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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全燃燒》,1

小说: 2025-09-09 12:05 5hhhhh 9210 ℃

首先,他要不著痕跡地放置竊聽器,這是第一步。

櫻遙沿著宴客廳動線觀察,緊盯著不遠處半開的門板,等待最好的時機準備動手。然而不速之客忽然來到身邊,擅自引來眾人注目,大肆張揚。

「你就是櫻君?上個月替組長躲過警察的新人嗎?真不得了,不得了!」

一剎那宴客廳內紛紛投來目光,櫻遙尷尬地陪笑,不動聲色將握在手裡的竊聽器拋回口袋兜裡。他盡力笑得真誠,那一刻忽而對上視線,他牢牢記住了那個笑意和他一樣不達眼底的紅髮男人。

「哦,你說獨眼的帥哥?你是說蘇先生吧。那可是組長身邊的紅人。」

組長慰勞底下小弟舉辦了宴會,請來外燴,就辦在總部大樓宴客廳。櫻遙失去了靠近辦公室的機會,現下只能摸摸鼻子參加聚餐,在取餐的空檔隨便抓了人打聽。

「帥哥……應該吧。你說蘇……蘇什麼?」

「不知道呢,只聽過組長叫他蘇先生。」

「這什麼怪名字,他是中國人?」櫻遙好奇問。

「誰曉得。」臉上紋著奇怪漢字的平頭哥說,「他第一天自我介紹說是李奧納多什麼的。」

「欸?他是歐美人——」

「傻子,這一聽就知道是唬人好吧。」

平頭哥神色奇妙地瞟了櫻遙一眼,逕自走開了。櫻遙沒在意,目光緊跟著宴客廳中央的焦點,本著來都來了不吃浪費的心態,把自己吃得像一隻準備過冬的松鼠,兩頰鼓鼓囊囊。

「我不喝酒,謝謝。」

櫻遙婉拒了大概是以後同事的某彪形大漢的邀酒,甫一抬眼,叫做蘇的紅髮男人,側身露出的單隻左眼正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一個月前,接獲臥底指令的櫻遙晴天霹靂。上級竟要他飛越半個日本,去協助當地警局破獲本地黑幫。

他承認自己有時是橫衝直撞了些,但起碼結果是好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麼說也不應該被指派去做他最不擅長的臥底,誰看不出來櫻遙的性子和他的頭髮一樣楚河漢界分明,他跳不進灰色地帶,非黑即白,好惡分明,不可能對罪犯虛與委蛇。

更何況要他混入黑幫偷情報,這種細緻工作不應該他來辦。

「櫻,你幹警察這行,就要有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

不然你不幹,我就找你的同期——櫻遙的同期,書面紀錄上只有一人。長官精準捏住了櫻遙的軟肋,深知他倆交好,滿意地看櫻遙撇撇嘴接過牛皮信封,轉身推開辦公室大門。

臨行前一晚,同期榆井秋彥使出渾身解數遞來目標黑幫所有情報,明面上的,檯面下的,都摞成一疊文件夾搬到櫻遙公寓裡。

「雖然長官說裡面有接應人會幫助櫻哥,可是,聽說那位已經失聯了……六年?說不定已經……」

榆井秋彥面色凝重,耳提面命櫻遙要特別注意裡面的有名人物,組長的直屬軍師。可靠消息指出,此人打著文職的幌子,一副書生模樣,實際上殺人不眨眼,是妥妥的武鬥派——可惜,他的情報太難獲取,寫不滿半張A4紙。榆井秋彥遺憾道。

櫻遙不擅長暗記,但勉強記下了長相,和姓名欄形單影隻的一個蘇字,與那一日宴客廳上找他麻煩的男人不謀而合。

他得離這個人遠一點。

櫻遙的直覺如此咆嘯。

「你戴了隱形眼鏡,近視?」蘇笑吟吟地湊近櫻遙身邊,「嗯——不太對喔?這是有色鏡片呢。Cosplay?」

然而他大咧咧地拆穿了櫻遙。櫻遙不由渾身一僵,但還算保持神色自若。他不認為自己穿幫,長官挑選他的原因無非是因為他面生,進入搜查一部不到三個月,於是下了看似安全的險棋,安排他這張基本人人過目不忘的臉蛋去臥底。

