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川祥子沉默地吞咽下最后一块面包，起身把餐具放回物品栏，而后她继续保持沉默地路过三角初华的身边，她没看她，更准确说是不敢看她。她走出房间，走进任务提交室，眼神从任务道具上扫过。她本以为会是类似于手术刀的道具，结果只提供了一块只有半个手机那么大的刀片，以及一瓶消毒水、一台过时的伤口缝合机、一把铁尺。她端起托盘，路过餐厅的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却只是看到三角初华背对着门口，继续那样僵硬地坐着，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她难以承受地皱了皱眉。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在浴室等你。”

三角初华觉得自己永远都会恨她了，永远不会后悔地。她捏着泛着金属银光的、薄薄一层的刀片，手不住地发抖，指腹掉色成惨白。面前的人依旧笑着看她，双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金色的眼睛里收起了平日里的锐利，只剩狡猾，佯装的、捉摸不透的，三角初华从她的笑容里看不清她到底有几分真心，是将这一切都不当回事，还是把自己的所有想法、意识、甚至是她的存在当做玩笑？心脏钝痛着，声音快要被悲伤挤压到变形。

“为什么……”

三角初华低下头，散落的头发把眼睛完全挡住，丰川祥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刀刃抵住手掌，刺进一处快要濒临崩溃的凹陷。

“为什么啊！”

指尖不自主地随着爆发的情绪用力，刀片的尖刃最终刺破她的手掌，血液顺着光滑的金属亮面流下，汇聚在刀刃，就如此时眼泪沿着侧脸滑落，在下颌处汇成水流，一同滴落在纯白色的瓷砖地面上，溅开，盛开出两朵花。

丰川祥子那是第一次感觉到对于三角初华的失控感，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就要彻底破碎，就像无数个噩梦里那般，但莫名地，悲伤完全代替了恐惧，深深地将她淹没。

“初华……不会想做自己的那项任务的吧。”

她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继续极力饰演着，咽下声带的颤抖。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丰川祥子不知为什么停滞着呼吸，心脏像被塑料袋死死地裹住，无法跳动。很久，她才听见三角初华几近哀求的声音。

“小祥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无论什么事情，你从来都不会问我，总是自顾自地替我做出决定，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替我考虑到一切，可是为什么啊……”

她颤抖地说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丰川祥子看见她的泪水滑落，如断线般。

“在小祥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啊……”

丰川祥子很久没有说话。她明明选择了把刀刃抵住自己，明明选择了自己赎罪，可为什么会让三角初华变成受刑者？她的胸腔发痛，心脏钝痛到快要停止跳动，她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力维持住微笑，巨大的歉意却击溃了最后的自制力。她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她第一次在三角初华面前流下眼泪。

“对不起……初华。”

“……我应该承受的，请开始吧。”

她伸手把三角初华嵌进自己皮肤的刀刃拨开，竖向抵住自己的右手小臂外侧，她捏着她的手想用力，刀片却屡次沿着她的皮肤滑落。巨大的悲伤吞噬着她，她在朦胧的泪光里几乎要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一次次地牵着她无力的手刺向自己，一次次地失败，她最终再也没有力气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睛，陷入悲伤的黑色牢笼。

许久，丰川祥子听到三角初华一声轻轻的叹息，她的手最终主动牵起了她的手臂，异常温柔地，像是要亲吻，而不是伤害。她睁开眼睛，三角初华却伸出左手却把她的视线蒙上，泪痕粘在她的掌心，睫毛抵住她的指缝，一阵柔软的痒。

“就在手臂上了吗？”

她仅剩下听觉，听见对方比叹息还要轻的声音。

“嗯。”

丰川祥子回答。

丰川祥子再次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战栗。被消毒水淋过，刀刃抵住手臂外侧的皮肤，冰冷且尖锐的触感，一片柔软的黑暗中她看不见三角初华的动作，只通过触觉，她感觉到刀片在那处停滞了很久，而后对方才开始用力，刀片没入皮肤。很疼，丰川祥子咬着牙，像是那些噩梦坍缩成薄片，一点一点把她肢解。她此刻有些庆幸自己被她蒙住眼睛了，她不愿意去看三角初华的神色，她的内心会比自己还要悲伤。

