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時候霧氣尚未散去，三角初音換好巫女服，對著鏡子用紅色的綁帶將發尾束起。接著，她推開障子，穿上木屐，踩著濕漉漉的草地前往神社的庭院中央，開始清掃堆積的落葉。多年來雖然只有幾人造訪，她仍日復一日，盡心地做著同樣的事情：淨手、祈禱、擦拭大殿、沐浴。等太陽逐漸落下，三角初音就坐在長廊獨自享用晚餐。昨天她們運氣很好，一頭成年雄鹿掉進了後山的陷阱，它奄奄一息，失去色澤的瞳仁緊緊盯著祥子，對於即將到來的冬天而言，這是一頓無法抗拒的盛宴。三角初音主動離開。她知道祥子不要她看到自己那副模樣，但總忍不住去想象——想象那些聲音，那些滑過地面的黑色鱗片，冰冷又窸窸窣窣地，令她的手臂上起了層雞皮疙瘩。祥子回來得比以往都要晚，三角初音睜開眼睛，一張獨屬於女孩的可愛面孔正湊近著她。

“抱歉，這次有點久。”祥子輕聲道，“初音很困的話不用管我。”

三角初音從床鋪坐起身，祥子的身上只披了件黑色羽織，頭髮隱約透著夜晚的潮氣，她絲毫不介意對三角初音袒露自己的身體，徑直坐下。隔著光的昏暗，三角初音仔細打量著祥子的面色，猶豫地開口：“您不舒服嗎？”

“我休息下就好。”祥子注意到擺放在一旁的餐碟，將其中一枚茶點拿到眼前。

“初音，這次裡面是什麼。”

“紅豆和蜂蜜。”

“外面呢？”

“是糯米。”

“原來如此，那麼我開動了。”

幾乎是在咬下的一瞬間，祥子露出了孩童般驚喜的神情，一口接一口地吃光了所有茶點。她發現三角初音一直注視著自己，雙手捧住杯子，急忙解釋說只是好奇初音平常吃的東西。三角初音搖了搖頭：我怎麼會嘲弄您呢？她視若珍寶地看著她品嘗熱茶，又因升騰的霧氣吐出舌尖，不禁溫柔地笑道，歡迎回來。

半夜三角初音被吵醒了一回，屋外的雨水又重又急，始終落個沒完。祥子枕在她的手臂，夢囈似的喊她初音，問她要去哪裡？三角初音小心地把手放回去，祥子皺起的眉頭漸漸松懈。她忽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們第一次見面，祥子也是這樣一張漂亮又有些幼態的女孩的臉，可目光凌厲，大聲呵斥她要她離開，如今卻願意花一下午的時間坐在神社最高的樹上，只為了觀賞幾個孩子打柿子。祥子看得興致勃勃，說改天我們也去好了，三角初音立馬答好。仔細一想又感到哭笑不得，不知道她的神明到底是一時興起，還是當真在迷戀什麼。她像往常一樣準備好中午的點心，祥子已經醒了一會兒，聽見腳步聲離房間愈來愈近，磨磨蹭蹭地把全身藏進被子里，三角初音的語氣便變得朦朦朧的。

“您不是說要外出嗎？”

“初音，這種小事情無論哪天都可以。”

“可是柿子的季節要過去了。”

祥子揭開一角，留出眼睛看著她。半晌，突然厲聲道：“初音，你最聽我的話了，對嗎？”

“咦？是這樣沒錯…”

“那今天——不，明天初音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在拋下如此任性的命令後，祥子拉高了被子重新遮住臉。三角初音將草餅和茶具擺到一旁，站起身，輕輕合上障子，假意沒發覺她從隙間偷看自己。

