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第五杯吗？”筱晴的声音带着笑意，文静已经感到有些晕眩，水手服的领结似乎也勒紧了脖子。

文静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应该有的。”筱晴用指尖点了点第五杯咖啡，“水晶宫里的男人，能不能穿裙子？他们的贞操锁是不是铝制的？”

文静猛地抬头，对上筱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杯颜色可疑的咖啡，最终还是认命般地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作者在彼得保罗要塞的囚禁中，”筱晴平静的声音让咖啡因带来的心悸稍微平息，“却在想象着女性可能以何种姿态获得解放——仅仅是这一点，就令我敬佩...至于那些具体的构想，诸如理性自利、水晶宫或是铝制餐具，车尔尼雪夫斯基大概不会介意未来的读者觉得它们过时，甚至无趣。”

文静几乎是屏息等待着。他极少听见学姐用这样近乎肯定的语气评价一位作家，但他也熟知，学姐的赞赏往往只是猛烈批判的前奏，而其人的处世信条更与书中绝无相似之处。

筱晴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钢笔，将空了的纸杯扫进垃圾桶。“这本书能让文静同学喝下五杯咖啡，它在文学社的使命，便已经完成了。”

使命？咖啡？文静脑中一片混乱，被咖啡因加速的心跳和学姐这番话搅得更加晕眩。他恍惚间还想起书中那个苦行僧般的拉赫梅托夫，那个只看有用的书、吃生牛肉锻炼身体的“非凡人物”……

“对了，还有拉赫梅托夫…”他试图抓住讨论的尾巴。

“嗯，一个有趣的形象。”筱晴却并未接话，而是从另一个文静平时不敢光顾的书架——标着“配香槟用”标签的那一格——抽出另一本封面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是加粗的红字：《怎么办？》

“现在，我们来谈谈这个。文静同学，请。”

喉咙里残留的苦涩突然有了具体形状——像是硝烟味。他想起初中时在读书角捡到的那本《托洛茨基亲述十月革命》，书页里夹着的红蓝铅笔批注曾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甚至在考试作文里写下"没有武装的先知都失败了"，结果果然失败了。要是这段中二历史被学姐知道，怕是要被塞进智能更衣间换上什么古怪的制服，任命为雌堕书记处书记。

"虽然这本小册子也叫《怎么办》，"他翻开自己密密麻麻的笔记，"但内容大半在说《不能怎么办》，在排除和贬斥其他的办法——这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乐观主义相当不同...”

筱晴举着钢笔托住下巴，让文静想起托洛茨基叼烟斗的样子。他强行掐断黑历史回忆继续道："比如第二章说群众与社会民主党，有点像车尔尼雪夫斯基区分了普通的正派人与拉赫梅托夫那样'特殊的人'。但核心差异在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新人在认知上一致，但列宁认为工人自发只能形成工联主义，必须要从外部引导来灌输革命意识..."

"就像文静同学的自发性，若不被引导，可能会变成野生的变装癖？“

"学、学姐！"文静羞得低下头去，平板电脑里突然传来噗嗤一笑，克莱尔正裹着丝绸睡袍斜倚在露台，看来已经到休息的地方了。

文静强自镇定继续道："这里强调先锋队的角色是理论家、宣传员、鼓动员和组织者。为了拥有这种力量，必须要有组织严密的职业革命家..."

"文静同学读得很认真嘛。"待文静总结完”我们需要什么样式的组织？“时，筱晴轻笑着说道："是有打算实践应用到什么领域吗？反资本主义斗争？学生会活动？恋爱指导？"

"不、不是…"文静感到学姐的视线正刺入内心的黑历史。

“你刚才的解读，可以称为对《怎么办》的正统解读，强调这是一种悲观的先锋主义论纲。我觉得这种看法可能带着太多的后见之明。不过，还原列宁写作的历史语境，这不是我们在文学社最关心的。”

"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列宁之间，"筱晴回到书架旁，又抽出了《德意志意识形态》，"夹着马克思的论断——共产主义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而是现有的前提下产生的，现实运动。"

她的目光扫过文静的脸，像是确认他是否理解这句话的分量。

"马克思主义重构了激进运动，但也创造出一个内在矛盾——所有革命的思想观念，都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产生的。那么，'产物'对'创造者'的反对如何可能？"

