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奇谈》

静候乘客登机的波音787的机舱像一条发光的隧道，美嶋薰梨在狭窄的过道上挽着手袋缓步前行，每一个动作无不带着训练有素的优雅。她的座位在尾段机舱，是需要她不得不挺直腰背保持得体坐态的经济舱的逼仄空间，她想起自己在东京分公司的办公室拥有着宽敞到奢侈的使用面积，却与此处的舒适度无甚区别，机构的职场生存方式让她早已学会并习惯了用同一种坐姿匹配生活中几乎任一场景。

她寻找座位时听到了背后乘客的关西腔说笑声，不由想到三十四小时前赴京都总部汇报紧急事务，被山田董事传唤到他的办公室里密谈，山田董事特意提醒她“经济舱更适合随行待命的下属”美嶋薰梨突然觉得脚下的鞋子变得沉重，脚趾传来麻痹感——如同那一日的午宴结束前她终须强迫自己将私谈话语的未尽之意付诸行动——她在料亭内面向常务和中方的派出董事跪坐认领分公司的重大亏损责任时的情形。一瞬间她只想从手袋里取出常备的对抗焦虑症药物服下，所幸，美嶋薰梨又及时将这念头熄灭。

“女士需要毛毯吗？”空乘的微笑像打印在脸上的标准模板。美嶋薰梨称谢接过，余光瞥见坐在邻过道座位上的少年膝头摊开的《隐庄》，书页干净、平整，泛旧光，页间夹着一张老照片，她稍稍偏首细瞧，是一幅黑白色彩的构图与光影皆精妙的能面具静物照，其上有书籍作者白洲正子的签字。美嶋薰梨心生好奇，向少年瞧去，正捕捉到他偏移过来的目光。他们的视线没有相遇。她不知为何，本能地抬起右手，动作坚定、舒缓地整理自己的发丝与衣服上的褶皱。

莫端午已经发觉了一种欲望在心尖潜滋暗长，坐在舷窗边的女士对他有一种在生理上的奇异吸引力，他很难静心继续阅读，就偷偷地观察她。她的热带羊绒面料的连衣裙的领口宽且低，露出的锁骨线条立体、性感，覆盖在上面的肌肤在阅读灯光的照射下散漫放出柔滑、成熟的光泽质感。她似乎也在窥视他，他甚至隐约感到她正在对他传递一种微妙的情绪信息。她将包装毛毯的塑料袋折叠好塞进前排座椅网兜后，顺势摸了摸脚踝，他才注意到她穿了一双袜口带着蕾丝花边的镂空花纹白色棉袜。莫端午惊喜，心跳加速、脸颊滚烫，他不掩饰自己对于美丽异性的身体与私物的喜爱与迷恋。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位仪态端庄的成熟女性，在她那双绝对彰显有性特征的线条和形态的脚上，穿了一双与她年龄和气质相悖属性的袜子。在莫端午看来，这名女士所穿的袜子非但起不到对她身体的遮护作用，反而让他这样的人对这个女人的身心生出窥探欲望。

美嶋薰梨也在悄悄观察莫端午，她知道身边的少年正在注视着她的手部做出来的每一个动作，他对于她的双脚和鞋袜，似乎另外有着不同寻常的关注度。自少年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混有雪松、野兽毛皮和蜂蜜气息的异香，飘入她的鼻腔里，这与她认知的女性与男性的香水的气味风格不同，带有异域的或者东方的药韵。

莫端午第三次调整座椅靠背时，他顺势侧目盯着美嶋薰梨的右手臂，她上半身穿着的薄薄一层象牙白色羊绒传递的视觉质感让他感觉胸口被甜腻窒息。少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低速运转的引擎闷轰噪声中清晰可闻，他不敢猜测邻那女人有没有察觉到他异样的举止，他甚至忘记了对她表达歉意，他仅仅知道自己必须先让过于活跃的思绪冷却下来，正欲低头装作系鞋带，却发现邻座女士的右脚正随着机舱内播放的音乐节拍轻轻点地。

