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月之中，赵宴之终日静养，心却未安。三子在榻侧酣睡，个个面团似的脸、粗短手脚、胖若瓷瓶，一时不哭不闹，竟有些乖巧。她念及杏儿与那十二个足育的孩子，心生挂念，便令人执笔草书一封，付信于京中青楼老鸨。信中字句含蓄，惟言：“此地宅邸已备，愿迎人归宁。”又附重金银票数张。未及半月，老鸨果然不负所托，带着两名下人将杏儿母子十三人安顿至乡中新院，宴之旧宅。

那日黄昏，杏儿一行入门，赵宴之出门迎接。杏儿一身宽袍，数月不见，身姿较前更加丰盈，胸前两只乳儿鼓胀如瓜，白润似月，十二子分披左右，唧唧呀呀学语，好似一窝胖团在院中爬来滚去，甚是热闹。赵宴之见到此景，眼圈微红。杏儿一手抱儿，一手牵童，笑靥如花：“相公信中说宅院备好，奴家便带孩子们来了。”话音未落，她忽瞥见榻中熟睡的三个新生儿，登时面露惊疑。这几个……怎地与相公面容如此相似？且一个比一个胖，怕是都有十多斤罢？”赵宴之心头一紧，忙低头轻笑掩饰，复用旧说：“娘子莫怪……路上拾得几名弃婴，怕是被豪门所弃。见他们生得好、又似有些我之模样……便一并收下。”杏儿怔了一怔，随即展颜而笑，拍了拍他肩：“相公果是慈悲心肠，连陌路婴孩也肯接纳。奴家有如此夫君，真真是天大的福分。”她低头细看其中一子，见其睫长鼻挺，眉目端方，忽然笑道：“这孩子，当真和相公相似，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公莫不是背着奴家在京城与谁人欢乐了？”赵宴之嘴角微僵，手中茶盏几欲翻落，忙道：“娘子怎得凭空污人清白，这孩子……这……”宴之本欲辩解一番，无奈慌忙中竟忘了该如何编谎，支支吾吾，却只讲出半句话来，脸色愈发泛红，几欲掉下泪来。“相公到底是书香门第，对清名好生看重，是杏儿轻佻，给相公赔罪～”杏儿慢步上前，指尖撩拨面颊，拭去宴之眼角泪光：“莫怪莫怪，奴家只是前段时间听闻那京里青楼来了孕妓，又听闻官府要拿相公，奴家愚钝，以为相公莫不是……有喜欢大腹的怪癖呢。”

“我若当真喜欢，又如何？”宴之哑然，似仍有一丝怨气藏于眼底。“那奴家便更是欢喜了，若非相公接济奴家数月，叫奴家能产下十二个胎，又怎的能有现在这一派祥和？相公果真喜欢大腹之女，杏儿也不枉大着肚子伴相公七月之久。”院中暮色渐浓，十二娃围着三婴，指指点点，呀呀乱叫，好似认亲一般，场面热闹如灯市。杏儿在一旁抱臂而立，脸上泛红，目光温柔。她望着那三婴，轻轻道：“这些孩子，都是命好。能投胎在相公你膝下，是他们的福，也是杏儿的福。”

是夜，月华如水，院中幽静。杏儿斜卧榻上，怀中一子酣然入梦，余光却频频瞥向书案前执笔的“相公”。赵宴之披一件薄衫，笔走龙蛇，灯火映面，面颊因月下风生微微泛红，肤白水嫩，温和如玉，神色专注，倒真如人家所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杏儿看得痴了，唇角微弯，忽然轻唤：“相公。”赵宴之一怔，笔锋一顿：“嗯？娘子何事？”杏儿缓缓起身，走至他身后，手探过去轻轻搂住他的腰肢，低声道：“这些时日，奴身子渐好……孩子们也日日稳当。杏儿想着……自成婚以来，或因奴家腹大难支，或因相公进京赶考，想来，竟未曾与相公亲热过……”赵宴之心头一跳，脊背发僵，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强撑镇定，嗓音带着些许不自然的轻颤：“这……这等事，不急不急……今夜露重，待他日再说罢……”杏儿眉眼一弯，将脸贴近他肩头，嗔道：“怎的，相公怕了我不成？奴家又不是虎狼，只是……想与你靠一靠，亲一亲罢了。出得了那皇帝的明堂大殿，莫还入不得奴家的幽径小穴？”

