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已经多年没有做梦。

最开始，他抓住一切的机会恳求梅林。但梦魔这些日子已经不再出现在他的梦里，转而他开始在现实世界中现身，仅传达必要的指令便抽身而去。亚瑟抓住他，求他造一个有吉尔伽美什的梦境。他只是想再见到他的爱人一次。哪怕是虚假的幻象他也甘之如饴。然而梅林拒绝了他。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他告诉他。你无视我的告诫，非要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这就是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那座名为‘亚瑟’的完美雕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崩坏的。

与梦境不同，现实世界是残酷的。失去了谁，这世界都不会停止运转。卡美洛特人民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圆桌骑士团也会继续他们的战斗。而亚瑟·潘德拉贡，仍然要继续肩负救世主的重任，担任他们所有人的王。

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征途。

他征服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领地；他征服了凯尔特的魔人，甚至征服了雅典人那些隶属神明的怪物。十年间，圆桌骑士团在亚瑟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不过，有人逐渐开始注意到，亚瑟手中握着的不再是誓约胜利之剑，而是一把浑身漆黑的圣枪。不过，它的造型与其说是圣枪，不如说是与前任魔王手中的魔剑更相似一些。然而，没有人敢问亚瑟那把枪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不止他手中的武器，他们的骑士王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在队伍行进时不再关心麾下骑士们的安危。他在与敌人交涉时不再以友好的和谈开场。甚至在路遇陷入危机的平民时，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冲去第一个给予救助。他变得冷酷、自私、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就像是把自己锁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画地为牢。凯对亚瑟的变化感到不解。但是兰斯洛特说，他只是变得更像‘王’了而已。或许这就是成为王所需要的代价。

而他为此真正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有亚瑟自己心里才知道。

02

终于，在距离亚瑟一统这片大陆的人类与魔族之前，就只剩下最后一座城市了——永久冻土，冬临城。

冬临城驻守的士兵并不多，大多是平民，主要因为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易守难攻。士兵只要从城墙上浇下热水，不到一刻钟它们就能冻成一座结实的冰墙。另外，传言它的城主安娜斯塔西亚拥有冰冻系的魔法，可以使任何被她施法的对象陷入长眠。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在手握圣枪的亚瑟之前都孱弱得如同大象脚下的蝼蚁。

自从誓约之剑断裂后，亚瑟便开始使用吉尔伽美什留下的那柄魔剑。许多个无眠的夜晚，他都能听到魔剑在对他窃窃私语，蛊惑他交出自己的情感来兑换更强大的力量。它似乎拥有自己的灵魂，而它希望把亚瑟变为自己的奴隶，而不是主人。对魔剑来说，使用者的更迭是常有的事，因此它并不甘于自己作为道具的命运，而是为了不同的使用者改变自己，好更加方便地操控它的持有者。因此，它‘蜕变’了。它从古巴比伦的灭世魔剑，变为了可以进行‘无差别裁决’的圣枪。

自那以后，亚瑟便被圣枪控制了。

或者说，亚瑟放任圣枪控制了他。

“进行圣裁。”攻城后的第二天，亚瑟便颁布了这条命令。

凯立刻翻身下马，在骑士王面前跪了下来。“请您收回这道命令！冬临城的百姓们什么也没有做，他们不值得这样的命运——”

亚瑟耸了耸肩。“在座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命运吗？”他质问道，“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蝼蚁。现在让开，我要进行圣裁了。”

崔斯坦也面色青白。他显然没有料到亚瑟已经堕落成了这般模样。“请您收回成命，”他也请求道，“如若不然，我宁愿割下自己的双眼，也不愿意见到圣枪屠城的惨状。”

高文和兰斯洛特也在他们身后一同下跪，神色焦急：“别在这里进行圣裁，亚瑟！如果让卡美洛特的人民知道了，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

亚瑟漠然地看着圆桌的众骑士们，这群从前他最为重视的伙伴，他曾经愿意为他们付出生命。但如今他看着他们，就跟看着门前的一株草，一棵树一般没有任何区别。终有一天，他们也会枯萎，死亡。如果反正都要迎来那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把感情浪费在他们身上呢？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这世上最大的错误。亚瑟现在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拥有感情。那样的话，他也就不会经历失去吉尔伽美什时撕裂般的痛苦，以及无尽的悲伤了。

