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的劳作。太阳从头顶滑向西边。汗水无数次浸湿皮毛，又被身体和日光烘干。肌肉在重复的刮皮、搬石、砍柴中酸痛发胀。那些清晨在火光下萌生的、不合时宜的燥热感，终于在持续的体力消耗和对生存任务的专注中被强行压抑下去，暂时沉入疲惫的躯壳深处。

傍晚回到洞穴，迎接我们的第一份“惊喜”：

那个泥罐竟然没炸！它已经从橘黄色变成了焦褐色，表面布满龟裂细纹，但整体完好无损地立在火堆余烬旁！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触手温热坚硬。舀起一捧溪水倒进去——没有渗漏！浑浊的水在粗糙的陶罐内晃动，映着跳跃的火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冲散了全身的疲惫！容器！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容器诞生了！

我们用新陶罐装水，架在火上烧煮。当滚烫的水蒸气第一次从这个我们自己制作的器具里升腾起来时，洞穴里似乎弥漫开一丝区别于纯粹野蛮的气息。我们用热水清洗了沾满泥土的手脚，温热的触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慰藉。

饱食了烤热的鹿肉干，喝了热水。身体暖洋洋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洞壁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新挂上去的、湿漉漉等待进一步处理的鹿皮，映照着那个简陋却意义重大的陶罐，映照着我们靠在一起的、裹着粗糙鹿皮的身影。

原始的欲望并未消失。她的手臂偶尔无意间蹭过我的皮毛，温热的体温隔着粗糙的鹿皮传递过来，依然会激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战栗。但此刻，它被更深沉的东西包裹着——是共同完成陶罐时眼神交汇的默契，是看到陷阱初具雏形时心照不宣的期冀，也是劫后余生、暂时饱暖后那维系着彼此的脆弱依存感。

我们没有再看对方的眼睛，只是沉默地靠坐着，望着火光在陶罐粗糙的表面跳跃。身体疲惫而放松，一种奇异的安宁笼罩下来。

洞穴外，是无尽的黑夜和潜伏的危机。洞穴内，是粗糙的器物、温暖的篝火、身边唯一同类的气息，以及那被理智死死压制、却如地火般在饱暖土壤下悄然奔流的原始本能。

今天结束在工具进步的微小曙光，和身体深处无声的漩涡里。

第九天

今天的清晨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到来。洞外天光清澈，昨日黄昏飘起的细雨早已停歇，只留下叶片上晶莹的水珠和泥土湿润的芬芳。经过前几日的挣扎与笨拙的积累，今天的工作竟显出一种有条不紊的节奏。

上午，我们默契地分工：

她继续编织那件至关重要的蓑衣。浸泡过的棕榈纤维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穿梭、打结，一个覆盖后背和前胸的粗糙网格渐渐成型。她不时拿起晾晒好的芭蕉叶，比划着覆盖的位置，用更细的草茎尝试固定。专注的神情让那张沾着泥点的毛脸显得格外生动。

我则专注于武器。新打磨出的几片燧石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寒光。挑选出最锋利的一片，用削尖的硬木楔子小心地在选定的硬木矛杆顶端凿开一道细缝。屏住呼吸，将石片尖端卡入缝隙，再用浸泡后韧性十足的树皮纤维一圈圈、一层层地紧紧缠绕、捆扎、打结。汗水滴落在矛杆上，但每一次缠绕都让石片与木杆的结合更稳固一分。这不再是随手捡来的木棍，而是一件真正的、凝聚了目的和技巧的武器。

燃料早已堆好，鹿皮在洞口石板上晒得半干，边缘微微卷起，散发出淡淡的皮革气息。那个饱经磨难的小泥碗，经过昨夜在篝火余烬旁缓慢的烘烤，竟奇迹般地没有开裂，只是颜色变得更深，摸上去硬实了许多。我用它从溪边盛回清水，看着水在粗糙的陶壁中安然无恙，一种微小的、近乎荒谬的成就感在心底漾开。

午后，天空又阴沉下来，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没有惊慌。我们迅速检查了洞口堆积的柴火，确保它们被宽大的树叶覆盖着，不会被雨水浸透。又用石块和泥土简单加固了洞口内侧的地势，防止雨水倒灌。做完这些，洞内干燥而温暖。篝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全感笼罩下来。

