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中岛敦，是在十五岁，在傍晚踏进宿舍大门的时候和对方撞了满怀。明明是五月中旬，距离学校开学过去了接近两月，却撞上了拖着两个行李箱的生面孔的对方。

“是一年级生吗？”顺手将对方扶起，紧跟着接过其中一个行李箱，之后听见了一声气息不匀的道谢。

“不，不是，已经三年级了。”

意外地显小吗？芥川张了张口，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话多，却在见着对方四处茫然摸不着方向的模样后便继续开了口。

“宿舍号是什么？”

慢半拍的反应，最先出口的是象征着迟钝的单音节，紧跟着确定了回复：“通知里写的是301室。”

芥川顿了手间动作，凝眸偏头再度瞥了一眼对方：“或许你可以再确认一遍？”

“我有看过三遍，绝对不会错的。”

极浅的眉头蹙起，紧跟着听见了管理老师的话语。

“中岛同学已经来了吗？”抱着学生资料的老师笑着给人戴上了挂有钥匙的卡包，“正好芥川也在，因为宿舍实在有些紧缺，刚好芥川同学的房间靠近楼梯，空间和床铺都大一些。在新的宿舍空出来之前，可以先拜托让中岛同学借住在你的房间吗？”

这种状况，他如何也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毕竟在分配到宿舍的第一天便被提前告知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好的，在下明白了。”

“当然，你们的住宿费用是减半折算的，所以芥川你在明天三点左右来一趟管理室吧，我需要退还你部分费用。”

“好的，谢谢老师。”

“那我先去忙其他事了，点名时再见。”

异口同声的“老师再见”，敦忽然像放松了一般笑了起来：“听到是芥川同学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安心。”

“奇怪的家伙。”

敦下意识红了红脸，奇怪应该不是类似于讨厌的词语吧，偷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对方，便缄了口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那个，虽然可能有点突然，但果然还是要做下自我介绍，”钥匙旋转发出微沙的咔嚓声响，未来得及放进房间的手间的行李箱被对方下意识按住，芥川疑惑地抬了眸，见着人小声喘气，以至于话语间小小间断，“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中岛敦，十三岁，喜欢的食物是茶泡饭，喜欢的动物是猫咪和变色龙，喜欢的城市是横滨，”大抵是如今正身处喜爱之地，以至于声音都带了些热切，“横滨，果然是超级漂亮的城市，我一直都想去中华街看一看，说是日本最大的中华街。”

总觉得，对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芥川张了张口，在住在隔壁的同学探出头前，先一步将门推开。“总觉得，你这家伙，比起国中生，更像是小学生。”

敦猛地红了面色，刚刚退下去的温度再度攀升。“说，说这样的话，芥川同学未免也太，太——太坏心眼了。”

行李箱的车轮滑过地垫，门紧跟着被顺手带上，阻隔了因着好奇而止步的三三两两的男生。芥川低身取了鞋柜里的备用拖鞋，将对方的行李放至门后。“说起来，在下刚刚没有听清年龄，不是十五岁吗？”

“是十三岁，因为父亲弄错了入学的年龄，所以提前上了小学。”

“那幼稚园不是提前上的吗？但这么说的话，的确更合理一些。”

“哪里有不合理的地方吗，”敦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幼稚园的话，”白发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嘛。”因为在四岁之前，只是待在房间里，等着新的父母到来的其中之一。

“笑得好蠢。”

“诶，有吗？”因为把牙齿全部露出来了吗，说是这样笑可能会看起来很傻。

“这种时候竟然不反驳吗？”芥川眯了眼眸，从储物柜里拿了两盒酸奶，紧跟着放了一盒至对方手心，“总觉得敦，”大抵是还不习惯，下意识间断了话语，“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在下确定我们并没有见过。”

“芥川同学，”在对方抬眸后敦才继续开口，“感觉是会看一些浪漫小说的类型。”

“这种事情在下并不否认，在下想要更加全面地去了解不同人对于事物的看待方式，最方便的方法，就是阅读不同人书写的同类抑或不同类的书籍。”

