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巢穴入口進入後，他們一路向下。

這條地下通道不像臨時掘出的逃穴，反而更像某種有計畫建構的地道。牆面有穩定的支撐結構，部分區域還能見到粗糙的岩磚鋪砌痕跡，縫隙中以混著獸毛與黏土的灰漿填補，加強了結構穩定。空氣依然混濁，卻沒有腐爛或潮濕的發霉氣味，反而乾燥得異常。

「這不是躲避掠奪者的藏身地……」雷茲低聲說，「而是用來儲藏戰利品與擴張根據地的場所。」

通道前方逐漸開闊，火把沿牆規律排列。牆面粗獷地刻有圖紋，多是繁殖、獵殺與吞食場面，比例誇張，風格扭曲，卻不失一致性。女侍不安地握緊火杖，而瑪依只是冷冷掃過那些圖像，眉頭微皺。

雷茲則低頭，觀察腳下地面。

石板鋪設整齊，中心還嵌有一圈赤鐵色的紋路，如導流線般蜿蜒進入更深層。這些石板明顯經過長時間磨踏，邊角圓滑，顯示哥布林在此長年活動。巢穴內部的規模與精緻程度，完全超出雷茲對牠們「低階魔物」的認知。

而更讓他警覺的，是這巢穴的地理位置。

這裡不再是雷茲村的邊界，而是更接近交通主路與其他村落交界的地帶。換句話說，雷茲所統御的村莊，可能只是牠們掠奪行動的「最後一站」。

「這些通道……通向的是下一批獵物。」雷茲的語氣不帶情緒，但女侍卻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瑪依用刀背輕敲牆壁，聲音低沉結實。「巢穴穩定，不是臨時建。牠們是定居在這裡的。」她抬頭望向高處的拱型洞頂，上頭還鑲有反射光線的骨片與磨砂石，「還會佈光。」

雷茲微蹙眉，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腰間的銀黑指環，輸入魔力。一縷藍光微閃，一道空間裂痕開啟，他將一路上蒐集到的魔晶碎片、獸材與特殊骨器收進空間戒指中。

這是那位神選者留下的禮物，他曾說過：「真正的財富，不是礦，是文明的遺跡。」

現在雷茲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義——文明之物是具秩序與意志的產物，而哥布林已經開始複製這種結構。

「這不只是魔物巢穴。」他看著前方那些逐漸整齊、甚至帶有幾分對稱美感的石階與壁燈。

「這是一座……從掠奪中誕生的城市雛形。」

他心頭一沉。

如果哥布林已能將文明形式「模仿出來」，那麼牠們將不再只是災厄，而是對人類社會的反向競爭者。

才剛踏入第二層通道，第一波迎戰者便已出現。

與森林中的哥布林截然不同，這群巢穴內部的個體明顯更為高大健壯。他們的肌肉緊繃結實，肢體協調，手中持有打磨過的石劍與貼身盾牌，站位呈弧形分散，隱隱形成包圍趨勢。

「他們在布陣。」瑪依立刻看出異狀。

沒錯，這些哥布林不是一湧而上，也沒有亂喊亂叫。他們無聲前進，步伐穩定，間距等距，速度一致，像一支受過訓練的突擊隊。

女侍下意識想開火，但雷茲抬手阻止，目光凝重地觀察牠們的動線與站位。

下一瞬間，其中兩隻哥布林迅速迂迴繞向側牆，一隻則故意暴露破綻，引誘女侍出手——典型的誘敵兼包夾戰術。

「這……怎麼可能？」女侍一驚，立刻閃身回撤。

「牠們沒有溝通。」雷茲低聲說，「但卻能做到同步行動。」

沒有言語、沒有手勢，甚至沒有任何視覺指令，但這些哥布林的合作卻異常精準。雷茲開始思考一個更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牠們可能像螞蟻一樣，用氣味標記與魔力波動協調。」

螞蟻式的社會架構——不是由個體意志發動，而是依據種群訊號決定行動。這種「社會性」，不是人類式的討論與組織，而是無需溝通的秩序與同步。

這讓哥布林顯得不再「原始」，而是進化出某種極端形式的群體效率。

雷茲一面閃避，一面引導敵人向中央逼近。女侍抓準時機釋出火舌，燒斷兩隻哥布林的攻擊路徑，而瑪依則突進一躍，刀鋒劃破空氣，斬下其中一隻的手臂。

那隻哥布林沒有哀號，只是在倒地時向後一蹬，將自身鮮血潑向雷茲與女侍，試圖干擾視線。

「連戰死都有功能分配……」雷茲退後兩步，臉色難看。

他們總算清掉這小股小隊，瑪依肩上濺血，卻氣息平穩，冷哼一聲：「這才像樣。」

雷茲蹲下檢視一具哥布林屍體，發現它的眼角有極細的黑紋，類似螞蟻體內導腺結構。他確信這不是自然生成，而是某種魔化導引技術的遺留痕跡。

這批哥布林不只是變強，而是開始以「非人類模式」模仿軍事。

人類用語言與意識建立軍隊，牠們則用氣味與魔力網絡，建立更快、無間的同步。

一場不對稱的社會性戰爭，正在這片黑暗中悄然成形。

這一層的哥布林數量不多，但每一隻都如殺戮機器般精銳。

瑪依緩步前行，靴底踏過濕潤石板，眼前五隻哥布林正呈半月形散開，手持鐵鉤與雙刃斧，肌肉緊繃、瞳孔微縮。他們壓低重心，腳步輕得幾不可聞，像一群餓久了的狼。

瑪依露出久違的微笑。

那不是愉悅，也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極近於「確認目標」後，從內心浮現的戰意本能。

