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提醒。浅野葵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中缓缓上浮，像一缕挣扎着不愿消散的雾气。她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又醒来了。）

（……还是只有头。）

一股沉重的绝望感还未完全成型，视野边缘晃动的人影便强行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安藤前辈和樱井医生就站在前方，他们的身影在浅野葵模糊的睡眼中有些失真，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清晰地传递过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凝重、警惕，甚至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与这间无菌医疗室的氛围格格不入。

樱井医生依旧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银灰色瞳孔锐利如常，但此刻却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一件超出预期的实验品。安藤前辈站在她稍后一点的位置，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往日里那份学生会副会长特有的、令人安心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浅野葵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压抑着风暴的深海。

“浅野同学，”樱井医生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有新的状况发生。”

浅野葵的心脏（如果她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沉。新的状况？在她身上，还能有什么比只剩一颗头泡在罐子里更糟的“状况”？

“浅野同学。”安藤的声音低沉，“你的身体复苏了。”

复苏？

这个词像冰锥刺入浅野葵的思维。她记得那个冰冷的房间，那具躺在维生装置上、脖颈断面狰狞的躯壳。

樱井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银灰色瞳孔毫无波澜，“但它似乎有了另一个意识。”

———————————————————————————————————————

时间稍早。

监控室的警报灯无声闪烁，红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跳动。值班人员正喝着速溶咖啡，目光扫过一排排监控画面。E区标本室——画面定格在那具曾经名为“浅野葵”的无头躯干上。

突然，画面中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值班人员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不是错觉。那只苍白的手，指尖正微微蜷曲。紧接着，另一只手也动了。它缓慢地抬起，摸索着，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指尖划过脖颈处复杂的维生导管接口，那些维系着这具躯壳最低限度生理活动的管线。

然后，它抓住了其中一根。

值班人员的呼吸停滞了。

那只手猛地一扯！

“噗嗤——”细微的声响透过监控似乎也能听见。导管接口被粗暴地拔除，某种淡黄色的液体瞬间喷溅在无菌布上。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仿佛某种沉睡的本能正在急速苏醒。

那失去了头颅的脖颈，那平整得令人心悸的断口，竟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

从左，到右。仿佛在无声地“环顾”这个囚禁它的冰冷牢笼。覆盖断面的无菌敷料随着这诡异的转动，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方一丝暗红与苍白的肌理。

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任何可以感知外界的器官。

但它分明是在“看”。

那具无头的躯体，竟缓缓转动了肩膀。失去头颅的脖颈断面，正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观察”着被它自己拔掉、散落一地的维生管线。它甚至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微微颤动的颈骨断面，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奇”。

值班人员猛地按下紧急通讯按钮，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变形：“樱井医生！E7室！‘01’...它动了！它自己拔掉了所有维生装置！”

刺骨的冷气扑面而来，樱井麻衣几乎是冲进标本室的。

那具属于浅野葵的身体，此刻正坐在手术台的边缘。它微微垂着脖子，肩膀放松，双脚悬空轻轻晃动。

姿态自然得像个在等待朋友的普通JK。如果不是那截空荡荡的、骨肉分明的脖颈，一切似乎都“正常”得诡异。

它“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断颈处，肌肉的纹理似乎因为感知到来人而微微调整了角度。

樱井医生迅速扫了一眼散落在地的维生导管和监测仪器上已然归零的生命体征读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她走到离手术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是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点例行公事的意味：

“浅野葵。或者说，占据着浅野葵身体的意识。你能听到我的话吗？”

无头身体的动作停下了。它“面朝”樱井的方向，似乎在“倾听”。

随后，无头身体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勾成了一个圆形。

这分明是“OK”的手势。

樱井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连她万年冰封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纹。

她示意助手递来纸笔，放在无头身体右手能触碰的位置。

在樱井的注视下，那只搁在身体侧旁、骨节分明、肌肤莹润的右手拿起笔，在纸上缓慢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虽然没有头颅，但对方确实是能通过某种方式“看”或“听”，樱井医生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我是谁？】