保險起見,櫻遙做了最低程度的偽裝,兩眼戴上黑色隱眼,以此掩蓋他顯眼的異色瞳。至於頭上三分蒼白,就說是一夜少年白,任誰都不會猜想到這是燈下黑,最惹眼的特徵反而要堂堂正正。

「別這麼緊張,我不會說出去的。」蘇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我的右眼還封印著古代中國惡靈呢,櫻君要替我保密哦。」

櫻遙緩慢地眨了眨眼,滿臉清澈的困惑。蘇沒有在他眼裡讀到任何懷疑,浮起一抹難解的笑意。

「櫻君,我得走了。」蘇的視線撇到櫻遙身後幾尺外的地方,面露可惜道,「我們很快見面吧。」

「啊?喔……」

櫻遙點點頭,才一會工夫沒留意,便已看不見蘇的身影。

自說自話又神出鬼沒的傢伙。

櫻遙嘟囔道,掃了眼組長辦公室,低低咂了一聲。

今天的他依然無法達成任務的第一步。

不曾想他與蘇的再次見面立刻實現,櫻遙隔天被叫進了組長辦公室,他怔怔看蘇的唇形,好似沒有聽見他說什麼。

「我推薦櫻君,負責這次行動。」

過一會,櫻遙反應過來,大聲驚呼道。挺著大肚腩的中年男人臉上堆著沙皮狗一樣深深的褶子,勾勾手指喊櫻遙走近點,挑眉端詳他好陣子,又問蘇確定嗎?這個小子的確身手奇佳,不過加入才不到兩個禮拜。

「櫻君畢竟是幫助過組長的人呢,我相信他可以勝任。」

「好吧,就聽蘇先生的。」

「謝謝組長。」

面對兩名黑幫內最偉大的人物,櫻遙的後頸密密麻麻竄出了冷汗。

一個小巧的黑色方塊吸附在辦公桌內緣,在陰影內側閃爍著紅光。

他抬眼對到一隻蘇芳色的眼睛,有種被煙燙到手指的灼熱感,別開眼,五味雜陳地接受了作為幫派分子的第一份工作。

工作內容不難,就是去幾家敵對勢力的場子打聲招呼。這種不討好的免洗工作,談不上勝不勝任,但其中有一家俱樂部的老闆偷了組長的東西,櫻遙必須去找回。

東西是什麼,櫻遙自然不得而知,倒是聽說俱樂部老闆酷愛密室逃脫,因此找這樣東西便有了難度。總歸需要動點心思,但不多,論體能條件,他或許最適合。

燈紅酒綠之中,櫻遙招呼到第三家時,製造火警的計策奏效,其中一名服務生不去逃生,而是往反方向直衝,他跟在後頭鑽進幽暗的長廊,俐落敲暈了對方,拿他皮帶上繫著的鑰匙,打開了這條廊道通往的唯一一間房間。

接下來的部分就很令人苦惱了。櫻遙已經打開了所有能開的抽屜櫃子,房間很小,沒有暗門,唯一上鎖的抽屜櫃甚至沒有保險箱。

或許這裡也不是呢?

不對,看服務生的反應,明顯就是要去轉移重要的東西。

到底在哪?