赵宴之猛地起身，脸颊通红，连退两步，强笑着低头搓手：“娘子怎得，今日还在这般羞事上与我对起对子来了……宴之……自幼读书，未通风月之事……你这般言语，实在教我心中惶恐……”毕竟宴之不是真公子，只得装得窘迫万分，仿佛一个未经人事的书生被媳妇撩拨得手足无措。杏儿见状，反倒心软了，捂嘴轻笑：“原来相公这般清心寡欲，倒教我这粗野村妇难为情了。罢了罢了，本欲与你调情，不料反倒吓着郎君了，莫为难，我不闹你便是。”

她转身回榻，坐下时却还回头笑他一眼：“不过将来若要亲热，可不许再这般躲闪，若是相公当真一心求学不懂风月，杏儿倒是可以斗胆当相公的‘先生’了。”赵宴之回到书案前，心跳如鼓，微抚胸口，生怕自己真身暴露，闹得个不可收拾。

时光荏苒，寒来暑往。转眼三年，翰林院中那位状元才子“赵公子”，年已弱冠，风姿更胜往昔，才名早播九州。自入院为修撰，数度献章，皆为圣上所嘉，至今年春，擢升为侍读，得陪圣驾左右，讲读经史，实乃青云直上，万众瞩目。然世间最令人艳羡者，非其才，乃其情。赵宴之与其妻“杏儿”，一自入京，便比翼同心，相敬如宾。院外百姓常见，赵公子执卷于廊下，杏娘子则领着一串壮娃娃绕榻而行；每逢朝后归府，赵公子必亲手为娘子披衣送汤；十二子三婴，咿呀满堂，常被称为“福泽满门”。市井流传：“天宫鸳鸯仙，下凡做赵郎。”一时风头无两。可无人知晓，这“赵郎”实则女身；这“神仙眷侣”，情深却不能交合。三年来，宴之以旧疾为托，始终不肯近床。杏儿虽偶有疑惑，却每次都被赵公子那一脸书生窘意与温声解释所打消。她总是宽慰自己：“相公文弱，又多劳心，再等等罢。”但夜深时，赵宴之独立窗前，望着清辉洒落的廊影，手覆依旧未退的微隆小腹，眼中既有满足，也有无法言说的落寞。

然在世俗眼中，赵宴之确是难得的痴情郎。初时宴之入京，年尚不足冠，官阶低微，未曾纳妾，众人皆以为“年少清贫，不足为奇”；再后高中状元，拜为修撰，又升侍读，权位渐显，仍无侧室，旁人便渐起疑心：“莫非此人守礼至此？或是夫人有何过人手段？”然最叫人称奇者，是其妻杏夫人——原是乡野之妇，貌虽不俗，却非闺门清誉之选，竟能独掌中馈，独占夫君恩宠数年不衰。更奇在于，自进京四年来，赵状元膝下竟已有二十三子，男女不一，乳婴孩童俱全，屋中绕膝喧哗不绝，一日三炊，皆为儿啼所扰。近来京中巷尾茶肆，最热的话头莫过于一句：“你可知赵公子那厢，今年添了第廿三个娃？”闻者或拍桌瞪目，或摇头啧啧，皆叹曰：“他夫人可真能生！”又或低声加一句，“他本人更是厉害得紧！”

坊间人传之纷纷：

“那赵公子怕是元阳极盛，房事一动如火，赵夫人夜夜受用，定是娇喘连连、香汗淋漓才这般高产。”