轮流守着洞口和篝火，听着洞外细密的雨声，我们竟然……睡着了。不是昏迷，不是力竭后的瘫倒，而是真正放松的、沉沉的睡眠。身体在干燥的地面和篝火的暖意中彻底松弛，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在这细雨的伴奏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

黄昏时分，雨停了。我们吃了些烤热的鹿肉，喝了泥碗里的清水。饱腹感不再是唯一的目标，而是一种踏实的暖意。篝火的光芒在洞壁上跳跃，映照着那些简陋的成果：捆扎好的长矛、编织中的蓑衣、硬实的泥碗、半干的鹿皮……沉默在温暖的空间里弥漫，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奇特的、饱胀的平静。忙碌暂时停歇，生存的利爪似乎也稍稍收敛。我们并肩坐在火堆旁，火光在彼此眼中闪烁。

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不是昨日的紧迫，也不是前几日的绝望求生。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的侧脸，那些粗糙的毛发、疲惫的痕迹，此刻都显得无比真实和……珍贵。

语言是多余的，那些复杂的现代词汇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我伸出手指，沾了些凉凉的溪水，在身前被篝火烤得温热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我表白了。不对，现在的身体可没法说话。咦？这时候我的脑袋里为什么会涌出文言文释义？

泥土微凉，笔画歪扭。这古老的誓言，在穴居的篝火旁，在粗糙的泥地上重现，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近乎悲壮的浪漫。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完全理解每一个字的具体含义，但我想，那情意，那份在蛮荒绝境中想要紧紧抓住什么、承诺什么的决心，透过笔画的轨迹和眼神的凝视，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她看着地上的字迹，又抬头看我。火光在她眸子里跳跃，映出惊讶、困惑，随后是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心领神会的震颤。她粗糙的手指也伸了过来，没有写字，而是轻轻覆盖在我放在泥地上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劳作留下的细小划痕，但那份覆盖的力道，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定。然后，她微微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篝火的噼啪声仿佛远去了。洞外是雨后潮湿清冷的夜，洞内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笨拙的试探，粗糙的触碰，在火光的阴影里，在残留着泥土和皮革气息的空气中，两个被生存磨砺得几乎只剩下本能的灵魂，第一次不是为了对抗寒冷或恐惧，而是被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力量驱使着靠近……

那些毛皮下的伤痕，那些饥饿留下的印记，在彼此的体温和喘息中融化。没有精致的语言，没有柔软的床榻，只有岩石的坚硬、篝火的暖光和身体最直接、最坦诚的交流。笨拙，却无比真实；原始，却充满了生命的呐喊。生与死的界限，在那一刻模糊了。我们不再是两个在荒原上挣扎求生的孤魂，而是被一种古老契约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同盟。汗水混合着泥尘，喘息压抑着呻吟，在这简陋的洞穴里，在篝火的见证下，我们笨拙地、深刻地结合了……

我们依然相拥，身体疲惫而滚烫，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满足充盈着四肢。她在我怀中沉沉睡去。我小心地确认了身体的隐秘潮汐——还好，今日并非生命可能孕育的时机。这蛮荒之地，还不是迎接新生命的时刻。

我轻轻坐起，靠在冰冷的洞壁上，看着身旁蜷缩在篝火微光中的身影，又望向洞外深邃的、繁星初现的夜空。

疲惫感还在，饥饿的阴影仍在远处徘徊，猛兽的威胁从未消失。但此刻，胸膛里涌动的情绪是如此澎湃，如此狂妄。我拥有了最锋利的武器（那支静静靠在洞壁的长矛），拥有了共同对抗风雨的伴侣（蓑衣在角落里半成品般堆着），拥有了盛水的容器（粗糙的泥碗在火边沉默），拥有了御寒的皮毛（半干的鹿皮散发着微光）……

更重要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拥有了她。在这片蛮荒的、冷酷的、随时准备吞噬我们的史前世界里，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次最野蛮也最温柔的征服。

篝火摇曳，映照着洞穴里简陋的一切，也映照着我不再迷茫的眼睛。我无声地对着黑暗宣告，对着星空宣告，对着整个沉默的、危险的世界发出无言的呐喊：我是世界之王。嗯，又想起迅哥的枣树，和刀郎那停在八楼的二路汽车了。

