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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篇——4.四千年来第一场雨,1

小说:坠往深空之鸟 2025-09-09 11:33 5hhhhh 3440 ℃

四千年来第一场雨

漫天飘红。

孤高自傲的王,这里的泪也包含你的一份吗?在那并不存在的毁灭的前一刻,你是怎么想的呢?

然而,并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周遭寂静无声,这也是必然的…

居住在沙漠的人们都知道,这片总冷漠而反复无常的砂黄色的土地,她沟壑万千的臂弯四千年来一样经历过无数的风雨,但没有任何事,任何物可以证明这一点,同那些或许存在过的水洼一样,能做到这件事的一切都消散了。所以,无妨的,莱昂,就将这一次雨,当作是第一次吧。

我甚至还没有问过那只黑猫的名字。事实上,我从见到他到现在才不过数个小时。这是个一切都疯狂的国度,尤其是短视者们最珍视的时间,疯狂到科技的枝条超越千秋而飞展,疯狂到一日之内别离数次。

他的死状令我的灵魂都颤抖久久不止,死亡的面纱下真正胁迫人们的是与之相随的恐惧,而此刻望着鲜血淋漓的惨死现场,那被我抛之脑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已久的恐惧猛地重新攫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咽喉紧得发疼,垂着的双爪指节僵硬地痉挛着。

切面,即使是我也很难接受将这一个次用在一个曾经活着的人身上,但我颤栗着的眼球看见的景象却真真切切的如此。他半脸上仍旧保留着鞠躬致意时闭上双眼的虔诚神态,令一半却因神经刺激而痉挛扭曲出无比憎恨的并不瞑目的神情,肋骨的尖刺从焦黑破碎的内脏和血液团块刺出,肠子流淌而出…恐怖的猩红染满了那件被摊开的白色袍子上,在地面形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我的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感觉到胡须上似乎黏着着某些拥有重量的脏污般的不适,抖动着。惊恐地盯着面前面目冷漠,心狠手辣的埃及的君主……那真的是君主吗,在初见的半分钟之内就击碎了我之前的一切想象,这分明是凶残的野兽,身上散发出出赤裸裸的恶意气息。更何况,他有什么动机要这样做?

然而,在我颤动的瞳中,倒映着他此刻脸色毫无变化的脸,我不禁要想是不是我眼花了,因为我看见他下垂着的,握住黑色折角薄刃的手臂再次抬起,手腕的金银饰物拉扯变换的暗淡光线。一股寒意猛地袭上我的后背,不容得我任何地犹疑和叫唤,他再次将那把魔鬼权杖一般的刀刃挥下。

我紧绷全身的肌肉,几乎像是被蛮力从地上拔起来一般的态势朝一侧闪去。与此同时,一道低沉,如同往常的大风呼啸卷袭而过的音色的波纹瞬间划过我原本所站的位置,即使是几乎在他落刀同一瞬间,因为某种感知危机的本能试图闪躲了,却仍然被那一无法理解的力量削去了衣袖的一侧,甚至实实在在地刮伤了我,我的毛发泛着微弱的金色被吹散在空气中,手腕上皮肤被蹭伤一块,后知后觉地泛起疼痛而来。我注意到,我的伤口正散发着微弱的金光,这令我心生恐惧,惧怕于这是又是某种我难以理解的毒物或者手段……

我没有站稳,摔倒并滚动到一旁的地面上,又慌张地挣扎着试图站起,失措的脚寻求落点时踩到自己袍子的下摆,差点导致第二次失衡。我竭尽全力地稳住,弓着背死死地盯住图特摩斯的方向,他此刻的脸反而泛起了狞笑,在灰暗的环境下显得无比骇人。一股怒气忽地冲上胸腔,我先咆哮着怒吼道:“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对方却令人恼火地收起方才的表情,装作一个不慎掉落的动作摆起双手,将那把诡异的黑色刀落在了地上,用那张褐绿的浮肿的脸疑惑地回答:“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咬牙切齿地挤出:“……图特摩斯”

“还好……我以为你甚至不曾听说我的名讳就敢踏上我的土地。哈哈哈哈哈哈哈……”鳄鱼大笑道,“欢迎,异乡人,我是神与人间的使者,埃及的拥有者。”