芥川许久没有听见回复，便放下手中作业抬眸看向坐在坐垫上的对方，紧跟着看见对方将随意的坐姿变作正坐，一脸严肃的模样。总觉得，有一点好笑，还有一点可爱。总之，太过不自然了。

“芥川同学，一定是很认真的人，”芥川低了眉眼，等着人继续开口，“房间也很整洁，东西也，”因为只有一些必需品和书本，所以整齐得过分，“说话做事也都非常严谨，总是会想得很长远。”芥川好整以暇地听着，在对方迟迟无言时向前一步凑近了些，之后替对方将吸管转了方向。

好像忽然知晓了熟悉感的原因，芥川微微皱了眉头。

“芥川同学？”

鼻息交错间，芥川看见那双微微闪光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眸色。

“在下是芥川龙之介，所厌恶之物是被称为狗的动物。”

太过正经又严肃的语气，敦下意识屏了呼吸，原本想要后靠的姿势也跟着停顿，再开口却发现已经变作敬语：“是，我会时刻牢记。”

芥川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哑了口，后退了一步才偏头出声：“快点收拾吧，在下也去收拾一下床铺。”

偶尔的视线交接，惯例的晚间点名，安静的深夜淋浴，以及算不上自然的背靠背入眠。

“芥川同学，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华街吗？”

“嗯。”

“芥川同学，我可以直接喊你的名字吗？”

“随你喜欢。”

“龙之介，”下意识的停顿，紧跟着继续开口，“我可以转过去睡觉吗？”

敦迟迟没有听见回复，只床铺被身体轻压过而反射性微弹。

“麻烦的家伙，你不转过来吗？”

和小时候的银一样，忽然蜷起的身子，以及拥抱住自己胳膊的双手。

“谢谢。”在月色下微微闪光的微笑的眼眸，就像是落了星光。

“果然，更像是小学生。”对方这次并没有做出类似于坏心眼的反驳。

学校的宿舍直到三年级毕业也没能安排下来，之后，自然而然地顺延到高中部的入学。两个月的暑假过后，再见到彼此时，对方都稍稍长高了一些，敦小跑到果汁机旁的芥川身后，伸了手去比对两人身高。

“什么啊，还是比龙之介矮这么多吗？”

会这么在意身高，果然还是十三岁的小孩。芥川扬了扬头，转过身低了眉眼俯视对方，看吧，今天也是在下更高一点。

于是对方紧跟着踮了脚尖，在眉眼平齐时笑着开口：“在下一个学期到来前，我一定会长到这么高。”

大抵是说得肯定又用力，路过的同学都跟着笑着揽过敦的肩膀，“中岛小小一只不是很可爱嘛，”虽然是因为还没有到飞速长高的年纪，“每天面对这么多又高又大的男生，真的很痛苦诶。”

“但是是男校的话，肯定没有办法啦，”敦笑着接过芥川递来的果汁，“而且我是一定要超过龙之介的，每天都有认真地喝完一整盒牛奶。”

落在肩头的手臂因着芥川牵过手的动作顺势掉落回同学身侧，“笨蛋，不要一边喝果汁一边说话。”

“唔唔，因为从站台走过来很累的。那我们先走啦，拜拜。”

笑着和其他人说了再见，之后蹭上了对方的左肩，“下一次，绝对会比龙之介高的，赌上在下的尊严。”

“不要忽然学在下说话。”

“我明明是在表达正式，龙之介你完全没有亲和力，没有幽默感，一直这么严谨，绝对会在未来变成‘咳咳，初次见面，在下是芥川龙之介’之后让气氛直接僵住、让被讲话的小朋友张口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话的超正经老爷爷。”

吵闹的喋喋不休的扮演着自己的对方。

“龙之介一直不说话的话，气氛会很尴尬诶，只有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好奇怪。”

钥匙转动会发出微沙的咔嚓声响，在门被推开之后芥川紧跟着开口：“变成正经的老爷爷，有什么不好吗？”