莫端午的心思对美嶋薰梨是透明的，她调皮地轻轻踢掉双脚上的船鞋：左脚先脱离出来，脚弓弯折，露出她的足跟，侧身依靠舷窗，右腿有意向中间空位的座椅下伸展，足尖随着背景音乐的旋律轻点地板，白袜的镂空花纹间露出的肌肤如同透过百叶窗的光栅。莫端午压抑着双腿间的本能反应。美嶋薰梨的心思同时也浸泡在紧张与不安中，后腰渗出的冷汗让她回忆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穿上最亲肌肤的价格昂贵的丝袜参加酒会时那个发抖的职场新人。

“您也是去上海？”少年不会说日语，壮着胆子用手机上的翻译应用程序所生成的日语语音播给她听，因过度紧张，他面色异样红润。

用一条无害的谎言随意应对各种无关紧要关系本是美嶋薰梨所长，但她没有这样做。美嶋薰梨装作疑惑地看着他，左耳珍珠耳钉在莫端午瞳孔里投下细小光斑。她右手滑落在腰间，解开安全带，双脚并拢着搬到中间的空位上，透过已被穿得薄了的袜尖的棉线，脚趾与精致的趾甲前端隐约可见。

她看向莫端午，戴着属于她年龄与气质的波澜不惊的礼节式微笑，莫端午突然扭身，一把握住她的脚踝，他身体颤抖。她内心情绪也已波涛澎湃，强自维持如常面色。莫端午的手指正游弋于她的袜口，少年的指尖开始从那里伸入，触摸到了她的小腿末端的肌肤。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等待他进一步行动。

莫端午犹豫着，他茫然无措，几秒钟的时间在他意识里却如许久一般，他的理性与谨慎终究让他停止了鲁莽的手段，慌忙向她道歉，连忙拿起书，起身逃离座位。

他不敢再回头看那个女人一眼，见最后两排还有许多空席，随便找了一个坐过去。

飞机开始滑行，驶向起飞跑道。莫端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他在此入座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他庆幸没有坏事发生，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莫端午要从上海转机，他邻座是个极为健谈的中青年男子，姓神川，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双手总闲不住地动作，面容和善亲切。他抹着发胶，戴有两枚戒指，还有块看起来货真价实的奢华金表。他的中文支离破碎，但是，从与他握手到飞机即将进入安全巡航高度的间隙，莫端午已得知他是一位魔术师，当然，依着日本人对于任何事物都能赋予一个格调极高的命名的习惯，他对自己职业称呼的中文原话是魔术表演艺术家，在濑户内海一带地区颇有名气，在东京和上海最核心的地段拥有豪宅，即将开启具有职业突破性的美国巡演。神川先生谈吐间尽是从容自信，仿佛生来就该是坐着飞机去世界各个有名的大都会巡演的魔术大师。莫端午素来对飞行深恶痛绝，这次夜间航班全程若有一个人生经历颇为特别的善谈者与他作伴，他十分乐意当好一个精通倾听的高手，脸上挂着期待与欢喜的笑容。

莫端午刚收到解开安全带的提示音，突然意识到他自己还没问那个最显而易见的问题。趁着神川先生滔滔不绝的话语间难得暂停之刻，便诚恳地用满饰中文敬语、尊称的复杂句式问他是否愿意展示个拿手戏法。莫端午几乎没看过多少魔术表演视频，始终不明白被骗有何乐趣，只是此时此地他觉得必须客套一下，况且，近距离感受专业的魔术表演可算有趣、新奇的体验。

不出所料，神川先生欣然应允。他起身环顾四周，又坐回座位，说要找位说日语的女人来配合。接下来的数分钟里，他每隔片刻就起身朝前方张望，耐心等待他的目标——空乘或者是有眼缘的乘客，莫端午倒是乐得耳根清静。终于，神川先生看到一位女乘客沿过道向舱尾盥洗室走来——是那位方才与莫端午有着一面之缘的极富成熟韵致的女性。美嶋薰梨款步经过，莫端午和她四目相交，各自装作从未谋面。此时莫端午才第一次看真切了她的容貌，她本该是从企业宣传画里走出的完美形象，那张脸尤为精致，只可惜眉眼的线条平淡了。