三角初华再次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绝望。刀刃刺入她的皮肤，最先沾上血液的却是自己的指尖。事先用尺子量好的深度，弯曲的指关节抵住她的手臂时，刀片嵌进恰好的1.2cm。血液顺着伤口喷薄，液体的张力沿着缝隙爬上她的指腹，液体粘稠又湿滑，她甚至有些抓不稳，单独的、薄薄的刀片，操作性太低、太恶趣味了，三角初华绝望地想，丰川祥子颤动的睫毛扫得她手掌发痒。

刀片慢慢开拓着伤口，丰川祥子却在那种致命的、缓慢的疼痛中感到一丝快感——她甚至祈祷着再慢些、再慢些，这样的对自己时间跨度上的折磨，或许是这次赎罪中她比三角初华痛苦的唯一的地方。而后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撑开了她的伤口，疼得开始发颤，控制不住地吸气，手臂从轻微的、变成无法抑制的剧烈抖动，继而那种异样感又消失，三角初华的掌心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手指，同时同样温柔地包裹着她的颤抖，而丰川祥子却异样地感觉到，一连串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丰川祥子的心脏又开始发痛，手腕上那些眼泪掉落的温感被放大到几近灼伤，越来越烫，就如她的心越来越痛，痛过那道真实的伤口。

刀片慢慢开拓着伤口，三角初华清晰地捕捉到她吸气的声音，她几乎承受不起她声音的重量，和她想象中几乎无异的、粉色的肉翻露出来，三角初华甚至感觉到再深一点甚至要看见她纯白的骨。她的手指几乎要把那块刀片捏到变形，麻木地对抗着肉身的阻力，幻觉又开始在眼前出现，她透过她的手臂，幻想着自己正在肢解一块有着同样柔软质地的面包片，她陷入这种太荒唐，太童话的幻想，再次回过神来她的指节却已经埋入那道伤口。她一瞬间愣住了，而后沉默地、仍旧麻木地抽出自己的指节，但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喷涌出来，就如丰川祥子此刻的血液一般，掉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此刻有些庆幸丰川祥子被自己蒙住眼睛了。而后同样沉默地、麻木地持续着这样机械化的动作，她骗着自己只是在切面包，而心中的疼痛却像血液抽干后无济于事的挣扎。

在那长达一分钟、或许还要更久的折磨后，三角初华抽出刀片，拿着尺子量了一下，刚好10cm，而后刚想插入伤口，她却又没了动作。一阵窒息的沉默，血已经布满了她整个手臂，连带着她的、自己的衣物也全部沾上，她此刻终于真正地看向她的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沽着血液，伤口张着嘴对她狰狞地笑，深红色的疤痕几乎要贯穿她的整个小臂。

在那长达一分钟、或许还要更久的折磨后，丰川祥子终感刀片终于抽出，一阵窒息的沉默，她本以为一切都要结束，而后又在一瞬间插入那块厚了不少的铁尺，就算眼前是看不见的黑暗，丰川祥子也在那刻感觉到更加深刻的黑色淹没了自己的视线。手臂上滑溜溜的，她想象着血的猩红包裹了她皮肤的全部。她感觉到对方又拔出铁尺，拿起缝合器，器口坚硬的质感对准了发烫的伤口，一下、一下、一下，手术缝合线把划开的皮肤又扯拢，丰川祥子感觉到自己要在这场巨大的、眩晕的疼痛中昏厥，她难以控制住眼泪，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三角初华的掌心。

小祥，不要忍了。三角初华沉默地把铁尺插入她的伤口，耳鸣几乎要盖过丰川祥子紊乱的呼吸和抽气的气音。小祥，不要再忍了。她又沉默地拿起缝合器缝着她的伤口，她的感官因过载而失灵，她几乎要感受不到心脏的痛觉。钉上最后一道伤口时，她终于听见了丰川祥子的声音。她一瞬间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被自己钉得歪七扭八的伤口，蔓延着的，太过狰狞可怖的，三角初华想，这样的伤疤或许永远都会留在她身上了。而自己也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初华，不要忍了。她顶着那样致命的疼痛，仍旧觉得她的动作太过温柔。初华，不要再忍了。钉上最后一处时，丰川祥子没忍住地出声，扶住身侧的盥洗盆，才让自己没有倒地。三角初华松开蒙住她眼睛的手，丰川祥子刚想睁开眼睛，却被对方几乎全哑掉的声音叫住。

