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简朴却充实，平淡且快乐；十月中旬，我俩终于将近期所有的事务都处理完毕，生活也缓慢步入了正轨，初来乍到时的陌生感也一并从我心中褪去，一点一滴努力尝试着将自己更快融入这全新的环境之中。

1997年10月13日，一年一度的感恩节又快到了；之前我竟然完全不知晓，加拿大的感恩节与美国的并不是同一天。传说1620年时，一艘名为五月花号的客船满载着清教徒们从英国普利茅斯港开往美国马萨诸塞斯殖民地。那年冬天，因为水土不服，半数以上的人饥寒交迫染病身亡。最终在当地原住民的热心帮助下，新移民们才学会狩猎和种植作物，并在来年迎来了大丰收。在这欢庆丰收的日子，来自欧洲大陆的新移民们，边藉鉴英国宗教中的传统感恩节形式，邀请原当地住民一同来感谢上帝的恩赐，这也成为了北美感恩节的由来。

由于纬度所造成的温度与光照差异，美加两国作物成熟的时间不同，因此感恩节的日期也不同；早在1879年，加拿大就率先制定感恩节的日期，每年十月第二个星期一，这一天也是美国的哥伦布日；而美国直到1941年，才把感恩节确定为每年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比加拿大要晚得多。纵使我跟晓宇都不信基督教，但多一天法定节假日总是好的，休着带薪假在家宠弟弟，无论如何都是美事一桩……

遇上长周末连续三天休假，Helen一早就托晓宇对我发来邀请，请我在感恩节当晚去她家里一起庆祝，她当然理解我俩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一块，怕我们不愿意出席，便找了个相当合适的理由，说感恩节照例要吃火鸡大餐，一只肚子里塞满各种佐料的火鸡少说也得十五六磅，她家总共才三口人，不可能吃得下，所以为了避免浪费食物，请我们看在上帝份上，过去帮他们一起吃……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俩自然也不好再推辞，同样的道理，我跟晓宇两个人也没肚量一餐就干掉一整只硕大的火鸡，我可不想后面两周每天都吃同样的剩饭，再说我对烹饪火鸡的方法也一窍不通，因为北京压根就没人会吃这东西。于是我们便答应下来，小家伙照常周五放学就来找我，两个人周一中午再一同回去帮Ho妈烤火鸡，晚上共进晚餐。

为了这事，我还特意请教了身边对红酒比较了解的同事，想找两瓶年份比较好的红酒带过去。我的运气很好，1995年的波尔多红酒是个被红酒爱好者普遍认同的好年份，据说这一年法国波尔多的气候极适宜栽种葡萄，酿出的红酒更是酒体丰满，凝练深邃，相当具有收藏价值，当礼品送人也拿得出手。

10月10号，星期五，一下班我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只为了能快点见到我的小老公。正值两岸的国庆节，作为BC省华人比例最高的城市，列治文地区从上个星期开始就陆续安排了一系列庆典活动。两岸的华人也没为这事起任何争端，你贺你的48年庆，我过我的86双十，乃至有些场所会把青天白日跟五星红旗并列挂着，显得分外和谐。要知道这种场景在国内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即使在“九二共识”的框架之下，国共都尚且承认两岸同属一个中国，却也存在着极大的分歧，好在双方当时并没有把话说死，还留了些回旋的余地，比如“一中各表”，各自表述这一个中国的含义，搁置争议，求同存异，把矛盾留给拥有更大智慧的后代们来解决……

坐在公交车上，过桥时正好赶上有飞机降落，客机飞得很低，仿佛是贴着车顶掠过，晚上六点多，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我目送着飞机由东向西，降落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宽阔跑道上。这种好日子恐怕没几天了，虽然中国早在1992年就不再使用夏时制，但加拿大还保留着这种传统，再过两个礼拜就要调时间了，要在10月26号，周日凌晨两点的时候把时钟回调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以后我的上下班时间要比当下晚一个小时，外加温哥华纬度较高，冬天日照时间最短的时候只有八个多小时，我势必要摸着黑出门，披星戴月的下班。好在这里夏天的日照时间较长，七月份时竟然能超过每天十六个小时，所以总体上来说也不算亏……

