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家，狮吼般的女声和暴躁的男声从屋内传出。

“那个下贱的婊子就让你这么着迷吗？昨晚拖着一副狐狸精的样子来我们家，挤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就让你去求别人去借马车，那是你的脸皮吗？啊？那是我的脸面！忘记了？是谁让你当上村长这个位子的？你拿出去的银币是你的钱吗？”

“够了！从昨天晚上睡觉开始就唠唠叨叨，神经病！人家女儿失踪了，作为村长帮别人一下怎么了？和你儿子一起出去，你儿子安然无恙回来了，人家女儿不见了，你看你生了个什么孬种东西！”

“什么叫我生的东西，还不是你的种！你是嫌弃我了，年轻的时候真是眼瞎了才会嫁给你这种废物，靠着我爸才能爬上村长的位子，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整天嫌弃这嫌弃那，我什么时候给你说过我有多委屈！”

“你没说过？你敢说你没说过？你每天都在唠叨，每天都跟你儿子说这个说那个，你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丢下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回来，真好意思！”

尚未踏入村长家，要炸开屋顶的怒吼般的争吵令我硬生生止下脚步，我呆愣地伫立了一会儿，绕去屋后的窗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屋内，正在争锋相对的是一名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以及一个体格虚胖的中年男人。

夹在两人中间的，是我熟悉的一张委屈懦弱的男孩面孔，被溢出的言语中伤显得极其自卑，然而男性的身份却使他不能轻易哭泣，否则将俩人的怒火将变得狂风骤雨袭至他身上。

引得这场家庭矛盾的，是我们母女二人。而追根溯源，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在马车上对村长儿子极尽羞辱，如果不是在人群中晕倒直至夜晚，如果不是贪恋肉欲而彻夜淫靡，那么母亲将不会忍着奸情暴露的风险去往村长家。

那个发疯的女人，将一柄柄尖刀刺向丈夫和孩子，但在这绝望的声音中，我却听到了平日累积的种种凄苦与委屈，她恐怕早已察觉到丈夫在外心有所属，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引燃火药的线头。

母亲为了在夜里出村前往城镇寻找我，竟没有掩饰地当着村长夫人的面落泪，在博得了村长同情的同时，也让其妻子得到了暴怒的因由。我无法置身事外，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奏，岩浆迟早蔓延到母亲身上，然后是我。

灼热的窒息使我想要捂住耳朵，在他们口中，我是受害者，我并未被指责，但那个造成如今结果的，那个使村长儿子遭受不必要委屈的，都是我。这样我岂不是能够置身事外，成为不在场的犯人。

此刻与我感同身受之人，恐怕只有村长儿子。哈巴狗蜷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正如同我，蹲坐在墙角处，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杂草和泥土，蚂蚁迈着细细密密的步伐搬运粮食。

真是奇怪啊。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对母亲的担忧，对责罚的恐惧，对未来的害怕，重重地压在心里，一想到村里人以后会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便不想思考任何事情，听着村长家的争吵，不想哭泣，也不想行动，只是盯着虚无的地方。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命运在哪里发生了偏转。

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我努力维持的日常生活，为什么会突然分崩离析。

一切都是从遇见勇者开始。

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言语。将我一步步拉到未曾见过的地方。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银色细链，冰凉而精致，繁杂的花纹在这细细的链子上，竟能如此错落有致。

说不定这根手链比勇者先前给到的几枚金币还要昂贵。

“根本，配不上他啊……”

我低声啜泣，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怕被屋内的人听见，想要起身离开，却没有行动的勇气。

只是一名边壤小镇的少女，没有特殊的经历，放在任何游戏里，可能只是一名NPC，最大的作用是给主角团指引，要再多的戏份，也不过是给主角发福利，或者是遇上某个魔物，在尖叫中引发英雄救美的剧情。

我的人生太过狭窄和脆弱，以至于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这微妙的平衡倾塌。分明是浪漫的爱情，却无法承接，无力承受。

海誓山盟的爱，勇者求婚一般为我环上的手链，在我的现实面前，如同幻梦，令人质疑是否真实发生过。

断了念想吧。

回想过去，既然转生到异世界，曾经作为男生的我也曾希望成为勇者，在征讨魔王的路途上四处留情。如今我不就是那个被夺走芳心的女孩么？我也成了故事的一员。这就足够了。那一夜，只有勇者与我知道，什么都没留下，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若是真的在乎我，如果我真的是主线剧情的角色，那么便不会没有陪伴在勇者身边的理由。说起来，我也希望他挽留我，让我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可他走得那么坚决，他有不得不战斗的理由。

回到家，我将手链摘下，放在床边的小盒子里，下方铺有洁白的绒，不会划伤饰品的表面，就像我的心，承托这那微弱的爱恋。财不外露，情人的爱也不能声张，否则会引起他人的觊觎，也会破坏他人努力维持的纽带。

“我也爱你。”

我合上盖子。

母亲回来后，我们抱着互相哭泣，她没有责骂我，只是一直说着她有多担心我，那种感觉像是要发疯，我明白，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是我唯一的母亲。这是爱，我仅仅能够切实抓住的爱。她没有因为我的任性而大发雷霆，就这点足以让我为她献出一切。

在回来的马车上时，我也想着和母亲诉说那天的梦幻，洋溢着粉红色泡泡和淫靡细语的夜晚，你的女儿有了爱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优秀，这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客观的评价。母亲则会拉着我的手，叮嘱让青年过来家里，我会笑着同意，第二天再回到镇上，与勇者再乘着马车来到家中，让她看看未来的女婿。

现在看来，那一切确实都是幻想，不会发生的，走在断桥上，无法抵达的另一岸。与母亲陪伴了不一天后，我便因为思念勇者而再度去往城镇。

街道上早已不似前日那般喧哗，来来往往的人群秩序井然，狂欢的氛围已然消逝。我询问前日居住的旅馆处的侍女，是否有见到那个眼帘处带着疤痕的年轻人。

“勇者吗！”她惊呼。

“嗯。”我点点头。

“真帅气啊。”她泛着花痴，“离开之前，是我接待他呢。没想到近距离看会是这样一个人。”

离、离开？

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会这么快。

头开始泛着眩晕，我撑着笑容。

“是去别的地方住了吗？”

“你没有听说吗！”侍女似乎很有活力。

我摇摇头，在这信息传递靠着马车的时代，消息仅隔了一个镇子便能迟上半天。

“西北方那个什么城来着，想不起来了，那里的发生了魔兽潮，听说死伤很严重呢，勇者就变更了前进的计划——话说原本他们应该继续南下才对吧。”

“……”我看向手腕处，那里重新戴上了手链。

他知道我住哪里，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再走呢？

我和侍女说之前住的房间里有我落下的物品，我告诉她位置，她让另一名服务员领我去到那个熟悉的房间。

灿烂的白日落在地面，白色的窗帘亮得发光，屋内的布局和其他别无二致，一切都被清理得很干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个床单。”我询问旁边的人。

“我们清扫过的，里面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他似乎负责这一块业务，说得很仔细，“不过这是第二床被单了，你如果丢了东西，可能不在我们这。”

“什么意思？”我捏紧衣角。

“那天客人说他把床单不小心弄坏了，为表示歉意他赔偿了我们一笔钱，同时他也把床套收走了。”

“……这样的话，可能确实不在这里。”我对他表示感谢。

回到家里，我与母亲吃完晚餐，看着母亲洗着碗碟的背影，突然就忍不住委屈，从背后抱住她。

“妈妈——”

我在母亲的背后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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