“你们的请求我都听到了。”亚瑟说道，然而他举起圣枪的手没有一点迟疑或颤抖。“但是，冬临城的覆灭是我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这座城市里的人也应该为能够与生养自己的故乡葬在一起感到荣幸。”他们是幸福的，毕竟在亚瑟成为一国之王之后，他连寻死的权利都丧失了。

凯不明白。他无法理解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养兄弟，正直善良的白马骑士怎么会变成这种人。他与其他圆桌骑士一起僵硬地站在原地，毫无办法地看着亚瑟释放隆格米尼亚德。只见圣枪在一圈圈光环之中缓缓上升，随后围绕着它的光圈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矛尖，那尽头燃烧着只要任何人触碰一寸就会灰飞烟灭的圣火。随后，它开始极速下降。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武器能够阻止冬临城的命运了。

“住手！”

直到一个声音说道。

03

银发的梦魔从一个明显是梦境与现实的撕裂口的半空中掉了出来，正好一屁股摔在亚瑟与圆桌骑士面前。随后他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爬起来，抓起手中的魔杖指向亚瑟，严肃道：“立即停止执行圣裁，否则——”

“否则什么？”亚瑟不为所动。“你要用这根魔杖杀了我，杀了二十年前你亲口预言的‘救世主’？”

梅林轻轻转动手腕，手中的魔杖瞬间变化成了一把酷似誓约胜利之剑的宝剑，“我也可以用这个制服你。别忘了，你的剑术还是我教的呢。”

亚瑟冷冷地看了梦魔一眼。“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没有一个老师会故意对自己的学生隐瞒真相，让他遭受本不必有的劫难。”

“吉尔伽美什的事是我做错了。因为我想给你一个考验。”梅林终于承认道。“但我给过你警告，我以为你会及时收手，做出正确的选择。”

“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对错。”亚瑟想起很多年前吉尔伽美什告诉过他的话，“为王者，只需要相信自己的裁定，也只能相信自己的裁定。”

说来奇怪，最近亚瑟的记忆仿佛正在和感情一并消退，许多从前发生的事，无论多么刻骨铭心，他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哪怕是他拔出石中剑的时候。然而吉尔伽美什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他却仍然记忆犹新。在他生命中那么多面目模糊的人中间，吉尔伽美什的脸庞却依然清晰如昨。

“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停下，亚瑟。”梅林的声音打断了亚瑟的沉思，他听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

“你来迟了，梅林。”亚瑟无动于衷地看着正在降落的圣枪。“能阻止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梅林凝视了他曾经的学生许久，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他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好吧。我答应你。”

亚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想知道这个宫廷魔术师还有什么想要表演的节目。但那份漠然在下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梅林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他’是谁？圆桌骑士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的茫然。但是亚瑟的脸庞却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充满了血色，几乎像是一具死了一百年的僵尸突然被施法复活。他逼近梦魔，狠狠地揪住了梅林的衣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梅林见到亚瑟这副模样便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不禁露出了一个苦笑：“我会把吉尔伽美什复活。”

04

随着亚瑟收回魔力，圣枪停止了运转。然而他的脸色却比下达屠城命令之前还要难看一百倍。只见他暴怒地在冬临城的高塔行宫中来回踱步，周围没有人敢接近他的十步之内。

“十年间，我为此找过你几百遍。”亚瑟猛然将变回实体的圣枪插入地面，令冬临城以千年寒冰冻成的地面裂开了一条几十英尺的裂缝，“我用尽各种方法，寻遍各种魔法，问你有没有复活吉尔伽美什的办法，你说没有，以至于我不得不去找那个魔女寻求帮助。现在，你却告诉我你其实一直可以复活他？”

没有人见过亚瑟如此暴怒的模样。哪怕梅林也没有。但他知道他已经赌赢了，剩下的只有兑现赌约。

“我能。但是你要答应我，你不会再杀冬临城的任何一个人。”

“你在骗我。”亚瑟阴沉地怒视他，“你只是像以前拿你编造的预言蒙骗我那样，为了你的目的而利用我的缓兵之计。”

“是不是真的，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梅林摊开手，“为了施展复活法阵，我需要以下几样东西：吉尔伽美什曾经的魔剑，也就是你现在的圣枪；安娜斯塔西亚的寒冰宝石，一枚逆向符，一瓶生命之水，还有...你前些日子从希腊夺来的圣杯。”