“别看。”

太温柔的。丰川祥子甚至感觉这种温柔比刀刃还要锋利，深深地剜着她的心脏。而她越是对自己温柔，丰川祥子越是靠近死亡。她仍旧闭着眼睛，很听话地，她感觉到三角初华在用纸巾擦拭着她的手臂，听见纸巾不断被抽出的声音。

“我要再倒一次消毒水了，麻烦小祥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丰川祥子点头，手指用力捏着陶瓷盆沿，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消毒水倾倒在皮肤上，那种浸入骨髓深处的疼痛让她没忍住叫出了声，下唇被咬破，口腔一瞬间弥漫开铁锈的腥味。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口地呼吸着，看见血液染红了三角初华纯白的衣摆，染红了一大片纯白的地砖。三角初华一瞬间背过身去，背对着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整理着实验用具，而后端起托盘走出浴室。丰川祥子低头，看见手臂上的伤口被乱七八糟地缝合，黑色的线扭曲着，像一条丑陋的、寄生在皮肤上的虫。她感到止不住的眩晕，手臂痛到要彻底溃烂，整个世界旋转了起来，她从未感觉离死亡如此靠近，她的意识开始旋转，旋转，直至视线扫到那片沾着血的、仍旧泛着银光的刀片。

她下意识地伸手，拿起刀片一瞬间刺向自己的手腕内侧，颤抖地、颤抖地，她的手指却停滞在离那块皮肤不到半厘米的空中。半晌，她彻底垂下头，把刀片放进了盥洗台与墙面之间微小的缝隙中。

……

三角初华走出浴室，被血浸泡的手掌在这样一方纯白的空间里显得太不和谐，她把托盘递至提交台，看见提示屏的本应显示二十的数字，却仅在昨天十个点数的基础上仅加上了八。

____

Tertia nox silentio plena erat.

第三个夜晚充满了寂静：丰川祥子收集了三角初华的10ml爱液。

三角初华抱着任务提交室提供的、纯白的换洗衣物回到浴室，却只看见丰川祥子蜷缩着跪在盥洗台旁，头断线般垂下，蓝色的头发遮挡住侧脸，三角初华看不见她的眼睛。右臂荡在身外，红肿的、丑陋的、仍在渗血的伤口在皮肤上刺目地蜿蜒。她轻轻走上前，慢慢跪在她的身前，温柔地、缓缓地绕过她的手臂，她抱住她，让她的头埋进自己的颈窝。

感官已经因为过载而失灵，血腥味如空气的固有成分一般裹住她的鼻腔。三角初华只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身心俱惫，手松松地贴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她一下、一下地捋着她漂亮的、质地如丝绸一样的蓝色发缕，异样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残缺——她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偶割开了一道永不会愈合的伤口。

这是她第二次对她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这是她第二次尝试拥有自己的主动权，这也是丰川祥子第二次沉默地接受着她的抚摸，她一动不动，一个失去生命的人偶。只有泪、只有从肩膀上传来泪的温热，告诉着三角初华她还残存着呼吸。她不知道丰川祥子跪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她还会想跪在这里多久，她逐渐地感觉到膝盖与冰凉的瓷砖接触过久而发疼，像长久的、沉默的烙印，要留淤青了，她想，继而想象到那种违和的乌青再次出现在丰川祥子膝盖上的模样，而后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左手肘窝与右手小臂。三角初华咽了咽喉咙处的梗塞，难以承受地，在那阵死寂中开口。

“……小祥，我们回床上吧。”

意料之中地，对方没有任何示意。三角初华感到深深的无措与迷茫，那或许是她第一次脱离了丰川祥子的旨意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最终，当凉意浸透膝盖时，当肩膀被泪浸湿的衣物完全变得冰冷时，她眼神彻底暗了下去，手臂稍加施力，颤颤巍巍地，将她扶了起来。