“时间不多了,我就先回答几个你现在很想问的问题吧?”他说着,径直地从台阶上走下,步伐怪异地朝我走来,身上透露出某种诡异的压迫感,不同于我所见的任何一个君王,我确定,眼前这只鳄鱼,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短暂的间隙中,我不解地思考着,这真的是缔造这整个天空之城的神子吗?难道说……

“我——”我刚要说话,却被他率先开口打断了,他来到我的面前……那把被他丢在王座一旁的可怖刀刃,此刻不知为何又再次回到了他的手里。如同一个侩子手一般,

覆压的投影遮过我的视野,令我难以抑制地弓起背压低身子,令他自然而然地获得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中间,荧黄的竖瞳微微眯起,示意我噤声。

“布鲁克斯是罪有应得的。他犯下了欺君之罪,而且假传圣命,光这两条,足以处以极刑。我做的并不过分…”

“……?”我深感疑惑,同时喃喃道:“布鲁克斯……难道是指……”

我竟以这种方式获知了他的名字。

鳄鱼将刀放在手里端详,旋转,它不似任何这位王身上的金属饰物一般多少反射着厅内的烛光,产生光泽。它深邃地漆黑着恍若不似此间之物。

“我从未传达过将你带来,或者我赏识你的任何话语……呵呵。事实上……我没有正视你的理由。”他轻描淡写地将黑刃往侧边一划,在我余光的瞥视之中,完完全全的黑巫术一般地空气随着动作卷曲起黑色的涟漪,随后一道可怖的黑色火焰落到我方才慌乱掉落的行囊。

顷刻之间那些装满我的心血,金钱,行李的东西被吞噬殆尽,残留一地难以置信的灰烬。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上前试图护住它,然而刚侧过身子,一只脚爪几乎是同时砸到了我的腰上,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撞倒在地。

失衡的我身子前倾着倒下,重重摔到那团灰烬之上,将它们掀得倏地飞舞起来。干涩的双眼恍惚地望着眼前倒悬的天地,黑色的齑粉落在我的鼻尖。数秒以后,我才能够反应过来这于我而言是如此地值得愤怒,值得因为这赤裸裸的羞辱和不知所谓的挑衅而暴起。一时间,沸血涌上脑际,抓住地毯的双手紧绷地颤动。膺中的怒吼从獠牙之间冲出,我暴起,尽全力的爪尖在瞬息之间朝可憎的暴君挥去。

“去死!!”

弓曲的爪刺入了什么,撕裂了什么,我的攻击确实奏效了,薄鳞片和血肉的碎片填塞在我的爪隙之中,这令我一时间愣住了。因为狂怒导致的肾上腺素充盈令我一时间除了眼前这张被我伤到的错愕的脸,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头冠被我掀飞,露出整张鳄鱼可憎的面目,他确然地如我所想的是丑陋的,干瘪的,衰老的,他不配为王,毫无尊贵,他是一个疯子。

我大口地喘着气,怒目圆瞪,在我真正站直身子的面前,这个王事实上比我矮小得多,我,将他撕碎或者折断脖颈的欲望冲刷得我的大脑发酸发胀,就像起了一层氤氲的雾,朦胧在理性视阈的角落,我要替我几百年来的成果复仇,即使我在旅经各地的时候在几个朋友处留存过备份。

但很快我发现,我的视角突然开始旋转了起来,那张我极力雄辩着证明劣等的脸庞嘴角勾起弧度,并且整张地翻转了过来,直到我的后脑勺摔在地上,庆幸有散乱的鬃毛作为铺垫才没有受严重的伤。

我迷茫地仰着头,望着再次居高临下的图特摩斯,沸动的情绪因为疑惑而渐渐平复,我努力弓起背,双眼挣扎着朝下身望去。我在疑惑为什么双腿几乎不听使唤,而某种切割以及高温炙烫的剧痛逐渐晕染开来,在我的膝盖上,蠕动着漫入在关节的罅隙,漫入多孔的,致命的髓之中。

他什么时候将刀刃捅到了我的膝盖上……?