按理来说，仪式应该在满月时进行，这样梅林才能最大程度地吸收来自月亮的魔力。然而亚瑟已经一天都无法再等了。他威胁梅林再不进行仪式便要开始圣裁，为了避免再度失去亚瑟信任，梅林只好当晚便开始了仪式。只不过他没有提前告诉亚瑟的是，仓促的仪式产生的副作用，将显现在复活对象的身上。

将那盏黄金的圣杯置于法阵的正中央后，梦魔喃喃地开始了吟唱。很快，莹蓝的微光从复活阵升腾起来。一阵狂风忽然从远处刮来，光芒被扰乱，亚瑟也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但咒语仍在继续，只是梅林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一阵浓雾飘来时，复活阵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亚瑟睁开眼。

他看见了一头金发，与他印象中一模一样的闪耀。一双红色的眼睛，锐利得好像要把任何被他注视的人劈开的视线。那张高傲、美丽、锋芒毕露的脸庞，不容质疑的存在感以及压迫感……无疑，这就是吉尔伽美什。按理来说，他应该感到高兴。只是浓雾完全散去后，亚瑟看见的是一个身高还不及他胸口，只有十一二岁的年轻男孩，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05

一开始，光亮在他的世界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形状。直到它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明亮，最后形成了一个名字——生命。在抓住那缕光亮的同时，他睁开了眼，无师自通地呼吸，好像他做过这件事千万遍，但又仿佛是第一次一般。很快，过于贪婪的呼吸让他呛咳起来。逐渐地，随着空气涌入他的身体，他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事情。他想起来他叫吉尔伽美什，是巴比伦的王子。他还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是神明，父亲是人类，这个世界有魔法......而他拥有其中最为强大的魔法。只是当他握紧双拳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半分魔力。不过，这一点他也很快习惯了。

只有一样东西，他一直习惯不了。那是一种巨大的空缺感。他的脑海，或者说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里少了什么东西。吉尔伽美什能感觉到。这种缺失感时而不痛不痒，就像是稻草人被啄走了一颗心但它不会感觉到。但时而却又让他感到钻心刺骨，就像他丧失了肢体的一部分却仍然在幻痛。

他决心要为这份空缺感找一个答案。

于是，就像任何一个这个年纪好奇心旺盛的男孩一样，吉尔伽美什展开了他独自一人的冒险。他没有过去几天的记忆，不认识任何人，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躺在一座大得吓人的城堡里，周围是耸立的冰雕，寒气逼人。由于虚弱和寒冷，他只来得及看清面前站着一个银色长发不知是男是女的法师，以及一个高大的金发骑士——他相貌英俊，眼神却黯淡得像是已经死去了一百年——然后他便晕倒了。再度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城堡外某个贵妇的家里，身体像是被人细心擦拭过，也不再觉得饥饿或虚弱。

虽然手头的线索不多，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需要找到那个高大的骑士。在吉尔伽美什醒来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他认识他。所以，他肯定知道答案。而根据过去几天的打听，那名骑士大概率是这座城镇目前的主人，亚瑟·潘德拉贡。据说他前几天才来到冬临城，却风驰电掣地征服了这座数百年来都未曾易主的城市。现在，他独自一人居住在曾经的城主建造的寒冰高塔上，不出塔活动，也不允许任何人觐见他。

但那又怎样？在吉尔伽美什仅有的十二年记忆中，这世上还从未有他办不到的事。就像城堡是被一块块砖搭建起来的，路也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于是，趁一个月光黯淡的夜晚，吉尔伽美什成功躲开了那些在城堡周围巡逻的守卫，来到了那座高塔前。

然后，他开始了攀登。

***

“你们能不能让他出来听我解释？”梦魔焦急地在塔入口处踱步，一边作崩溃状，“冤枉啊，其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出了这么大纰漏，亚瑟用圣枪没把你拆成两半已经很好了。”凯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且现在他谁也不见，相当于把自己关起来了，政务也是独自一人处理。我们都很久没见到他了。”

“连吉尔伽美什也不见吗？”梅林纳闷，“我费了那么老大功夫把他复活，他却不肯多看一眼？他爱的到底是吉尔伽美什的身体还是灵魂啊？”

“亚瑟一直躲着那个男孩。”凯也觉得奇怪。“就仿佛是...他在害怕他。”

“一个小男孩有什么好害怕的？”一旁听着的高文也觉得奇怪，“哪怕他是前任魔王，他现在身上也没有什么魔力，就跟普通人差不多。”