【你们是谁？】

【我的头呢？】

“很好。”樱井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慢了一些，“看来沟通是可能的。”

“接下来，我会简要告知你当前的状况。这具躯体的原主人——或者说是你本人——浅野葵，在秋叶游乐园遭遇了代号‘镜喰’的异常生物袭击，受到致命伤，身首分离。”

话语冰冷直接，毫无修饰。

“我们利用特殊手段，将浅野葵的意识——灵魂——锚定并维持在她的头颅中。而躯体，在维生系统支持下，保持了最低限度生物活性。直到刚才，它……或者说你，表现出独立的意识活动。”

樱井停顿，观察“反应”。躯体的手指微微蜷缩。

“我们暂时无法确定你的意识来源，是灵魂分裂、身体残留本能，还是未知现象，甚至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或者‘听’的，但现状就是如此。”

她看着那具身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握着笔的手再次落下。笔尖在纸上缓慢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次，写的字更多，也更慢。

【明白，我还有那一场事故的记忆】

【不过，现在这个状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樱井医生的镜片反了一下光，眼镜后的瞳孔，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错愕。她见过无数面对剧变的反应——恐惧、崩溃、歇斯底里。唯独没有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你……接受这个现实？”樱井确认道。

手再次动了起来，笔迹比刚才流畅了一些：

【被砍掉了脑袋还能活着】

【还能动，还能思考，还能写字】

【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安藤站在门口，他透过监控看到了最后那句写在纸上的话。他向来温润的琥珀色瞳孔此刻深深注视着那具无头的躯体，里面的情绪复杂翻涌——震惊、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的目光扫过那空荡的断颈，又落在纸上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字句上，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无头的躯体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握着笔的手微微转向门口的方向，断颈也极其轻微地调整了角度。

笔尖再次落下。

【安藤前辈？】

安藤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我。”

纸上很快出现新的字迹：

【谢谢你保护了我】

安藤的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应该的。”

无头的躯体“坐”得笔直了些，仿佛在表达一种无言的坚持。笔尖沙沙作响，一行新的字迹浮现：

`【我想见见她。】`

`【我的头。】`

`【可以吗？】

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请求，一种难以言喻的“知性”温柔。

樱井医生沉默地看着纸上的字，又看了看那具安静等待回应的无头身体。

安藤目光复杂地在樱井和无头身体之间逡巡。最终，他看向樱井，声音低沉而慎重：“带她去吧。总归要面对的。”

———————————————————————————————————————

时间回到现在。

浅野葵的意识在巨大的冲击中剧烈翻腾。

另一个意识？

在自己的身体里？

“它…它现在在哪？”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就在隔壁观察室。”安藤回答，“它很平静。甚至提出想见你。”

想见我？浅野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不存在的脊椎骨窜上来。她的身体，那个本该属于她的、温暖的存在，现在里面住着别的“东西”，并且想看看她这个“原主”的头颅？

樱井医生没有说话，只是操作着控制浅野葵头颅固定装置的仪器。轻微的机械声响起，承载着浅野葵头颅的推车被缓缓推出房间，转向隔壁。

观察室的门无声滑开。

惨白的灯光下，浅野葵的头颅首先看到的，是站在门口的安藤和樱井凝重的侧影。然后，她的视线越过了他们——

一个少女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

纤细的脖颈线条流畅地没入病号服的领口，肩膀的弧度，腰背的曲线……每一寸都无比熟悉。那是她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然而，那本该连接着温暖头颅的位置，现在只有一片空茫。病号服的领口上方，空无一物。

没有头颅的身体无法表达情绪，但那躯体散发的气息仿佛凝固了。一种混杂着熟悉与极端疏离的陌生感在冰冷的维生室无声弥漫。明明是自己的一部分，是曾经共同呼吸、共同感受世界的一部分，此刻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悬浮在咫尺之外。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痛苦和荒谬感攫住了浅野葵。那就是她的身体！活生生的，会动的，但不再属于“她”了！