櫻遙焦急在房裡繞圈走,沿著牆壁找任何可能遺漏的地方。同時間他想完了,這裡在俱樂部最深處,唯一出口唯有方才的走廊,待對方增援抵達,自己就是甕中之鱉。

「櫻君,陷入苦戰了呢。」

「……哈啊!?你,你怎麼在這!?」

不料有人忽然出現在身後,櫻遙大吃一驚,像貓見到黃瓜一樣跳開。定睛看清一身服務生打扮的男人是自己人——暫時性的——他緩了口氣,隨即又警覺起來。

「你是從什麼時候跟過來的!?」

「一開始。」蘇咯咯地笑,彈了彈脖子上的領結,「這可不行呀,櫻君,這麼疏於防備。」

「你,你少廢話……!」櫻遙頓時臉紅脖子粗,「別說得好像你知道在哪!」

「呵呵,我還真可能知道呢。」

蘇捏著下巴偏了偏頭,垂眸瞥了眼角落打開了的貓罐頭,信步走向皮質沙發,修長的手指輕划扶手被抓撓的破洞。

「這裡養了貓。」

「貓?貓又怎麼了。」

「剛剛這裡響起警報,鈴聲那麼大,貓咪一定很害怕。」

「哈啊?」

「大概躲起來了吧。」

蘇揹著手,又走到大開的門口旁,皮鞋鞋尖踢了踢門板下方的貓洞,眼珠溜轉了會,就輕快踱著步子了出去。

「你要去哪——」

櫻遙連忙跟上去,才滿頭霧水問道,就見蘇仰起頭看向天花板,順著他的視線,找到一對匍匐在消防管線後方的金色貓眼,朝他們喵喵叫了兩聲。

「哎呀,居然在那裡。」

真傷腦筋。蘇狀似煩惱地嘆息,櫻遙卻沒有任何猶疑,直接就著狹長的廊道,兩腿一蹬一踢,貓一樣輕盈地躍到上空,輕鬆握住了消防管線,盪單槓似地盪到了貓咪的所在地附近。

微微撐大的眼眶裡,虹膜倒映著櫻遙成功撈起貓咪又平安落地的身影。

貓抓到了,然後呢?櫻遙來到身前問,略顯無措地抱著懷裡的黑白色毛球。做得很好。蘇給予肯定,伸手摘下了貓咪項圈,立時拽過了櫻遙的手疾奔起來。

項圈上連著一塊金屬姓名牌,撬開後裡面鑲嵌一枚記憶卡。完成工作的櫻遙被組長大力讚賞,一時間在組內聲名大譟,這讓企圖保持低調的櫻遙很是困擾,他忿忿地滿面笑容的肇事者,卻又不得不感激,若沒有他,竊聽器也好,貓項圈也罷,他沒有一樣能自己辦到。

混入黑幫來到第二個月,櫻遙啃著超商三明治看街邊巡邏的警察,兩人一組的配置。只存在於口頭上的接應人,怕是凶多吉少。畢竟,有個心思敏銳,兼任幫派大腦和眼睛的麻煩人物。

所幸櫻遙任務期間不長,他的工作已經完成第一步,接著只要暗中伺機,等待警局正式行動,和自己裡應外合。即便事與願違,他得和黑幫分子稱兄道弟,周旋在聲色場所,然後——還得應付不請自來的笑面虎。

「唷,櫻君,今天也要去那裡嗎?我們順道一起吧。」

笑盈盈的斯文男人,一如既往地身著中國服,揹著手靠近。櫻遙古怪地睨過去,沒好氣道。

「副手大人不需要跟我這小嘍囉混吧。」見蘇瞪著眼睛,好似他在說外語,「副手,不對嗎?」

「討厭啦,我哪裡是副手。」蘇擺擺手,又沉下音色道,「不過副手……很有意思。」

「什麼有意思?」

「副手。」蘇芳色的獨眼彎起,「如果是做櫻君的副手,我很樂意喔。」

「哈啊!?怎麼可能!?到底在說什麼啊……」

總之,不要跟過來。櫻遙說。蘇聲調平坦地說知道了,貌似誠懇,櫻遙卻聽明白了他話裡的敷衍,索性不管了,只要他不予理會,那麼他會自討沒趣離開。

然而蘇依然違背櫻遙的想像,自頭到尾如影隨形,看著若即若離,轉瞬又在身旁,笑呵呵問他接下來去哪。

櫻遙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單身公寓,踩上樓梯前繞去集中信箱收信。他隨手一翻,在電費通知單背後看見一行數字,他把信塞進外套口袋,不多時回到房間裡撥通了那串號碼。

茶几上擺放開封了卻嶄新的香菸盒,櫻遙取起旁邊的打火機,抽了一根香菸,一面在窗邊點燃了信,安靜聆聽話筒那頭傳達的新指令。待信件焚盡,躺在窗台上的孤單香菸吞沒了最後的火星子,他把只剩煙嘴的香菸彈進垃圾桶裡,連同不完全燃燒的紙片一起。