“我想，亚瑟并不是畏惧他的力量。”梅林明白过来了，“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毕竟，现在的吉尔伽美什没有他们之间的记忆，所以他既无法承受亚瑟的憎恨，也无法承受他那份刻骨的爱意。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室外传来一声惊叫，然后是什么巨大的重物落地声。三人连忙奔至塔外，只见脸色铁青的亚瑟正单膝落在地上，他一手握着圣枪，另一手则似乎搂着什么东西——他似乎是在半空中紧急展开了圣枪才不至于从这么高的塔楼上坠落而受伤，只见他缓缓地站直身子，随着风吹开了他的斗篷，他们看清了他另一只手紧紧抱着的那个孩子——

“吉尔伽美什？！”梅林惊呼道，“你们没事吧？”

“凯，为什么你们没有看住他？”亚瑟面色阴沉地看向圆桌骑士，“我说过，要你们看好他的同时，保护他周全的。”

“实在抱歉，”凯连忙跑了过来，在确认两人都没事后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但是吉尔伽美什，你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的？还有你上去是做什么？”

“我啊，”只见金发小男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亚瑟的怀里跳了出来，仿佛他严重冻伤的手脚和刚才差点要了他命的高空坠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来找住在高塔的魔王的。”

“魔王？”亚瑟有些愣住了，“你是说我吗？”

“对啊，我看你一个人住在上面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想来找你玩玩。”

就在在场的三名骑士以及一名魔法师都因为这句话而震惊地僵在原地的时候，金发男孩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开玩笑的啦！看看你们那副蠢样子，”他高兴得就像刚完成了一个恶作剧，但很快他的神色变得认真，“不过，我确实有事要问你。”

“这就是你刚才在窗外冲我做鬼脸，害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原因？”亚瑟拿这小孩简直无可奈何，“你差点把自己害死！”

“但我们不是都没事么？”吉尔伽美什转了一圈，向他展示自己的完好无损，然后他拿那双小小的手揪住亚瑟的斗篷立领，“我爬上那座高塔只是想问你，明明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但为什么你却不愿意见我？”

下意识地，亚瑟想要移开视线，因为一对上那双清澈却洞悉人心的红瞳，他就感觉仿佛自己的所有秘密都被无所遁形。但是吉尔伽美什抓着他，虽然力气不大，可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从他手中逃开。

“因为...”亚瑟看着那张属于爱人的稚嫩脸庞，感到心中有什么冰封的东西正在逐渐开裂，“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了。”

06

从那以后，亚瑟再也不让吉尔伽美什独自行动了。他拿出父亲一般的严格要求吉尔伽美什，必须要牢牢待在他的十步以内。否则他就要惩罚他——十天不能吃他最爱的烤羊排，而且不能在大人的宴会上偷偷尝一口他最爱的“葡萄汁”。

一开始，吉尔伽美什还以为能跟着这个大魔王统治城邦应该会很有意思。毕竟亚瑟·潘德拉贡现在可是声名远扬、走到哪征服到哪、令人闻风丧胆的圣枪魔王呢。但很快，他发现亚瑟这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没有娱乐活动，唯一闲暇时会做的事情就是去比武场骑马击剑；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除了他会定期擦拭他的那把圣枪，就仿佛在擦拭什么挚爱留下的遗物似的。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征服了那么多城镇，却连一个有意思的冒险故事都讲不出来。他简直太无趣了，吉尔伽美什在他仅有的十二年人生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的男人！就连村里卖猪肉的屠夫都比他有意思。

于是，男孩开始经常要求出去玩，而不是老是待在城堡里。不过这并不会改变亚瑟把他拴在裤腰带上随时看管的想法——他不能容忍吉尔伽美什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再次受伤这种事发生。如今就连开圆桌会议的时候他也带着吉尔伽美什一起。这当然收获了许多不赞同的眼神——尤其是兰斯洛特还有贝迪威尔。他怎么能带着他们的头号死敌参加会议？就算是缩小版本的，但他以后会长大的啊！但亚瑟对此的回应是不赞同他做法的人可以不参加会议。言下之意是有意见的人可以滚。可想而知，之后的圆桌会议上再没有骑士反对过了。

不过，作为一个聪明的孩子，吉尔伽美什自然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在这个属于正义骑士的大人会议上不太受欢迎。后来，他难得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他可以趁他们开会的时候自己去市井上和其他孩子们玩，不会走远。但亚瑟不同意。然后吉尔伽美什表示亚瑟不同意的话他也可以一夜之间消失得远远的，让亚瑟再也找不到他。亚瑟知道他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所以最后折衷的结果是：亚瑟亲自跟着他上街，看着他与其他男孩们游玩。