仿佛感应到目光，背对着门口的无头身体动了一下。它缓缓地、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到的、仅凭脖颈肌肉带动的姿态，“转”了过来。没有眼睛的“注视”，但那截血肉模糊的断颈，正精准地“朝向”门口推车上的头颅。

墨色长发如海藻微散，肌肤如贝壳洁白无瑕，只是颈部以下却是冰冷的金属接口。

无头躯体的内部，那独立而平静的意识深处，一个微不可察的念头悄然浮现：

（这就是……我？不……这是我曾经的头。现在的我……只是这具身体。）

空气凝固了。

浅野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死死盯着那具无头的身体，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上。那是她的皮肤，她的血肉，她的手指现在却成了一个陌生意识的载体！

安藤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浅野同学……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情况。它…它苏醒了，并且似乎认为自己是一个个体。”

无头身体似乎听懂了。它抬起右手，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坚定地指向推车上的头颅。然后，它转向樱井医生的方向，似乎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樱井医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去吧。”

无头身体站起身，动作流畅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轻盈感。它一步一步，走向承载着浅野葵头颅的推车。

每一步都像踩在浅野葵紧绷的神经上。她看着“自己”越走越近，那空荡荡的脖颈断面离她越来越清晰。她能看到断面肌肉细微的颤动，看到暴露的气管边缘……这一切都让她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和尖叫。

无头身体在推车前停下。它微微弯下腰，似乎在“端详”着头颅。它抬起手，指尖轻轻伸向浅野葵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也令人毛骨悚然。

（……它在动……）

（……它在……看？）

（……没有头的……“我”？）

浅野葵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她的意志！那不是她的触摸！一种强烈的被冒犯、被侵占的恶心感席卷了她。

“别……别碰我！”她终于尖叫出声，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嘶哑，“那是我的身体！是我的！”

无头身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得后退了半步。它“茫然”地“看”向安藤和樱井的方向，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头颅会如此激动。

樱井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毫无波澜地解释：“如你所见，你的身体产生了独立意识。它已苏醒，并拥有基础的认知和沟通能力。你们现在，是两个共生于同一生命源头的独立个体。”

“两个……独立……个体？”

浅野葵呛咳着，思维因恐惧和维生液而混乱不堪，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身体……它……它成了‘别人’？！”

浅野葵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开什么玩笑！那是我！那是我十六年的身体！现在它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占据了！它凭什么认为它是完整的？凭什么？！”

她的视线猛地射向那具无头身体，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最深切的恐惧：“你！你到底是谁？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啊！”

无头身体似乎被这强烈的情绪冲击到了。它僵在原地，那只刚刚拂过玻璃的手也停滞在半空。它没有写字，只是微微歪了歪脖子，一种无声的困惑和受伤的姿态弥漫开来。

安藤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惨烈的一幕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的头颅，以及那具因被指责而显得“手足无措”的无头身体。他试图介入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冷静点，浅野同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它的意识可能也是从你身上…”

“不是！”浅野葵尖声打断他，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它就是抢走了！前辈！樱井医生！你们想想办法！把它赶出去！把我的身体拿回来！难道以后…难道以后我的身体就要归属于别人了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在冰冷的观察室里回荡。

无头身体似乎终于理解了这句质问的核心含义。它猛地转向浅野葵的方向，断颈处的肌肉绷紧了。它迅速抓起旁边的纸笔，刷刷刷地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急切。

纸被用力举起，几乎要贴到玻璃罩上，上面的字迹因为用力而有些变形：

我没有抢！

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我只是在这里而已！！！

巨大的感叹号充满了委屈的元气感，却与这惨烈的现实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安藤看着迅速转向无头躯体，声音低沉而清晰：“她刚刚苏醒，需要时间理解现状。”他又转向浅野葵，加重了语气，“浅野同学，冷静！你的身体没有‘被占据’！”

