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困惑又抱歉地向櫻遙再次確認：「請問，您真的要去那裡？因為那裡……今天早上剛起火災。」

櫻遙一愣。三秒的空白。「你說什麼？」

落地窗外大好的陽光，一片白茫，細密的雨滴敲在玻璃上，下雨了。櫻遙握著座機話筒，凝視著彷若大火灰燼般的世界，低喃著又像是捫心自問，這雨來得這麼晚，要怎麼熄滅這場火呢。

那間會員制酒店在清晨發生不明大火，同時間警方收集關鍵罪證拿到了逮捕令，組長及其一干幹部通通坐牢，面臨漫長的審判。櫻遙回到了警局，協助破獲黑幫的功勞不小，上級要升他階級，又要拔擢他進櫻田門當差，前途一片光明。

櫻遙婉拒了，三年內破獲黑幫的功勞不屬於他，甚至那輕飄飄的三年，也絕非字面意義上的三年。他回去了原本的小分局，維持原本的職階，依然每天處理暴力分子，通宵下班和榆井秋彥喝點小酒。

是的，他會喝酒了。即便比不上某個千杯不倒的男人。

蘇枋隼飛下落不明，至今沒有出具任何官方報告。警方甚至沒有追恤，因為他們一樣，是孤獨得只剩自己的人，所以沒有人會在他們死後追討公道。

一個在書面或口頭都不曾留下痕跡的男人，獨獨將灰燼留給櫻遙。

可櫻遙甚至沒有悼念的方法，連名字都是最後一刻才被告知。他不了解蘇，不認識蘇枋隼飛，他失去右眼的緣由、不在人前進食的苦衷……還有自己沒有參與的六年，長什麼樣子？

四季更迭，來到了櫻遙沒有蘇的第一年。他三十四歲，不是四歲，該吃吃，該喝喝，失眠就用大人的嗜好品取代搖籃曲。

「是說櫻哥什麼時候開始吃中國菜啦？」

「忘了。」

「欸？是嗎？不過很好吃呢！我來這麼多年都不知道這裡還有中餐館……」

櫻遙漫不經心聽榆井秋彥說話，他們剛值完小夜班，找到這家開到凌晨的中國菜。這裡顯然脫離了他們的轄區，何況沒有招牌，等同沒有地址，巷口酒吧的霓虹燈權當是路標。榆井秋彥的口袋名單沒有這家店，倒是好奇櫻遙是怎麼知道這裡。

其實櫻遙也不知道。他剛好散步到了這裡，一種猜想告訴他，如果蘇在這裡，十有八九會拽他吃這家中餐館。然後，一定也會像他一樣，堅持找露天座，他們一人吃飯，一人喝酒，但分享月亮。

「然後啊……櫻哥？你有在聽嗎？」

「啊？喔，我聽著呢。」

「櫻哥，自從回來之後就魂不守舍的，果然……發生了什麼嗎？」

櫻遙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剎，很快落定桌上的酸菜魚。手機震動起來，他想起是自己忘了撤掉的鬧鐘，分出一手伸進口袋，看都不看直接按掉了。

「沒事。都過去一年了。」他提了提嘴角，「而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榆井秋彥點頭點得一頓一頓地，拿起棕色酒瓶倒酒，歪斜著腦袋：「聽說我們這裡，最近要來新人呢。」

「也好。」櫻遙點頭，接過榆井秋彥遞來的酒杯，「我們是需要點人手。」

酒液上波紋粼粼，絲綢般的雨飄進櫻遙的酒杯裡。他抬頭仰望夜色中綿密的雨幕，月亮被烏雲遮擋得七七八八，像被燒穿了一個洞。

抽回視線，櫻遙專注使起筷子挑魚骨。然而手機又震動了，八成是碰到延後鬧鐘，於是他又一次將手伸進口袋，摁下手機側邊按鈕。

「好像是在別的地方立了大功喔，還聽說只要他願意，要做警視也沒問題，但人家只要當警部就好呢。」

「這麼厲害的人物，來這種鄉下幹嘛？」

「我也不知道，還指定我們這裡，其他地方都不要。」

「是喔？」

「可能是因為受傷吧，大概也跑不了外勤了，要在我們這裡養老呢。」

「受傷？」櫻遙沒能挑出魚骨，索性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含糊不清道：「什麼傷？」

「眼睛。哪一眼不曉得，總之看不見了，戴著眼罩呢。」

榆井秋彥自顧自拿酒杯去碰櫻遙的，面露憂色，將整碟酸菜魚攏過來，專心致志地挑魚骨頭，沒能分心看桌子對面。

「哎，不管怎麼說……」顯然榆井秋彥手巧得多，三兩下分好一碗魚肉，放到櫻遙面前，「視力對警察來說很重要啊，希望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就好。」

嗒，嗒。豆大的雨珠砸在他們的摺疊桌上，不遠處老闆見雨勢轉急，慌忙奔出店外支起遮雨棚。

「雨變大了，櫻哥你有帶傘嗎——櫻哥？」

手機的震動比榆井秋彥更早喚回櫻遙，他像是過電一樣肩膀一跳，遲疑地掏出手機。

這回很清楚，手機螢幕的顯示畫面並不是鬧鐘，而是一連串陌生的數字。

櫻遙滑開通話條，手機貼上耳廓，話筒另一頭的幾個音節，燙得他幾乎握不住。

「櫻哥怎麼了？有電話？」

「榆井，抱歉，我，」櫻遙捏著手機站起身，雙目灼熱，「……我先走了！」

「欸？櫻哥——」

遠遠將榆井秋彥的呼喚拋在身後，大雨卻先一步吞沒櫻遙，雨水滑落誤觸靜音，對方沒有聽見他心急如焚地問他在哪，還以為他生氣，滿懷歉意地準備掛上電話。

櫻遙站在雨裡氣急敗壞地敲打手機螢幕，才總算切回正常聲音，大吼：「不准掛！」

「你他媽不准……再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啊！」

你現在在哪？櫻遙邊走邊問，走著走著，就奔跑起來，奔進濤天的夏季雷陣雨。而世界在打滑，他好幾次要摔了，隔著手機傳來的字句和雨勢一同時斷時續，他衝出巷口的當頭，雨歇了一會，轉眼又是傾盆大雨。

正好霓虹燈瀉下來，打在了酒吧對面的人影。三色燈管只剩一色，紅光使得那人在雨裡也像極了一團火。

很久的沉默。

然後，火吻過的聲音艱澀而緩慢地撕開雨幕。

「……你就是櫻君？」

他們炯炯地凝視彼此，一起燃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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