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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2),3

小说: 2025-09-10 08:12 5hhhhh 7610 ℃

  「是啊。」

  「你不晓得她回来的时间吧,是凭直觉吗?」

  「不是。」

  淳悟先生叼起香烟点燃,然后抬头仰望天花板。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着烟雾。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才过去等。」

  「一直?」

  「是啊。」

  窗外的风雪更形猛烈,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彷佛是被无数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我试着想象倚靠在拘留所的外墙,抽着香烟等待好几个小时的身影,却无法想象出那副情景。淳悟见我沉默不语,眼下蓦地泛起皱纹,他是在笑。

  「你想要吗?」

  「咦?」

  他用烟头指向小花的脑袋。我害怕他香烟的火苗会不会烧到小花的头发,背部因而一阵紧绷。(……想要)我如此心想,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淳悟先生瞇起眼睛,假意地笑着看我。虽然在笑,其实却又没有在笑,冰冷、仿佛又带着一股强烈的怒气。他叼着香烟大大地吸了一口,接着宛如叹息般缓慢而绵长地吐出灰色烟雾。

  「拿去啊,随时都可以。」

  「……」

  「毕竟,亲子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嘛。」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没有拿着香烟的手,轻轻地把玩着小花的头发。动作虽然越来越粗鲁,但或许是因为知道拿捏轻重,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吵醒小花。因为原本就是亲戚,两人侧脸的骨骼有些神似,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异常安心的景像。

  淳悟先生干瘦交盘的膝盖,曾几何时已被小花紧紧抓着。两人交缠的身体因贫穷而消瘦,互相散发出疲倦的晦暗气息。我回想起在学生时代,和恋人菜穗子去参观画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像。两棵各自生长在盆栽里的贫弱树木,因为放得太近,导致到中段开始相互纠结,变成像是一棵树般往上延伸。也没有经过修剪,甚至由于过多的枝叶、花朵及果实而失去生气,两棵树木都变得干瘪瘦瘠,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撑哪方,互相觉得困扰吗?互相需要彼此吗?那是多么怪诞的姿势。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画好在哪里,但是菜穗子很喜欢,站在画前久久不离。

  我凝望着面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紧密的身影,开口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淳悟先生,有在从事什么工作吗?」

  「什么也没有。」

  「咦?」

  听我的响应,淳悟先生感觉滑稽似地笑了出来。我的惊讶似乎很奇怪,他拿着香烟的手也在发抖,烟灰看起来随时会掉在榻榻米上。淳悟先生微微抖动着肩膀说:

  「以前待在北方的时候,我是做像公务员的工作。」

  「咦?」

  「你的人生还真是常有惊奇呢,一直咦个没完,咦、咦。」

  他模仿着我,兀自抖动着肩膀。不过他似乎只要没有恶意地笑,便会异常地令人感觉亲切,拥有消泯恐惧的魅力。

  「公务员啊?」

  「是啊啊,来到这里之后,我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领日薪,在这家伙短大毕业之前的开销都不少,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

  「呃,嗯。」

  「短大一毕业,这家伙就自以为是地开始出去工作,所以我们就交接了。」

  「交接?」

  我张大双眼反问,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转着。

  「对,交接工作。因为我已经累了,已经累到不行了。」

  「怎么会,她是女孩子耶。」

  「交接、交接……」

  淳悟先生喃喃自语着,睡着的小花扭动着身体想要抱得更紧,于是伸出了手环抱住淳悟先生的膝盖。

  「小花会买面包回来放,然后也会在这里留一张千圆钞票当作香烟钱之类的。」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钱似乎是夹在下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小花梢早前的低语,再次浮现在我心底。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整个胸口,我小声地问:

  「那么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再次转动眼珠并叼起香烟,视线突然变得游栘不定。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后,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从刚刚一直靠着的褪色壁橱拉门。

  眼神相当空洞。

  「……每天都在后悔。」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然后奋力地吸了一口香烟。他阖上双眼,小口地吐出夹杂叹息的长长灰色烟雾。

  暴风雪挤压窗户玻璃,看起来好像要朝房间打进一个大凹洞一样。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时值半夜,在电灯关掉之后,由于没有地方可睡,我只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机,确认第一班车的时间。因为看见菜穗子传了简讯过来,于是我便如同往常回以问候。

