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惜别眼泪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半年。

铅灰色沉寂的天空，白色的雪如不值一提的绒毛般，轻轻一吹，在风中飘散了。

天空广阔的光是看上一眼就会发怵，有时候我想，我真的有个自己配不上的名字呢……

———羽鸟。

被雪占据而显得单调狭窄的世界对他人而言是不便，对我来说却仿若我三坪房间的投影。一年到头，我才有机会享受几日这样的天气，这是节日，不写在日历上的节日。

我去拜访了祖母。

并不是为了什么美其名曰节气转变的慰问，只是因为……即便知道我现在是这副德行，每次去的时候，也依旧会把钱塞到我手上。

一人的生活费，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已经显得有些拮据了，不过，现在好了。

口袋里微微增加的重量，足够让我宽裕一段时间…………呵。

我这个人，真是满脑子都只想着自己呢。

在那夜之后，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玉子依旧用那样隐含着期待的目光投向我，但我却无法再承受那炽热的射线，渐行渐远地，我也需要同他人一样和玉子保持距离了。

落雪在两人之间的隙缝悄然堆积……

同样的…也堆积在我的门前……我靠在第一次相遇时，玉子所站的地方，如若往常我一定一刻都不想在外面停留。

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

知道这么一个故事吗？传说，有一只胆小的狮子想要获得勇气，沿着黄金的道路走，见到了大魔法师………魔法师给了它用小瓶子装着的勇气……

在男人们之间，这种液体似乎有另一个名字———酒。万一，万一呢？喝下去之后，就能变得勇敢，身体会自己行动，把不敢说的事说出来，把不敢做的事情做到………反正刚拿到零花钱，就不吝一试吧。

可是，有一点不对。

那就是，狮子本来就有着无可比拟的力量，只是不去使用，和本来就没有力量的我，有着根本的天差地别。

脚下似乎不太稳当，我用力跺了两下，一个石块就那么掩埋在更深的雪中了。

为了回到那个有橙色生物占据的家中，我将瓶装勇气一饮而尽，转动了门把。

“欢迎回来……主人……请、请问……是要先…”

玉子适时地读懂了我的无精打采，打住说到一半的台词，耳朵耷拉了下来，继续默默扮演女仆的职责。

玉子会干的家务越来越多，换言之，我的作用越来越小了。

我注意到桌上摊开着的书本，上面以颤抖的笔触画着星星与爱心，我不在的时候，玉子也在用那些消磨时间吧。

为了打破僵硬的气氛，我主动聊起书的话题，仅仅这样，玉子就反应过度般，带着点笨拙的笑脸凑近，两个人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睡前时间。

勇气的药水，可预料的没起到正面作用，零不论乘以几倍也还是零。

我，和玉子背对背地躺下，本来就是单人的床位，因为两人之间特意留出的空隙，更显狭窄。

自作自受……

相遇的那天，现今回想起来仍旧是不可思议，因此我被一时的热情冲昏了头脑。

愿望只能愿望，我最喜欢的颜色，想来可不是温暖的橙色啊。

然后呢，被热情怂恿之后，接着又被卷土重来的冷静戕害，假如我一直认不清现实，那倒还好，可成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更是蠢事。

啊…见过雪融化的时候吗……洁白的，纯净的雪，变成黑黑的，肮脏的泥水，那是非常，非常丑陋的事情……与其撕破伤口，我宁可继续忍受寒冷。

这是寡断的我，历来的处事方法。

因为我太过傲慢，背离了神指出的永恒之途，全是我自作自受。

在精神的内里徘徊的我，不觉夜已渐深，积雪反映出的光，让夜色比往常更亮。

在今天与明日的夹缝，在静谧的影子中，传出了什么窸窣的动静，是雪已经开始融化的水声吗？不…不对，是从更近，就是身后传来的。

“主…主人～”

玉子？细若蚊鸣的声音，可是确实地，真切的能听到……只是梦呓？

或许，继续假寐才是正解吧，但我忍不住稍稍回转侧躺的躯体，用余光看向身边。

玉子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只要稍微动弹，就能用湿润的鼻尖拱到我。

“主人……”

她没好好盖着被子，胸部还有大腿上的汗水将被褥浸湿……呼吸异常火热……然后…那纤细的手指，正放在两腿之间的私密部位…缓慢挪动……

“！”

我猛然捂住嘴巴，制止自己将要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

玉子……在…在…自慰？

在一边，想着我，一边……？

为什么？玉子会……

从哪里……我藏在床下的成人作品？既然我注意到家里的摆件都被细致的擦拭整理过，那么我也不该理所当然的认为玉子就不会动我床下的东西……

而且，为什么是对我………

我一边拼命捂住嘴巴，可我的动静一定还是被那对灵敏的兽耳捕捉，玉子的表情难过地扭曲了几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滞。