不管怎么说，今夜，在这堆小小的篝火旁，在这个被黑暗包围的洞穴里，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岩浆，在我心中奔涌、凝固，成为不可动摇的信念。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本身。

第十天

今天的黎明依旧被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包裹着。

醒来，空气潮湿而沉闷，雨水顺着洞口垂下的藤蔓滴落，发出单调的滴答声。火堆余烬尚温，微光映照着她蜷缩在我身边的轮廓，呼吸平稳。昨夜那份原始的悸动还未完全散去，身体残留着疲惫却温暖的余韵。我们相拥着赖了一会儿床，直到饥饿感催促起身。

吃过简单的烤鹿肉早餐——那只粗糙的泥碗盛着清水，硬实的陶壁让人安心。洞外的雨势似乎更密了些。画点什么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我想留下自己的痕迹。谁知道这是多久之前，我又能存在多久呢。即使我们顺利诞下子嗣，他们也得和古猿交配的。我们不是教育学家，现在连语言都没发育出来，我们的意志又能影响多久呢？

前些日子好像在某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里见过一些很有调性的符号——女娲伏羲，缠绕的人首蛇身，代表生命和联结。角落里有之前收集的赭石和木炭碎块。雨水隔绝了外界的威胁，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们并排跪坐在相对干燥的洞壁前，手指蘸着混合了油脂的赭石粉末和木炭灰，笨拙地涂抹、勾勒。线条歪扭断续，人首模糊，蛇身的交缠也显得生硬。但画着画着，一种奇异的宁静降临了。这不是艺术，更像是两个灵魂在蛮荒的墙壁上按下属于我们的印记。

画完最后一笔，看着那粗糙的图腾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靠在一起发呆了片刻——外面的风雨世界被暂时屏蔽，只剩下洞穴的庇护和彼此的体温。倦意又漫上来，我们挪回火堆旁干燥的草铺上，自然而然地相拥着，沉入了无梦的浅眠。

再醒来时，雨还在下。火堆烧得更旺了些，草木灰积了厚厚一层。灰烬细腻干燥，像一块天然的画板。几乎是同时，我们伸出手指，在上面划动。不是写字，是画画——勾勒一座简陋的亭子轮廓，歪斜的柱子，伞状的顶。指尖轻轻相碰，又各自延伸线条。这是我们一起回忆的投射：那个初次相遇的地方，阳光穿过树叶，微风带来青草气，一个眼神就定格的瞬间。

时光在这里被压缩又拉长，短短十天，饥饿、恐惧、挣扎、依恋……所有的一切，都像过了漫长的一年。灰烬上的亭子简单却完整，一股温暖的情绪在沉默中流淌。

就在这时，熟悉的腹胀感袭来。这蛮荒的身体总有它不容忽视的需求。没有窘迫，只有一种近乎家常的坦然。

我起身，走到洞穴深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远离火堆和食物储备，地面是干燥的碎石。蹲下，解决。排泄物带着昨日烤肉的微腥，落入浅坑。随即，我捧起边上那堆温热的草木灰——正是刚才画亭子用的那捧——均匀地撒上去覆盖、压实。灰烬隔绝了气味，也抹去了痕迹。

生活就是这样，诗意的回忆旁边，总有这些粗粝的生理现实。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我也抑制不住放了个响屁，在静谧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我扯了扯嘴角，没那么尴尬，只有一种亲密无间带来的轻松——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打嗝放屁——如果在前天，我就只能冒雨出去排泄，但现在就不必啦。

重躺回草铺，困倦又袭来。闭眼时，洞穴的湿土气息还在鼻尖萦绕……

再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不是粗糙的岩壁，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灯。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盖着羽绒被。

我，胡熙，现在有点木。

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像擂鼓。浑身僵硬，大脑混沌一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可那十天历历在目：鹿肉的腥冷、暴雨的刺骨、荆棘划破皮肤的痛、她指尖的冰凉、篝火下的誓言、洞穴深处草木灰的触感……

喉咙发干，尝试出声。“呃……”，声音嘶哑怪异。又试了几次，才勉强找回正常的语调：“……是梦吗？”

