝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过分热情，接着不好意思地放开对方：“不好意思哈，叔叔就是有点太高兴了，哎呀，难得村里有个大学生，哎呀……”

“他性格就是这样，别紧张。”钱牧禾温和地拍了拍舟乐的肩膀。

舟乐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对了，阿乐啊，你是什么专业的啊？”

“金融系的，学的金融工程和金融数学。”

“呦，金融啊，那可了不得，”赵百瞪大了眼睛，勉强和花生差不多大小，“以后可发家致富咯，好赚钱。”

舟乐笑着回答：“那可未必，不是说学了金融专业的就能发财，也不是所有学金融的都是和涨钱财有关，比如保险学这种，我们金融系下面也是有细化和交叉类很多不同的专业和学科的。”

赵百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阿乐以后打算干什么呢？”

“这个我还不清楚，这次下乡也算是给我充分的考虑时间吧。”舟乐揉了揉鼻子，反问道，“话说赵叔，您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呢？”

“嗐，我前几天去山那边的村开会，你猜怎么着，好家伙，开着开着突然不开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了，我寻思再重要有咱们的正事重要啊？结果一看，是大学生下乡宣传来的，”赵百裕一拍大腿，“大学生可了不得，然后我就想起来好像之前你外婆提到过你好像考上了大学来着，这不，叔赶忙就跑回来看你了，嘿嘿……”

望着健谈的舟乐和热情的赵百裕，钱牧禾面露欣慰之色。

是他小看舟乐了。

“是啊，现在国家鼓励我们下乡学习，所以这几个月我都会待在胡家村。”

“学习？学啥？”

“各个方面都有，像我，虽然看起来是个无所不知的大学生，但我很多东西其实都不懂，比如最普通的家常菜啦，还有怎么做饭啊，怎么洗碗啥的……”

说着，舟乐悄悄瞥了一眼一旁安静的钱牧禾，结果恰巧对方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是笑意。

“喔，这样啊……”

“老赵老赵……”

西瓜还未啃几口，一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红龙兽人就闯了进来。

“咋地了？”赵百裕说完，自己先一愣住了，“不会是又退回来了吧？”

红龙点了点头。

赵百裕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怎么了吗？”许建成抹了抹嘴角的红色果渍，“出啥事了？”

舟乐也好奇地看着面露难色的赵百裕。

“就是我前几天开会的内容嘛，”赵百裕叹了口气，“咱们村因靠近煤矿产区，所以我想抓住政策鼓励“社队企业”（乡镇企业前身）的机遇，创办一家“煤炭运输队”。现在村里已凑齐10辆老旧拖拉机，但是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缺钱，运输队需要购买5辆载重卡车扩大规模，每辆车售价大概是1.2万元（当时普通工人月薪约30-50元），共需6万元。”

许建成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件事啊，之前你不是说过了吗？直接找信用社啊。”

“没用，”久未开口的钱牧禾摇了摇头，“已经申请过了，信用社以“村集体无抵押物”为由拒绝向我们贷款，而且现在信贷审批严格，老许你是知道的，加上有些村民对“借钱买卡车”心存疑虑，认为“卡车坏了修不起，运不出货就打水漂”，费了这么多口舌和宣传，也就仅凑到2000元。”

“另一个问题就是煤炭运输价格受政策和供需影响剧烈，隔壁村去年旺季时每吨运费8元，淡季暴跌至3元，村里的拖拉机队因此亏损严重。”赵百裕点了支烟，“我担心新购卡车回本慢，甚至可能因价格暴跌导致运输队破产。”

到时候不但是没有盈利，他在村民们眼中的信用也会大打折扣，何况这亏的还不是笔小数目。

许建成沉默了。

一时间大厅内的气氛低沉了下来。

“赵叔，您有试着给县乡镇企业局写申请书吗？”

赵百裕一怔：“乡镇企业局？那是啥玩意？”

“是最近几年国家在县级行政单位设立的专门管理乡镇企业的政府职能部门，其核心职责是贯彻国家关于乡镇企业发展的政策，引导、扶持和管理县域内乡镇企业包括村办、联户办及个体企业等的发展，”舟乐解释道，“我是学金融的，多少有点了解，今年早些时候中央一号出台的文件明确提出了‘鼓励乡镇企业发展’相关的内容，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撰写《煤炭运输队可行性报告》，向县乡镇企业局申请‘低息扶持贷款’。”

赵百裕张大了嘴巴：“这……可行吗？”

舟乐摸了摸下巴：“能不能拿到钱这个，我不能保证，但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只需要通过证明运输队能解决当地煤炭滞销问题、带动就业就行，现在很多地方都不知道这个，申请的兽人不会很多，审批很快的。”

“这……”

赵百裕和许建成面面相觑。

“既然阿乐这样说了，那就试试吧，反正要是不通过也不会损失啥。”