三角初音虔誠地使用著神明給予的自由：淨手、祈禱、擦拭大殿、沐浴。黃昏和正殿漸漸黯淡下來，參道漫長而寂靜，上空偶爾掠過幾聲響亮的鳥啼。重建的事情她提過一回，祥子打斷她，說我有初音就夠了。當時那種喜悅在三角初音的體內瘋狂翻湧。儘管她們都心知肚明，依賴著她一人的神明只是一眼終會枯竭的泉。 走到盡頭時一位旅者衝她招手，交談幾句三角初音便明白了來意，領對方去參拜。一路上那人頻頻回頭，不停地贊嘆：真不可思議啊，我以為不會再見到蛇神大人了。三角初音順著目光朝遠處望去，鳥居的頂部赫然罩著一張巨大的蛇皮，時間褪去了它原本的色澤，但輪廓和震懾依然分明。

“很美麗，不是嗎？”

三角初音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神跡”其實是蛇神大人的一個惡作劇。參拜的過程與以往並無差別，三角初音搖動麻繩，鈴聲陣陣，低頭合掌時可窺見黑蛇神像的身軀。

“您侍奉蛇神大人多久了？”

“從八歲的時候。”

“那有親眼見過嗎？”似乎是意識到話語中的不敬，不等三角初音回答對方繼續解釋，“我其實一直在尋找蛇神大人的蹤跡，或許您聽過那個故事。”

“蛇神大人生來就具有神之姿，為了親近自己的信徒，甚至不惜一切化作了人類女孩的模樣，可數百年後卻在祭典上拋棄了所有人，宣稱蛇神的存在是一個騙局。我無法找到讓我信服的理由。”

三角初音的唇角依然持以微笑：“所以您不是為祈禱而來。”

“我更想弄清楚蛇神大人離開的真正原因。”

三角初音沒有行使送客的禮儀，當那個背影即將走遠，她忽然大聲地道：“因為蛇神大人自始至終只需要一位信徒。”

一種隱秘的快樂感在她的胸腔劇烈跳動，想到那人的表情——愈想，快樂便愈發得罪惡。後山泥土的腥氣已經淡了不少，三角初音踢掉一圈枯葉，蹲下身打開捕獵用的夾子，毫無徵兆的疼痛迫使幼鹿清醒過來，它掙扎了好幾下，最終只能嗚咽著去舔她的掌心。三角初音感受著這股溫良，輕輕地撫摸幼鹿絨毛的背部，脖頸。這麼小。作為應對冬天的食物其實還很勉強吧？可祥子太需要了。她困於近乎殘忍的遲疑中，乾脆別過臉，一面加重了力氣，黑蛇驚人的身姿頓時帶起一陣急促的風。

“初音，有沒有受傷？”

“嗯…您不用擔心。”

三角初音靜靜地接受著黑蛇自上而下的視線，而無論目睹過多少回，共度多少日夜，她仍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那雙金色的竪瞳溫和地凝視著她，身軀則將野狼反復緊勒，隨著絞動，血液從狼張開的嘴角斷續流出，三角初音很確定自己聽見了骨頭和內臟破裂的聲音。另外兩頭狼認出了這座山的主人，一同倉皇地逃進樹林。

“看樣子這裡的食物確實不多了。”祥子說，她松開全然軟塌的屍體，又掃了眼還在地上垂死的幼鹿，“初音，今年冬天會有點難熬。”

三角初音沈默地回應著，準備先行離開，祥子卻喊住她，懇請她閉上眼睛。或許從神明變成人類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三角初音想，那數百年前的祥子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呢？有後悔過嗎？溫熱的氣息貼住了她的鼻尖，祥子正稍稍踮起腳，仔細地幫她拍掉頭頂的落葉。“它就留給它們。”祥子露出一個毫無情緒的笑，牽住三角初音的手不要她再往後看。

“我們回家吧。”