“听说他性子温文，但也许那是掩饰，实则在榻上凶猛非常，日日耕云播雨不曾停歇。”

“你且想想，一年四季，春秋两胎，冬夏也不歇，平摊下来，一年最少生个六七个——那赵夫人得是什么身子骨？肚子不知被撑成何等模样。”

说不准，若真是一胎七子，那等腹势，走不得路，怕是得请人抬着去产房，肚子还得和门较劲一番才出的去。说来，常人如何受得住年年一胎七个？怕不是长了个猪猡肚子。”

也有人摇头感叹：“赵公子年少而精力如此，实在是前无古人。若是传了法子出去，怕是京城的郎中都要转行教人调精补肾了。”

“那夫人也是命好。旁人当家为奴，她只生娃便得宠若天妃。听说赵公子下朝后必亲为她温汤搓背，一日三喂药膳。啧，这种福气，谁受得？”

这般议论，有时一句起，三五句便说成了传奇，越说越玄、越传越离奇。而在那朱门高墙之后，赵宴之正执笔阅卷，杏儿在檐下哄着最小的孩子入睡，四下安宁，全然不知外人所传早已传得天花乱坠，几近天神下凡、凡人难及。

是日晴好，杏儿素衣出行，抱着最小的一对孩童，身后数名奶娘随行。街头熙攘，百姓见她，皆笑脸相迎，连声称“赵夫人安好”、“福星高照”。杏儿亦习以为常，只觉京中百姓敦厚亲善，不以出身轻视于她，心中颇有暖意。行至朱雀桥南，忽见路旁香火鼎盛，红幡高挂，众人跪拜如云，烟气缭绕，香案前簇满果饼与襁褓之物。杏儿初不解，近前一观，见香案之上立一尊泥塑女像，衣着素雅、神情温婉，却有一点极为显眼：其腹隆然如山，几近前倾垂地，塑像虽为坐姿，却显腹圆垂坠，隐隐有纹，似皮肤被撑裂之状。杏儿心头一震，细看那眉眼、鼻形，竟……与自己几乎无异。她低声问一老妇：“老婶，这神像是何人？”老妇合掌答道：“咳，娘子竟不知？这正是如今京中最灵验的‘多福娘子’。据说是赵宴之赵公子家夫人，四年生下二十有三子，怀时肚大如鼓，分娩平安，一子未夭，实乃福报显圣。前些日子有木匠照着赵夫人抱娃时的样子雕了神像，香火日日不绝，如今好几户人家都梦见娘子托梦送子呢！”

杏儿听至“赵夫人”三字，脸色微僵，再听至“雕像”“梦中送子”，心头更是一阵潮涌。她瞥那泥像一眼，只觉那圆滚滚的肚腹，赫然便是自己当年十二月分娩之姿……连那腹上轻微的“拉纹”都仿佛曾在自己身上真实存在过。“老婶，可认得杏儿？”她顿感尴尬，众人把自己雕琢得肚腹如此巨大，甚至就连那泥塑上的衣裳都未曾雕得贴身，双乳半露，孕肚赤裸，再仔细瞧——那尊泥塑甚至连裙裤都未穿上，臀沟显眼，好在那人雕琢的不细，身下私穴未见，否则她非得把这淫塑娼像砸了不可。

“哎呀！原来是赵夫人，老身老眼昏花未能认出，还望恕罪。”那老人听到“杏儿”这个名字，也不思索，屈膝就要跪下，杏儿见此，连忙接住：“老婶，这雕塑实在不雅，奴家怎会光着屁股还挺着如此巨腹站在街上？当真如此，这多福娘娘的肚中，怕不是什么乘虚而入的色胎肉孽罢……”

“唉，夫人不可如此言语，市闻成风，这像虽是以夫人模样刻画，却也不是夫人啦，还望赵夫人宽宏大量，莫要断绝了那些个求子心切之人的念啊。”