停止了一路上的胡思乱想，一下了车我便以最快速度往家的方向走，晓宇通常是下午三点一放学就赶快回Ho妈那收拾东西然后赶来过来给我煮饭，今天也不例外，我拿钥匙打开房门时，顿时就闻到了屋里飘来的扑鼻饭菜香，还有爱人那一声甜美的问候。入秋后天气逐渐转凉，小家伙穿着条宽松舒适的睡裤，脚上则是一双毛茸茸的小绵羊拖鞋，这是我俩前段时间出去逛街时买的情侣款，他的是纯白色，而我的则是浅亚麻色，过冬穿最合适不过。

“哥…你先歇会啊，马上就好……”爱人身前围着围裙，正在灶台旁忙活，“今天上班累了吧？我再炒俩菜就能吃饭了……”

“宝贝…做什么好吃的呢？…”我换了衣服和拖鞋，来到晓宇身后，双臂环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后脖颈，“哥不累…先亲亲嘛……”

“诶呦…你等等不行吗？这烟熏火燎的……”小家伙嘴上虽抱怨，却依旧转过头来与我亲吻，“好啦好啦…乖，先去客厅等着，别跟我这捣乱……”

“臭老公，你是不是嫌弃我啦？…哼！看我晚上上床怎么收拾你……”我见小家伙忙着烹制美食，便不再缠着他，拿毛巾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去冰箱里拿了瓶冰镇啤酒，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

晓宇绝不是那种心浮气躁的年轻人，在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面前撒娇时，他已经有了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凭他的资质，找个比我更有钱的哥哥交往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却宁愿跟我这个穷小子在一起，每日洗衣烧饭，过寡淡的生活。比起那些还在起早贪黑，为买车买房娶老婆的苦苦拼搏人相比，我实在太幸福了……

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一眨眼的工夫两天就过去了，除了陪着小家伙做功课打游戏，看电影练琴之外，便是在小爱巢里各种亲亲我我，虽说两个人相识已然五年有余，但仍旧像初恋情人那般如胶似漆的，一秒钟也不舍得分开。时间就是这么难以琢磨，两地分隔时，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而住到一起，又感到时光过得太快，如流沙一般，无论手攥得多紧，依旧会从指缝中急速流失，无法停息……

因为要赴约，周一我俩没敢睡懒觉，十点多种就爬起来准备，昨晚小家伙非要我陪他看不晓得从哪弄来的港片《古惑仔：戰無不勝》影碟，并且是难得的第三级别版本；这一看倒好，搞得他热血沸腾的，忍不住把我牢牢按在床上，对着我的屁股狠狠灌注了一发，泻了火之后才肯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路上，晓宇吵着要我有空陪他去看电影，尤其是警匪片，前些日子忙着处理生活中的琐事，错过了不少好电影，比如《空军一号》，《空中监狱》，还有《蝙蝠侠与罗宾》什么的。他还说，电影院的爆米花最好吃，里面加了牛油，吃起来咸咸的，再配上一大杯冰可乐，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享受……

到Ho妈家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Ho爸跟洋洋吃过饭便去楼上睡午觉了，只留Helen一个人在厨房忙着准备今晚的大餐。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需过多寒暄，我俩也立马挽起袖子戴上围裙，一同帮忙烹调感恩节晚餐。

我俩的任务是准备火鸡，偌大的火鸡这时候正躺在水池里，Helen昨晚就把它从冰柜里搬了出来，足足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将这只火鸡完全解冻。之前我从未见过火鸡，剪开包装袋时被惊掉了下巴，这只大火鸡竟有十五磅重，是一般肉鸡的四五倍，我跟小家伙合力才把它从水池中拽到烤盘上。

“哥…你去把Ho妈切的东西端过来吧……”下面的工作便是清理火鸡，填塞辅料，小家伙自告奋勇，边拿剪刀剪去绑在火鸡腿上的细绳，边安排我给他打下手，“对对，就是那一堆…土豆洋葱和蘑菇培根什么的……”

“嘿…宝贝，你干嘛呢？…”我端着一大盘食材回来时，看见小家伙正在清理火鸡内部，说是清理，其实就是把手从后面塞进去，在火鸡肚子里面一顿乱掏，“你…哈哈，你干这个果然在行……”

“滚…不掏干净怎么塞东西？…”爱人撇了我一眼，继续这手里的动作。

“对…你最擅长掏人家屁股！…”我把嘴贴在他耳边，坏笑着开玩笑道。

“闭嘴！…再废话信不信我也这么掏你？一拳塞你屁眼里？…”