她搀扶着她，就像昨天自己昏迷后对方搀扶着自己一样，仅仅十米的距离，却走得如此慢、如此久，三角初华听见了时间急剧地流逝，一步、一步地，她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脚步只是被自己扶着在地上拖动，丰川祥子仍旧低着头，蓝色的发缕像是被操控一般地晃动着，三角初华仍旧看不见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这段距离耗费了她多久的时间，她只是感觉这段距离或许以光年丈量。最终挪步到床边时，三角初华觉得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力气。她搂着她的腰让她坐在床上，而后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手掌轻轻地托举着她受伤的右臂，让她往后倒，躺在了床上。

此刻三角初华坐在床边，手叠在她冰凉的手背，此刻她才能如此清晰地注视她的脸。很久没有仔细打理过的头发凌乱着，蓝色的发丝胡乱地贴在侧脸、额头，泪痕在脸上晕开，嘴唇被咬破，结了深色的痂，血液深红色的痕迹零星地沾在嘴角和下巴，眼睛紧闭着，眉头蹙起，睫毛不停地颤动，呼吸紊乱着，唇齿中不住地溢出难受的气音。三角初华的感官快要痛到麻木，她无法厘清丰川祥子的沉默，是不想说话还是已经睡着，再甚者是昏迷呢？她拨开她凌乱的刘海，用纸巾擦拭额角不断溢出的冷汗，她紧接着去浴室打了盆水，拿了一块纯白色的毛巾在盆里打湿，揪出一个小角，一下、一下地点在她的嘴唇和下巴，对方的皮肤随着自己的手指塌进一块柔软的凹陷，三角初华沉默着，却又在流泪，而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三角初华抚摸着丰川祥子的脸，隔着一块布料地，无数次的幻想终于成真，唯一不同的是她却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她不停地擦拭着她因疼痛而出汗的、变得黏腻的脖颈、锁骨、额头，而后又一缕一缕地打理着她的头发。从这样的光景中，她猛地联想到入殓师，而后有些愣住了，像在整理一副还未失温的尸体。三角初华继而沉默地移开手，纯白色的毛巾永远沾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被稀释过太多次的淡黄色血迹，她彻底断了线，仍凭这种绝望的窒息将她层层包裹。

她手撑住淋浴间的墙，淅淅沥沥的水声重塑着听觉的一切，思绪笼罩整个身体。换好提供的衣物，她用力地、拼命地搓洗着被换下来的短袖衣摆上的血迹，却发现怎么搓也搓不掉，就像怎么洗也洗不去自己的罪恶一样。最后，她回到卧室，彻底放空地躺在床上，视线有意从丰川祥子身上撇开，意识开始与身体解离。为什么只有八个点数，她又下意识地拿起平板翻看，点开设置中的点数获得说明。任务道具未归还、任务进行过程中表现不佳、任务完成度低……一一浏览着，她有些没法思考，用力地揪着自己的胸口，躯壳里像在被噬咬着糜烂，她想起了那把尺子，难道是自己手太抖导致看错刻度了？还是自己不应该蒙住她的眼睛？她侧头看向身边那位陷入不安的睡梦的人，受伤的手臂梦里都在颤抖，淡黄色的液体从缝合处溢出，三角初华赶忙起身用纸巾轻轻擦拭她的伤口，致命的愧疚感从心底再次涌出，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误，要在这样的房间里再多待一个晚上，导致她白白受了这么大的苦，留下了永远都不会痊愈的痕迹。三角初华想到这里又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的泪腺已经干涸，她沉默，一下、一下把心脏上方那块皮肤抠出血痕。

