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邊界近在眼前，雷茲的腳步卻比往常更沉。

他並不陌生這片林地——曾經為村人鋪設水渠時，他親自踏勘過這裡的地勢與土質。但今天，它卻像是一個陌生的獸穴，靜得過分，沉得詭異。鳥鳴消失了，連蟲聲也止息，彷彿整片林地屏住了呼吸，只等他們三人踏入那無聲的腹地。

女侍走在中間，時不時回頭看他，似乎也察覺這股壓迫感。她的魔力正在潛意識地擴散，不成熟卻穩定，像是本能地尋找危險氣息。

瑪依則依舊冷靜，手中的匕首未曾收起，像習慣般以指尖輕輕彈過刀背，確認鋒口未鈍。

「這裡的風，不對。」雷茲低聲說。

空氣黏稠得不像話，混合著腥臭與濕熱，有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盤旋在鼻腔深處，像是汗、泥、尿與某種強烈的腺體分泌混雜而成的惡臭。這種味道，與哥布林的體味極為相近，但裡頭，又摻了點不該出現在林地裡的……人味。

幾步後，他停下來。

腳邊的落葉層被壓出一條深深的凹痕，沿途甚至可見一道被重物拖行的痕跡。雷茲蹲下身，伸手撥開落葉，指尖觸到濕潤的土壤與一撮毛髮——纖細、淡色，不可能是哥布林的。

「這是……女性的頭髮。」他喃喃道。

再往前幾步，一塊殘破布料卡在枯藤上，布邊沾著不明的濕漬。雷茲湊近鼻端，眉頭隨即皺起。那不是普通的汗味，而是交合後殘留的體液氣息——人類的。甚至還未徹底乾涸，仍略帶黏感。

他回頭看向瑪依與女侍，神情微妙。「這些味道……不只是哥布林的。」

「她們昨晚的行為，」瑪依也蹲下嗅了嗅，語氣冷淡卻精準，「殘留在身上的東西，比衣服還多。」

雷茲沒出聲，只是站起身，望著眼前那條被拉出的痕跡，不知為何，忽然浮起一種說不出的荒謬感。

這一整晚，他腦中浮現的，是那群人交纏呻吟、像獸群一般無差別混交的畫面。他本以為那只是沉淪，是文明斷裂後的野蠻；但此刻，那場放縱，竟意外成了定位線，幫助他們順利追蹤哥布林。

他們亂交留下的汗、液、氣味，竟成了最準確的導航痕跡。

「荒唐。」雷茲喃喃吐出這兩個字，語氣難辨是譏諷還是苦笑。

他曾想拉這些人一把，想教他們怎麼成為「人」，可現在卻不得不靠這群「未人」的獸性交配殘痕，來找回被掠走的性命。

森林深處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氣味越來越重，空氣中的水分與黏膩程度逐步加劇。雷茲深吸一口氣，把雜念壓回胸腔。

不管荒唐與否，這就是他們必須踏入的路。

第一隻哥布林幾乎是在毫無預警下出現的。

它從濃密的藤蔓後探出頭來，身形瘦小、皮膚灰綠，手中握著粗糙木棍，眼神卻毫無焦距。女侍驚呼一聲，立刻後退半步，火焰在掌心閃起，卻因慌亂而燒偏了方向。

「左側兩隻，距離五步。」瑪依冷靜報告，語氣平穩，已拔刀前行，鋒刃掠過樹影，如割布般切開一隻哥布林的喉管。

然後更多的身影竄出——不是成群奔來，而是一點一點從四面湧出，像潮水滲入沙地。

雷茲當機立斷，一步跨出，鎮壓前排，掌中浮現符紋閃光，一記風刃橫掃，逼退數隻貼近的哥布林。

他很快注意到一點異樣：這些哥布林竟然無一具備性器官。

下體光滑如未成形的胚胎，甚至連肚臍都模糊如雛胎。他們揮動棍棒，攻擊方式毫無技巧，只是一波波撲來，用身體壓制。

「這些不是自然個體……」雷茲皺眉，心中閃過念頭：像是被『製造出來的殼體』，不為繁殖，只為耗損。

三人雖未受傷，卻無法大意。攻勢持續逼近，他們必須配合默契、節奏穩定，才能不被圍殺。

這不是一場難打的戰鬥，卻是一場不能出錯的長耗。

雷茲的背，第一次因敵人的數量，而滲出汗來。

他們清理完第一波「殼體」後，森林內部的氣息忽然變了。

不是味道的改變，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像是霧氣中混入了鐵與血的味道。空氣變得更熱、更濕，地面的拖痕也更深，每一道足跡都比先前的重。