她和神川先生说话时藏齿而笑，眸子清澈明亮，稍稍过肩的黑发梳理得精致、整洁。她与神川先生交换名片时的仪态尽显大商业机构职场规训之职业与优雅。神川先生用他母语又向她快速说了串话，她掩嘴而笑，表露出来真实的好奇心态与浅浅的困惑，随即点头朝机尾走去。神川先生目送她消失在盥洗室的门内后，转头对莫端午神秘地说道：“她一会儿出来，我告诉她找空姐要餐具，我有一个想法，是一个很适合在这里表演的魔术。”他压低嗓音，嘴角挂着顽童般的坏笑，毫不掩饰对于魔术表演这份职业的热情。神川先生将那个女人的名片当作扑克牌一样在指间翻飞跃动，秀出极其娴熟的手法，莫端午不仅仅是看清了“美嶋薰梨”这个名字。

美嶋薰梨折返后停在紧挨过道的神川先生座位旁，掌心托着件小物，待她呈给他们看，不过是一套在飞机上用的餐具包，塑料制品，普通、廉价。

神川先生向她道谢，在她转身时他拽住她衣角，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美嶋薰梨双手交叠身前礼貌聆听。随着他的话语趋密，她细长的眉越挑越高，待这通演说结束，神川先生咔嗒放下小桌板，将餐具包置于灰色台面中央，对着空处比划示意。美嶋薰梨疑虑又好奇，反复向神川先生说着什么，莫端午从她的声调语气中猜想她似乎有难为情的意思。

她张了张嘴似要开口，深吸口气又咽了回去。双手食指遥点向脚尖，她俯身贴近神川先生的扶手结结巴巴发问，神川先生猛点头，连珠炮般迸出赞许的短音。

她不再戴着职业微笑，而是以真实表情最大化地呈现她的迟疑，蹙眉，缓缓直起身，左右张望如同要横穿车水马龙的街道。扶着前排椅背，她将双腿前后错开，俯身去够鞋子，却在即将脱下时顿住，望向神川先生。

那双鞋子是做工与楦型讲究的船鞋，黑色、光润的皮面上点缀着暗金色铜合金件的装饰用系戴，宽矮鞋跟，兼顾舒适与体面。莫端午心里紧张得要命，他甚至想要插嘴用中文催促她，尽管他还根本搞不清神川先生的打算。

得到鼓励后美嶋薰梨终于褪下鞋，塞进神川先生前排座椅下方，莫端午低头从神川先生的小桌板下瞧过去，见到鞋子的确是极好的名品，暗赞美嶋薰梨的用物格调，对她更有好感。然后，美嶋薰梨又慌张地欲脱下左脚上的白色花边袜，被神川严厉制止——莫端午直接于心底咒骂开来。神川先生随即叩击小桌板，示意她将一只脚置于其上。周围乘客纷纷侧目：余光里可见他们扭动身躯伸长脖颈。美嶋薰梨的足掌几近垂直而非平放，足底朝莫端午，稍稍歪斜着，小趾轻抵着装置小桌板的椅背后部。显然她不敢对塑料台面施压。这别扭姿势却被她演绎得优雅得体，只是脸上困惑不亚于莫端午和旁观者。她嗫嚅低语，被神川先生不耐烦地打断。魔术师拆开餐具包，高举塑料刀叉直视莫端午双眼：“朋友，放轻松，这是魔术，魔术是幻觉。你说对吗？”

莫端午思忖应对话语，而神川本来就没有期待他的回应，他将餐叉刺入美嶋薰梨的小腿，惹得她倒抽冷气，转而又将餐刀贴着叉齿背侧，以她左足所穿的白色花边袜的袜口为基准线，塑料的刀齿放置于高于她的袜口约一厘米处的小腿肌肤上。

凉凉的塑料餐刀的钝齿当真没入她的小腿肌肤里，美嶋薰梨顿觉无情凉意催生的颤栗顺着脊柱攀升至头顶。餐刀切入皮肤的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脚变成了浸在柠檬汁里的牡蛎。没有痛感，只有神经末梢传递的酥麻沿着坐骨神经攀爬，像是被拆开的俄罗斯套娃，每一层都藏着更隐秘的生理快感。

起初，莫端午视其为无害的滑稽戏，毕竟深知这类钝器难伤最柔嫩皮肉。正因如此，当刀刃没入美嶋薰梨的小腿时，他竟从座椅上惊跳而起，肌肉如遭电击般痉挛，刺耳鸣响贯脑，恍惚间以为是自己脑补的惊悚音效。他顷刻间又坐下来，侧脸贴向美嶋薰梨的左脚仔细审查，始觉眼中所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刀正切割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肢体。全刃没入又抽出，每记推拉都加深创口。