這次任務難度直線上升,櫻遙必須拷貝組長辦公室電腦的資料,秘密送回警局。進入組長辦公室不難,避人耳目送東西也不難,可讓他這個電腦小白當黑客就很過分了。櫻遙隔天回傳的抗議在後半夜跟著外賣盒送到門口,他一掌拍響腦門,到頭來還是得硬著頭皮上。

總歸是會吵的孩子有糖吃,櫻遙得到了一個USB,只消插進電腦插槽就能自動複製硬碟所有資料。他預知到B級諜戰片的芭樂情節即將在自己身上開演,滿臉寫著大大的不情願,趁一次幹部委託送禮品,非自願地順利進入組長辦公室。

憑藉櫻遙今時今日地位,他能隨意出入組長辦公室全因為那個姓蘇的男人。因為那個吊兒郎當的傢伙不是忘了東西就是忘了還東西,次次都要櫻遙跑腿,組長辦公室外常駐小弟眼熟他,都懶得多看幾眼。

長此以往,蘇對櫻遙的關心人盡皆知。於是有人說,他是蘇先生的新玩具。

搞什麼啊,還有舊的嗎?那傢伙也曾這樣對待別人——嗶!電腦發出聲音,櫻遙一驚,垂眸看見進度條的100%還有些恍神,趕忙給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飛快抽起USB,趕在組長回來前,分秒必爭地離開了辦公室。

之後又是漫長的等候。臥底無非就是盼不到頭的戲子,沒有觀眾也要唱戲,唱到眾叛親離,唱到面目全非,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所以說他來扮演最合適不過,六親不認,充其量算上朋友的同期,長痛不如短痛的情誼,另請高明就好。

可能他要演戲一輩子嗎?負面想法跟天花板的黴菌一起瘋長,櫻遙來到組裡過了半年,正值梅雨季,屋外淅瀝瀝雨聲從不間斷。來自蘇的多餘關心也不見消停,像是有什麼每日生產定額,不搭理自己下不了班似的。

「又下雨了呢。」這會屋簷下迎來第二名訪客,笑看櫻遙眉眼的侷促,「櫻君,沒帶傘?」

要和我一起撐傘嗎?我送櫻君回家?蘇問得輕佻,可能是有意為之,戲弄櫻遙本就屬於他的娛樂之一。然而櫻遙沒有按照他的期待拉長臉拒絕,只是淡淡瞟他一眼答,也好。

「那就麻煩你了。」他甚至這樣說。

蘇掩不住驚訝,「啊……嗯。我知道了。」

聽上去並不那麼從容的語調多少為櫻遙平反,只可惜本人遲鈍,順從地站進傘下的陰影,困惑地看蘇好似發怔的神情。

「不走嗎?」

「嗯,走吧。」

「我家在那裡。」

櫻遙朝某個方向伸出食指,蘇沒有多看便點了點頭。

「我知道。」

「……你跟蹤我?」

這坦白顯然惹人非議,蘇陪著笑臉連忙解釋。

「討厭啦,說那麼難聽,我是看櫻君一個人來異地生活,出自關心才看看櫻君住哪喔。」

「你這是犯罪。」

「哈哈,我們是黑道啊,犯罪什麼的,櫻君說話口氣正直得像是警察一樣。」

腳步稍頓,櫻遙很快跨出下一步,濺起的水花濡濕褲管,被踩碎的水面是同樣被踩碎了的一對背影,中國服上的紅色像火,被一腳踩滅了。

「送到這裡就好。」櫻遙說。直接步出傘面的覆蓋範圍,站到了單身公寓的屋簷下。

綿長的雨簾降落在他們之間。櫻遙定定地望著對面的蘇,不過三兩步的距離,卻有一瞬錯覺,彷若他們天涯海角。因此錯覺產生另一種錯覺,櫻遙鬼使神差地問:「還是,你要上來坐坐?」

雖然我家什麼都沒有。他說。蘇咯咯地笑幾聲,輕聲反駁道,至少有櫻君,那樣就夠了。

「那你還不趕快上來……!」

櫻遙一股腦地奔上了公寓的鐵梯催促道,蘇收起傘跟上去,行間不忘調侃櫻遙的住處,就像是都市怪談裡經常出現的鬼屋。

這半年來,櫻遙見識過蘇的狠戾,親眼目睹他面無表情踩斷叛徒的肋骨,也見過他把玩著蝴蝶刀,輕描淡寫讓人選一根手指——要被切下的手指——轉眼又人畜無害地堆起笑臉,柔聲地問他晚飯吃中餐還是壽司。