“呵呵…你昨晚上已经够使劲了，是不是早把我当火鸡了？…”

“你？火鸡？…你恐怕还不够格吧？…”爱人坏笑着，把手从火鸡的屁股里轻柔拽出来，手中还攥着火鸡那又粗又长的脖子，“别老自我感觉良好，你有它这么粗吗？”说罢，边把那根鸡脖子举在我面前故意上下套弄了几下……

“行行行……”我才不怕他调侃我，毕竟欺负弟弟我最在行，“那你以后别求着我插你啊，想要了就自己找根火鸡脖子杵杵……”

“嘘…打住……”听到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我俩只能急忙停止了这爱人之间的羞羞小对话，憋住笑，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哥…你给我递东西，我来弄……”

“行…宝贝，咱先塞哪个？”

“别急…黄油给我，还有盐和胡椒，先把里外都抹一层……”

晓宇来温哥华已然两年多了，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吃火鸡，对于如何烹饪也比我更在行；他麻利地将各种佐料混合在一块，一把一把地塞进火鸡里面，不一会就把火鸡填的鼓鼓囊囊的。处理完火鸡把手洗干净，小家伙又马不停蹄地去预热烤箱，然后拿出铝箔纸把整只火鸡包裹起来，以免在烘烤的过程中流失太多水分而使鸡肉变得干涩难以下咽。

“400度，先烤半小时……”我俩像抬大姑娘似的，一左一右抬起烤盘，缓缓送入烤箱内；关好烤箱门，晓宇又拿起计时器扭了几下，设定到半小时后响铃，“等会把温度降到325，再烤三个小时看看……”原来火鸡要烤这么久，怪不得中午就要着手准备，不然势必会错过晚餐的时间；我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又忙了一阵子才把餐食全部准备妥当。

这时，阳阳睡醒了，从楼上咚咚咚地跑下来，边跑边念叨着“宇哥哥”；或许是起床气还没消，当他瞅见我这个“情敌”也在的时候，瞬间就不高兴了，皱着小眉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伸出小手拉住晓宇，头也不回地拽着往楼下走。爱人也没办法，只好回头对着我苦笑道：“哥…我先跟阳阳下去玩一会啊，你在这陪Ho妈吧……”

“时间还早，我们泡茶喝吧……”Helen为了缓解尴尬，主动提出喝茶聊天来消磨时光，“Kai，你中意饮铁观音还是泰式茶？或者鬼佬的Earl Grey？”也许是受英国文化的影响，这里的华人喝茶以红茶乌龙为主，鲜见北京的那种茉莉花茶。

“我…都可以……”我不好意思挑剔，随口说道。

“No！男人喝什么茶嘛……”这时，Ho爸也从楼上下来了，是位中年男子，声音低沉又有磁性，举手投足间显露着自信与沉稳，“Kai你好，我是Ken，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Ken.”因为今年春假时Ken不在温哥华，所以这还是我们头一回见面。我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与他握手致意，“谢谢您请我们来吃晚饭！”

“哪里哪里，便饭而已……”可能是由于长期在各地做生意的原因，Ken的普通话说得比Helen标准不少，虽仍带着些口音，但若非是我这种中文为母语的人，应该难以听出什么问题，“你没开车吧？…不如我们来品酒？…”

“没…我，我还没有车……”我有些窘迫，但依然道出了实情，“好，客随主便……”

“慢慢来，我听James说了你的情况，你的工作很好，用不了多久就能积攒够Credit去Lease车子了……”Ho爸的确是位精明的生意人，懂得从只言片语中体察他人的想法，当即就转移了话题，不再提车子的事情，“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Alberta Premium Cask Strength Rye，来陪我尝尝……”

“咦…你们男人很讨厌，睡醒了就喝酒……”Helen嘴上虽这么唠叨，却依然打开橱柜给我们拿来了两个十分精致的威士忌杯，圆形的杯身密布着漂亮的切割纹路，折射出钻石一般的光芒。我当然明白她并不是真的在责怪老公，因为我与晓宇也是每天这样打情骂俏口无遮拦，能够这么说恰恰证明他们夫妻的感情好得很。

“哈哈，你不要听我老婆啰嗦……”Ken喝威士忌的方式非常讲究，为了不让冰块融化冲淡酒的味道，他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几块早就冻好的冰石放入杯中，然后扭开瓶盖，在两只杯中各倒上半杯酒，“Kai，你以前在北京都喝什么酒？”