毕竟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许建成好似不在乎一般，继续拿起一片西瓜啃了起来。

“可是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嘞，更别真的审批通过了，也未必能给那么多钱。”

“那赵叔，这个煤炭，能回本吗？”

赵百裕拍了拍胸脯：“整个省就咱们这边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呢，只要能拿到钱启动这个项目，包能赚钱的，到时候整个村的人都不愁吃穿哩。”

虽然有点夸张，不过确实是能惠及大家。

“那好办，您可以这样规定：胡家村的村民可用闲置农具、牲畜等折价入股。例如一头耕牛折价500元，运输队盈利后按股分红。”舟乐面色不改地说着，“同时每年先支付5%保底利息给大家，剩余利润再按股分配，降低大家都风险担忧。”

“这个是经济学里的‘保底收益+浮动分红’机制。”

许建成不再埋头啃西瓜了。

“当然，方法只是方法，不代表一定能做到，做到了也不一定能有效，”舟乐清了清喉咙，“但试一试无妨，另外如果赵叔还有其他顾虑，可以和我联系，我这边也还有其他可行的方法，比如和煤矿方签协议、引入权责发生制的规定等等。”

“另外如果可以，村里开会，赵叔您可以给村民们普及一些金融方面的常识，鼓励大家积极参与。”

“可是叔也不太懂啊。”

“我回来的时候带了些资料，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借给您看看。”舟乐挠了挠头，仿佛能看穿对方的心思一般，又补充道，“不用担心会看不懂，那本书我已经翻过无数次了，开头的都是很简单的道理，还有通俗易懂的例子，只要您是认真看，不会看不懂的，至于村民们……您只需要告诉大家，发家致富的秘密就在书里，我相信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了解的。”

这个臭小子。许建成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闻言，赵百裕如醍醐灌顶一般，连连点头：“好，好……到时候有消息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好，我到时候会给您写一封信，除了申请书的内容，还有其他方法，不过我最推荐的还是刚才说的那些，至于到底怎么做，看您的选择了。”

“好哇，阿乐真是帮了叔的大忙了，真不愧是大学生哇，啊？哈哈哈……”赵百裕乐呵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吃西瓜吧，来来来……”

舟乐正打算看看钱牧禾去哪了，冷不丁背后撞上了一道温暖的“软墙”。

“阿乐是我的骄傲。”

钱牧禾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看着舟乐，见他和赵百裕侃侃而谈的模样，他的内心满是喜悦和自豪，见对方终于停下，这才忍着内心想拥抱对方的冲动，在舟乐耳畔小声说道。

怀里的灰虎青年一怔，转过头看着自己，那因为长时间说话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浅浅一笑，以轻轻一声嗯回答了自己。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只不过是一句夸奖，他却看得比学期考核还重。

望着一旁轻松不少的赵百裕和许建成，舟乐最终还是选择压下那隐晦的情绪。

“叔，等一下还能去找你吗？”

“当然，叔的家随时欢迎阿乐啊，嘿嘿，不过叔要是出门了，阿乐也别傻等喔。”

没关系，我愿意。

“好。”

“来来来，来了就吃顿饭再走，老钱，阿乐，你们在说啥呢，过来啊，坐我这边。”

钱牧禾和舟乐对视一眼。

“哎，来了。”

……

“阿乐还在房间吗？”

“是啊，他在写申请书。”

张怀英眨了眨眼：“什么申请书？”

“喔，没什么，妈，我先去洗澡了。”

“去吧去吧，等一下阿乐也要洗，赶紧啊。”

二楼的房间里，灰虎青年挑着灯，埋头写着申请书。

虽然早上说得那般轻松，不过真写起内容来，其实还是有点难度的，至少想说服对方，自己得拿出些有意义的信息。

啪嗒。

第三份申请书被舟乐揉成团，扔在一边。

不会是吃饱了撑着导致思路混乱吧？

舟乐一边抚摸着依旧有些鼓胀的小腹，一边回忆中午在村长家的超级大餐。

乡下虽然清新，但菜色什么的确实和城里比不了，吃了几次，也开始有点想念城里的味道了，不过村长今天中午确实有点太热情了，自己真的是撑到腰都直不起来了，还被舅舅笑话了一顿。

他重新提笔，再放下时，灯已经开始忍不住摇曳起来。

“嘶……”

酸痛的爪子，满页的字迹，舟乐只觉得分外满足。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另外还得麻烦村长给自己签个字来着，作为下乡学习的证明，不过这些东西，等后面再说吧。

“……”

已经洗好澡的许建成站在门外不知多久。

他本想提醒对方早点睡觉，明天开始得早起，可是看着舟乐那专注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轻轻把门带上，离开了。

臭小子，加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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