她的右手微抬，食指輕觸左肩，刀鞘中瞬間滑出三寸銀光——不是整劍，而是半刀脊出鞘，僅為加速反抽。

第一隻哥布林向她撲來，動作沉穩，並非蠻力亂衝，而是左手盾格、右手斧旋轉劈擊，刀法竟有幾分重心轉換的技巧。

瑪依沒閃。

她側身一扭，手肘抵住哥布林盾牌正面，刀光如蛇從腋下反轉探出，插入對方下顎內側，穿顱而過。

血柱沖上她臉頰，哥布林沒來得及發出半點聲音，便斷氣倒下。

幾乎同一瞬間，第二隻從側面掠來，短矛朝她腰間刺去。瑪依腳尖一轉，身形原地一折，身體瞬間低至膝蓋高度，反手一斬，斷矛、斷腕、順勢斷頸。

第三隻還未貼近，便遭雷茲釋出的風刃阻滯，身形微頓。瑪依踏著鮮血濺出的濕滑石面，整個人如影貼上，一刀自耳後插入，橫貫顱骨、帶出眼珠。

「三。」

她輕聲數著，像是在計步訓練。

第四與第五隻反應極快，立刻跳退分散，但已進入瑪依斬殺節奏。她右臂一揮，刀刃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圓弧，石壁反光一閃，血霧如雲。

「五。」

五具哥布林屍體幾乎同時落地，倒地時整齊無聲，像被同一只手裁切。

女侍看得微張嘴，甚至忘了釋放火焰。而雷茲則神情微妙，並非驚訝瑪依的實力，而是第一次看見——她在笑。

那不是嘲弄的冷笑，也不是勝利者的優越感，而是……一種真實的滿足。

「這些才值得我消耗力氣。」她甩了甩刀尖，輕輕把血從刃上拋下，擦在一名哥布林的碎布腰帶上。

她的氣息穩定得不可思議，不像剛連斬五名敵人，更像剛熱完身。

雷茲這才意識到，瑪依並非單靠技巧取勝，她從每次斬擊中——真正吸收了對方殘餘魔力作為反饋。

這是極高階的戰鬥技巧：不靠集中式蓄力，而是以殺伐為循環，將「戰鬥」本身變成一種補給鏈。

而只有強者，才有足夠的能量反饋讓她這麼做。

「她是靠強敵維生的掠食者……」雷茲低聲道。

戰鬥對瑪依來說，不只是任務，也不再是機械性的清除，而是一場與對手的對話。

對方夠格，她便回應；對方太弱，她不屑開口。

這一刻，雷茲終於理解。

瑪依的寡言不是高傲，而是從未遇過能與她對話的存在——直到這群哥布林，帶著訓練與血氣出現。

她，終於感到快樂了。

穿越最後一道斜坡式通道，三人終於來到巢穴最深處。

眼前的景象，讓雷茲一時間難以言語。

這不是什麼簡陋的獸穴。這是建築。

整個空間呈橢圓穹頂，高達三層樓，四面牆體竟用拋光骨材與紅褐色礦漆塗飾，中央則矗立一座高臺——石製王座與魔核壇並列其上，發出淡淡紫光，像心臟般微微跳動。

更令人不安的，是牆面上那些巨大壁畫。

粗糙但繁複的線條構成各種繁殖場景——哥布林與人類、哥布林與哥布林、甚至哥布林與無法辨識的異形——以誇張扭曲的肢體疊合成密集而瘋狂的構圖，彷彿將「交合」本身神聖化、宗教化。

雷茲慢慢環視整個空間，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這不是單純的繁殖……是某種儀式。」

瑪依走至魔核壇旁，摸了摸上方那顆嵌入的殘缺魔核，眉頭微皺：「它們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祭』。」

女侍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牆角堆放的白骨與女性衣物殘片上，臉色一陣發白。

這個地方，並非僅是巢穴——而是崇拜與秩序的中樞。雷茲在心中默默確定了一件事：

哥布林的野性之下，藏著某種扭曲卻堅定的「社會構造」。

而那比魔物更危險。

正當三人掃視完王座與壁畫，空氣中忽然傳來一絲顫動。

地面輕輕顫抖，如有巨物踏動深層岩盤。隧道深處，傳出連續的低鳴聲——不是獸吼，而是某種近似咕嚕與嗡鳴交織的聲音，像數隻巨大胸腔在同步共振。

雷茲眉頭一皺，迅速舉手示意：「撤入側殿，防禦陣型。」

三人迅速退入王座區旁的一處石柱背後。女侍雙手交疊，掌中火焰轉化為一道半圓形火障，將入口封鎖。

火光剛升起，便聽見石門另一側傳來沉重的足音——不像哥布林那樣輕巧細碎，而是全副重裝的踐踏聲，每一步都踩進骨肉與石塊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濕響。

「這味道……」瑪依低聲，瞳孔一縮，「不是哥布林原本的腺體。」

雷茲也聞到了。那是一種混合腐肉、硫磺與血釀的氣味，比任何哥布林都更濃、更野蠻，卻又透出一股壓抑的意志感。

他神情凝重，望向燃燒的火障後方那漆黑未見底的通道。

「那不是普通的哥布林。」

他的聲音極低，但字字沉重，像預言。

從更深的地層裡，那些真正的支配者——哥布林高階體，或變異的祭品戰士——他們正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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