“诶？”自己其实，只是在开玩笑。

“不是还有你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吗？”墨黑色的眸子沉静又认真，敦下意识张了张口，最后只咬住吸管点头回应。龙之介这家伙，未免也太，太——太难以对付了。

“好，好期待高中的生活啊，说是会有很多的社团活动。”因为超过了自己的应对范围，所以转移了话题。

“敦。”

“嗯？什，什么？”

“今晚要不要一起去中华街？”

尚未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握于手心的喝了大半的果汁，以及大脑间对于对方问话的反复重播。

“再说一遍。”

“在下不喜欢重复，不要仗着年龄一直撒娇。”芥川伸手替对方撇好刘海，凝着那双眸子再度认真开口：“所以，今晚一起去中华街吧，不是一直很期待吗？”

“要去！”

“敦激动的时候声音总会很大，很麻烦，在下如果变得耳背，绝对是敦的错。”

“什么啊，明明是龙之介太没有精神了，话也很少，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敦说着将果汁放至茶几紧跟着站起身，轻咳了两声学着对方开口，“咳咳，请问找在下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班长过来通知毕业合照的那一天，原本热情洋溢的语调在听见对方的回话后也跟着变成了单音调。

敦听见了笑声，低下头时看见对方微眯起的眼眸，之后下意识翻出手机按下了拍摄键。清晰的咔嚓声响，以及紧跟其后顿住的笑声，和双方愣怔的眸色。

那是敦的十三岁，进入高中的第一天，第一次切身感知了少女漫画里或明或暗的泡泡和星光。

“已经很晚了，果然还是下次再去吧，龙，芥川同学，也快点收拾完休息吧。”变得不知所措，变得连话语都说不清楚，之后按错了行李箱的密码。

他们在交接的彼此的心跳声中，沉默着背过了身，直至深夜的月色入眠。

刻意放轻了动作的辗转反侧，之后芥川伸出了手臂。静夜中，对方鼻息微热，挠得皮肤微微发痒。紧跟着，手臂被对方试探拥住。

敦眨了眨眸子，“对不起，龙之介，我做了过分的事情。”

“嗯，像小学生一样。”自顾自地慌乱逃跑，又自顾自地贴近道歉。

“龙之介，产生那种像少女漫画一样的心动的感觉，是正常的吗？”

“因为男校里只有男生，所以可能也是正常的吧。”

“对哦，因为学校里都是男生，而且龙之介又很好看，所以会心动完全是理所应当嘛。”

芥川的脸红了红，偏了眸瞥过对方目光，落在月色下微微闪光。

“嗯，下次再一起去中华街吧。”

“好！”

“笨蛋，不要在深夜里这么大声。”

之后听见了对方吃痛的吸气声。

“咬，咬到舌头了。”

果然，超级笨蛋。却还是翻了身子，帮对方检查了舌尖。被圈在两臂之间的身体，月色下泛了血色的舌尖，以及不知缘由稍稍加重的呼吸，和更加错乱的心跳。

“在下打电话问问妹妹要如何做。”一如往常的平静的语气，利落起身的动作，之后被埋在被窝里的人拉住了睡衣衣角。

“已经不疼了，所以不要打了。”

沉默的彼此的呼吸。

“我可以拜托龙之介一件事情吗？”

小声的埋进被窝里的嗫嚅请求。

“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小敦是勇敢的小孩，痛痛全部飞走。”温柔的自如的歌声，一点一点落进记忆深处，变成小小的蝴蝶，飞至四岁以前的自己的身边。

“龙之介，”从被窝里探出的脑袋，轻轻合起的微微笑的眼眸，“是温柔的人。”

如果，能够更早遇见就好了。

如果，能够更早相遇就好了。

同一时间的相似的想法，在彼此的缄默里，只月光知晓，只拥抱会意。

第一次去往中华街，是在十五岁的圣诞夜，第一次被对方亲吻脸颊，是在圣诞节的零点，在广场中央的灯光璀璨的圣诞树的背后。

刚刚吃完的草莓糖葫芦的甜味自对方的唇角落至脸颊，落至因惊讶而咀嚼到一半顿住的腮帮。敦低了眼眸去看被咬掉了耳朵的熊猫包，那张脸依旧在傻乎乎地笑，等着他咬掉另一边的耳朵。