「反正你又不吃,問這個有意義嗎?」

「有啊。我喜歡看櫻君吃東西嘛。」

櫻遙心底不是滋味。看似對自己網開一面的人,實際上也沒有掉以輕心分毫,蘇從不在任何人面前進食,不隨意嶄露脖頸,所有的謎團都和他的右眼一樣懸而未決。

「唔哇——櫻君這裡霉味好重,真的住了人嗎?」

「你很失禮欸。」櫻遙咂了一聲,走到最深處開窗,「地方小,通風差,沒辦法。」

「櫻君會抽菸?」蘇的視線落在窗台上的藍白香菸盒。

「嗯,偶爾。」

「真意外。」

「是嗎?」櫻遙越過蘇的身旁,餘光掠過他肩頭濕潤的印子,「你坐吧,我去倒茶。」

「有勞你了。」

無懈可擊的,糖裹的笑容。擊碎糖衣,裡面還是笑嗎?

然而企圖辨明成分的念頭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櫻遙站在廚房裡倒麥茶,越過連接寢室的狹長道路遙望蘇的背影。此時背光的紅,融進了窗外的雨,卻不像是熄滅的樣子。

落葉颯颯的季節裡有人死了。在其他黑幫管轄的賭場欠了一屁股債,偷了保護費打算捲款潛逃,卻在償還賭債的前一日被逮個正著,吐出鈔票,也吐出內臟,那人隔日被發現時已被活活打死,扁平的胸腔像是砧板上被拍平的肉餅。

紋著奇怪漢字的平頭哥摸摸光溜溜的腦袋,感謝櫻遙那日相助取回保護費,盛讚他義氣。櫻遙只聽說平頭哥夫人剛生產不久,難以承擔保護費失竊的責任,所以他才願意搭把手。

可櫻遙忘了小偷也是人,醫院躺著急需醫藥費的老母親,等不到錢,只等到了歸零的監護儀。偽善化進胃酸裡湧上喉頭,他衝進廁所嘔吐,嗆得唾液鼻水糊滿下半張臉。

櫻遙抱著馬桶啜泣。這才第二個年頭,他便已經痛苦得想要忘記一切。他希望他從未熟知平頭哥的外號,愛抽的香菸牌子;他不應記起小偷喊過他櫻哥,不過是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

「櫻,你幹警察這行,就要有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

可他拋的是別人的頭顱和熱血,他算什麼警察?

接著一連數日,櫻遙都不再去組裡露面——正確來說是他不能。他發了高燒,躺在榻榻米上自生自滅,高溫焚盡他的思考,燒毀所有的偽裝。

「櫻君……」

恍惚間上半身微微懸空,滾燙的口腔一陣清涼,下意識喉嚨滾動,櫻遙皺起眉,喊了聲苦。

「吃藥當然苦了。苦點才好。懲罰你害我這麼擔心。」

熟悉的溫柔嗓音中,是難得失去從容及略顯責備的口氣。櫻遙沒有力氣開口,驀地前額覆上一片軟糯的冰涼,旋即他又昏睡過去,再次醒來就怔怔望向窗外明亮的天光,回頭看脫落的退熱貼像塊口香糖黏在榻榻米上,以及散落在腳邊開封的退燒藥。

旋開了茶几上剩餘八分滿的礦泉水,重疊在記憶裡的清涼,最終轉為成倍的炙熱奉還給櫻遙。

明明很快就要冬天了。

捱過嚴冬,春天就能到來。櫻遙相信著,相信著自己相信。

可是春暖沒有花開,櫻遙的手機來了電話,說讓他去一家酒店,組長等他。

掃了眼酒店地址,手指沿著字體在螢幕上敲打。那是一家會員制的酒店,只有幹部才被允許進入,不是櫻遙的身分能夠靠近的地方,因此他打開手機通話,按了幾個數字,電話另一頭接通天氣預報,他仔細聆聽報時,暗自攏緊眉心。

找出最像樣的一套西裝,櫻遙依約來到酒店,門口保安搜身特別嚴謹,把他口袋裡打煙霧彈的香菸和打火機都給沒收了。他來到VIP包廂,左擁右抱摟著美女的組長叼著雪茄讓他坐下,他愣住了,因為包廂內座無虛席,坐哪?