闭上眼睛，一定是最正确的答案，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半晌。

待到异样的喘息趋于平稳，挂在床头用于擦去雪水的毛巾已经在我手中揉成一团，我没睁开眼睛，快速地把毛巾塞到玉子手中。

“自己…清理干净哦………”

我压抑住抖颤的声音。

“对不起……主人………玉子…是坏孩子……”

小小的道歉，装作接受就行了吧……但是，玉子紧接着说了…说了……

“…主人……和我“做”吧………”

那是，带着哭腔的，像是非常认真，或说孤注一掷的恳求，玉子，是用尽了多少决心与勇气说出口的？我无法想象。

但是，但是……

“不行……”

加上几个语尾，是不是能再让这句拒绝更加柔和一点呢……

我坐起身，甩开了她抵住我肩膀的鼻尖，一直都唯唯诺诺的那个玉子，今天好像消失了……啊……像是狮子一样的橙色生物，对我穷追不舍，她同样的起身，攀附上我的背影。

“对……对不起……是…是玉子太得寸进尺了……对不起……不要…不要讨厌玉子……”

“我，我想要了解主人……”

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因此，我只想要在可以掌控的一点点已知里过活。此刻，全然陌生的玉子，却抓住了我的手腕，吐出了如泣如诉的独白。

“主人的……身上…有着气味……湿润？潮湿……的眼泪的味道……哭过之后，我就记住了……然后发现……主人身上也有着那种味道……笑着的时候，也是…平静的时候，也是……主人也…一直…一直在哭……”

她的鼻尖在我的胸口游移，嗅探着，像是在寻找我的心灵伤口般。

是啊……是啊……过着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不想哭？我是个胆小鬼，也是个爱哭鬼，每天，每时，每刻，没有一刻是不想要哭的……

但是，不行……无论是追求光明，还是忍住眼泪，都是软弱的我无能为力的事，所以我才假装任何事都不需要，如果不这么做，我的精神早就在泪水之海瓦解了吧。

“主人说过“玉子不懂吧？”，这是因为……玉子还不够了解主人……所以，所以我想一定不是主人的错，要了解主人，这是玉子的责任才对。”

“我…啊…主人看的书，我都很努力地看了，虽然有些还是不太懂………”

“还有……还有……玉子……还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主人……”

我想要挣开束缚，却发现，手腕明明已经扭得生疼，玉子倒像是在玩闹一般岿然不动……玉子的力气…有……有这么大吗？

“对不起……那个，主人还记得吗？见到我的那天………”

“其实，我观察了好几天……因为一直没有人出来，所以以为这栋房子没有人住………”

“我本来是打算……用石头砸开锁，藏在这里的………”

………

………

这样啊……这样啊……

我还以为……是我在漫长的黑暗中抓住了偶然的机会……然而…这个奇迹不是上天也不是神明赐予的，而是玉子亲力创造的……玉子来到我家是春天，从玉子告诉我是如何弄断锁链的时候，告诉我根据雪化判断季节逃出来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了，那全非运气的原因，而是……玉子……是拥有实际力量，也相当勇敢，聪明的狮子，和我天差地别。

玉子是主动寻求成长的孩子。

而且，在我还只敢满足于搔痒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的时候，玉子已经抢先我，准备好迈入更高级的阶梯了。

“那么……你真的想要听吗？想要知道我是什么样一个人……那就告诉你吧，玉子。”

答案玉子已经诉说过了。

于是，我开始讲述起自己那不值一提的人生。

“你知道吗，玉子……”

我如此开头。

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词汇，我像是突然不会这门语言了一样……心脏咚地高鸣……搜寻着自己内心，羽鸟究竟是何许人，究竟是如何逃避，如何存活至今，把这些阴暗，难过的故事化为言语，令人羞耻的语句。

迄今为止的人生里，能够想起来印象深刻的核心记忆，都是些羞耻的事。

第一次去学校大哭了三天病倒了……排队的时候不自觉地哼了歌曲被听到了……已经十岁了还是没有朋友喜欢和毛绒玩具玩……怎么…怎么我的人生里，全是一些这么苦闷的事啊？难道软弱的人就不该在世上生存吗？

讲述的过程中，我也时而语无伦次，表露出不安，时而露出怀念的微笑，更多是悲伤的情绪。中间卡住，说不出来的情况也偶有发生，这时玉子就依偎在我胸口，像是借给我勇气一般。

最后，像是下达结论。

“你知道了吗？玉子……你对我的喜欢…只是依存而已…就算没有我，这世上也有许多比我善良，又有能力帮助你的人……”

我那时为何没有置身事外？

对痛苦世界习以为常的我，背向光明席地而坐，眼睁睁看着可预料的黑暗迎面袭来，那一天，玉子从那嘈杂黑暗的前方，从比我更加晦暗的深渊里挣脱而来。

我拼命地伸出手拥她入怀，可我们两个面朝的方向，并不相同。

即使没有遇上我，玉子也能凭借自己，今天也依旧在世上某处生存下去吧。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才适合替代玉子当一名奴隶，我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尝试去挣断锁链。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玉子一定会越过我的肩旁，投身更广阔的世界。

