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旧日诗篇

祥云路17号，这座静默伫立的老式民房，于朦胧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它似存在又似虚无，宛如从平行世界的缝隙间悄然溢出的幻影。

当林涛和王子舟到达这里时，雨水轻敲窗棂的声音正将谭学礼拉回现实。窗外，似有广玉兰的残花随风飘落。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租房的摇椅上，手指抚过膝上一本褪色的笔记本封面，那是他珍藏了十六年的爱情印记。

“又是那个梦……”他喃喃自语，干涸的眼眶中似有泪光闪动，这让男人的目光变得柔软而怅惘，似一汪澄澈幽怨的春水。

那一段回忆中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二十八岁的谭学礼踏入市中心的“新和书店”区域，打算度过一个平静的周六下午。作为一名文学硕士研究生，他钟情于这片书香天地，尤其喜爱书店深处那张靠窗的木桌，那里能看到街对面公园里的大叶榕随季节变换的色彩。

那天午后，秋阳正好，金黄色的光线穿过浅绿的窗玻璃，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谭学礼抱着一摞刚借阅的现代派诗歌选集，走向他惯常的位置，却被前方一道纤细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个身穿浅灰色毛衣、牛仔裤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他个子不高，乌黑的发丝柔软地垂在额前，随着低头翻书的动作微微晃动。少年专注地站在书架前，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脊，神情十分专注。

谭学礼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在某个瞬间，少年抬起头来，让谭学礼的时间仿佛凝固——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明亮如初春的第一缕晨光，清澈如山涧未染的泉水，却又含着几分羞怯与好奇，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精灵。少年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可能是由于聚精会神导致的血液循环加速，也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对视带来的莫名紧张。

“请问…你知道这里有《尤利西斯》的中译本吗？”少年开口问道，声音清亮如山间的溪流，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

谭学礼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地盯着人家看了太久，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书架：“外国名著区在那边，不过《尤利西斯》这类作品通常放在文学评论区……”

接下来的交谈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谭学礼得知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名叫苏文杰，刚满十四岁，是市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却偏偏对意识流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老师们都认为这些太艰深，建议我等到大学再接触，”男孩歪着脑袋笑道，露出右边脸颊一个小酒窝，“但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乔伊斯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让所有人这么敬畏。”

谭学礼被苏文杰的率真逗笑了。看着这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还有说话时上下跳动的眉毛——他感到一阵久违的心悸。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一朵沉睡多年的花，突然在心田里舒展开了蜷曲已久的花瓣。

接下来的时间里，男孩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小猫，不断地询问各种文学问题，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眼睛发亮。当他谈到对《百年孤独》的理解时，激动得双手比划不停；讲到《挪威的森林》里的情节，则又变得小心翼翼，声音降低到几乎只有谭学礼才能听见的程度。

“你真厉害，懂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临分别时，男孩真诚地赞叹道，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诗集递给谭学礼，“这是我最近写的一些东西，能请你帮我看看吗？”

谭学礼接过那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午后的影子》几个字。翻开扉页，第一首诗就让他心头一震：

“在图书馆的窗前，

阳光割裂成碎片，

我想念那个未曾谋面的你，

如同树叶想念风的无眠。

直到命运，

将我们故事相连——

不再为两页孤篇。”

“这是…写给某个人的吗？”谭学礼轻声问，不经意间抬头，正好迎上男孩略显慌乱的目光。

“只是…一些练习而已，”男孩迅速低下头，耳尖悄然染上一层粉红，“可能有点矫情，但我总是幻想有一天能遇到……”

话未说完，男孩突然抬腕看了看电子手表，略微歉意地笑了笑：“我妈应该已经做好饭了，今天恐怕得先走了。”

“我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谭学礼说，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下次你想来的时候，可以直接来找我。”

“真的吗？”男孩眼睛一亮，随即又害羞地收敛笑容，“那就…下周六同一时间？”

目送少年离开书店，谭学礼才发现自己竟记不得刚才半小时聊了些什么。他的思绪全被那个灵动的身影占据了——他走路时轻微摆动的肩膀，说到兴奋处扬起的下巴，还有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接下来的一周，谭学礼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力创作。每当他的心静下来，男孩的形象就会不由分说地占据他的脑海——那头柔软的黑发在灯光下呈现出微微的褐色，睫毛在脸颊投下的扇形阴影，还有谈论文学时那忘乎所以的神采。

他知道这样的感觉很危险。二十八岁与十四岁，硕士生与初中生，成年人与未成年人——这条界限不容跨越，可情感从来不受理智控制。

周六如期而至。谭学礼提前一小时到达书店，特意选择了靠近门口的位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身影。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次见面较上次轻松许多，男孩带来了更多自己写的诗，而谭学礼也准备了几本他认为适合年轻人阅读的散文集。他们聊起了普鲁斯特笔下的时间流逝，谈起加缪面对荒诞的态度，讨论村上春树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孤独感。

“我认为孤独并不是坏事，”男孩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就像月亮独自照耀夜空，正因为它的孤单，才能让我们看清星辰。”

谭学礼注视着他认真的侧脸，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疼痛与怜惜。在昏黄的灯光下，男孩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显得格外动人。

“你知道吗？”谭学礼轻声道，“有些人一生都在等待那个能让自己感到不孤独的灵魂，而有些人幸运地早早遇到了。”

男孩转过脸来，两人目光再次交汇。这一次，谁都没有回避。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张力，像是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你觉得…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对我而言，你已经是了，”谭学礼回答，声音低沉而克制，“但有些感情，我们需要时间去确认，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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