丰川祥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确切来说是昏迷的，她的最后一丝记忆停留在那块被放进缝隙的刀片。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许那不是梦，她想，跌落进意识与梦境接壤的裂谷，她躺在深不见底的缝隙中，望向头顶的夜空，想起了那些和三角初华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她躺在那里，无望地等待行刑，等待山体滑坡将她碾碎、等待地壳运动将她吞噬，但噩梦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久违地没有梦见死亡，久违地没有期待死亡，她睡得很不踏实，眼前再次被黑色吞噬后，她又来到一台挂壁轮盘式的有线电话前，不自觉地抬起右手，却感到一阵沉重的无力，她看向那块皮肤，却是意料之外的完整无暇。她有些迷茫，只好伸出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无意识地攀上电话机掉漆的暗绿色外壳，一下、一下地转动命运的轮盘。她不知道要打给谁，她也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母亲的电话号码呢？那串数字尘封了好久，她不太能记起了，那父亲呢？联系到父亲好像从来都来自赤羽警察局。在那段意识再次解离出身体的时间里，她一直不自觉地，像提线人偶一般在不停地转动、转动着轮盘，拨出的长串无规律数字就像乱码一般，而后在一阵星光的眩晕中猛然想起自己身处意识的边缘。

她此刻彻底明白了如何走出这样的循环，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此刻为什么先想起了她。她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手臂垂落，停止转动，电话拨通，终于，她听见了她熟悉的声音，眼角在无意中渗出了泪。

“小祥？”

……

“小……小祥？”

“小祥？”

丰川祥子醒来，身体再一次被沉沉地禁锢在原地，她动弹不得，只能存留着唯一的视觉意识，望向天花板，而视线里却多出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睛，而她也意外地发觉自己并没有在旋转。呼吸好像被堵住，她感到急剧的缺氧，在半秒的停滞后开始拼了命地吸气，像即将溺毙般。

“小祥……”

那双眼睛溢出太沉重的神色。丰川祥子被她的眼睛刺得好痛，想伸手遮住那块亮过星星的紫色，却发现自己的右臂疼痛到无法动弹，像在被大火焚烧。

“抱歉……擅自把你叫醒了，小祥睡了好久……”

对方的声音甚至比她的视线还要更加悲伤。

“小祥……小祥刚刚，没有呼吸了……”

丰川祥子大脑因缺氧而保持着空白，却感觉到她的眼神往自己手臂扫了扫，心里莫名冒出一阵酸涩。

“抱歉……是我想多了。”

丰川祥子在歇斯底里的呼吸中缓缓清醒过来，她的身体渐渐恢复机能，稍偏过头，看见三角初华垂着头，一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她在那一瞬间又骤感一团太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莫名地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发现右臂依然无法移动。她顺着这样的无力感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口仍旧红肿，一些地方有些发白，不断地溢出一些透明的淡黄液体，黑色的缝合线仍旧狰狞且丑陋，并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她想起身，想做点什么事情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如此狼狈，想要全靠着左臂的力量支起，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力气。三角初华注意到她的动作，上前绕过她受伤的手臂，轻轻地支撑起她的身体。

她靠在三角初华怀里，却莫名地不想挣脱。对方应该是洗了澡，身上散发的沐浴露香气不同于她阁楼小家的味道，是茶香，贴近她最喜欢的那款红茶的味道，丰川祥子感到一阵安心，对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白色的体恤衫，洗衣液的清香把她的鼻腔包裹，她侧过脸，把鼻尖凑近她的锁骨，维持着这样令她舒适的姿势，她过了一会才开口。

“初华，现在几点了。”

丰川祥子的耳朵贴在她的肩膀，对方的声音从相连的骨传导而来，牵连着她的耳膜振动，丰川祥子头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听见她的声音，喑哑的，仿佛感受到声带振动的，她的脸上没来由地浮现出潮红。

“小祥睡了一天了，现在是凌晨六点半的样子吧。”

“初华是没睡着吗？”

她的眼睛里看不见她，但是她却比任何时候还要安心。她听见三角初华拙劣地隐藏着沉默，她知道这是她犹豫的前兆。

“说实话。”

“……睡着了的。”

“初华在说谎。”

“……我睡着了的，只是……”

丰川祥子想象出她此刻有些窘迫的表情，一阵玩味，想要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却被三角初华按在了怀里。

“别乱动……”

对方轻轻地说，丰川祥子动作有些愣住了，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我只是害怕小祥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到伤口，害怕会出现刚刚那样的情况，所以……定了闹钟。”