“话虽如此，好歹给这娘娘建个庙吧，就算不是奴家，也不能教这娘娘就这样敞着下身吹风不是？这事我做主了，明日我给些银子，差人寻些好木料，给这娘娘见个面庙。”

“哎呀！若果真如此，夫人功德无量啊。”

“休说什么功德，我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教我这辈子被强盗入得破了肚不说，还要被捏成泥胎站在街头受风……”杏儿一边打着小九九，一边面露不悦的走回府宅了。

回府之后，杏儿坐于廊下，怀中两个幼子已酣然入睡。院中阳光微暖，孩童们的笑声如溪水潺潺，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心绪。她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小脸，嘴角微弯，心中却浮起一丝轻叹——她自然记得，自己分明只经历过一场分娩，十二个孩子，那夜里几欲魂散。自那之后，赵宴之便不再许她再孕，每每亲手为她熬药、抹腹、按脉，百般照料，柔情无限。她原以为，是相公怜惜她受苦太重，心有不忍；可转念想来……那之后的孩子们，却一个接一个地添进家中，不是“途中抱得”，便是“街头拾来”，来历各异，辞语含混。更令人在意的是，那些“拾来”的娃儿，唇角、眉梢、眼神，竟都隐隐与宴之有几分相似，越长大越像，叫人无法不多想。她曾私下与乳母提及此事，乳母却笑道：“娘子心善，自然是托福之相，孩子来了也愿亲近您与相公，长得像些也不奇怪。”她也笑笑，不再追问。只是夜深人静时，她独坐床前，常会伸手轻触赵宴之熟睡的面庞。那皮肤细腻得不像男子，骨骼纤细，气息轻缓，连睡梦中都毫无男子该有的沉稳呼吸。她心底其实明白，这四年，相公从未真正在她身侧躺下过一夜。有时她也赌气：“莫非是我粗鄙不堪，不配与你交合？”可转念又觉可笑。眼下这府中三院四堂，衣食丰足，儿女绕膝，家中上下皆敬她为主母。若不是情深，怎会如此待她？只不过，这份深情背后，总仿佛藏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隔开了肌肤，也隔开了心。她低头看向身侧酣睡的幼子，伸手抚过他圆润的小脸。眉眼柔婉，唇红齿白，赫然一个个小相公，可爱得很，却也教她忧心忡忡……每日入夜，赵宴之总是等她睡下才来；每日清晨，她睁眼时他已起，书卷与药香早备妥在案前，温声唤她起身梳洗。她曾在某夜无意侧身，想伸手搂他，却碰了个空；帘外传来赵宴之轻轻的脚步声，仿佛刚从书房归来。她疑惑在心，便托词问他为何夜夜如此，倒像个远行未归的丈夫。他只低声一笑，含糊答道：“我有些……偏好，总觉衣物裹身难眠，惯了裸睡，怕你看见不雅，便总等你安睡后再歇息。”她听罢，原以为是文人之癖，心中虽觉几分稀奇，却也信了。

从此之后，赵宴之更吩咐下人：“我睡觉喜清静，不许掀被，莫失分寸。”连乳娘进房也需在门口禀报，不得靠近床榻。杏儿虽感困惑，却未再深究。只是时日久了，这“夜里不能相拥”的间隙，在她心头慢慢发酵出一丝微苦。他待她极好，无微不至，饮食、衣着、乳汤子药样样亲手，但唯独……从未真正碰过她的身子。她也不是不解风情的妇人，怎会不知这世上男子真正的渴望是如何模样？她轻抚掌心，一道浅浅的妊娠纹在指尖划过，是从前那十二胎撑出来的印记。她记得那晚难产时，宴之跪在榻前、泪流不止的样子。那一刻，她信了对方的深情，信得毫无保留，可越是深情，越让她觉得不安。究竟为何，相公是嫌弃了，还是在忌惮什么？

