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远的手指划过柜台玻璃，最终停在了一对铂金素圈上。戒身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戒指内侧刻着极小的字母——CW与LW。他几乎能想象出林薇纤细的手指戴上它的样子，白皙的皮肤衬着冷银的光泽，一定很美。刷卡时五位数金额的提示音轻飘飘地响起，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里只有她收到礼物时可能弯起的眼睛。

林薇确实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在出租屋暖黄的灯光下，那枚戒指在她无名指上闪着细碎的光。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陈远无名指上同样的戒圈，冰凉的金属触感下，是他温热的皮肤。“真好看，”她声音轻软，带着点羞涩的甜，“就是太贵了，其实不用买这么贵的……”

“给你的，当然要最好的。”陈远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嘴唇蹭过微凉的戒圈，“锁住你，跑不掉了。”他语气笃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毫无保留的自信。林薇顺势靠进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新衣物的气息。她没再提价格，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硌着掌心，像一颗小小的、甜蜜的硬核。

甜蜜的硬核很快被生活的砂砾磨砺出毛边。同居的日子摊开在两人面前，像一本摊开的账簿，每一笔收支都清晰得刺眼。

周末清晨，阳光刚爬上窗棂。陈远哼着歌，把几个印着醒目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随意丢在客厅沙发上，袋口敞着，露出里面簇新的外套和鞋盒。林薇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目光扫过那些袋子，脚步顿住了。她放下杯子，走过去，手指捻起一张长长的收银单据，目光落在末尾那个令人心惊的数字上。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陈远，”她开口，声音有点紧，“这件外套……上个月不是刚买过一件类似的吗？”

陈远正对着穿衣镜整理新外套的领子，闻言头也没回，语气轻松：“那件是休闲款，这件偏正装，场合不一样嘛。你看这剪裁，这面料，多好！”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对新衣物的满意笑容。

林薇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纸，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好？”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抬高了些，“你知道这个‘好’字后面是多少个零吗？我们下季度的房租还没着落！”她把单据拍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陈远脸上的笑容淡了，眉头皱起：“钱赚来不就是花的？开心最重要。房租的事我记着呢，下个月项目奖金一发不就解决了？你总这么斤斤计较，活着多累。”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解，甚至有点被扫兴的烦躁。

“斤斤计较？”林薇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她猛地拉开茶几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笔记本，用力翻开，推到陈远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了每一页，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你看看！这叫斤斤计较？这叫过日子！水电煤气、一日三餐、交通通讯……哪一样不是钱？你那双新鞋，抵得上我们半个月的菜钱！”她的指尖点着本子上某一栏的支出，微微颤抖。

陈远瞥了一眼那本记得一丝不苟的账本，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又来了，”他嘟囔着，带着点不耐烦的敷衍，“薇薇，别总盯着这些鸡毛蒜皮行不行？钱是为人服务的，不是人被钱捆死。你看你，连出去吃顿像样的饭都舍不得，买件新衣服都要犹豫半天，何必呢？”他伸手想拉她，试图缓和气氛。

林薇却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她看着他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新外套，看着他脸上那种对金钱近乎天真的轻慢，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冲上喉咙。“我舍不得？我犹豫？”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那是因为我知道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不想月底看着账单发愁，不想像上次那样为了应急到处借钱！你懂不懂什么叫责任？什么叫计划？”

“计划计划，你眼里就只有计划！”陈远也被激起了火气，声音陡然拔高，“我花我自己赚的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了？难道要我跟你一样，每天对着个破本子精打细算，活得像个苦行僧？那还有什么意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新外套的挺括线条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下显得有些凌乱。

“苦行僧？”林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那枚铂金戒指在她手指上仿佛突然变得沉重冰冷，“好，好……我精打细算，我斤斤计较，我活得没意思！那你去找个有意思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猛地转身冲进卧室，用力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震得茶几上那个账本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门板隔绝了客厅的光线，也隔绝了陈远脸上瞬间的错愕和懊恼。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沙发腿，昂贵的购物袋滑落在地板上，里面的新衣服散落出来，像一团被丢弃的华丽垃圾。他扯下身上那件引发战争的新外套，狠狠摔在沙发上，昂贵的面料皱成一团。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着指骨，冰凉坚硬。

争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短暂而激烈地冲刷过两人之间原本甜蜜的粘稠，留下满地冰冷的泥泞。接下来的几天，出租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沉默。林薇不再记账，但厨房里不再有她精心准备的小菜香气，只有速食包装袋被撕开的刺啦声。陈远依旧晚归，身上偶尔带着酒吧的烟酒味，新衣服却再没穿过，胡乱塞在衣柜角落。那对曾经象征着甜蜜的戒指，在各自的手指上沉默着，像两道冰冷的封印。

裂痕终究无法弥合。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把房间染成一片压抑的橙红。林薇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客厅中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疲惫的红。她抬起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我们……”她顿了顿，声音干涩，“算了吧，陈远。这样下去，两个人都累。”

陈远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下颌线绷得很紧。他看着那个行李箱，又看看她手指上的戒指，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回应：“……嗯。”

没有挽留，没有质问，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显得多余。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彼此。林薇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空间，目光掠过沙发上那件被遗忘的、价格不菲的外套，掠过茶几上那个孤零零的、边角磨损的记账本，然后决绝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清脆又冰冷，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新的住处狭小却安静。林薇把自己摔在陌生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角落一小块潮湿的霉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此刻异常清晰。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终于穿透了麻木，从心脏深处蔓延开，让她蜷缩起来。她需要一点什么来填满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空洞。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滑入腿间，布料被粗暴地揉皱。她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一些能点燃自己的画面。可那些模糊的影像碎片般掠过，最终顽固地定格在陈远身上——他低头吻她指尖时温热的嘴唇，他穿着新外套在镜前转身时挺拔的轮廓，他烦躁时抓头发露出的那一小截线条流畅的后颈……甚至是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和新衣服的气息，此刻都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感官记忆，蛮横地冲撞着她的神经。

她用力咬着下唇，指尖的动作更快更重，指甲刮过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快感像细小的电流在体内乱窜，却始终无法汇聚成汹涌的潮水。就在这时，无名指根部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那枚冰冷的戒指突然活了过来，内圈生出细小的倒刺，狠狠扎进了她的皮肉里。

“呃！”她痛哼出声，身体瞬间绷紧，手指的动作也停滞了。那痛感来得突兀又剧烈，像一根烧红的针贯穿了手指。她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左手。

戒指依旧安静地套在无名指根部，铂金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闪着。没有倒刺，没有变形。可刚才那阵钻心的疼痛却真实得让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试着小心翼翼地转动戒指，指根关节处立刻传来一阵摩擦的钝痛，皮肤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像是被粗糙的金属狠狠刮过。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爬升上来，盖过了身体里残余的燥热。她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下，她仔细审视着那枚戒指。戒圈内侧，CW两个字母清晰依旧。她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戒圈内壁，光滑冰凉，没有任何异物感。可当她再次尝试用力向外褪戒指时，那阵熟悉的、仿佛皮肉被撕裂的剧痛立刻袭来，让她不得不松手。指根处，一圈清晰的红肿赫然在目，甚至隐隐有血丝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刚才那阵诡异的、伴随着剧痛却莫名强烈的快感余韵，此刻彻底被冰冷的恐惧取代。她盯着那枚戒指，它像一个沉默的诅咒，牢牢地箍在她的手指上，也箍住了她刚刚开始试图挣脱的心。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她惊疑不定的脸。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陈远。嗡嗡的震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不详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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