莫端午的瞳孔随着刀刃推进逐渐放大，少年发现断面处的肌肉纹理如同新鲜切开牛羊肉，又远比最美丽的大理石纹都让他有欲望，目光在眼前的陌生女人的左足、专注切割的神川与掩嘴压抑歇斯底里叫喊声和笑声的美嶋薰梨间游移。此刻，方知先前突然的一声尖叫来是美嶋薰梨发出来的。莫端午和美嶋薰梨都在各自的潜意识里注意到有许多人站起，各自面孔正聚拢成圈。

桌板震颤，美嶋薰梨本能后撤，却被神川以臂膀牢牢制住她的左腿。刀刃行至她小腿深处，她的左脚开始松脱，很快以诡异角度歪倒，随塑料凶器推拉往复剧烈摇晃。惊愕吞噬了所有观看者的恐惧空间，周遭安静极了。莫端午才惊觉如此残忍的场面却未见一滴血，诡异、神奇，不存在丝毫暴力与血腥的联想。除开魔术师，几乎所有观看者都强迫自己对于眼前令人百思不解的景象赋予“戏法”、“幻觉”的定义，毕竟，所有理性推测寻不到一处可扎根的事实基础。

神川先生忽停下刀，与美嶋薰梨低语，他的问句湮没于渐起的骚动杂音，此刻美嶋薰梨已成了骚乱中心，因周围好奇心激增的男女老幼一边叫喊一边对她的左腿与站立的身躯戳刺试探，她左顾右盼，戴了一副与其他众人无异脸上无疑的凝固着惊骇的面具。

魔术师执意追问她，摇晃她的腰身的力度很大，美嶋薰梨竭力聚焦于神川先生的脸庞，同时惊慌地摇着头。二人又快速对话数句，声浪尽没于喧哗。旋即魔术师转向莫端午道：“这是真脚，信了吧？它是那个女人的真脚。不是假的。看好了。”

他手掌托住足底，右手拇指摩挲扭动的脚趾：“瞧见没？能动。对吧？信了吧？”

不明他何以如辩论般迫切，许是中文拙劣之故。总之，他定要个答复，莫端午喉如火烧太阳穴突跳，挤不出来一句话，频频使劲点头。

神川大笑声若洪钟，向人群挥舞手臂，用日语呼喊。此举颇具表演效果，他轻易将人群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使他们不稳定的高涨情绪立即平缓下来。越过攒动人头，莫端午瞥见十余男女空乘（怕是三舱的乘务员全员出动了），俱佩惶惑神色，进退维谷。当“非恐袭，是本土魔术界名人的即兴魔术表演”的消息传开，机舱里喧嚣不再。恐慌化作亢奋，顷刻间人墙里无数手机林立。

莫端午看向美嶋薰梨。她正低头端详半离断的肢体，为它尚能屈伸自觉宽慰，目光与莫端午相触刹那即羞赧避开。神川先生拍着莫端午的臂膀说道：“好了少年，是时候收场了。”

此言非虚。

魔术师利落斩断最后几缕牵连，“啪！”地一声，将餐刀拍在桌板上，他立马高举起美嶋薰梨那只被切割下来的左脚，发出胜利长嚎。莫端午喉间发出沙哑呜咽声，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抓挠出红痕，同时，他明知现实与幻术必有分界，可眼前景象实在逼真得令人窒息。

神川用餐叉刺入这只脚的截断面，将它整个挑起举过头顶，霎时引爆了观众的狂热。除少数惊退者外，大部分旁观者陷入癫狂，推搡肘击争抢拍照与摄影的机位。尖叫声震耳欲聋，张张面孔涨如猪肝。美嶋薰梨被挤压着，双手紧攥身侧椅背顶端的防滑抓手，身后探出无数手臂抓向她残腿。更有数双手袭向那只断足，魔术师遂将其转交于莫端午。神川手腕用力一抖，断足脱离了叉刃，飞过莫端午的面颊跌落于膝头，电光石火间他双腿夹紧，阻止了这物件滚落。

莫端午低头看去，此刻，美嶋薰梨的左脚隔着她的袜子和莫端午的裤子，间接肌肤相触，再难否认这骇人事实——断足确为真实血肉。莫端午察觉双腿根部之间自然变得坚硬，隔着重磅丹宁布面料他也能看到下体嶙峋的轮廓，更有温热脉动。透过穿旧了的袜尖，可见美嶋薰梨的左脚大趾突兀翘起，二趾同样，余下足掌扭动着，离莫端午的下体咫尺之近。