剧痛在脑海里开始明晰,开始震颤,攀升至无以复加。我的牙床颤抖着,臼齿因此不住地碰撞着,以至于眼角惊恐地噙出泪花。我捏住我的腿,那儿的肌肉痉挛着。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但从结果上来看,这的确是无误的,旅者,接受你的命运吧。”

他轻佻地踢了踢了我的腰,随后转身离开了,我努力挣扎起身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剧痛休克还是失血过多而开始变得软绵,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我绝望地瘫在地上,筋疲力尽。

“来人……将他放到他该去的地方吧。”

一阵急促的令人心慌的脚步声孤独地由远而近,两只强有力的手钳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拖拽架起。

无法摆脱,无力摆脱。我的鬃毛不知沾的是血还是狂怒或剧痛导致的汗,脏乱地相粘,邋遢地站占据在摇晃的视野之中。在晕过去的最后一刻,被架着拖出这阴暗的王座厅的途中,我忽地有意识吃力仰起头,瞪大浑浊的双眼望向那只莫名其妙的卑鄙鳄鱼,远远地,观察他的每一部分轮廓,面庞的每一个细节。

我咬着牙,怀抱着这样一张充斥鲜明恶意的记录,无助地沉入晕眩的长梦之中。

……

一段时间以后,随着架住我的两只手臂一甩,放松,我整个人就像牲畜一般被投入栏中。下肢不稳上身悬空的突发失重感,令我在一片昏沉之中猛地一惊,如同在某些精疲力尽的长夜之中被下坠的梦硬生生吓起。

然后我摔在一片触感奇特的……高草地上,但我又对此怀疑了起来,因为那确实不像草地,我能感觉到,那是一整簇,或者一整片大腿高的杆,轻易地被我压折了;那之上附着的狭长而粗糙的叶片,剐蹭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奇痒无比;某种自四面八方投射而下的抚慰意味的热量盖在我的背上,停留在我的鼻尖,我对此很熟悉,那是阳光。此刻它熨烤着周遭的一切,包括我,激发出清晰可闻一股干燥的麦香。

我发现我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中央,仰面朝天。面对着天空中巨大明亮的太阳,万里无云,晴空澄澈,千亿的多彩细小光束自茫茫的日轮周遭绽放开来,一只延伸到无际的天穹尽头,甚至没入地平线。

然而,当我沉醉地感受着浑身上下的和暖,感受着自然的伟力此刻却如慈母一般无微不至地填充着我时,我却后知后觉,迟钝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太阳……怎么会那么大。

此刻我仰面朝上,目见那一光轮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无尽弥漫的纯白逸散着泛出七色的光。下意识地,我将眼睛眯起,并举起一只手臂,将爪子挡在眼睛之前,避免直视如此猛烈的阳光。

但我发现,即使我的手确确实实地放在眼与太阳之间,但眼前的明亮,光线,和纯白,没有被削减半分。它的光芒穿透了一切,平等地照拂着每一个面,包括我的骨骼,包括我的内脏,我的血液。温暖在我和这片麦田之间流淌,不分彼此。不过,好在这轮太阳虽然看起来大,却完全没有我认知之中应有的相应的可怕辐射,它无比的轻柔,恰到好处,就像包裹着灵魂的襁褓一样令我安然。

没有风,但是麦丛一直地在摇曳着,芒针和花序摩擦发出模拟风的声响,然而我并不在意。被我压弯的小麦有一枝将垂落的麦芒递到我的手心,在我的肉垫上慢慢地滚动,落下外稃,令我心生一股怜意。愧悔地,我轻手轻脚地从麦子地里重新站立起来,并尽全力地减少对那些像是抚摸着我的小麦的伤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可以站起来了,明明前不久我才因为受伤的腿而难以站立。检查膝盖周围,然而那应该有的伤口却无影无踪了。但某种像是伤口愈合的瘙痒痕迹却仍然在那附近。某种略微突兀的炽热感觉聚集成伤口的形状,在半月板之上微微地隐痛着。

麦芒倾倒向一侧,随后摇摆着回向另一侧,就像浅滩上冲来而后滑落的浪,拂挲过我的大腿。脑海一片混沌,勉强地,意识在这片混沌中挣扎出一片钝痛,钝痛不停地警告着:这片麦田很奇怪。