“在下可以亲吻其他地方吗？”

直白的不知要如何应对的问话，只腮帮在对方的唇角离开后迟钝地动了动。

“敦。”

直白的毫不遮掩的视线。

“龙之介，”试图加快吞咽的速度却被果酱黏住了喉咙，“给我一点点平复的时间。”

因为是男校，所以会心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一直同枕而眠，所以会习惯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总是被对方牵紧右手，所以会依赖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就算被同学说奇怪也会觉得只是自然而然，只是他们在小题大做。

“中岛，芥川对于你的独占欲会不会太强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只是我在依赖龙之介而已，因为龙之介很可靠嘛。”不管是作为同学，还是作为同居人，抑或是稍稍年长的兄长。

因为是龙之介，所以才会自然而然。

“芥川同学，”敦看见那双眸子微微顿住，“请问我可以给你的名字加上另一层含义吗？”

因为是龙之介，所以会心动是理所当然的。

“可以借给我一下手臂吗？”

因为是龙之介，所以会习惯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不牵手吗？”

因为是龙之介，所以会依赖是理所当然的。

敦稍稍踮起脚尖，凑近对方耳畔，“谢谢你，愿意接受我的喜欢，”鞋底再次落回地面，连带着发丝轻蹭过对方耳廓，“所以，是先告白的我赢了。”

在前一晚的凌晨三点，说出的意味不明的话语，伴随着小小的风，掩埋进深黑色的夜晚。

“如果今天也出月亮就好了。”因为有想要对你诉说的话语。

“希望明天晚上会出现非常美丽的月亮。”许下了奇怪的愿望。

所以，感谢你的回应。敦猛地红了面色，就像是漫画里的心有灵犀一样。

走回去的路上飘起了小小的雪花，抬眸时月亮被掩进了云层，只霓虹灯光尽职地做着地上的星星。

“所以说，龙之介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秘密。”

“什么啊，这么见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告诉我有什么不好嘛。”

“长这么高的家伙请不要像小学生一样撒娇。”

唇瓣紧跟着被对方覆住，在街头抱着礼品盒的圣诞熊猫人旁边，芥川见着那个擅作主张的人狡黠地露出了可怜模样。“拜托你，龙。”

芥川哑了哑口，人潮拥挤中被对方再度撞了满怀，紧跟着将人紧拥。“在你第一次错喊成‘龙’的那一天。”小声的回答，以及双方交错杂乱的心跳。

之后，敦看见了远处盛放的烟火。

[芥川日记节选]

XX年XX月XX日 天气：阴

在下曾经养过一只狗，准确来说，是那只狗擅自跑了过来。泥地里摸爬滚打过的痕迹，令人嫌恶的气味，却有一双与在下记忆里不同的明亮的眸子。在下并不喜欢狗，这件事不管是父亲、母亲，抑或是银，都是知晓的。但是那只狗实在是太过执着了，执着地靠近，执着地听着银的话踏进了水池，执着地舔过母亲的手心，最后，用那双与在下截然不同的明亮的眸子，执着地凝向了在下。被主人遗弃的奶白色的柴犬，比起狗更像是猫的家伙，就那样，试探着用尚未晒干的尾巴，扫过了在下的脚踝。在下被那双明亮的眸子迷惑了，稍稍放开了心扉的缝隙，在十年以后，沉默地应允对方的擅自离开。擅自闯进生活的狗，像来时一样，擅自穿过了围栏，跑向了远方。在下是芥川龙之介，所厌恶之物是被称为狗的动物。所幸，在下从未喊过银为其所起的姓名，所以对于在下而言，不过是失去了一只无足轻重的奶白色的狗。

但其实，在下有一点想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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