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书桌前，一个穿着同样浅蓝色居家T恤的少女，正趴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着。

无头身体屏住呼吸，轻轻走近。少女的背影纤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落。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摇晃了一下少女的肩膀。

少女的身体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泪水。

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张脸——与无头身体刚刚在镜中看到的、与自己此刻“拥有”的，一模一样的、属于浅野葵的脸庞。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泪痕，写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委屈。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少女红肿的眼睛里映出她同样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没有预想中的尖叫、谩骂，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悲伤在两人之间弥漫。

下一秒，她猛地伸出手臂，将那哭泣的少女紧紧地、用力地抱进了怀里！双臂环住她单薄的肩膀，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迟来的、深刻的愧疚，在她耳边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太自私了……”

“我只顾着委屈，只顾着觉得自己无辜……”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你的感受……”

“被困在头颅里……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人’使用……动弹不得……连最基本的自由都失去……”

“那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你说得对……是我……是我偷走了‘浅野葵’的身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进少女的心湖。她僵硬的身体在另一个自己的怀抱里渐渐软化，那压抑了两个月的、如同海啸般的委屈、恐惧和孤独，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猛地抬起手，紧紧地回抱住了她的腰，把脸深深埋进小葵的颈窝，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恨你！我真的好恨你！”

“那是我的身体！是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心跳！！”

“你把它抢走了！全都抢走了！！”

“我现在是什么？一个怪物！一个只能被摆弄的头！！”

“我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和朋友去逛街……不能……再也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了！！”

“都是因为你……呜……都是因为你啊！！”

她的控诉依旧刻薄，充满了怨恨，但环抱着腰肢的手臂却收得那么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那力道，那颤抖，传递出的并非纯粹的恨意，而是被世界遗弃后抓住同类的、绝望的依恋。

无头身体感觉自己的衣襟迅速被滚烫的泪水浸透。少女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却也奇异地让堵在胸口的巨石松动了一些。她更紧地回抱住对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无头身体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偷走了你的身体……我就是那个小偷……那个强盗……”

“所以……”她微微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少女泪痕交错的脸颊，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无头身体的眼神从未如此郑重，如此认真，仿佛在许下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让我来照顾你。”

“让我来做你的手脚。”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分身！你的手足！你延伸出去的身体！”

“我会代替你去看，去走，去感受……把外面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会保护你！照顾你！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少女（浅野）的眼泪依旧汹涌，但在对方郑重的话语和坚定的目光中，那滔天的怨恨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她看着小葵，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此刻却写满愧疚和决绝的脸。她缓缓地，也抬起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脸颊。指尖带着泪水的冰凉，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她看着那与自己无二的眼睛，那双红肿的眸子里，怨恨之下，是同样深不见底的脆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你……”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努力地笑，“……不许反悔。”

她用力地点头，泪水滑落：“绝不反悔！”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几乎相触。相同的体温相互熨帖，相同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激烈冲突后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宁静笼罩了她们。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彼此依靠的温暖和心跳的共鸣。她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仿佛要沉入这短暂安谧的梦境深处。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前，怀中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带着一点试探，一点期待，轻声说：

“……喂。”

“既然……我们都要这样绑在一起了……”

“名字……也分一下吧？”

“我是正主……所以，‘浅野’是我的名字。”

“而你……”她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是我身体的分身……是我的‘剩下来的’部分。”

“‘葵’。”

“小葵……怎么样？”

“葵……”小葵（无头身体）下意识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轻轻抵着上颚，发出一个简单而温暖的音节。像春日里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带着新生的希望。

她看着少女（浅野）期待中带着紧张的眼神，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带着泪痕的、无比真实的笑容。

“嗯。”她用力点头，声音轻快起来，“小葵……听起来真的很不错呢。”

阳光带着清脆的鸟鸣，霸道地穿透了病房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小葵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意识从那个温暖而奇异的梦境中抽离。她“看”到的，依旧是疗养病房惨白冰冷的天花板。身体的感觉回归——被褥的柔软触感，清晨微凉的空气。