我站起身后,环视四周,意料之中地这麦田无论在哪个方向都无法望到尽头。同时,一股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发现原本压弯的那些麦子此刻已经重新直立了起来,一朵麦穗恰好生长到我垂着的爪子的高度,它再次靠了上来,抵在我的肉垫上。

我并非没有看见,那些小麦从倒伏变回直立的过程,那一簇里恢复的较慢的部分向我展示了它是如何将那些折断的麦杆和那之上的果实与叶片蜷缩成诡异的漆黑物质吸回根部,随后以极为异常的速度在瞬息之间分蘖伸枝抽叶,吐出饱满的麦穗。我很肯定,直至此刻,一切依旧接续着这名为埃及的疯狂乐章。我发觉了这一点,同时又感觉淡化了这一点,我的注意力刚刚凝聚便迅速溃散,就像在海里捏住的一把细沙一般从过去到未来都毫无意义。

……是阳光。还是麦田……?我感觉我的想法,我的物质,我的能量,我的意义,一切原本组构我的部分的概念在理论和物质之间变得界限模糊,它们被全然地量化,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被抽离,然后又被填充,用属于泥土的部分,用原本属于杂草的部分,用原本属于小麦的部分,用原本不存在的天穹的部分,用由巨日升起放射的部分。

我难以描述那种自我精神的昏沉感,就像是全身被笼罩在一层梦境的蛛网之中,肌肉无力,意识麻痹。我的感官被这片世界内一切事物假想的感官替代了,我听见小麦听见的风声,我听见太阳嗅到的麦香。

从结果上来看,“我”正在和这周围的事物混杂。

……到底怎么回事

我快要被逼疯了,我明明相当愤怒和烦躁,但那些情绪刚刚滋生就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阳光变得猛烈而尖锐,热得我满头大汗。小麦有些疯狂地摇曳着,像沸腾的水。我知道它们在愤怒我之愤怒……然而不应该的,虽然说小麦是不会愤怒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愤怒的理由。

……

我捏碎了靠在我的掌心的那一朵麦穗,稃片和花苞散落。痛斥它们自作多情的想法一经产生便被这片天地内无处不在的诡异法术窃走,散布在一切真正自作多情的孽物之上。我咬着牙,死死地盯住麦田。

随后,以我为中心,四周的小麦忽然开始像向外扩散的涟漪一般摇曳着倒伏下来,叶片颤抖着,麦穗脱落,随后枯死。

扩散到一定程度以后,这片麦田枯萎,病变的范围似乎不再满足于圆形,某些脱缰的枯萎潮形成尖刺突出,迅速向远处延伸。甚至忽地从远处地面开始窜起了火焰,吐出滚滚的浓烟。与此同时,失控的阳光正逐渐变回在真实世界里所应有的强度,迅速地开始灼伤我的体表。热浪在无数病死的植株坟墓之上翻滚着,甚至有些地方开始窜出危险的烟。并不知道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还是将我投到此处的人有意为之,这个由麦田和天光简单构筑却无比诡异的空间开始崩坏。

但我发现随着这样的异变发生,原本在我身上的那种不适感和无力感立即消失了。我于是拔腿奋力向未枯萎的麦田跑去,如若再在原地待多几秒,恐怕会被活活烫死在阳光下。

我沉重的脚步踩踏在仍然蒸腾着水分的麦秆之上,踩踏在已然干燥,一碰便化为齑粉的那些枯萎的叶片之上。耳边有着令人骨髓刺痒的,万千植物挣扎,水分沸腾的诡异声响,因惊魂不定耳边不尽响起的嗡鸣,胸腔之中逐渐加剧几近要炸开来的剧烈心跳声。直到气喘吁吁,垂着身子支撑在颤抖的腿上,无力再迈出第二步为止,那些声音在我的意识恢复过来之前就已经归于寂静。

那样装模作样的温柔阳光,正照在我的后颈毛上,并仍然未经允许地,穿透我的一切,妄自尊大地“抚慰”着我。安然无恙的麦田摇曳在我的腿边。

……?