无头的躯体依旧绷紧着，但那种激烈的、仿佛要爆发的愤怒感，在安藤的话语中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丝。它“面朝”着浅野葵的方向，断颈处的线条依旧僵硬。一直举起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

它微微垂下了“视线”——如果那空荡的断颈也能称之为视线的话——仿佛在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空无一物的双手。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维生液循环的细微声响，以及仪器发出的、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

浅野葵看着玻璃外那具低垂着“头”、显得异常沉默的身体，又看向安藤前辈，最后对上樱井医生镜片后毫无温度的审视目光。

巨大的混乱、恐惧、荒谬感，和被强行撕扯开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两个……我？）

（这到底……是什么？）

樱井医生冷眼看着这一切，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在分析着两个意识体的激烈碰撞。承载着浅野葵（头颅）的推车微微震动，那是她因极致的情绪而无法控制的颤抖。那具属于“她”却又不再属于她的身体，正举着那张写满委屈的纸，固执地“面对”着她。

寂静再次笼罩。

—————————————————————————————————————————————

两个月的光影流过，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疗养病房里，浅野葵——或者更确切地说，现在被称为“浅野葵”的头颅——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带有维生接口的支架上，视野固定地对着病房浴室惨白的天花板。

水流声淅淅沥沥。一双熟悉的手正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脸颊。是“她”的身体，现在归属于一个新的意识的无头身体。

指尖拂过额角、眉骨、紧闭的眼睑，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接着是梳理长发，木梳齿划过发丝的触感透过支架微弱的震动传来，动作很流畅，这两个月，无头身体被迫迅速掌握了所有照顾一颗头颅的琐碎技能。

（……又来了。）

浅野的意识在冰冷的支架里烦躁地翻涌。她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无头身体的触摸，那具本该属于她的、温热而充满活力的躯壳，此刻却像一个沉默的、高效的、陌生的护理机器在运作。伤口在樱井小姐那超越常理的“魔术”下早已愈合，断颈的切面平整，虽然血肉仍旧暴露在外，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残酷的美感。

樱井医生说对于只需要维生液来补充营养的她来说，这暴露的横截面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她和无头身体的断面都不会有异常的感觉，甚至淋浴时水流冲刷断面也无碍。但这“无碍”对浅野而言，是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失去的酷刑。

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安藤前辈当时站在病床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议：“让浅野葵的身体来照顾她的头日常起居吧。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他的目光掠过支架上的头颅，又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无头身体，琥珀色的瞳孔深处藏着一丝复杂的、浅野无法解读的情绪。

（更合适？）

浅野在心底冷笑。

（让一个抢走我身体的贼，像摆弄玩偶一样照顾我这个‘累赘’？）

这两个月，她的情绪如同困兽，在绝望和愤怒的牢笼里横冲直撞。她拒绝配合，对小葵的每一次触碰都报以刻薄的言语攻击，甚至无数次含泪对着安藤和樱井尖叫：“杀了我！或者杀了她！把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抹掉！”

每一次，无头身体都会停下动作，断颈微微垂着，像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然后在沉默中继续未完的工作。那种沉默的、带着委屈的顺从，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浅野抓狂。

此刻，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也无法软化浅野心中的坚冰。她被固定在一个支架上，身体正调试着花洒的水温。

“往左边一点……水太烫了！”浅野闭着眼，声音尖锐。

身体的手顿了一下，花洒微调。

“右边！没听见吗？水冲到我眼睛了！”浅野不耐地催促。

水流的方向再次调整。

“太凉了！你想冻死我吗？”

“头发！后面的头发没冲干净！”

“你到底会不会……”

浅野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像冰冷的石子砸向无头身体。身体的思绪却像缠在一起的毛线团。她机械地移动着手臂，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浅野歇斯底里的控诉，回响着安藤的提议，回响着自己擦拭那截断颈时指尖感受到的冰冷光滑的触感——那曾连接着“自己”的头颅。愤怒、委屈、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还有对自身存在的巨大困惑，在她空荡的胸腔里翻搅。她是谁？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些指责？她明明只是……醒来就在这里了。