她声音刚落下，平板的闹钟紧接着突然响起，三角初华伸手将其关闭，丰川祥子想到了些什么，她皱了皱眉，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左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与三角初华拉开一些距离，盯着她的眼睛。

“多久响一次，闹钟。”

丰川祥子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

“十……十分钟。”

三角初华沉默了几秒，说。她把头稍稍偏过去，没敢正对上丰川祥子的视线，嘴唇抿起，而后透过余光瞥见丰川祥子的眼睛里，出现了自己很久很久没有看见的、一闪而过的担忧的神色，这让三角初华有些愣了神。

“那吃饭了吗？”

“……吃、吃了。”

“这次没说谎了吧。”

“没有。”

丰川祥子没再说话，对她眯了眯眼睛，用眼神示意她靠过来，三角初华侧过头，凑近她，让她倒进自己怀里，低头用视线轻抚着她头顶的蓝，继而视线往下，看见她仍旧沾着血的裙身，血迹干涸，变成深暗的猩红。

“……小祥？”

“嗯？”

“……那个，换身衣服吧，沾了血，换下来我帮你洗掉。”

丰川祥子顺着她的话低头看见身上的血迹，她应了一声，三角初华从床头柜拿过衣物递给她。闹钟又响了一次，三角初华伸手随意地关闭了它。

丰川祥子接过衣物，发觉对方看着她的右臂皱了皱眉，她动作顿住，故作冷淡地盯了一眼三角初华，对方一瞬间面红，立刻背过身去。丰川祥子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窘迫，她此刻有些后悔让三角初华割的是右臂了，虽然弹钢琴很大程度地锻炼了左手的灵活度，但单手解开长裙腰带的纽扣还是费了她不少力气，她的左手生疏地抽出腰带，长裙松开，蜷起腿脱掉裙子的时候，她下意识瞟了一眼三角初华。对方的脊背挺立着，像一颗在不停生长的、海岛上的树，金色的发尾扫在肩膀、几缕头发弯弯绕绕地纠缠着，她不禁好奇藏匿在她发尾下那块后颈皮肤的颜色，会是和脸颊的颜色一样吗，而后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一阵后知后觉的燥热在躯体内蔓延，丰川祥子慌乱地撇开视线，左手手指攀上上衣的纽扣，她心不在焉地、一颗、一颗地解开，领口敞开的幅度随着动作递增，她低头，发现自己的内衣上也浸上了血液。她骤感前所未有的慌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搅在一起，她可以说是胡乱地脱掉上衣右手的袖子，袖口在大幅度动作的牵扯下擦过伤口，她没忍住，痛得倒吸了一口气。继而她余光看见原本背对着她的人在那一瞬间转过身来，手指轻轻攀上自己手臂扶住，她感觉到她指尖茧的存在。

丰川祥子有些发愣，她侧过头看向她，看见对方的目光在她手臂停留几秒后，意料之中的，开始不自觉地游走在自己敞开的领口，她心跳紊乱，滞住呼吸地，直至对方敢抬起眼睛与自己对视。紫色的眼睛纯澈、无辜、不知所措，丰川祥子被她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感觉有蝴蝶在躯体里扑朔。她把脸转回去，断开了视线，脸上出现明显的红晕，三角初华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一瞬间脸几乎要红透，刚想丢下什么理由准备起身藏进浴室，听见丰川祥子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

“帮我。”

三角初华甚至以为她出现了幻听，她动作顿住，看见丰川祥子低垂着眼眸，嘴唇张合。

“……我一个人不方便换，帮我。”