“还是二锅头最多……”我看着Ken熟练地摆弄着各种酒具，他想必是个酒类爱好者，“以前我外公还会带着我喝伏特加，但是很少喝洋酒……”

“哦？那你可要好好尝下这一瓶，加拿大本地产的……”他又拿出两个圆形的小木盘盖在杯子上，那木盘中心稍稍向下凹，中心的孔洞内镶嵌着镂空的金属网，“稍等，我来烟熏一下，这样味道更好……”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不仅见到了从没见过的火鸡，又看到了这种闻所未闻的饮酒方式。Ken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盖子递给我，说这是苹果木，专门用来熏制食物和酒类的，我接过来闻了闻，的确泛着一股清甜。他拿了几片苹果木出来，叠放在金属网上，又用小喷枪将木片点燃，一缕缕白色的浓烟霎时透过网上的小孔流入杯内，客厅里也飘出阵阵烟熏的味道。

“Cheers！欢迎你来加拿大！”待杯内被白色的浓烟全部充满，Ken才取下烟熏器，为避免动作过大将烟溢出来，他将其中一杯酒轻轻平推到我面前，“平时我白天是不喝酒的，但今天是感恩节，又难得有贵客登门，所以破例……”

“谢谢您……”Ho爸还真会说话，我这个穷小子很少在别人家里这样被一对一的款待，尤其是以这种对饮的方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教我怎么喝威士忌……”我端起酒杯，伴着苹果木燃烧留下的浓香，抿了一口冰凉的威士忌，裸麦蒸馏的独特酒香，混着温热的烟雾，在我嘴中弥漫开来，像是冰与火的激烈碰撞，口鼻之中都充斥着威士忌的狂放与苹果木的柔和，真是种独特的体验。

“吃点东西送酒吧……”Helen也不失时机地端来一小盘下酒的零食，小块奶酪，冷切火腿，酸黄瓜和腌橄榄，还有些坚果，“把这盘也熏一下，这样才好吃。”这时，楼下传来了晓宇跟阳阳的嬉闹声，两个人八成是玩得太高兴有些忘乎所以，边哈哈大笑着边吵吵嚷嚷，Ho妈还没坐下两分钟，只好又起身去楼下教训两个嗷嗷叫的臭小子，留我们继续在客厅饮酒作乐……

这小酒喝的确实舒服，以前在北京时，我虽也喜爱饮酒，却极其反感国内的酒桌文化；纯粹为了应酬搞关系而喝酒，例行公事般的敬酒劝酒，却忽略了品酒本身的意义，更谈不上是享受。与Ho爸的攀谈之中，我越发体会到他与国内生意人之间的差别，他知识渊博待人谦和，有修养又不做作；晓宇能在这样一个家庭寄宿，我感到格外欣慰，既能让他开阔眼界，体会中西文化的碰撞，又能避免沾染不好的习气，远离纸醉金迷的虚荣，这段经历对于他来说，无疑将是人生中宝贵的财富。

晚饭终于上桌了，五个人围坐在圆桌旁，客厅壁炉中的火焰跳动着，整间屋子被笼罩在温馨的气氛之中。只是阳阳依旧不喜欢我接近晓宇，本应坐在父母中间的他，再次充当起人肉防火墙，坐到了我跟爱人之间；就由他去吧，我内心明白，他跟晓宇相处的三年已接近尾声，我不应太过自私，该给他们小哥俩多留些相处的时间。晓宇一旦毕业搬走了，不知他们每年还能见几次面……

可到了感恩节最重要的环节时，阳阳却犯了难，通常这时候大家要互相手牵手按照主次说些感恩的话，坐在我旁边的阳阳显然不愿意跟我这个“外人”牵手，却又怕父母责罚，不敢坏了规矩直接说不。直到我主动示好伸出右手，他才扭扭捏捏的，半推半就让我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大家也终于围成了一个圈。

May you be surrounded by good company and great food this Thanksgiving，may your heart be filled with gratitude today and always， may your life be blessed with joy，love and miracles……

声声祝词中，感恩节的庆祝活动被推向了高潮；这一晚，几个人喝了很多酒，两个无法喝酒的小家伙则把小肚子填得满满的。直到深夜，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车，晓宇才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把我送回家……

我俩太幸福了，无论走到哪里，总能遇到无私帮助我们的人，这个感恩节，就应该感谢的就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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