心脏还在胸腔里撞着，一个念头疯长：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她也在某个地方醒来？我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冲进浴室胡乱洗漱。冷水泼在脸上，镜子里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脸——没有毛发，没有泥污，只有熬夜的黑眼圈和一丝惊惶。

来不及擦干，抓起钥匙冲出家门。街道喧嚣，车流轰鸣，阳光刺眼。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恐慌。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座亭子。城市公园里的那座小亭子，木漆斑驳。

气喘吁吁跑到亭子前，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心沉下去，又固执地升起一丝希望——或许，她还没到？

我在亭子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柱子上的刻痕。时光倒流般，那十天的片段和现实交织：洞穴的篝火、这里的阳光、她的体温、此刻的孤独。阳光渐斜，行人匆匆。没人驻足，没人看我。像一块礁石，被遗忘在时间的潮汐里……

等啊等，天色染上暮色，灰蓝的云层悄然堆积起来。嗯，黄昏了，该回去了。突然，豆大的雨点砸下，毫无预兆。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亭外的地砖，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糟了，没带蓑衣，要感冒的，会死的”念头一闪，随即想起来这是现代，淋雨又如何，回家洗个热水澡就行了，现代人的特权啊……

一把伞悄无声息地撑在了头顶，遮住了淋漓的雨水。

“谢谢，不用了，我跑地铁站就行～吕哇雅？”我揉了揉眼睛，她就站在那里，短发微湿，眼睛亮得像淬火的星辰，嘴角带着一丝嗔怪又温柔的笑意。

“真是的，”她开口，声音有些抖，却清晰如昨，“出门狩猎怎么能不带遮雨的呢？”——狩猎！洞穴里那个世界的专属词汇！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不是梦？我可不想进精神病院，然后上头条！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她的眼神确认了一切。不是梦！胸口那股窒息的紧张轰然炸开，化作狂喜的洪流。“好耶”我几乎喊出声，又硬生生压回去，不由自主的“啊”出一口气。

晚上，我的小屋里。暖气驱散了淋雨的寒意，桌上摆着外卖的披萨、驴火和奶啤。现代食物的香气陌生又熟悉。我们盘腿坐在地毯上，隔着矮桌对视。沉默片刻后，话语像开闸的洪水。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困惑，同样的后怕，倾泻而出……

我灌了口酒，冰凉的液体压下喉咙的干涩，“画亭子的时候，真怕是一场空。醒来时，心脏快跳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亭子？”

“比你晚一点，路上堵车。”她轻笑，眼神却沉下来，“万一我们有一个卡在那里回不来……”我们都打了个寒颤，不约而同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突然，某蓝色社交软件推送了一条新闻，“东非古洞穴惊现‘女娲伏羲’刻符！艺术起源或提前至250万年前！”

配图是岩壁上图像模糊却记忆清晰的缠绕人首蛇身的图案，与我们洞穴里那个歪歪扭扭的涂鸦惊人相似。报道里专家争论不休：跨越大陆的符号雷同是远古人类共同记忆还是某种未被认知的文明联结？

认知革命可是不到10万年前的事情啊，昂星团7-1天文事件，也不过是10多万年前的事情，就被尊为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神话，为什么250万年前的图腾会和中国上古的女娲伏羲符号如此相似？不出意外的，又是一波“史前文明”、“山海经”之类的阴谋论，各路键政爱好者帽子扣的不亦乐乎。

“那图腾，”她打开背包，拿出平板，找个高清视频，手指滑动，“女娲伏羲……你说，是巧合吗？”

“你看这里，”她放大图片一角，“这线条走势……和我们画的几乎一样。”我们头挨着头，指尖划过屏幕，试图在冰冷的数码影像里捕捉洞穴墙壁的触感。

交流不再是诉说求生细节，而是对那个世界真实性的拷问：是平行时空？集体幻觉？抑或……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纽带？啤酒罐空了，披萨凉了，但话语没停。

恐惧淡去，剩下的是对那段经历共同的敬畏——它重塑了我们，让平凡的晚餐桌成了另一个见证的“洞穴”。

没人流泪，只是肩膀不知不觉靠在了一起，像在篝火旁那样。窗外霓虹闪烁，雨声早已停了，隐隐传来社区下面大爷大妈买西瓜讨价还价的声音，我们的世界稳稳地落在这片喧嚣之上，从未如此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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