话虽如此，在亲眼所见以前，亚瑟其实对吉尔伽美什的交友能力是很怀疑的。但事实证明他错得很离谱。因为吉尔伽美什几乎在进入第一条街的半小时内就迅速跟当地的十个毫无秩序、目无尊长的混混男孩打成了一片。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会排成一列恭恭敬敬地喊金发男孩“头儿”了，具体对话如下：“头儿，我们今天去收拾谁？”“头儿，我们今天去给上次那个抢零食的不长眼的一点颜色瞧瞧？”“头儿，今天上城区那边举办儿童棋艺大赛，要不要去凑凑热闹？”然后吉尔伽美什会高傲地点点头，下达指令：“那今天就去下棋吧。”

当然，吉尔伽美什的威严可能也有一部分建立在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人高马大、气压强又面色不善的戴面具男人有关。没办法，这种情况下亚瑟总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吧，那城镇里还不得乱了套了。

于是，戴面具的男人越来越经常出现在吉尔伽美什创建的‘坏男孩俱乐部’的活动场地。溪边捞鱼，街边下棋，爬树大赛，抢劫烘培店的老板.......一次游玩结束后，亚瑟陪着吉尔伽美什走在回城堡的路上。吉尔伽美什本来正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然后他回过头看见亚瑟的表情，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绊了一跤。亚瑟连忙一把扶住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吉尔伽美什拉起亚瑟的一只手，然后放在他自己的脸上。“你自己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亚瑟的确感受到了。他的面部肌肉在抖动。这本该是个出现在正常人身上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在笑。

“你从没笑过。”吉尔伽美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至少是我认识你以来。你简直比冬临城里的那些冰雕还更像一具雕像。”

亚瑟想要反驳。他想说不是的。我会笑，在认识你之前，也在认识之后。从前的亚瑟不是这样的。他曾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他会帮助那些在困境中的人们。他会给予他的骑士们鼓励。他会微笑着在床榻上呼唤爱人的名字——“吉尔伽美什。”但后来，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件能使他会心一笑的事物了。

“怎么了？”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法，能改变你周围的每一个人？”

吉尔伽美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现在没有魔力，你是知道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

“好吧，”金发男孩的眼珠子转了转，“这还不简单？因为我是王啊。”

“你是...王？”亚瑟有些怔住了，“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反倒是吉尔伽美什感到有些奇怪似的看着亚瑟，“我生来就是要成为王的，我一直都知道。”

亚瑟的笑容消失了，而这当然被吉尔伽美什注意到了。“怎么？”他有些不满，“你不相信我能成为王？还是你觉得我不配？”

“你当然会成为王。”亚瑟肯定道。“而且你会是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王，只是......”

“你害怕了。”吉尔伽美什笑道，“你害怕我会打败你，会变得比你还强，是不是？”

亚瑟沉默了。显然，吉尔伽美什的记忆正在恢复。总有一天，他会想起自己是什么人。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想起亚瑟是谁，包括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他正在逐渐成长为原来的那个吉尔伽美什，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如果未来他会走上的那条道路与之前并没有产生太大的不同呢？他们会将十年前那样令人绝望的命运再一次重蹈覆辙吗？

如果那种事情发生了，亚瑟悲哀地想道，那才是他最大的噩梦。

07

“你好像变了。”梅林评价道。

“是么。”亚瑟仔细地擦拭着隆格米尼亚德，哪怕圣枪上干净得一尘不染，“哪里变了？”

“就像是一具回魂的尸体。你正在找回那些你丢失的东西。喜悦，悲伤，那颗能洞知他人冷暖的心...你自己知道的。”梅林用法杖桥敲了敲地面，试图引起亚瑟的注意。“我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卡美洛特了。”

“所以呢？”

“有人会来找你讨债。”梅林警告道，“从冬临城到卡美洛特，这一路上都是你留下的废墟狼藉。十年来，那些被你毁掉的城市。那个失败的魔法祭坛——”

“够了。”亚瑟叫停了梅林。“我会为我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让吉尔伽美什知道这些事。”

“你怕他会唾弃你。”梅林肯定道。“毕竟就算是邪恶的巴比伦魔王，他也没有架起过以活人为祭品的复活魔法阵。”

“他们都是死有应得的罪犯。”亚瑟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以此缓解多日不能入睡的头痛。“梅林，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