  突然问想起来,于是我便补充上你还记得在那次画展看到的奇怪画像吗?这样的问题。

  我盖上手机,闭起眼睛打算睡觉,又感觉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亮着,原来是淳悟先生的香烟。伸手触碰便会感到炽热,遥远又微小的烧灼……我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我察觉到房间的怪味更浓了,这让我心神不宁。做了好几次不愉快的梦,我因而惊醒过来。感觉似乎听见小花甜腻的笑声,一睁开眼睛,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处贴近彼此的脸,小声笑着交谈些什么。我看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的侧脸,内心闪过一股阴暗的兴奋。片刻过后,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我超身想要定去厕所,伸手打开拉门,但我似乎搞错方向,误将壁橱的拉门拉开。正苦笑着打算关上拉门之际,黑暗中却发现视线对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在睡梦中吧。

  因为有人在那种地方很奇陆……

  我想我看见的,是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定下出租车时,与我擦身而过、额头上有颗黑痣的男人。那个穿着西装约五十岁的壮硕男人,坐在壁橱内瞪大双眼,脸因苦闷而扭曲。他全身彷佛淋过水般闪着光芒,瞪大的双眼像是在看着我,但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无神地仰望虚空。我仿佛被蛊惑而伸出手,明明应该是摸到西装的领子,触感却是滑溜冰凉,我这会儿才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湿,而是被类似塑料的东西罩住全身。

  气味再度稍稍增强,腐败又满布尘埃、酸臭的诡异气味……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我忆起那个诡异的自言自语。

  我悄悄关上拉门,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刚刚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过的男子,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的壁橱里。而且在我谨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谈时,房间里也没有其它人的气息。

  这肯定是梦,我还继续做着可怕的梦。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之中便睡着了。

  终于,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块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渐明亮。我一打开眼睛,两人仍然不雅地在窗边交缠着身体沉睡,我想要打开壁橱确认破晓时自己看见的那幕究竟是不是梦,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于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玄关没有上锁。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我撑着不时感觉疼痛的身体走出吊诡的公寓。清晨的空气冷冽又干燥,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一只稚嫩野猫在斑驳的柏油路上舔梳着毛。我平常不会这么做,现在却一时兴起停下了脚步,野猫则没什么兴致地看着我。

  我轻轻伸出右手,野猫却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冲进巷子里,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姑且不论女人,我的体质似乎不受动物欢迎。心情顿时沮丧,我再度迈步前进。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好不容易才抵达车站,搭上第一班车。乘客只有早上才回家的学生,以及数名职业不详的邋遢男女,车厢内空荡荡一片。暖气将我包围起来。

  我坐在位子上,正轻轻叹出一口气时,刚睡醒的菜穗子传来了一封简讯,我看了简讯不禁低喃出声。

  那幅画着两棵树木纠结的画名,似乎就叫做囚犯。意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因为彼此被拴在一起,谁都无法逃离对方,只能互相交缠,枯瘦而精疲力尽。但即使如此,依然贪婪地伸展枝干。第一班车开始驶动,渐渐远离拘留所的灰色墙壁。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浅眠,这次没有再做梦了。

  这是在十二月初,下着暴风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经历。之后,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饭几次。小花还是一样不会准时赴约,总让我在寒冷的天气中等很久,但时间从一小时半、一小时这样在慢慢缩短。因为她就是这种女孩,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每个人都有缺点,要是都一一计较的话,就无法和女孩子快乐地交往了。

  我试着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她只有简短地说要回家。我点头应和一声,同时涌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虽然很在意小花,但是时间和菜穗子及课长安田钤子有所冲突,实际上要再排出空档非常困难。

  我和安田小姐在离圣诞夜尚早的时间用餐,她离开公司之后似乎会换一副妆容,唇办宛如成熟水果般红润。她坐在餐桌对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尾崎实在不像年纪比我小,因为可以向你撒娇嘛。是因为你为人宽厚吗???」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那回事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着,随即摇了摇头。

  在公司见到的安田课长头脑清晰、个性冷静,总是有些逞强。明明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却会再加把劲继续努力,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我们一起做到最好吧。我们这些下属反复听着那句话,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极为相似的口气。

  真是不懂得诀窍的人,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在适当时机抽身不就奸了,明明可以过得更轻松的,工作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换言之,安田小姐是不够平衡的工作狂,就像我父亲一样。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点,但是任何人都会有缺点。

  「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因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坚强。」

  「……哎呀,我总是在逞强啦。」

  「那也是你的优点吧。」

  我适切地回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受器重,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在逐渐转淡。面对年长的坚强女人,我第一次怀抱这种夹杂不满和尊敬的复杂情绪;每次一看见她的脆弱,便会渐渐感觉兴致索然。

  我提早结束和安田小姐的约会,急忙赶往和菜穗子相约的地点。

  只是,在和菜穗子见面的这段期间,我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小花现在正在做什么?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她最近总是这样。