莫端午本有恋足之癖，素来喜欢形态美好、养护精心的异性双脚——是否穿鞋袜他都不介意，真切体会到温热触感混杂着富有生命力的蠕动，难免令他有些心猿意马，他心叹如此一场诡异的春梦不要草草终结。他两手将断足捧起，发现它轻得出奇，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异味。踝关节之上的小腿末端的截断面平整如初。

美嶋薰梨看着自己的左脚被陌生的少年珍重地捧着，再被他小心翼翼地陈列于他面前的小桌板上，袜尖的汗渍在阅读灯下显出淡灰色，突然意识到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专注地注视她身体的一部分。

“可以摸吗？”莫端午的声音带着青春男子特有的砂砾感，自顾自发问，他不需要神川给他回答，伸手感受美嶋薰梨左脚的袜口和蕾丝花边。他的指尖触到袜口松紧带的瞬间，美嶋薰梨狠狠抓紧椅背上端的防滑提手，又当他的指甲轻轻刮过被袜子呵护的脚心时，某种久违的酸涩从尾椎炸开，好像装在她手袋深处的跳蛋突然在她体内开始震动。

莫端午自忘我的状态疲惫又缓慢地意识到身处现实世界时，一种羞耻感如冷水浇头，猛然惊醒。他不知自己这恍惚持续了多久，美嶋薰梨可曾察觉他对她的亵渎？更紧要的是，她是否安好？

他抬头望去，在空乘的搀扶下美嶋薰梨忙于与乘客合影。她背对莫端午屈起小腿，蜷膝勾臂，肩搭旁人，将左小腿的截断面对准无数镜头。

显然，神川先生和乘务组已重整秩序，而莫端午刚刚深陷魔怔竟浑然不觉。莫端午忽有怅然若失感，他思考片刻，坚定地从右手边的空位底下拿出自己的双肩包，只见美嶋薰梨和其他乘客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以及自己持有的这只脚上，他将那只脚塞进了双肩背包里。

神川先生看着莫端午，对他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莫端午迟疑了，不安地对他说：“神川大师，您的魔术匪夷所思，精彩超乎想象。是不是，已经表演结束了，我想……这只脚……嗯……”

魔术师朝莫端午比划着说道：“把它给我用一下？”

莫端午自然是重新打开背包，正欲将美嶋薰梨的断足双手奉上，忽有念头，双手在背包里脱掉了她的袜子，他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这次航班奇遇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纪念品，然后便将已经赤裸的断脚献给神川先生。神川抓过那只脚，对莫端午道谢后，携它没入欢呼的人群。

莫端午固守自己的座位，怀着焦虑与不安感旁观着加入到这场表演的众生相。

此刻，舱内氛围欢乐，任何源于癫狂与惊骇的心涛思浪皆如潮退。美嶋薰梨的那只赤着的左脚像美食般卧在洁白的餐巾中央，安稳地立于推车之上，空乘将推车移至经济舱的第一排座位，当乘客的惊呼声涌来时，美嶋薰梨的的左手无名指开始痉挛——这是她在董事会上压抑反驳欲望时的身体记忆。

推车自第一排向后舱移动着，滚过地毯的沙沙声如同锉刀打磨着美嶋薰梨精神，有乘客需求触摸那只脚，神川先生与空乘便停留片刻。

有一老妇人用放大镜观察美嶋薰梨的脚底掌纹；有一年轻女子用美甲上的碎钻在那断足的脚心划出许多冰冷的耻感；有商务舱的乘客穿过屏蔽帘幕过来探究，他们要来餐具，碰触那左脚连接的一截小腿处的断口与其他部位。

美嶋薰梨不敢抬头直视自己的左脚如何被人调戏，她低头默计自己的左脚被人玩弄的次数，这个行为连她自己都嫌厌恶，只是她已发现自己确实希望将这件事中所体验到的每一次诡异的遭遇并搭配与之相关的心情全部准确地记忆下来，至少，在日后遇到职场压力时，或者面对来自某些董事、股东代表与高级客户的性骚扰需求时，她就有了鼓励自己服从的理由以及缓释情绪的妙法。