（为什么是我……）

无头身体意识混乱地想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花洒的旋钮。

（照顾她……凭什么……）

（她骂得对……我真的是小偷吗……）

“喂！你在发什么呆！水！水淋到我了！烫死了！！”浅野凄厉的尖叫猛地刺穿水汽。

无头身体悚然一惊！她刚才完全走神了！花洒喷出的热水，正正地浇在浅野紧闭的眼睛和额头上！

“啊——！！”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浅野瞬间失去了理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顾忌，她猛地张开嘴，对着近在咫尺、正慌乱地想移开花洒的那只属于“自己”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呜——！”一股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指尖炸开！小葵痛得浑身一颤，那痛楚如此真实，瞬间点燃了她压抑了两个月的所有委屈和怒火！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猛地抽回被咬住的手，另一只手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惊怒和本能的防御，用力一推——推在了固定浅野头颅的支架上！

“哐当！”

支架连同上面的头颅，被这股力量猛地推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秒。

水还在哗哗地流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浅野的头颅被撞得眼冒金星，后脑传来钝痛。短暂的眩晕过后，是滔天的、无法抑制的屈辱和愤怒！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混着热水疯狂地涌出，死死瞪向无头身体的方向，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怨恨而扭曲、嘶哑，带着泣血的控诉：

“你……你竟敢推我？！你这个怪物！小偷！强盗！！”

“明明我才是浅野葵！！”

“这双手！这身体！这心跳！这一切明明都应该是我的！！”

“为什么要让我的身体住着另外一个人？！为什么？！！”

“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连自己挠痒都做不到！连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都是奢望！！”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霸占了我的身体！！”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还给我啊！你这该死的窃贼——！！！”

尖锐的、饱含血泪的谩骂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剜在无头身体的意识上。她僵立在原地，那只被咬伤的手指还在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胸口那片空茫的地方。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更深沉更尖锐的伤感。

（她说得对……）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我愤怒……因为我确实也曾经是‘浅野葵’的一部分，我拥有她的记忆，她的习惯，甚至她的身体本能……我不是‘外来的人’。）

（可她骂得也没错……）另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悲伤。（我伤感心痛……因为我确实不再是‘浅野葵’了。我只是一个拥有‘浅野葵’记忆的……陌生人。我对‘浅野葵’这个身份没有迷恋，没有执念……我只是‘存在’着。）

（而真正的‘浅野葵’……）无头身体的意识“看”向支架上那个泪流满面、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浑身颤抖的头颅，（被困在自己头颅构成的、最残酷的监狱里……连移动都是奢望……）

（而我……）无头身体的意识缓缓“低头”，仿佛能“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脖颈，（也不再属于‘浅野葵’……而是属于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头颅的谩骂声渐渐低了下去，被剧烈的抽泣取代。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绝望的呜咽。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花洒喷下的水流。最终，哭泣声也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精疲力竭的抽噎。她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沾着泪水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彻底合上。即使在睡梦中，眼角的泪痕也清晰可见。

水汽弥漫的浴室里，只剩下花洒单调的水流声。

身体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头颅的雕像。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动了。她关掉花洒，拿起一块干燥柔软的大毛巾，动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轻柔，小心翼翼地将支架上的头颅包裹起来，吸干发丝和脸颊上的水珠。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谨慎。

擦拭干净后，身体解开头颅的固定装置，将她从支架上抱了下来。温热的、属于“自己”的体温隔着毛巾传递到浅野冰冷的意识边缘。

无头身体抱着浅野的头颅，走出浴室，回到病房。她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特制的支架，想把头颅放回去。但动作停在了半空。

她低头，隔着毛巾，“看”着怀中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眉头紧蹙、带着泪痕的、属于“浅野葵”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包裹着她。

犹豫只是片刻。

无头身体抱着浅野的头颅，走到病床边。她没有将头颅放回冰冷的支架，而是自己先轻轻躺了下去，然后，极其小心地、像抱着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珍宝，将浅野的头颅轻轻揽入怀中，让她的脸颊贴着自己锁骨下方那片温热的肌肤。空荡荡的脖颈断面，就在浅野沉睡的额角上方。