「來了。」瑪依低聲說，語氣沒有波動，但雷茲聽得出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匕首。

接著，第二波哥布林現身了。

這些哥布林與先前那群瘦骨嶙峋的「空殼」完全不同。他們的肌肉結實、身形壯碩，皮膚顏色略深，眼神裡出現了野性與意志。他們仍是赤裸的，但其中幾隻已有明顯的性徵——粗壯的陰莖垂掛在腿間，帶著未乾的黏液與污血，甚至某些個體仍掛著人類布料殘片。

但也有不少哥布林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狀態：下體留有殘缺，似曾被利器割斷或自行癒合，結疤粗糙，仍能活動但動作僵硬。

雷茲眉頭深鎖。這不是自然分化。這是某種……選擇性殘留。

牠們並非在成年後被閹割，而是在「成為戰士之前」，就已被剝奪。這是一場出生於子宮中的鬥爭，如同鯊魚胎生時幼崽互相吞噬，只為保留最強一隻。

他望著那些完好性徵的哥布林，它們無疑是勝者，是「能繁殖者」。

「這不是自然種群……」他喃喃道，「這是被構築的生產體制。」

**

哥布林咆哮著衝來，速度遠勝先前。瑪依一個閃身避過，順勢揮刃，斬下一隻脖頸。她的動作一如往常地俐落，準確如外科手術，但殺完第五隻後，她的呼吸微微急促了。

雷茲注意到她的肩頭微微抽動，魔力氣場有些波動。

「消耗太快了嗎？」他問。

「這些傢伙需要一擊致命，我沒時間慢慢削。」瑪依吐氣，手掌向前一推，一道暗紅色的刃光從手肘爆發而出，橫斷前方三隻哥布林的膝蓋。鮮血四濺，牠們立刻倒地，仍掙扎著往前爬。