推车进入后段机舱，山田董事的鳄鱼皮鞋尖终于进入美嶋薰梨的视线。他用一杆材质昂贵、装饰奢华的钢笔戳刺她的足弓，再用同一支笔恶狠狠地挠她的足心。美嶋薰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恍惚间将此时此地错当成了三个月前他在她的请调总公司申请单上签字否决的场景。

美嶋薰梨已经非常渴望服用抗抑郁药物，它也装在手袋内，她抬头寻找自己原来的座位，她不知如何才能逃离此刻现实的束缚，暂无解法，便再任幻想力自由发挥，在脑海里构建：喉间有药剂的苦味，而后，所有的苦涩都被京都梅子糖的甘酸化解掉。

幻想泡影，重归于现实，美嶋薰梨痛苦地发现推车还停留在后舱的第二排——距离这场公众羞辱的完结还有一段令她难忍的时长。那只确实是经过她同意后被魔术师切掉的左脚，又被拎起来审视。

“美嶋桑的业务能力很像这只脚呀！”山田董事的钢笔敲击在断足的拇指关节。“这些脚趾看似灵活，实则失去根基。”山田董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美嶋薰梨，缓缓讲了出来。

推车继续前进了。有一活泼的女空乘把那只左脚摆成芭蕾舞鞋的弯曲弧度，足跟上方的肌肉里被魔术师插入了一柄餐刀，刹那间，美嶋薰梨感觉跟腱传来幻痛；一印度男子将她左脚举到唇边模仿法式吻手礼时，她左腿内侧的静脉突然抽搐——这是曾经连续七十二小时参加数场跨国电话会议留下的后遗症；有一韩国乘客要求美嶋薰梨右手举起断足作招财猫招手的样子，美嶋薰梨嘴角微微颤抖，她机械地遵照韩国乘客的要求，目光直视前方，摆出职业微笑，任旁人对她拍摄。美嶋薰梨想到这些快照和视频会永远在互联网中传播，如同她那些被董事会否决的企划案永远封存一般，坏的事情永远不变。

山田董事的鞋尖抵住美嶋薰梨左腿残肢末端时，神川先生正协助调整她右臂弯曲角度。“美嶋桑的微笑也要像前年圣诞晚会上的那个业绩曲线呀！”山田董事严肃地建议。她照着他的吩咐摆出了符合他心意的笑脸时，回忆起五年前山田把咖啡泼在她羊绒连衣裙上时的表情——那种将昂贵织物践踏成抹布的快意，此刻正从断肢处的神经末梢逆流回大脑皮层。

山田董事的拇指按在她断肢截面上，她听见自己喉间发出母猫般的呜咽，这个声音曾偶尔出现在凌晨的临时视频会议里，他们曾经带她一起观看每一场会议的视频录像，有无剪辑的，也有在她发出动物似的哀鸣时被消音的，最疯狂的一次会议里她的声音被静音键掐灭十七次，每次被镜头定格的不只是扭曲的肢体，还有二十年职场规训出的条件反射——当董事长要将雪茄灰弹落到她的锁骨或舌头上时她应该自觉摆出接受年度表彰时的鞠躬角度。

推车移动到了后舱的中后段。

有一戴棒球帽的初中生从推车上抢过那只左脚仔细查看，当发现小趾根部有颗浅褐色的痣时，他兴奋起来，带着它回到了他父母所在的座位，要来自己的电动牙刷对美嶋薰梨的左脚脚心开始挠痒试验。美嶋薰梨被突如其来的剧烈瘙痒感击倒，她站立不住，痛苦地弯曲着身体，勉强维持站姿，她右手捂嘴、左手使劲捂住下体。那初中生毫不在意美嶋薰梨的状况，许多男性乘客接近她对她各种拍摄，她再也忍不住，疯笑着倒在机舱过道的地板上嘶声求饶。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濒临失禁。

美嶋薰梨侧躺在地面上，目睹了莫端午的救助，她被山田董事扶起身瘫坐在地面上。

距离航程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

美嶋薰梨在盥洗室整理好衣服与仪态，迅速补妆。莫端午再见到她时，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刚刚在公众场合饱受身体与人格凌辱的样子。