蘇安坐組長身旁,接住了櫻遙投來的目光,沒有回應。他手裡拿著高腳杯,暗紅色襯衫、黑色西裝,除了眼罩和耳墜以外,全然一副陌生的模樣。

「坐啊。」

組長重複道。情知自己沒有第三次機會,櫻遙吞吞口水,走到長桌前的空地中央,跪了下去。

「不是叫你坐嗎?」組長抬抬眉毛,晃著裹滿牛排汁水的叉子,「唉,沒位子啊?那個誰,喂!讓出來!」

包廂內座位呈U字形,銀質叉子指到坐在最邊緣距離門口最近的一名幹部,男人錯愕地比著自己,組長便直接抄起威士忌杯砸過去。

叩!一聲,頭骨與玻璃碰撞的沉悶聲響,威士忌杯落地碎了,被指名的幹部沒有怨言,摀著額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顫顫巍巍站起身。

「只是讓座沒什麼意思。」這時蘇開口,好似冬天住在他的嗓子,發出的聲音冰冷無比。

「蘇先生說得對。」組長猛地一拍手,夾著雪茄的手指比了個讚,「那你們打一架吧,誰贏了誰坐下。」

男人原本懼怕的眼神在瞥向櫻遙的一瞬變得陰鷙,無預警出拳。櫻遙下蹲,敏捷閃躲,男人被他掃到地上,腹部挨了一腳,又被一個點到為止的右直拳嚇得直認輸。

「分出勝負啦?那櫻,你坐。」

櫻遙複雜地瞥一眼蘇的方向,才看向組長點頭應聲。他伸出手想扶起倒在地上的男人,然而組長拍手喊來門外部下,拉走了男人,對男人的哀號求饒充耳未聞。

「坐下之前,來,喝一杯。」

內心餘波不平,櫻遙反應慢了半拍才去拿桌上的空酒杯,唯恐觸犯組長的逆麟,心一橫乾了這杯酒。

「很好!很好!」

櫻遙咳了幾聲,紅著臉入座。組長囅然而笑,轉頭吩咐身邊的女公關坐到櫻遙身邊,又添滿了櫻遙的酒杯。

不近女色、不嗜菸酒,櫻遙敬而遠之的三要素,這裡全齊了。然酒過三巡,櫻遙雙目渙散,酒精浸透他的防備,女人的胴體軟軟地貼著他的手臂,倒空了一瓶威士忌。纖纖玉指撫過另一隻白酒,溫言軟語間鬆動軟木塞,嬌嗔不准櫻遙杯底養金魚,眨巴著厚重的假睫毛,等他飲下最後一滴,隨即又將新開的白酒倒入空杯。