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和怀中的头颅。

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只有两颗心脏。

或者说，一颗心脏，和一个依靠魔术维系的生命核心。

在寂静中，以各自紊乱的节奏跳动着。

———————————————————————————————————————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羽毛，在无光的温暖中飘荡。

无头身体感觉自己“站”了起来。周围不再是冰冷的病房，空气里有淡淡的、熟悉的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她“站”在玄关处，脚下是熟悉的米白色地砖。左边是鞋柜，柜子上摆着一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海豚摆件——那是国中时和好友一起在夏日祭上赢的奖品。右边是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扶手上挂着一串小小的、贝壳做的风铃，是她去年生日时母亲寄来的礼物。

这里是……浅野葵租住的二层小公寓一楼楼梯口。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不对……）一个执拗的声音立刻在无头身体意识里响起，（应该是浅野葵熟悉的模样才对。我只是个拥有她记忆的外来人……一个占据了巢穴的鸠鸟。）

这念头让她胸口一阵烦闷。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鞋柜上方——那里通常会放着一面方便出门前整理仪容的小圆镜。

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塑料外壳。她拿起那面小圆镜。

（看什么呢……反正什么也没有……）带着自嘲，她将镜子举到面前。

镜面清晰地倒映出光线下的一切：玄关暖黄的壁灯，她身上穿着的浅蓝色居家T恤……以及，T恤领口上方，一张完整的、属于浅野葵的脸！

无头身体（无头身体）猛地僵住！

镜中的少女，有着熟悉的乌黑长发，略显凌乱地披在肩头。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杏眼，鼻梁秀挺，嘴唇因为紧张而轻轻抿着。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脖颈纤细，线条流畅地没入衣领。

那是“浅野葵”的脸。完整的、生动的、带着表情的脸。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镜面，仿佛要确认那影像的真实性。冰凉的触感传来。她迟疑地，又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的、肌肤的触感，柔软而真实。她顺着脸颊的弧度向下，指尖划过下颌线，最后停留在光滑的脖颈上，能感受到脉搏在指尖下微微跳动。

（这……这是我的脸？）巨大的冲击让她意识眩晕。（不……这是浅野葵的脸……）但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触感，镜中影像与自己动作的完美同步，都在疯狂地否定着她那个“外来者”的执念。

她一遍遍抚摸着镜中的容颜，也抚摸着现实中自己的脸颊。那些深藏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入学式上紧张的笑容，吃到喜欢的草莓蛋糕时满足的眯眼，因为安藤前辈一句鼓励而瞬间通红的脸颊，被朋友恶作剧时佯装生气的鼓腮……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绪，都曾在这张脸上鲜活地呈现过。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难道真的只是‘别人的’吗？）她看着镜中那双与自己（或者说，与这具身体）意识相连的眼睛，那里面此刻盛满了困惑、挣扎，以及一种……逐渐破土而出的释然。

（我愤怒，因为被指责是‘小偷’……）

（我悲伤，因为看到‘她’的痛苦……）

（我照顾‘她’，即使不情愿，也努力去做……）

（这些情绪……难道不是‘我’的吗？）

无头身体的意识，那个一直否认自己与“浅野葵”身份有深层联系的部分，第一次感到了动摇。

（或许……）她轻轻放下镜子，指尖还残留着脸颊的温度。

（我确实也是‘浅野葵’……或者说，是浅野葵在这具身体里，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心中那个名为“外来者”的冰冷囚笼。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些，一种奇异的、带着苦涩的释怀感悄然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如果这是属于浅野葵的梦……那么，被困在头颅里的那个意识……‘她’，会不会也在这里？）

这个想法让无头身体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台阶发出熟悉的轻微吱呀声。她推开卧室虚掩的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书桌上堆着几本摊开的习题集和小说。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绿萝在透过百叶窗的微光里舒展着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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