神川将断足塞给她，示意完成最后的拍摄，他执意邀莫端午也入镜，夺过他手机指挥若专业摄影师：命莫端午揽住美嶋薰梨的纤腰、托其失去脚的左腿，美嶋薰梨则持断足贴颊比耶，朝镜头噘嘴飞吻。

合影顺利，掌声雷动。美嶋薰梨环视观众，展露释然笑颜，末了，又向莫端午抿唇浅笑。恰此刻神川先生闪现她面前，右手钳住她下颌，左手攥着不明物件。喝彩声戛然而止。 他将自己用过的餐具包塞入她口中，接着，他低喝一声，猛扣美嶋薰梨的面颌，她牙关相撞的脆响令莫端午战栗。

这个女人不挣扎不抗议，静默凝视魔术师，直至被迫吞咽，喉结艰难滚动，凸起物沿脖颈滑入胸腔。她眨眨眼再度空咽，吐舌示众：餐具包已杳无踪迹。引爆了新一轮的惊叹、窃笑和掌声。

神川正要离去，美嶋薰梨手持断足拉住了他的袖子，用意外卑微的神态向他求助或者恳求着。围观的乘务员都是日本人，他们屏气凝神旁听他们的对话。莫端午猜她是请求把那只断脚接回去。

神川向莫端午坏笑着眨眨眼，将断足交给了莫端午。莫端午搞不清他的意思，询问他，他依然不吐一字。莫端午无奈地瞧了美嶋薰梨一眼，她的眼神里不仅仅有一样的卑微，亦噙着泪水，莫端午真得不想把手中的断脚还给美嶋薰梨，尽管这只脚本就是她的，何况，神川必有将美嶋薰梨的身体却复原如初的本事。

“刚刚……她是求神川先生把这只断脚接回去吧？”

“是的。”

“她后来又说了什么？”莫端午打算拖延时间，他只希望对这只脚的占有时间哪怕多一秒也好，“我听不懂日语，抱歉，您能告诉我吗？”

美嶋薰梨哀怨地瞧向魔术师，他还在得意地笑着。

“我问她，是要把这只脚交给我来处理吗？”

莫端午急忙追问：“然后呢？”

“我就交给你来处理吧。”

神川先生又用日语自顾自地说了一遍。美嶋薰梨跪在地上，可怜地仰望莫端午。

“我问她是不是坚持要我处理这只脚……”

莫端午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他尽量平静镇定地对神川先生说道：“谢谢您！我都明白了！”

美嶋薰梨瘫坐在过道，无神的眼睛盯着莫端午，他很想立即抽身而去，带着自己才得到的一件有生以来最让他惊喜的纪念品回到座位上，那样，他才会稍稍有一点安全感，只是，神川先生还站在一旁坏笑，莫端午实在搞不清此时的状况。

美嶋薰梨的情绪几乎完全失控，她想扑上前去，将自己的左脚从眼前这个陌生少年手中夺回来，即便之后神川先生拒绝给她身体复原，至少，那只活生生的肢体的原始主人就是她自己。但是，她也有恐惧和担忧。久久注视着莫端午，见他不语也未离去，她以为仍然有说服他或者与他交易的可能，她知道自己最好在瞬息之间编出一套完美的话术。

打破这一小区域内的各色人等只沉默的声音来自山田董事，他身后跟随着乘务长，他的目光始终忽略着莫端午的存在。

“美嶋桑，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恐怕不适合接下来的商务行程了。一会儿飞机落地后有公司的人来接你，他们会送你回东京去，分公司亏损的事情要处理妥当！”

美嶋薰梨冷静下来，但是她此刻只感到绝望、屈辱。

山田董事侧身对乘务长眼神示意，乘务长越过他走上前，欲搀扶美嶋薰梨。

美嶋薰梨心死了。

乘务长在扶美嶋薰梨起身时瞧了莫端午一眼，他瞬间紧张起来，担心她会找自己要回那只已经属于他的纪念品。美嶋薰梨完好的右脚踩着高跟鞋叩击地毯，在乘务长的帮助下一瘸一拐离去了。

莫端午确实想对美嶋薰梨说些什么，安慰她、感谢她，但是他不可能把神川送给他的纪念品再转赠给她，毕竟，她的确是自己说的让神川处理她的脚。

莫端午再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过了几分钟，美嶋薰梨又吃力地走过来找神川谈话，这时她已经用上了不知是谁给她的登山杖辅助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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