与这颗心相连之后，直到现在，我才惊觉自己早已失去了什么。

我终于看到，玉子尚存余韵之红的脸颊，那之上，是几欲破碎，令人心痛的神情。然后，吐出了我不曾教过她的陌生词语。

“我…爱…主人。”

少女无可救药地期待着、喜爱着我。

即便这世间是一场大大的悲剧，我也无法再以此为借口，推脱眼前小小的爱。

玉子朦朦胧胧的眼中浮现出甜蜜的光芒。

犹如古老魔法般，以玉子为中心散发的气势，像是真正的英雄般，一束光芒狠狠刺进我锈蚀的心脏。

可是……可是！

仅仅凭借这样又能做到什么！这个我从没专门教过她的词汇，爱这种虚幻的东西，我再清楚不过！

这份思念，终究不能摇撼山岳，亦无法贯穿星辰。

温暖的思绪满溢在我胸口，可我已经冷却的太久，尽管只是微微的热度，对我来说却是过于疼痛的烧灼。

拥有想要守护的东西……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不……只是因为……因为我太弱小了。

突然痛恨起当初不懂得何为勇敢的自己，如果我是个拥有正常生活的人，现在是不是就能和玉子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宽敞明亮的大路上？

可我连迈出家门，承受目光，为自己谋生都做不到！怕的不得了！

我们两个人，是没有未来的啊。

会对痛苦习以为常是有问题的，一直，一直以来封印的情感渐破牢笼……悔意几乎要将自己撕成两半，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自戕……这是我背信了神明的惩罚。

“没关系的～”

我被玉子笨拙地拥入怀中，明明是还比我低了一个头的玉子…

“玉子，现在，知道了……”

说话一直断句，像是水平退化到最初一般……

“逃避……是吗？玉子…也逃了……从，远方，逃到主人这里，逃开了…痛痛的事……主人，如果，想要逃走，想要，避开，让主人伤心的事情……那就…逃吧……玉子会帮主人…想要多远就逃得多远吧……”

温柔到令人心痛的声音，在我的耳蜗深处持久回响。不是那些包装得义正言辞、无法反驳的逼迫我的鼓励，而是上万次在幻想场景中编织的认可，想去了解我、肯定我，那对大大的眸中，只映照着我的脸孔，我卑鄙的愿望。这些话，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啊。

嘀嗒的一声。

从眼眶中，落下泪水了。

圆圆的水滴，宝石似的滚落地面。

而后化为了雨水，抽抽搭搭，淅淅沥沥，不间断地下着。

我没有哭，我才没有哭……只是鼻子有点酸，喉咙有点堵，眼睛里渗出水分而已。

“如果，主人是因为，工作什么的苦恼的话，玉子去就可以了！”

玉子说着，像是展示力量一样捋起袖子。

啊啊……啊啊………不行……不要……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行！

对我这么温柔的话，我真的会，我真的会去设想“或许真的可以”啊！虽然……虽然玉子是亚人，不过有人愿意担保的话……工作应该也不成问题……啊……啊……不可以！

让比我小的孩子去工作，自己躲在那小小的身躯之后，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居然真的有哪怕一丝丝的动心，我无法原谅如此卑劣的自己了。

“不行…呜呜…只有那样……不行……呜啊…”

唯独，唯独在愿意理解我的玉子面前，我不想再当个人渣了。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她抱有了无可救药的爱，那么我现在想要承担这后果，非得负起这责任不可。

“我会…想办法的，好吗？”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之时，像是有气泡破裂、水蒸腾成雾气的微小声音传来，明确的，神的凭依从我身上消失了，我的绝对性不复存在，那天缠绕在我手指上的橙色发丝，成为了玉子找到迷宫正解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现在，我无法做到放松紧握它的手，不想离分，不能离分。

已经难以再一成不变下去了……

玉子惊呼一声被我扑倒，单纯直率的那双眼眸，没有任何企图，只是随着娑婆流淌的泪水，一心一意地看着我。

“我……准备好了……”

“那个……主人……不用勉强自己也可以的……刚才……是玉子太任性了……”

玉子轻轻牵引起我的手，放在了她那纤细的腰上。

“按…按主人，喜欢的来就好了……”

她有点害羞的撇开了视线，我则凑到她长着可爱绒毛的耳朵边。

“不行……因为………”

我已经决定要成为大人了……而大人的特权，就是“全都选”。

而后……

初夜的温存融化白雪。

在泪水冲刷过的瞳中，藏起湿润的思念。

在逃避的尽头，挺身迎向天空。

如果我只有弄伤自己的本事……

“永恒哲学”迄今为止建立的壳，叩叩地…啄开，将它破坏吧……伤口愈合后，就会成为勇气的通行证。

这样的我，抱紧了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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