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观察窗的钢化玻璃，冰凉地贴在林屿的额头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完全无法穿透他颅骨内燃烧的混沌。无影灯阵列投下的光不是光，是熔化的铅，浇铸在他视网膜上，将视野里的一切都烫得扭曲变形。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血的味道，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和某种……烧灼蛋白质的焦糊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砾。

手机里机械的回复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救护车刺耳的笛声仍冲击着林屿的耳膜，像厚厚的雾霾一样掩盖了医生的疲惫声音：“T4以下完全性损伤，腹腔脏器……我们尽力了，但损伤太重……”

现在，“尽力”的结果仍然躺在手术台上，被刺眼的光芒和一群穿着绿色无菌服的身影包围着。林屿只能从这具破碎不堪的人形物体上勉强辨认出苏晚的轮廓。她的头发被剃掉了一部分，露出青白的头皮，几缕未被剃去的乌发黏在额角的血痂上。巨大的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紧蹙的眉头。各种颜色的管线从她被单下延伸出来，连接着周围嗡嗡作响、闪烁着冰冷数据的仪器。ECMO的粗大导管狰狞地从她颈部伸出来，暗红色的血液在里面缓慢地循环，代替着她早已罢工的肺和严重受损的心脏。那曾经鲜活温暖的身体，此刻更像是一具被高科技强行挽留着最后一丝生机的破碎容器。

“林先生。”

声音穿透了林屿耳中的嗡鸣。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神经外科主任张医生站在旁边，手里举着一个银灰色的平板电脑。张医生的眼镜片上溅着几滴细小的、已经半凝固的血点，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平板屏幕上，是触目惊心的影像资料和一份文件。张医生的指尖划过屏幕，调出一张放大的脊柱三维重建图，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解标本：“请看，这里是第四胸椎，完全粉碎性骨折，碎片刺入脊髓，完全离断。下方腰椎、骨盆多处粉碎。腹腔内，肝脏破裂超过60%，脾脏碎裂，双侧肾脏挫裂伤严重，肠道多处断裂穿孔……”

每一个名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林屿的神经上。张医生的语调不急不缓，每一个汉字都像是给死神铺就的地砖，当他的话语结束，也就是死亡的降临之时。

“如你所见，苏小姐的生命体征的维持已经极其困难，仅能依靠ECMO和最高强度的生命支持。即使发生奇迹，也将是永久性的高位截瘫，依赖呼吸机生存，伴随多器官功能衰竭带来的持续痛苦，苏小姐生存期会非常有限，且毫无质量可言。”

“并且，我也不太认为林先生目前的财政状况，能撑的起这样的负担。”

张医生的语调不急不缓，温和的语气下却仿佛埋藏着寒气刺骨的坚冰，每一个汉字都像是给死神铺就的地砖，似乎当他的话语结束，也就是死亡的降临之时。

林屿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苏晚脊柱的、布满了裂纹和白色碎片的模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是还有另一个方案。”张医生滑动屏幕，调出一份文件。页面背景是冰冷的深蓝色，印着“新世科技”的银色LOGO。“基于苏女士头部CT显示，颅脑损伤相对轻微，脑干功能尚存。我们可以在第四颈椎与第五颈椎之间进行紧急离断。”

他用指甲在自己颈部比划了一下，“这个位置可以最大程度保留延髓功能，维持基础的心跳和呼吸反射。同时，我们会立即封闭气管和食道上端，避免污染。颈总动脉和颈内静脉将通过这个，” 屏幕上出现一个复杂精密的医疗器械模型，“在苏女士的颈椎埋入生命维持系统和再造的小型器官来维持脑组织活性和最低限度的代谢需求。这是一项保密兼实验性的技术，但根据推演预测，手术成功率非常可观。受术者及其家属需要签署与新世科技的保密协议，新世科技有权受术者及其家属进行全面的管控措施以采集相关数据。作为补偿，治疗过程中产生的全部费用，后续的治疗、维护开销，甚至包括林先生与苏小姐的任何日常生活开支都将由新世科技承担，并且承诺保障两位的生活质量。”