翌日清晨，旭光照窗，帷帐微曳。赵宴之披衣而起，正欲下榻，更衣洗漱，忽听杏儿在身后低声一笑，语气温温，却透着一股难掩的揶揄：“相公昨夜安寝否？”宴之一怔，转身望去，只见杏儿倚于榻上，发未绾，眼神却明润如镜，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妾昨儿出门闲游，恰巧至朱雀桥畔。那儿香火鼎盛，拜者络绎不绝，一尊新塑的娘子像立在香案之上，衣饰与妾颇似，只是……”她话锋一转，眸光微敛，“那神像腹大如瓮，几欲坠地，竟比妾当年怀胎十二子时还来得惊人。”宴之神色微变，尚未出声，杏儿已轻声续道：“旁人道我四载之中产下二十三胎，福气颇天，是个什么‘多福娘娘’……听来体面，实则……哼。”她轻哼一声，目光却不曾转开：“旁人皆道我一年七胎，怕不是长了个猪猡肚子，一胎接一胎，好似煮饺子一般翻滚而出。连那泥塑都裸着腿，叫人家空穴来风。”

她语气平淡，话却句句带刺。赵宴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杏儿却忽地收了笑意，眼神柔了下来，语气却更低了些：“妾未敢怨天，亦不敢尤人。四年锦衣玉食，儿女绕膝，是旁人难求之福。可若真是我杏儿，一胎又一胎，为相公产下这满堂孩儿……”她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腹，语调几乎不可闻，“又怎会夜夜独眠，思床之苦、幽闺之寒，独自苦熬四年？”一语落，帷帐静寂。她不哭，不闹，也不恳求，只是静静望着面前的“相公”，眉眼温顺，心意却早如潮水翻涌……杏儿那句“思床之苦，幽闺之寒”，犹如钉锥轻敲于骨，虽不重，却入得极深。

赵宴之垂首立于榻前，指节紧握，唇角微颤，心头一阵乱麻缠绕，理不出头绪。她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处说起。那些虚构的“弃婴”、杜撰的“巧遇”、四年来一声不响地添下的八个孩子……全都在杏儿那一句轻描淡写中，如潮水倒灌，将她的镇定一点点冲垮——她明知，杏儿心中并非毫无察觉。四年来，明为翰林之职，实则夜夜心躁难安。每当春灯初上、独卧无依，她总会借口“公务外出”，避开杏儿的关怀，独自踏上山路，寻至那旧时山寨。她无法抗拒那人身上的粗野本能，更无法抗拒那在深山旷野中被覆、被占、被填满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在寨主炽热的喘息与粗重的掠夺中，她仿佛得以从假面“赵公子”之中脱壳，真正成为一个……被渴望、被填充、被认定的“女子”。只是，欢愉之后，便是惶然。每一回怀上，她都清楚胎数——不过双胎、少有三胎，且因束腹娴熟，肚腹不过略鼓，遮掩得紧，连贴身丫鬟都未曾起疑。待生产之时，她借着“抱来弃婴”的借口，一次一次地带回孩子，归于杏儿膝下。杏儿从未问过细节，只是柔顺地接过了这些孩子，悉心抚育，视若己出——也正因此，她才心痛难当。杏儿从未得过她的一寸肌肤、一夜温柔，却要替她抚养与旁人所生的骨血；夜夜独眠，赵宴之喉间微涩，她不敢抬眼。

宴之尚未答话，杏儿却已拢起衣袖，起身走至她跟前。她眼中无泪，却分明泛着一点濡湿的光，那目光一向温软，此刻却比春雷还直、比霜刀还亮。“相公——”她唤得极轻，却叫人不敢躲避。“这四年，杏儿不曾怨你，不曾缠你，早知你心思细密、不喜俗务，也不强求你与我同榻共枕。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顿了顿，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语声稍稍高了几分：“民间传我为多福娘娘，四年产下二十三子，个个健壮，唇红齿白，世人艳羡，我却日日不知所措。明明……明明妾身只生过一次……却无端背负长了个母猪肚子的污名！”