  「和你去参观画展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是吗?」

  「嗯……我很喜欢《囚犯》那幅画,但我还满意外美郎居然会记得。」

  「因为我看你好像很喜欢。」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着。我没有回话,只是恍神地眺望着窗外的灯饰。我总是同时有几个恋人正在交往,其中,菜穗子是我交往过最久的正牌女朋友。不过出社会之后,如果不每天努力维持重视她的那股心情,便会难以继续保持下去。我打算努力维持,轮廓却日渐模糊,只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着脸颊,低头望向空盘。

  「美郎,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心想,要是能像这样和某个人相互扶持度日,真的是很美好。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对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该怎么说呢,我所憧憬的是那种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觉。」

  「哦……」

  「我大概误以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妈妈常常叮咛我女人要自立,可是我以前也曾有过不想要自立的念头。想要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过着无奈的生活……」

  菜穗子始终用手撑着脸,无趣地如此低语。她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虽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几年,却从来不曾谈起这类的话题。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特别的遭遇吧,无论是奸的或坏的。」

  「难道我不是吗?」

  我没怎么多想便问出口。菜穗子闻言抬起头,两眼圆睁地盯着我,而后瞇起眼睛,一脸宛如弱者般的笑容。

  「因为美郎……是一位优秀的人,美郎会过着无奈的日子才奇怪。」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回想那两棵互相纠缠的树木之际,菜穗子起身前去补妆。我脑海中顿时闪过小花的身影,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试着将从化妆室回来的菜穗子想象成小花,当下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讶异。或许是我最近对于只要掌握诀窍,便能诸事顺利的日子感到些许厌倦了。

  小花……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今晚也待在那栋飘散着怪味的公寓,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吧。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情。

  在东京拘留所附近破旧公寓里的诡异囚犯。那对年轻父女,今晚或许也形疲神困地紧缠着彼此。那烈焰,碰触便感觉炽热。对我而言,小花完全可说是一个未知的存在。我只要想到这件事,便犹如孩童面对台风时,内心涌起兴奋又不安的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我走下出租车正要进入自家时,难得看见有一只猫在邻家草丛里玩耍。是哪一户人家所饲养的猫吧,那只猫和在北千住小巷里看见的野猫截然不同,毛色富含光泽,看起来十分亲人。我害怕会吓跑牠所以不敢伸出手,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奸一会儿,一听见疑似主人的男性呼唤,便转过头微微瘘动了一下耳朵,旋即高兴地冲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夜晚的漆黑中。

  终于来到年底最后的工作天,虽然我会适时忙里偷闲,然而公事还是相当繁重,以致变得鲜少参与午餐联谊和朋友之间的往来。疲惫逐渐累积,但在公司我依然保持体态的端正,随时警惕自己不要流露出倦怠。

  傍晚时,我快步经过接待处前,并对小花点头示意。最初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近来开始会对我报以亲切的笑容。每次一看见她的笑容,我便会感觉安心。

  有空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和她闲聊两、三句。有一天我询问她淳悟先生的近况,只见小花像是感到滑稽似地笑了出来。

  「嗯?有什么好笑的?」

  一因为很奇怪,怎么会问淳悟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你喜欢他吗B。」

  「不……」

  我困惑了。

  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回答之时,却发现来到嘴边的话竟然是「我很怕他喔」,于是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伯他——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可能会喜欢。

  我果然很害怕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擅长面对。但即使是不擅长,我也可以圆融应付。和父亲相处也是一样,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过着安稳的同居生活;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

  俯视对我盈盈而笑的小花,内心升起一股既像悲伤又似焦躁的不明情绪。随着彼此之间越来越亲近,她逐渐卸下防备,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我是很高兴,却没来由地也感到一丝恐惧。

  我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接待处,「尾崎先生。」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位接待小姐的响亮呼唤,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和小花面带笑容说:「今晚好像会下雨,要带雨伞。」

  「我有带折迭伞,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这样啊,气象报告是说从深夜到清晨会有一场暴风雨。」

  「真的吗?那还真是讨厌。」

  我笑着回应。「对啊,真是叫人受不了。」小花也满睑笑容地点头附和。

  我步出大楼,冬天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我在大楼问的巷弄里发现一只猫,牠的毛色不差,或许是有喜欢动物的女性上班族在喂食,似乎不怎么怕人类。

  我悄悄停下脚步,猫也跟着抬起来望向我。

  喵,猫咪发出状似撒娇的叫声。

  「……小花,小花。」

  我仿佛被那个叫声蛊惑般的甜美推了一把,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女性的名字,我小心翼翌一地伸出了一只手。

  远方响起隆隆雷声,乌云从天边缓缓靠近。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脑中思索着曾在耳边响起的那句如谜团般的自言自语,我同时抚摸若猫咪的头。远方又再次响起微弱的雷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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