梅林的表情变得玩味。“原来你想要他变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当小孩的玩伴了呢。”

亚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梅林只好耸了耸肩。“好吧。方法只有一种。只要摄入足够的魔力，他自然就会变回来了。”

“通过什么方法摄入？”

梦魔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想你是知道的。”

亚瑟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我做不出那种事。”

“是么？”梅林嘲讽地看着他，“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你都干过了。还是说比起杀死无辜的孩子，这样对待他们会更让你难受？”

亚瑟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仿佛他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需要你帮我下一道咒语。”他说道，“这是你欠我的。”

“什么咒语？”

“一道...”亚瑟轻声说道，“不会让我们的命运重蹈覆辙的咒语。”

***

“这里真的是凯尔特的绿地？”吉尔伽美什和亚瑟一起骑在他的马上，好奇地环视四周。从外观上，这里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栖息着无数的仙女与精灵。然而现在这里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焦土。树木村庄被无情焚烧的味道即使过了许多年仍然萦绕在这片土地上，像是不肯瞑目的幽灵一样久久不散。

“是的。”亚瑟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吉尔伽美什能看出他罕见地一直在警戒着周围。“这里就是绿地。只是后来这里发生了一些...变故。”

“什么变故？”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亚瑟撒谎的技术还是很糟糕。况且他也无法对吉尔伽美什撒谎。“我晚一些会告诉你的。”

“包括我们之前路过的那个埋着很多死人的无名冢的秘密？”

亚瑟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全部都会告诉你的，吉尔伽美什。”

“好啊，”金发男孩舔了舔嘴唇，顽皮地笑了。他似乎天生就对那些充满人类苦难的故事感兴趣。“那我们说好了，你今晚要给我讲睡前故事。”

于是，像所有的睡前故事一样，这个故事是这么开始的：

从前，有一个男人。

“停。”吉尔伽美什嚷嚷道，“这开头太无聊了。没有人会想听下去的。你换一个开头。这个男人的身份是什么？”

“好吧，”亚瑟耸了耸肩。“那就…”

从前，有一名国王。

他原本是一名骑士。他是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以后，才成为国王的。在失去爱人以后，他无法再感到喜悦，愤怒，甚至是悲伤。他无法再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他想过自杀，但是他还有国家需要治理。他尝试过自残，但他的剑鞘被施过咒，它会治愈一切他身上的伤口，只是唯独治愈不了他内心的伤口。他认为他的感情一定是随着爱人的死去而一并死去了。因此，国王想要复活他的爱人。

国王尝试过许多方法。正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名自称无所不能的魔女找到了他。

她说：我能够把你的挚爱复活。代价是五十名活祭。

放在以前，哪怕是在一千一万人中去挑选，国王也找不出一名能够被牺牲的子民。因为曾经的他是那么善良。但现在，国王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他。他很快下令，从死囚犯的监狱中，挑选出了五十名死刑犯充当活祭。

但是魔女骗了他。仪式失败了，因为这根本只是一个为她的黑魔法阵汲取能量的仪式，而不是复活仪式。

国王愤怒无比。他下令烧死魔女。但她已经拥有了从火刑中逃生的法力。为了复仇，他下令追查到魔女的家乡，然后将那一整片土地，连同那里居住的所有村民，一并烧至灰烬。魔女发誓要向他报仇。而国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到魔女找到他的那一天，他就会迎接自己的死期，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可留恋的东西了。

就在吉尔伽美什还以为有后续的时候，亚瑟却唐突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是结局了。你怎么想？”

“听起来是一个很绝望的故事。”吉尔伽美什评价道，“但是没关系，比起那种皆大欢喜的结局，我更喜欢这样的故事。”

“你…”亚瑟有些惊讶，“你不认为国王的所作所为很过分？”

“过分吗？”吉尔伽美什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我倒是觉得，如果是为了再次见到挚爱，一个人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亚瑟无言地看着枕边的男孩。最后，他替吉尔伽美什吹熄了他床头的烛火。“睡前故事讲完了，现在睡觉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我父亲了？”吉尔伽美什不悦地踹了他一脚，但那个位置有些刁钻，亚瑟不由得低喘了一声。但吉尔伽美什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一把拉住了亚瑟的手。“别走。我还有事问你。”

“什么事？”亚瑟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他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怕自己会伤害到男孩。

“你就是故事里的国王。对吗？”吉尔伽美什笃定地问道，“而我是故事里你的爱人。不然的话，你不会向我讲述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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