「我已經不能,喝了。」

不一會櫻遙上身前傾,雙手抱頭發暈,女公關不屈不撓地鼓勵他振作,桌上倒了半杯的白酒卻被另一隻手攔截。

「這杯,我幫櫻君喝了。」

說罷,蘇便豪快乾了酒。包廂霎時變得安靜無比,只有櫻遙嗚嗚嗯嗯的呻吟,和組長剪雪茄的聲音。

「蘇先生,很少主動幫誰啊。」

「畢竟是新人,多多照顧。」蘇莞爾,拉起櫻遙的手道,「組長,我看櫻君不行了,我帶他去休息。」

煙圈吐到半空緩緩潰散。組長一揮手,蘇向組長微微欠身,撐起櫻遙的半邊身子走出包廂。

一股熟稔的火燒上食道,洶湧而上的噁心感驚醒櫻遙,他翻過身,在床邊對著空氣乾嘔數回,終於嘔出酸澀的汁水。

他頭痛欲裂,喘著粗氣環顧四周,就見角落的單人沙發攤開一道暗紅,脫去西裝外套的蘇靠著扶手,一手托住額頭半掩住了臉,慢一拍才覺察櫻遙的注視。

如果說蘇是一把火,那麼他旺盛、張揚。可是現在的他,眼看著就要熄滅似的。

「蘇……?」

「啊,櫻君,你醒來了。」蘇輕哼一聲,撈起椅背的西裝外套,有些不夠俐落地起身,「那你好好休息。」

「你要去哪?」

「回組長那裏。」

「可是你看起來——」櫻遙一把拽住了經過身邊的蘇,將人留在床沿,「你不對勁,你別回去。」

「怎麼,櫻君擔心我嗎?真令人高興呢。」

蘇疲乏地揚了揚唇角,不置可否的角度。藉著還算亮堂的日燈光,櫻遙昂起脖子試圖看清蘇,勉強驅動自己的所剩不多的腦力去推斷,為何蘇的氣息聽上去並不平穩,為何,他的雙頰也有酒醉般的酡紅。

這個男人不可能喝醉。他親眼見過蘇生生幹空一瓶伏特加。

「你喝醉了?」

「嗯……是喝醉就好了。」

「不是喝醉,那是什麼?」

「是更麻煩的東西呢。」

「不能跟我說嗎?」櫻遙握緊了蘇的手腕,讀取此時微不可察的顫動,「換我幫你。」

「櫻君,我說你啊……」

蘇的嘆息聲慢慢落到櫻遙臉上,濃烈的酒氣混著喘息互相雜揉在一塊。櫻遙微微撐大眼,酒精令他不能很好思考眼下發生了什麼,而覆蓋在嘴唇上的,又是什麼。

「唔——!?」

驚呼間,濕熱的軟肉擠進牙關,蘇按著櫻遙的後腦吻他,按著他的肩膀往床上倒,也不在意他吐過,捲著他的舌頭吸吮。初吻的滋味悲慘地充滿了酒精和嘔吐物。櫻遙的認知中,只會存在這一片面資訊,此時奮力掙扎的他,或許永遠不會知曉,真正的初吻是白開水、退燒藥和火燒到心口的味道。

膨脹的硬物擦過下肢,櫻遙後知後覺蘇的異常,是另一種性質糟糕的東西,比如春藥之類的。

「蘇——等等,你被下藥了!」櫻遙得空抽開手摀住了蘇的嘴,一瞬間忘了頭疼,嘶聲吼道:「你清醒一點!我是櫻!」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櫻遙。」

然而蘇笑出聲,順理成章捉住了櫻遙的手,從中心吻到末端,輕輕銜住了幾根手指。

若只是到此為止,櫻遙還能當這一切是藥物作用下的不可抗力,然而蘇的氣息灑進指甲縫,唇瓣貼著指腹,一掀一合地唸出了櫻遙的員警編號,以及那絕密的行動代號——

「……煙。」

「你怎麼可能知道……!?」

「櫻君,」柔軟的聲音挾著一分責備,「你對人應該要多點防備。隨便讓人進屋,不是個好習慣。」

「你,你到底——」

「蘇枋。蘇枋隼飛。這才是我的本名。」

櫻遙渾身僵硬,像一個第三者抽離地旁聽一切。無火不起煙,凡事必有因。蘇——蘇枋隼飛便是那不可或缺的火,那失聯多年的接應人。

「混帳,你……你一直騙我!?」

「怎麼能說是騙呢?我只是現在才告訴櫻君啊。」

怒意席捲了櫻遙,他想要起身狠狠踹一腳,卻受制於蘇枋隼飛將他牢牢箝制,身量與氣力上皆無法匹敵,更何況醉意未退。

「喂,蘇,你還記得你是警察嗎……?」

幾次嘗試脫逃未果,櫻遙呼呼喘氣,憤怒地瞪著蘇。或者他應該叫他本名嗎?他還能回應自己的真名被呼喚嗎?