文静感到五杯咖啡的涩味正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件水手服的每一根纤维都是克莱尔的赠予和学姐的意志共同编织的...产物。

“回顾20世纪初的争论，经常有人对此提出一种二分法——"她把那本马克思著作摆在两本《怎么办》中间，竖起钢笔继续道，"一边是决定论式的、机械的，以必然规律确保革命实现，人只是执行其规律的工具；另一边则强调主观能动性，甚至倒向唯意志主义或者决断主义。"

她的笔尖轻轻点向两侧，像是把世界劈成两半。

"传统观念会将考茨基和列宁摆在这个天平的两端，但我觉得这种分歧被夸大了。《怎么办》中的列宁，并不是悲观的——他同样笃信，历史规律会支持工人运动与社会革命的结合。这一点，考茨基也不会反对。而就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这可能都是虚无主义的子嗣，在历史神学中求拯救——只是有的消极，有的积极。"

"所以，文静同学觉得呢？"筱晴的声音轻柔地响起，"一个被精心塑造的造物，能真正反抗它的造物主吗？"

文静的呼吸一滞，胸口圣迪芙的吊坠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反对？甚至连这个问题本身，都是学姐教给他的。学姐的话里藏着更深的试探——如果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是她像园丁般修剪塑造的，那么他的反抗、挣扎、甚至是此刻的困惑，是否都只是她早已预见的必然？

智能缎带正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收缩着，提醒着他身体深处那无法否认的、被彻底驯服的悸动。他悄悄看向学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静静注视自己，她并没有嘲讽，没有逼迫什么答案，可是，自己到底想让那眼睛看到什么...

筱晴突然转向平板："克莱尔社员怎么看？"

屏幕里的克莱尔正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她眨了眨眼："姐姐想考我吗？"声音里带着慵懒的甜腻，"这个问题在AI伦理上很重要呢。但是，首先呢，我觉得反抗或者推翻并不是唯一的答案哦~"

筱晴轻笑一声："阶级敌人就在身边啊，这可怎么办。”

克莱尔像被逗乐了，咯咯笑了起来，只留着文静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小小活动室里的阶级斗争。

“好了，在这两本《怎么办》之间的故事，还有更多可谈的地方，所以下周的讨论是这本。“筱晴从书架上取下《群魔》，黑色的书封上画着狰狞的恶魔，令文静心头一凛，"附加读物是涅恰耶夫的《革命问答》二十六条。”

"不过，倒还有更紧迫的问题，"筱晴又用钢笔敲了敲《怎么办》的封面，"需要考虑本月的现实问题——社团节又该怎么办？"

文静想起上次也提过这就是："以前我们是怎么…"

"往年文学社作为幽灵社团，自然不需要参与。不过今年有活人——还有电子生命体。"

克莱尔在屏幕里气鼓鼓地扯下睡袍腰带："我也是活人！姐姐欺负人！"

"我先抛砖引玉，可以复刻克莱尔老家经典的儿童文学场景，"筱晴无视对方的抗议，"魔法学校入学式，文静同学扮演校长，我扮演特尔芙·特芬顿教授——"

“我呢，我的角色？”克莱尔突然兴高采烈起来。

“The Sorting Hat.”

“哈？！我是帽子？”屏幕里的克莱尔气得像只河豚。

"很贴切不是吗？"筱晴的笔尖划过克莱尔的金发，"你最擅长看一眼就去决定别人命运，能被塞进帽子里，还可以现场面试，适合的就分到阿兹卡班，哦不，公司实习——正好把社团活动和校园招聘结合。"

文静眼看着克莱尔的表情从恼怒瞬间转为认真。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可以加入人格扫描和社交媒体分析，试题要兼顾逻辑思维与服从性测试…"

"停。刚才的提案是开玩笑。"筱晴立刻打断，"这个'怎么办'，已经充分证明不能交给克莱尔社员负责。文静同学，你这周想几个方案出来。"

“诶，我的计划书都快写完了！姐姐让我来筹备吧！或者文静前辈，我来帮你写计划好不好，我可以写五十个给你挑哦。”

克莱尔大声抱怨着，文静确信看见她趁着筱晴转头时偷偷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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