我将口腔中的血腥味和干渴感拼命咳干净,钻心的刀割感直到我真的在手臂上喷出了一口血之后才稍微缓和。我擦了擦脏污的嘴角,扶着腰站直。

此刻所站立的地方……估计算是整片麦田的中央吧……

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所有可以眺望的地平线,越过此处一片仍然可以称之为麦田的地方……都被呈圆形包围圈,如同自地面直达高天的灰黑烟墙给包围了。在这一圈最后的未被超出我认知的数十米的恐怖火焰以及它挥舞,吞吐出来如同巨龙般冲向天际的滚滚浓烟包围的地方,我无助地站立着。

但是在这个圈以内,在沦没的世界的最后的孤岛之上,却一切如常。

一股悲怆忽地从我的头顶往下浇灌,毫无缘由。使得和煦的阳光之间猛然降温一样析出冰晶。但我并没有理由那么想,因此这悲伤可能是这片土地的,又或者是这颗太阳的。在摇曳麦穗的尖端意欲遮掩的不远处,我看见了不同的东西,与遍地的金黄不同,那是一个黑色的身影。

我无言地朝那个身影走近,在麦丛中拨开一条路,我的思考朴素直白,那是唯一不同的东西,我得去看看。愈是走近,我就发觉我的脑海里愈多了些显然不属于我的东西,那缕悲伤的,空虚的,寂寞无助的轻叹,越发膨大复杂,直到我甚至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愤怒,我才来到他的面前。

他背对着我站着,我这才看清他的袍子并不是简单的黑色,而是相当深邃,如同星空一般幽幽泛起紫色的色彩,那上面有着金色的纹路,像波纹,但又太过密集。但是,衣物已经相当破旧,我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久到他开始愤怒,他说这里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四千次。

我有些走神地,问了一个很没有必要的问题:“你是谁……?”

那个影子转过身来面向我,他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有些瘦削的手臂,然后顺势将斗篷的兜帽拉下,露出一颗脑袋,首先先朝我挤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

“初次见面,莱昂先生。”

“……嗯”

他是一只毛色独特的老虎,毛发上没有深色斑纹,看起来颜色明亮。然而,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却相当不好,眼神暗淡,眼角泛起肿痕,面颊的毛发蜷曲干枯。他很虚弱,我忍不住担心地询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无需担心……我们在囚笼之中,我只是变得像一个囚徒一样罢了。”

他摆了摆手,有些苦闷地说道:“关于我的事,你不必再问了,如果那只鳄鱼没有第二个力场球的话,我们现在估计是世界上最相互了解的人了,没有之一……”

虎兽人重新将斗篷戴上,他似乎讨厌这里的阳光。随后,他在原地附近忽地找到一截稍微被压扁的巨大原木,朝上的一面树皮被削过,显得光滑平整,他招呼我坐下。“又是跑又是跳的,你很累吧。”

我挠挠头,心中仍有不少不解的情绪:“我能感到你在想什么……很奇怪……”

我此刻才知道在地中海时遇到的那个船夫不经意吹嘘的传说并非虚假,他从东方而来,虽然不是埃及,而是更遥远的东方。这令我有些好奇又畏惧地,试图在交谈中瞥看他那对金色的眼睛。浅色的瞳孔表达着种种疏离且复杂的情绪,恍惚间,我竟然着迷地感觉到一丝丝的神性。

“……我在这里待了四千年,发现自己总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萎靡,在一段时间内勃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我在萎靡,也不是我在勃发。”

金虎用手指捻了捻我们身旁的一簇小麦,表情温柔而无奈。

“是这些孩子们……我在共同地感受小麦,土壤,风,和虚假之日的情绪。在这个牢笼之内,一切的界限被亵渎地抹去。”

“图特摩斯是可怕的巫师,他必然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向恶魔索取了这股力量,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我只是越来越认清这股力量的罪恶。模糊物质之间的界限什么的……那不应该是仍对神抱有敬意的正常人应该驾驭的力量。”

“自从你踏入这片空间开始,莱昂,我就了解了有关你的很多事情……但并非所有。但对小麦,譬如我身边这一枝,譬如你身边的这一枝。”他说着,朝我的这边把身子倾了过来,为了够到他口中所说的那株,身子压在了我的腿上。我愣住,隔着很厚重的布料感受到他淡淡的温度。