屏幕上切换到一个模拟图：一颗孤零零的头颅悬浮在淡蓝色的液体中，连接着复杂的管线和仪器。林屿的呼吸停滞了。那画面带来的冲击远超任何恐怖片。他仿佛看到苏晚美丽的头颅，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被禁锢在那样一个冰冷的玻璃罐子里。

“术后……她……会怎么样？”林屿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理论上意识可以保持清醒。”张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血点晃了一下，“一切顺利的话，苏女士将具备感觉反馈能力，也就是最基础的五感，甚至通过训练来控制被切断的肌肉群来进行限度内的一些活动。同时，技术和维护得当的话，苏女士的术后存活时间应该可以达到平均寿命。”他将手中的平板滑到了“术后生存质量评估”一栏，调转了个方向递给林屿。林屿的目光急切地在文件上搜寻，手指颤抖着划过屏幕。屏幕上只有寥寥几行冰冷的文字：

意识状态：可维持清醒。

感官能力：受限

表达能力：极有限

生理需求：完全依赖维生系统维持。

预期寿命：依赖技术维护，理论上可长期维持。

“她……”林屿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滚烫的刀片，“会疼吗？现在……还有……手术……” 他不敢看手术台，却又无法移开视线。他看到苏晚露在无菌单外的一小截手臂，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瘀斑和输液针孔。

“目前她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感觉不到疼痛。手术将在全身麻醉下进行。”张医生的回答依旧精准，“即使在术后维生系统运行期间，内置的镇痛药物会持续供给，康复期结束之后，苏小姐大脑的代偿机制将会启动，她将不会再感觉到手术创口带来的疼痛......

张医生话音还没落下，手术室内的监护仪突然爆发出尖锐、急促、令人心悸的警报声。林屿的心脏像是被那声音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扑到观察窗前，看到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线条疯狂地乱跳，然后变成了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

“室颤！准备除颤！”一个护士急促的声音透过传声器传来。

“充电！200焦耳！所有人离开！”

“Clear！”

砰！

苏晚破碎的身体在电流的冲击下剧烈地弹跳了一下。那条直线顽固地维持着。

“再次充电！300焦耳！Clear！”

砰！

这一次，乱跳的线条终于重新出现，但极其微弱、紊乱。医护人员围在床边，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林先生。”张医生的声音仍旧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平板电脑几乎要戳到林屿眼前，“请你现在必须立刻决定，苏小姐是否进行离断手术，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手术室内仍在与死神拔河的景象，“或者看着她在一两分钟内变成一具停放在太平间里的的尸体。”

“尸体”二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屿的脑子里。他猛地看向手术台。就在这瞬间，透过忙碌人影的缝隙，他看到了苏晚那只没有被完全盖住的右手。那只曾经无数次与他十指相扣、灵巧地为他系上围巾、温柔地抚摸他脸颊的手……此刻，食指和中指极其轻微地、微弱地勾动了一下。像溺水者最后无意识的挣扎，又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告别。

这个微小的动作，瞬间击溃了林屿所有的防线。那不是完整的苏晚，甚至不是活着的苏晚，但那是苏晚的一部分！是承载着他们无数回忆的载体！他不能让那最后一点属于“她”的痕迹也彻底消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不甘和近乎疯狂保护欲的力量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抢过电子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在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上，在“家属同意手术”的签名栏里，用力地、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屿”。

签完最后一个笔画，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观察窗玻璃上。汗水从他额头滑落，滴在平板屏幕上，正好晕开了他刚刚签下的名字。“林屿”两个字在汗水中模糊、洇开，仿佛他整个人也随之溶解，沉入那即将包裹苏晚头颅的、深不见底的蓝色营养液中。

“很正确的判断，林先生。接下来我会亲自主持这场手术。我向你保证，手术一定会成功。”

张医生收起了签名确认，立刻转身，对着手术室内的团队下令：“方案确认，准备C4-C5离断，维持ECMO并加深麻醉。” 他的声音透过传声器，冰冷而高效，像启动了一项精密的工业流程。

林屿瘫软地靠着玻璃，视线模糊地看着无影灯下，锋利的手术刀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精准地落向苏晚颈部那道无形的、决定命运的界限——第四颈椎与第五颈椎之间。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柄刀的冷光，和监护仪上微弱跳动、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绿色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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