她微微动了动，立刻感觉到怀里熟悉的重量和温度。

头颅还在她怀中沉睡着。脸颊贴着她的锁骨下方，呼吸均匀。只是那白皙的脸颊上，除了昨夜浴室冲突留下的泪痕，似乎又多了几道新的、湿漉漉的痕迹。

（真是个……很棒的梦啊……）

无头身体的意识里还残留着梦境中相拥的温暖和那个释然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浅野睡得更安稳些，指尖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浅野眼角的泪痕。

但下一秒，一种更深的伤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没了那点温暖的余烬。

（她失去了移动的自由……被困在头颅里……）

（而我……）

无头身体的意识缓缓“下移”，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处。

（我何尝不是失去了表达的自由？）

（没有头，没有脸……）

（我没办法笑……）梦中那种释然开怀的笑容，在现实中永远无法呈现。

（没办法流泪……）再多的悲伤也只能淤积在空茫的胸腔。

（没办法说话……）所有的思绪、情感，都只能通过冰冷的纸笔，依靠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笨拙地传递。

（我像一个……被剥夺了表情的哑剧演员……）巨大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

一个清晰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坚定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身体猛地一僵！

她怀中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杏眼不再红肿，清澈的瞳孔直直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看”向无头身体——或者说，看向无头身体意识所在的方向。

头颅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她空荡的意识里炸开：

“我能听到小葵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小葵的感情。”

“小葵是我的手脚……”

“那我从此以后，”浅野的嘴角，缓缓地、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暖的、带着泪光的弧度，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小葵此刻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震惊，“就是小葵的脸了。”

“小葵的喜怒哀乐……由我来表达。”

无头身体呆住了！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对方话语里蕴含的信息太过惊人！那个梦……难道不仅仅是梦？！

“等等……”一个念头几乎是尖叫着冲口而出——不是通过纸笔，不是通过任何动作，而是如同心声直接在她意识里回荡。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的？！）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怀中的浅野（头颅）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欸？不是小葵你自己说出来的吗？”

两个意识，在现实的病房里，隔着身体与头颅的界限，同时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我说出来了？）小葵（无头身体）的意识一片混乱，（我连嘴都没有，怎么能说话？！）

“可是……我真的‘听’到了！”浅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就在刚才！你说‘我连嘴都没有，怎么能说话？’就像……就像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一样！”

病房里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她们身上。浅野躺在小葵的怀里，一个仰着头，一个“低着”无形的意识。

（……试试看？）

小葵小心翼翼地，在意识里凝聚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没有通过任何外在动作。

（浅野……能……听到吗？）

浅野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听……听到了！小葵！我听到了！你说‘浅野……能听到吗？’！”

（真的？！）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小葵意识里炸开！（那……这个呢？）她努力想着，（向日葵……）

“向日葵！”浅野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泪水却再次涌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喜悦，“是向日葵！小葵你在想向日葵！”

“我……我也试试！”浅野兴奋地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里想着：（讨厌的胡萝卜！）

一个带着明显嫌弃情绪的念头，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传递到了小葵的意识里！

“噗……”小葵的意识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声的“笑”，（你还是那么讨厌胡萝卜啊……）这个念头也同时被浅野接收到了。

“那是因为真的很难吃嘛！”浅野在小葵的怀里不满地嘟囔出声。

阳光透过窗户，将病房里漂浮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名为浅野的头颅和名为葵的无头身体就这样紧紧依偎着，一个用声音表达，一个用意识回应，或者在对方脑海中直接“说话”。

她们惊讶地、惊喜地、一遍遍测试着这突如其来的心灵感应，分享着最简单也最不可思议的念头。

（好暖和……）

（嗯，阳光晒着很舒服。）

（……刚才那个梦……）

（……你也记得？）

（小葵……）

（嗯？）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笨蛋浅野……）

无声的交流在温暖的晨光中流淌，曾经横亘在她们之间那堵名为“身体”和“意识”的高墙，在这一刻，悄然溶解。伤痕依然存在，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泪水和晨光中，重新连接了起来。

头颅是浅野。

身体是葵。

小说相关章节：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