“——我什么都知道,包括它的生长,它的病痛,它在哪一秒舔舐空气,在哪一秒呼出水汽。但是,你有些特别……我并不敢完全地窥探,因为即使站在边缘之上,我也已经感觉到你的记忆……绵延地似乎有些蔑视时间。你很特别,对我,你不必,也已无法隐瞒这点。”

“虽然如此,那些我不去理解的信息仍然占据着我脑海的部分,所以,现在我有些昏沉。”

我不知所措地回应道:“呃……我并没有什么想法,也很抱歉。不过你说,这个空间会抹除我们之间的界限,让我们在概念上融合,这种事情……听着像疯子的呓语的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我们的感受如若为假,那只能说明我们都疯了。”

“莱昂,你听我说……对于我而言,在第二个千年过去之后,我就明白了,此后无论是第几个千年,都不会再有变数出现。但是,在第三个千年开始,我的心中就无可抑制地萌发着一个想法——说不定变数会在明天到来,会在后天到来,在下一个千年在永恒以后到来。总之,它会来的。无论如何,我越发痛恨着我被永恒囚禁着的这个事实。”

“四千年实在是太长了……很长很长,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明白的。我在这个牢笼里力所能挣扎的都挣扎了,我后悔了无数次触怒那只鳄鱼,后悔来到埃及,后悔相信一切支持我走到今日的命运的枝丫,后悔会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中季节性地萎缩成狂怒,但最后的最后,只剩下悲伤被遗留了下来。”

“此前说过,麦田和天光在分享所有的我,我的所有情绪都被存在于这片空间的无数概念共鸣,同时也是在稀释。从结果上来看,我的这些呐喊和挣扎几乎无法在此处激起一丝的涟漪,终于希声,甚至包括我自身也正趋于冷漠,无法堕向疯狂。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分享我的一切,唯独不承担我的悲伤,痛苦,空虚,悲怆,它们像情绪的印痕一样在积累的时间尺度上堆积,无法消解,独我承受。”

金虎越讲越沮丧,慢慢有些激动,那些情绪同时在我的心中漾起,令我感觉很奇妙,他放在膝上的拳不自觉的捏紧,手背的筋脉凸起,骨节的形状分明。我愣住地看着他,看着一份相同的情绪同时在我们两张对视的脸之上的表现,他很脆弱,至少此刻给我的感觉确实如此,这令我不住地注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将目光在他上身游移。

“然后你来了。”

“……我来了……但其实我应该是被守卫丢进来了。”

“你悲伤吗?”

“到达此地之后就感到了悲伤。”

金虎忽然握住了我有些无所适从放在膝上的手,声音颤抖着笑着。这截原木很短,我们如果一同坐下,身子就会靠在一起,坐下的时候我并未想到和另一个雄性身体接触这一点,而是自从靠近了这里以后我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脆弱,虚无和恨的香气,因此贴近地感受这香气的根源在朦胧的思考中变得本能所趋。

于是我便任由着他捏住我的手,颤抖而沉默地沉思了一会。然后我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堪称奇迹的感觉——我在思考着我自己,以一个客体的角度。凭借着他对我记忆的窥探,我也如同一个拜访者一般开始旁观自己的一切,握着我的手的金虎急迫地前行,我们穿过纷乱的土地,战争,野蛮和文明界限模糊的年代,看过我所做的一切,我在天才的膝下以下作或抛却尊严的行径获益,我在王酋之前不卑不亢又或者是谄媚,我用剑杀死过好人,我救助过强盗的后代,我被淫欲冲昏了头脑像野兽般在另一个人身上翻腾,我的生活走入最阴暗的时候却发现自我了结无用。

我第一次如此切实的体会到我是如此的混沌,并不像我一直以来所称道的那样问心无愧。我有些许的失落,甚至因为这一切被眼前显然高尚于我的灵魂目睹而羞愧,但是他却很高兴,事实上,他从我踏入这个仍未化作烈火的孤岛时便很高兴。

我们回到了麦田,戛然而止的过程令我感到有些愕然,望向我们的膝上,他把我的手放开了。

“莱昂,你是某个神吗?”