“如今府中这些孩子，妾也认了，全心全意照拂，视若亲生，可是……相公你可曾知晓——妾每一夜辗转反侧、孤被而眠，都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咬了咬唇，声音一缓，却更沉：“妾虽是农家女出身，却非粗笨顽石。模样虽不及京中名媛，身子倒也结实耐疼。彼时……彼时在那山间遭那贼人所辱，他尚称妾身紧致软滑，入时酥香，教他销魂难忘。”说罢这句，她眼神忽然一闪，如是试探，如是赌气：“相公莫非……还不及那贼人，连妾身一次都不愿碰？”这句话落下，如石投潭心，连赵宴之的睫毛都微微一颤。杏儿却不再给她退路，声音微冷却仍藏一丝恳切：“今夜……妾要与你同榻共眠，正正经经做一回相公的妻。相公不必忧虑妾身承受不起，妾生过十二个，如何不知欢好之事？若相公心有所爱，妾也不强求恩宠，只求你……不再视我如客、切莫让杏儿再独守空房。”她双手紧紧拢在一处，语毕垂首，竟有些颤抖。

赵宴之愣愣立于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气氛沉沉，却非冷意，而是如春夜密雨，点滴入衣，渐透肌骨。忽而，一缕温热从身后贴近，轻得似无，却让她整个人微微一震。杏儿未再多言，只是缓缓靠近，悄然挨上她的背心。那一身轻软中衣隔着，却仍感得到女子身段的丰盈与温润，似春水涌动、波意暗藏，她的发丝垂落在宴之肩颈处，幽香细细，夹着方才未尽之气。宴之欲避，却又不忍动弹。只觉那贴靠之处愈发明显，仿佛杏儿的胸脯在不经意间微微起伏着，时而触及她的后背，时而稍稍游移，不至轻佻，却又分明带着一丝探寻与撒娇的意味。那力道不重，却叫人心神恍然。“相公——”杏儿在她耳侧轻唤，嗓音已带几分微颤，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你当真……一点也不想要我吗？”这一句轻言，如水珠滴在心湖之上，溅起的却不是清凉，而是一股滚烫。宴之指节微曲，喉头干涩，心中百味交集，羞愤、惭愧、慌乱……交缠如麻。杏儿的鼻尖贴近，轻轻在赵宴之的颈窝后探了一下，似是无意地嗅了一口香气，鼻尖轻轻顶了顶赵宴之的后颈，一下、两下，像是猫儿撒娇般蹭着，带着些痒意，也带着分明的依恋。“相公身上好香，”她低低一笑，带着一丝羞涩的撒娇，“总比我这粗胚人儿干活时出的一身汗味要好得多。”说话间，她的双臂已悄悄绕过赵宴之的肩膀，缓缓搭在她的胸前，一下一下轻轻收拢，不紧，只是安静地抱着。

赵宴之心中一震，指尖都微微发颤。杏儿未再言语，只是悄然伏在她肩上，那柔软的胸脯隔着中衣紧贴而来，分明是两团饱满柔腻的肉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挨着赵宴之的后背，柔中带热，如藤蔓缓缠。

“妾只是想……真正当一回你的娘子罢了。”她的声音极低，却在耳后炸开似的回响，带着一点点不安的试探，一点点哀怨的决绝，还有更多的柔情与渴望，如潮水般一点点漫进赵宴之早已动摇的心壳。她的声音低到尘埃里，却像火星落进干柴堆。赵宴之心跳如鼓，站立不稳，脚下几欲发软，只能死死绷着身子不敢动弹。那两团温热的乳肉仍贴着她的后背，不言不动，却像在一下一下地轻揉她藏在骨子里的秘密。