三角初华的大脑就要宕机，她木讷地、迟疑地上前，伸出手，丰川祥子示意她用手指捻着上衣的袖子。脸颊的温度就快要烫过发烧的夜晚，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只集中在她的手臂，却还是在对方小幅度的动作中瞥见乍泄的春光。她看见平日里隐藏在她上衣衬衫下的肩膀，好瘦、好羸弱的，肩骨随着动作凸起，上衣随着她的动作，如一层丝绸一样贴着她的躯体滑落，丰川祥子背对着她，三角初华看见她被白炽灯光沐浴的脊背，凸出的肩胛骨就像要长出蝴蝶的翅膀，她视线无意识往下，扫过肩胛，看见了内衣不松不紧地勒在她的背上。纯白色的，棉质的，很普通的，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都会有的款式。但丰川祥子把这样普通的内衣穿得很不一样，白色的肩带勾勒出背部的线条，内衣扣在丝绸一般蓝色长发的瀑布中若隐若现。好漂亮，心脏里像在生长着些什么，很痒，三角初华下意识地把一块嘴唇衔咬进口腔。

“解开。”

三角初华的听觉被视觉中的光景扰晕。

“……什么？”

背对着她的人声音顿了顿，伸手攀到脊背处，拨开头发，露出内衣扣，凸出的脊骨随着她的动作显现。

“……内衣沾血了，帮我解开。”

三角初华这下彻底愣住了，直到十多秒钟过后丰川祥子才沉默地绷了绷身子，想让左手完全够到内衣扣，非惯用手的、略显笨拙的动作像在责备三角初华的无作为，她这才一瞬间回过神来，把手轻轻放上她的内衣扣，指腹擦过她的脊背，她感觉到丰川祥子的身体明显地一僵。一排、一排地，随着内衣的解开，三角初华的脸也彻底别了过去。丰川祥子却在那一闪而过的触碰中异样清晰地捕捉到她的动作，她的吉他手在指尖上磨出了不薄的茧，被她指尖茧滑过的地方好像在发着烫。丰川祥子甩甩头，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想把脑袋中的热潮甩出去，伸手套进宽大的纯白色实验服。

此时闹钟又响了起来，丰川祥子的思绪突然紧绷。这次是第三次响了吗？从六点半到现在、每十分钟一次的闹钟，那么现在是几点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甚至带着将死之人的绝望与恐惧地回头看向三角初华，却发现对方只回以她同样的眼神。她们在一阵死寂中相顾无言地拿起平板，沉默地放在了两人中间。

实验体A：丰川祥子；实验体B：三角初华。

任务一：实验体B切除实验体A的手指，每切除一根手指，获得十个点数。

任务二：实验体A收集实验体B的10ml爱液。

请选择今日的实验任务。

丰川祥子额角渗出冷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思考出最终的选择。如果选自己的任务，她心理上倒是无所谓，生理上呢？她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那块伤疤，一旦在意那里便有一种难以承受的灼痛侵袭，再其次呢？如果断掉一根手指、甚至是几根手指，以后该怎么弹钢琴呢？丰川祥子的思绪顿在此处，有关死亡的想法又开始将她层层包裹。她在内心绝望地尖叫，为什么还要去思考未来？为什么还要假想自己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如果还有未来、如果还能活着出去，那么自己必须再次面对那些事情，丰川祥子想，那样真的不如死了一般。她的心脏再次被塑料袋混乱地痛苦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呼吸，光也无法透过厚厚的塑料纤维从外界照进，直至她在那阵滴血的沉默中，看见三角初华伸出那根抚摸过自己脊背的手指，在任务二上选择了确认。

“小祥……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吧，选我的就好了。”

……

三角初华站在盥洗池前，指腹被水浸泡出皱巴巴的纹路，水汽氤氲上她的睫毛，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镜子蒙上一层水雾，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伸手抹开镜面，她才透过仍泛着一层薄薄水光的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安静的浴室里回荡着水声，一层毛玻璃将她和丰川祥子隔开，她的思绪开始无意识地、罪恶地延伸，透过那层薄薄的毛玻璃，她想象着丰川祥子躺在浴缸里的模样，被自己用干净衣服包裹得很厚的右臂伸出水面，搭在浴缸沿，蓝色长发盘起，水沿着贴在额头的刘海滑落，滑过睫毛，滑过脸颊，滑过她的嘴唇，弧度很漂亮的、柔软的，她透过那块柔软想起刚刚的早饭，白粥，丰川祥子的左手生疏地、缓慢地捏起勺子，却没有什么力气，粥汤因颤抖而洒出半勺，三角初华注意到她的动作，起身上前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对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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