他的问法令我感觉有些不适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死不灭的普通人。”他笑笑。“但我无所谓,你也应该能够感觉到,我对此有多激动。令我煎熬的四千年就要结束了,而这在我所想的变数一到来就发生了。”

“谢谢你,是你成全了我,莱昂。”

我有些怅然,二人几乎是同时微微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而灰色滚动的墙壁正在逼近,滔天的猩红火焰在那之中翻滚。口中的苦涩令我不得不先吞下几口唾沫才艰难地说出话:“你是指,那个吗?”

“嗯。它要吞没这里了。”

“那是我造成的……原来如此。但是这样一来,我们都会死。时间不多了……”

“不必自责。”金虎释然地笑了起来,他伸手从两侧捧住我的脸颊,如此的动作令我有些惊讶,但我又想不出反抗的理由。只得任由他捏着我的鬃毛控制我的视线旋转,他将我的脸仔细地看了一遍,叹了口气。

“我在想要是我并不是在这里遇到你,会是怎样的。你在觉得我冒犯吗……”他挪着我的脸,现在我的脸正对着他的,金虎稍稍站起,以略微俯视的角度注视着我。

“呃……我只是感觉有点奇特。这奇特来自你身上。我很信任你,甚至无所谓将一切都交给你——纵然是这里的某种魔力将我们以异常的速度拉到如此的接近境地。但是……”

我闭上眼睛,想要首先隐藏心跳在眼神里的微妙痕迹。这样一来本能就将注意力分散到听觉和嗅觉之上。

小麦被暖光烘烤的香气,金虎身上的某种奇特的海盐一样的气味。以及在当下像是魔力一般令我的心发颤的他破碎的低语,和我呢喃的回应,同时在耳边和脑海响起。

我感觉我要停止思考了,理智的弦再维系。我断断续续地回应:“我觉得……你很纯粹,你的一切相对于我来说都太稀缺,却太磅礴……”

“很好理解的,莱昂。我不特别,但是我的人生还未过半时就被囚禁在此。事实上,在物质和精神都以独特的另一种形式存在的这个空间内,我们谈论时间就像是在谈论一个毫无意义的东西。”

在阖目的漆黑视野里,我感到隔着眼皮有一只温柔的爪子压下,他的肉垫摩挲着,按住我的双眼。因此,我无法睁开眼了。

他的声音转到我的耳边:“虽然麦子是只成熟了四千次,但是灵魂迷失的时间,恐怕早已无法想象。你现在所见的我,难道还算真的我吗?在无尽的寂寞,苦,诅咒之中,属于我的那部分早已被稀释到忽略不计……”

“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能够接受……”我怅然地回答,他的声音空灵,像是有种魔力,诱导着我渐渐以与他相似同频的音色言语。

诡异的声音在四周渐渐靠近。我的耳朵抖了抖,风的压力均匀地划过我的耳廓,我知道那不是个好兆头。发丝飞舞。某种如同万千野兽碾过原野的迁徙轰鸣声威严地逼近着,不似活物的炽热猎手咀嚼着悲嚎的草木碎片逡巡着,令我浑身发毛。

“我感觉时间不多了……”我哀伤地说道。

“我很高兴。说来很奇妙,拯救了我的人是一只永生的,英俊无比的雄狮……我记得人世间大部分将长生和永生看做无上的恩赐,在我真正遭遇了以后却颠覆了这一切……我认为那是漫长,痛苦的。甚至灵魂都被时间的虫齿吃得净空,只剩下诅咒的欲望。但是,今天遇到你以后,我的想法又稍微改变了些……或许这确实能够算一种恩赐,假如我有那样一个机会,永生而后遇到你,那会是怎样的……”

手掌的温度再次传来,他抚摸我的鼻尖。但我的脑海所能思考的内容正在发生明显的变化,事实上,从刚才开始我就开始发觉,那些小麦,土壤,甚至空气的信息部位正在空缺,形成一个个空泡,随后被唯一的,仅剩的存在……填充。

只剩下他如同谕令,如同求救,如同攀谈,如同耳鬓厮磨的声音。我的意识几乎溶解,记忆在主体的震声中被压缩到几近消失,他空洞而大量,纯粹而恶的思想占据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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