赵宴之满面赤红，只觉耳畔发烫，心跳如擂。那柔软绵腻的触感还紧贴在背后，杏儿那若有若无的鼻息仿佛一缕醉人的香雾，钻入她心窍，教她魂神俱乱。“我……”她嗫嚅着，却半句也说不全，脑中一片混沌，羞、愧、慌、乱层层叠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没。忽然，她猛地一转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杏儿。“我……我还有书未读。”她仓促低语，神色慌张，眼也不敢看杏儿，转身如逃似地奔入内室，重重掩上门栓，靠着门板，气息凌乱，胸膛剧烈起伏。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她掌心被攥出的微汗，映在门上的一点点颤抖痕迹。门外，杏儿怔怔站立，原本温热的心意被那一推一避，生生拦在了冷风中。

她缓缓垂下眼眸，半晌未语，只抬手轻抚自己的小腹。掌下那道早年分娩留下的浅痕微微起伏，仿佛还残存着旧时疼痛。她笑了笑，却无半分欢意，指尖不觉收紧，仿佛想遮住那段无法抹去的往事。她不是不知自己出身低微，曾遭不测；可她以为，相公不同于旁人。如今却见赵宴之宁愿夺门而去，也不肯同她云雨一番，她怎能不心寒？

“妾身虽粗鄙，出身微末，也知男女之情合则欢，不合则散。你若早说不愿，杏儿自不会赖着你……可你为何偏要娶我、与我拜堂、日日唤我夫人？！”赵宴之咬紧唇瓣，呼吸急促，指节已然发白，却依旧无力回应分毫。杏儿声音轻颤，尾音里却带了几分呜咽，仿佛鼓起所有勇气才说出口，却又怕听到回应。“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当年被那歹人弄脏了身子，配不得你这般书香贵胄？”她语声渐急，仿佛压抑了多年的心事终于失控涌出，隐隐透着难堪又可怜的哭意。赵宴之背脊发紧，指尖早已没了血色，却仍说不出一个字来。门外传来低低的抽噎，杏儿似乎强忍不哭，却始终压不住心头的悲痛：“我……我晓得自己粗笨，模样也不比城中千金，只是……只是我从不敢负你半分，为你操持家务、照顾孩儿，连肚子被孩子撑得要裂了，也咬牙撑着……”

她顿了一顿，声音更低更软，却几近破碎：“几月前又听官家要在青楼拿你，又听青楼来了个肚腹巨大的娼妓……若你真是……只爱我那肚子鼓得高耸、沉甸甸的模样……妾也不怪你。”

“你大可……入我腹中种下十胎八胎，我日日挺着大肚子任你看、夜夜撑着肚子伴你眠……就算肚皮再破开一次、命再悬，妾也认了……”

“可你为何……连碰都不愿碰我一下……”她这一声“碰”，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气力，尾音里都带着泣意，叫人闻之心碎。赵宴之脑中一片空白，胸口如火燎灼，羞愧、疼惜、惊惶、爱意混作一团，叫她几欲晕厥，却仍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只任泪水悄然滑下，浸湿衣襟，杏儿又如何晓得，她口中那不知廉耻的大腹娼妓，正是自己，正是她的“如意郎君”……门外的杏儿，轻轻倚靠在门板上，泪湿双颊，却仍含着一丝卑微的期盼。

“妾……妾在城中听人说，那娼女，怀了多胎，肚腹撑得如缸似鼓，偏是得客人怜爱，日日抚慰、夜夜宠幸……相公若是也喜那等模样……”她声音低下去几分，带着羞意却仍倔强：“那你尽可上手来摸，揉、捏、抚、压……这肚子只求可得你亲自种些胎来，若是相公的元阳教妾身怀了十几胎……便是捧起来当作戏物耍弄，也无妨。”她顿了顿，几不可闻地低低咕哝：“若是……还想要做些更过分的事……妾也不是不能答应……”