「當然記得啦。」蘇枋隼飛說得很輕鬆,手上力度卻未減分毫,「不然我的眼睛,也不會變成這樣喔。」

他是接應人,更是領路人、破風者。然而火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破風,櫻遙難以想像甜美包裝下,藏著多少苦澀。於是他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氣,鬆開了手,任由男人勃發的地方抵在他支起的腿根,強裝鎮定道,現在當務之急應該是解決你的問題,去趟風俗,我會遮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不知道警察進行性交易。

「櫻君這是食言嗎?」蘇枋隼飛遺憾問,「不是櫻君說了要幫我的嗎?」

「哈啊?我是為你好!我們兩個男人能做什麼!?」

「能做的可多了。況且,我是因為櫻君才被下藥的啊。」

「呃,我……」

櫻遙啞口無言,咬著下唇,忿忿地睨著笑盈盈的蘇枋隼飛,不經意間,他觸碰到火熱的皮膚,才發覺一向清爽的白面書生,臉上的紅早就漫到脖頸,前額浮起了肉眼可見的薄汗。

「啊……真是瘋了!」

腦子一嗡,櫻遙一把拉下蘇枋隼飛的脖子和他接吻,鬆開肩膀任人打開自己。黏膜交融下,一隻手急切剝去彼此下身所有衣物,櫻遙是一張名副其實的白紙,沒有經驗,甚至也沒有多少閱歷,天真地盯著對方的動作,好像課堂上初學新知識的孩子,看得蘇枋隼飛低聲一咂,粗魯地抬起櫻遙的兩腿併攏,將蓄勢待發已久的勃起插入腿縫之間。

直到這美麗的男人下流地挺動腰桿,櫻遙才意會過來,他們正處於一場非典型性愛之中。他羞赧難當,別過臉不敢看自己腿縫中進出的東西,然而蘇枋隼飛握住他的性器,跟著晃動一起上下套弄,酒精和性慾之間盛大的矛盾,使得他不完全勃起,卻也實實在在高潮了。

「櫻君去了?」

「……才沒有。」

「櫻君,你真的很不會說謊。要裝成吸菸者,菸盒那麼新,身上又沒菸味,騙誰呢?」

沒有半分柔軟的肌肉,稜角分明的骨骼。可卻是這副屬於男人的身體,燃起了最深處的慾望,蘇枋隼飛笑著搖頭,晚一步射在他的肚子上,他們頭靠頭大口粗喘,更為濃郁的腥臊味凌駕在酒氣之上,精液在肚臍眼汪起小水灘,倒映出眩目的光芒。

櫻遙難堪地絞著底下的床單,完全敞開的衣襟內,碎吻如引子,代表引發一次大火的機會。而蘇枋隼飛本身即是一把火,勢不可擋,點燃了所有。

櫻遙在焚燒中失去意識。

櫻遙被手機的震動給吵醒,看清了來電顯示,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接聽電話,一個理應昨夜就該抵達的電話。電話那頭很吵,他勉強聽清了一個句子,對面要他回警局——回去?我還在臥底,怎麼回去?他問。

結束了。對面接著念出他的員警編號,重申一次,結束了。

宿醉還沒有放過櫻遙,他揉著太陽穴,一面摸到床上乾硬的片狀物體,黑色的,中間呈透明狀。櫻遙花了幾秒辨認出那是他的黑色隱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揉掉了,亦不知他的真面目,另一人是否恰好目睹。

另一人——「蘇!蘇!你在哪?」

櫻遙從床上跌下來,踉踉蹌蹌爬起來,將房間翻了個遍。昨夜沒能清晰的事物一一呈現在眼前,他不在原本的酒店,這裡的落地窗一看就知道至少十層樓以上。床頭的便條紙寫著飯店品牌名,他想也不想便拿起座機,劈頭就問前台,看沒看見一個男人,登記在這間房的,或許叫做蘇的男人。

可能換了西裝,穿回了中國服。戴著眼罩、紅頭髮、耳環長長的,然後,然後笑得很有禮貌,長得好看的男人。

櫻遙絞盡腦汁描述他記憶中的蘇,然而前台抱歉表示,人員剛換班,並沒有見到他所說的男人。一種不安的預感如小火低燒,他完全沒有記憶,蘇是如何將他帶到這高樓套房?他目前堪堪獲悉的是,蘇至少違背了組長的意思,替他喝下加了春藥的白酒,甚至擅自將他帶離酒店。

「那不好意思,麻煩五分鐘後,幫我叫一輛車到……嗯,對,就是那裡,那是酒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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