女侍則站在左側防線，已不像先前那般慌亂。她雙掌湧出熱浪，火焰化為箭矢般射出，點燃一整排灌木與哥布林。她的瞳孔閃爍紅光，體內魔力第一次開始形成穩定流動。

「你在學得很快。」雷茲瞥了她一眼。

女侍沒回答，只是再度舉掌，一道火柱瞬間沖出，把衝近的哥布林轟進樹幹。她的臉上沒有勝利的笑意，只有前所未有的冷靜。

雷茲則站在戰陣核心，手中浮現統御之環的魔紋，他一邊斬擊一邊計算敵人的數量與分佈模式。

「這批個體不是隨機湧現，是分批被釋放的……」他低語。

這種節奏——先消耗，再釋放高質戰力，測試對手承受限度與反應速度。

這不是哥布林該有的智慧。

他猛然意識到：或許哥布林的「族群演化」早已進化出某種「戰鬥選殖」機制。不是誰都能繁殖，而是誰能殺得最多，誰就能繁衍。

權力來自殺戮，種族未來交給勝者精子。

「它們的子宮，不是母體，而是戰場。」他看著那些割裂與完好的哥布林，心中一陣發寒。

但不論真相為何，眼前這場戰鬥仍得繼續。敵人數量雖少於第一波，卻每一隻都更危險。

雷茲召喚出空氣切割陣列，魔刃飛旋，將最後幾隻哥布林粉碎。樹林重歸寂靜，只剩枝葉燃燒聲與濃烈腥氣。

他望向地上幾具仍未全死的哥布林殘骸，看著牠們抓著自己癒合不全的下體顫抖，仿佛死前最後的反射，仍是在保護那一點曾經被「允許繁衍」的證明。

「……真是徹底的制度。」他低聲說。

戰鬥結束後，林中再次歸於死寂。

火焰尚未完全熄滅，空氣裡仍殘留著焦灼的肉味與濃濃腺體氣息，黏膩得像沾在皮膚上的濁液，難以揮散。

雷茲站在一處開闊地帶，緩緩閉眼，指尖輕觸額心，將統御之環的魔紋啟動。視界一陣震蕩後，空間變得異常清晰，地面上的能量殘痕如脈絡浮現眼前。

哥布林留下的魔力波動極為雜亂。

宛如野獸亂竄後的泥痕，但其中卻夾雜著一道道不屬於牠們的氣味線——那些波紋極細，偏暖，帶有體液、汗、皮屑，與微量的交合後分泌物。

他蹲下，手指輕撫過一處濕潤的凹痕，那裡殘留著明顯的人類皮膚油脂與月經氣息。

「……不只哥布林。」他低聲說。

瑪依靠過來，也聞到了空氣中的變化。「人類的味道濃得不正常。應該是那些被抓走的女人。」

「不只是她們。」雷茲抬起頭，目光掃過地表。「是她們身上殘留的味道——昨晚交合過後，還未清洗的氣味。」

沿著這些氣味波動的方向，他發現哥布林的足跡與之高度重疊。牠們不是單純亂竄，而是依循某種特定的氣味軌跡進行移動，甚至調整前進方向。

「這些哥布林……在循著『已交合過的女性氣味』找目標。」

這個發現令雷茲內心一陣冰涼。這種行為模式並非個體作為，而是近似「族群性擇偶」——低階魔物中常見的本能：根據氣味辨識出繁殖價值，鎖定性成熟且已交配過的雌性個體，視為「最具繁殖成功率」的宿主。

這樣的氣味，對哥布林來說，不是排斥，而是吸引，是信號。

「她們的身體……反而成了導航線。」雷茲喃喃自語，聲音近乎冰冷。

一場本該是放縱的夜晚，留下的不只是羞恥與混亂，而是一道道引向深淵的路標。

雷茲緊了緊手中的法杖，抬頭望向那逐漸收斂的氣味波動，最終匯聚的方向——森林更深處，那股腥濁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息，正悄然呼喚著牠們的下一站。

痕跡一路延伸向森林腹地，越往前走，空氣中的氣味就越刺鼻。

濕熱的氣流彷彿從地底湧出，夾雜腐敗的泥土味與動物性的腺體分泌氣息，像是某種從未見過的腐爛器官在深處蠕動、釋放。

走到一處崩塌的石壁前，三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這裡……有通道。」女侍輕聲說，蹲下來撥開碎石堆下的雜枝。果然，一道僅容一人側身而入的裂口裸露出來，岩縫之後漆黑如墨，濃濃的濕氣撲面而來，帶著微妙的鹹味與血腥。

雷茲啟動統御視界，魔力波動在裂縫周圍盤旋——不止哥布林的氣息，還有數個混亂且微弱的人類魔力痕跡，像是被困之後反覆掙扎、哭喊、消耗殆盡的餘波。

地面泥濘不堪，布滿不規則的足跡與拖行痕。其中數道足跡呈蹼狀三趾，腳趾外展、指腹壓痕深重，顯示這些哥布林體型粗壯且擅於潛行。某些痕跡更像是用身體滑行，腹部與泥土摩擦出長條痕線。

「這下面……」瑪依皺起眉頭，鼻翼微動，語氣冷冽而肯定：「是牠們的繁殖巢。」

女侍微微發抖，強自鎮定地握緊手中短杖，但眼神中仍閃過一絲本能的不安。

雷茲站在裂縫前，低頭望入黑暗，那是一種吞噬一切聲音與光線的深邃，像地底深井，像獸口。

但不知為何，他卻感受到一絲違和。

不是單純的惡臭，不只是動物繁殖的腥濁氣味，那氣息深處還夾帶一種奇異的魔力餘韻——類似宗教儀式中被反覆念誦、堆疊的精神殘渣。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神選遺跡中見過的某些低階文明符痕，那種氣味、那種空間的沉重感……非常相似。

「這不只是繁殖地。」他低聲說，聲音低得像自語，「也許……還是某種崇拜的中心。」

森林風聲穿過縫隙，低鳴如詠，像是在回應他的推測。

雷茲收起視界，環顧一圈，眼神沉靜卻警惕。

「準備吧。」他說，語調平淡，卻像落下斷語。

「我們找到牠們的門了。」

黑暗無聲地敞開，像一個巨口，等待著下一場試煉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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