“哪怕叫妾四肢伏地，挺着大肚子任你摆弄……或是当着外人吩咐我将腹脱衣露出，供你指点戏耍……只要相公高兴，妾都认了。”她说这话时，几欲低头不语，可语气中却藏着一丝哀怨不甘与可怜温顺，仿佛那份羞辱早已被情意吞没。门内的赵宴之听得心头“轰”然炸响，面色一瞬惨白，那几夜青楼中的痴狂，如今竟被杏儿误作旁人之事，反倒用来自我贬低、讨她欢心——这般爱意、这般苦心，叫她如何承受！赵宴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冷汗如注，心头如同被针针刺透，连手指都止不住轻颤，恨不能立时将自己藏入地缝……

门内静默如死水，门外却响起一声低泣，渐渐转为抽噎，终至忍不住放声痛哭。“呜呜……你若嫌我不净……当初便莫要娶我啊……”杏儿一边哭一边说，话语破碎，几度哽咽，直哭得肩头颤抖、气息不稳，似要将这几年累积的委屈一吐而尽。她一把抹去眼泪，终是转身奔了出去。脚步踉跄，裙裾飘动，泪痕未干的脸庞却咬紧了牙关。可快至大街时，她忽地又停住，竭力平复呼吸——宴之的父亲府邸就在对门，她不能哭得太大声，更不能引来旁人围观，以致家中不和之事传了出去。她低下头，强自止泪，只将哭声咽入喉中，一路踱步走到街角那尊石像前。晨光洒下，香案烟雾缭绕，香客络绎不绝，那尊神像依旧是挺腹如钟、圆隆高耸，几乎将衣摆顶得如垂帘般下垂，宛若临盆之状，令人望而咋舌。杏儿驻足片刻，抬眼望去，心头却苦涩难言。这神像……五官与自己模糊相似，腹形更与自己当年怀十二胞胎时无异，如今更被百姓奉为多子多福之象，日日焚香供奉，顶礼膜拜。她忽然轻笑一声，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却依旧朝着那石像盈盈一拜，低声呢喃：“这娘娘既受人香火，管她是谁……就算当真拜的是我，我若真有如此巨肚，也不至于遭相公冷落。”说罢，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石像那几乎垂到地面的巨大孕肚，掌心贴着冰凉石面，却仿佛贴上了心中某种未了的执念。她缓缓起身，唇角不再颤抖，反倒浮出一丝诡笑——这一次，一定要叫相公将她的肚腹入得比这神像还要大、还要圆、还要紧胀。要圆得高高耸起、胀得寸步难行，叫他日日不能不看，夜夜不敢不碰。她收起泪痕，转身走入药铺，衣袂轻扬，步履虽沉，目光却透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火热。

药铺之中，药香氤氲，掌柜正理柜账，忽听一声轻唤：“老板，可有春药？”那声音娇软，却语调沉静，不带丝毫羞怯，竟是一位年轻娘子，面带清寒之色，却眉眼极坚定。掌柜一愣，抬眼打量了她几眼，道：“娘子要何等效力的？”杏儿凝眸一瞬，忽而低声一笑：“要最烈的那种。服下之后，叫人心神俱失、血气如涌，非得将元阳倾尽方可罢休的。”掌柜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犹豫片刻，终是弯腰自柜中摸出一只小瓷瓶，语带试探：“此药乃百春丸，淫火大盛者服之，若无人相济，恐伤脏腑，慎之……”杏儿却似未闻，反倒柔声一笑：“自然是有夫相济的。”掌柜一愣，又见她语气平静，倒也不便多言，遂又问道：“不知娘子还要些何物？”杏儿语声轻柔，却字字透着狠意：“再来些可助孕之物，越多越好，最好……能让人一回怀上一二十个的。”掌柜闻言手中算盘一顿，眼神惊疑，道：“这、这如何使得！人怎承得住那等药性？此类催孕药本是给畜牲催崽之物，娘子莫要说笑，你若是家中有那急着配种下崽的老母猪，我自是将药卖与你，若是要给人吃，岂不是害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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