仰躺到白色的被褥上時三角初音還在亂糟糟地想：她想到那個故事，想到狼和幼鹿瀕死的眼睛，也想到黑蛇——冰冷的身體漫漫滑向她，然後一點一點地，完完全全地，直至把呻吟也徹底纏緊。三角初音忍不住叫出聲來，雙腿因為進入的異物感微微曲起。祥子察覺到妻子今晚不在狀態，撐在上面扶著她的臉頰，極具耐心地吻她。吻她微張的嘴唇，頸側，接著是鎖骨，乳房，乳首。她從她的身體不斷往下，頭髮漫不經心地掃過緊繃的小腹，又低到腿間，口交給予的感覺讓一切都變得無比漫長，三角初音松開攥出的褶皺，將手臂交疊著擋住臉。她猜自己在祥子聽來一定是放蕩的，只是舔弄就叫成那樣——快感間她的腿被輕輕折起，而她難以自持地按著祥子，幫助濕軟的舌頭整個捺在陰部。祥子如此寬容，這讓三角初音一時竟分不清是她在褻神，還是神在享用她。

三角初音抱住膝彎，宛如獻身般等待祥子的進入，每每這種時刻她的臉上都會出現耽溺的神色，看著性器的前端磨蹭著陰唇的縫隙，莖身撐開穴口。祥子吻得依然溫柔，聽著她的喘息操弄她，三角初音有些無法承受這種飽足，手順著祥子的肩膀慢慢下落，用指腹描摹她胸口的黑蛇。

“這是神的證明。”祥子頓了一頓，她似乎心情很好，俯下身撫摸三角初音汗濕的臉龐，一面解答妻子一直以來的困惑。

“他們用火和鐵在我的身上留下這種東西，但從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原本是什麼。初音，神不會讓任何人輕易死去，但無論他們怎麼向我祈禱都會衰老，會被疾病折磨，我躲在這裡是因為我厭倦了，我無能為力，就算這樣你還覺得我是神嗎？”

只相信我嗎？

想誕下神的子嗣嗎？

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我嗎？

“我願意……”

祥子握著三角初音的腳踝，將她架到肩上，性器則就著這樣的姿勢重重頂開她的內里。高潮令三角初音陷入了短暫的失神，祥子緊環著她，小腹抽動，任由圓潤的指甲不知輕重地嵌進自己的後背。直到三角初音沈沈睡去，她都安靜地靠在祥子的肩上，注視著她的神明不曾變過的年輕。

醒來後祥子並不在。三角初音坐起身，她全然赤裸著，低頭將蓋在被子上的黑色羽織抱進懷裡，又望向大開的長廊。黑蛇滑行的窸窣聲穿梭在整座神社，月亮明明暗暗，三角初音伸出手，指尖小心地觸碰著黑蛇尾部的鱗片。祥子仍不習慣以這種姿態出現在她的面前，近乎瑟縮了下，但還是笨拙地改變方向，轉而把頭貼進三角初音的手心。

“那只鹿還在？”

“嗯，我還找到了別的。今年也下雪的話就好了。”

“您怎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初音說雪很漂亮。”

三角初音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定，抬起臉對她輕聲說：“如果您很餓，可以隨時吃掉我。”

“不要說那種話，和我永遠在一起——這不是初音的願望嗎？我會辦到的。”

“快睡吧。”黑蛇在她的手中閉上眼睛，“而且我也想和初音一起看雪。”

祥子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夢里有她忘記了很久的事情，但又不知該從何向三角初音說起。她以黑蛇的姿態被供奉在華貴的大殿，也以女孩的樣貌傾聽願望，那些忠誠的也好，抱有貪欲的也罷，他們已然於記憶中失去了樣貌，唯獨她被留在了彷彿無盡的生命中。什麼是神？我這副樣子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憤怒地在祭典上嘶吼，甩掉那些繁重的服飾，又在月色下為獲得的自由感到迷茫。透進障子的陽光刺刺地照著她，祥子皺了皺眉，掀開被子，一旁的茶點還是溫熱的。三角初音穿著巫女服站在庭院中央，一夜過去落葉堆聚了不少，她注意到了背後的視線，轉過臉來笑著道：“早上好。”

“早上好，初音。”祥子也同樣對她笑著，“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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