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截拐杖断在道中，一截拦在路前，身挺直而头歪扭，发着铁锈那股独有的辛；一截栽进旁处的柳树脚，同杂花野草一块仰面朝天，阴蒙蒙的树荫插下几根亮堂堂的筷子，似要拾起五月初五那初化的太阳

热腾腾的新血，盘转在光溜溜的漆皮上，爬过灯头，漫过轮毂，滴滴分明地垂落下来，燃成一股柏油上的绛烟；保险杠瘪了个面盆大的凹坑，圆滚滚的标志半边染上了红，却仍透着银气；掰成尖角的支架，挟着标志往地上作劲折腰，丢尽了先时许下的豪言壮语——永远昂首挺胸

“唔……所以叫你开快一点嘛！”

摘过宽边帽，小薇立在当中，红红的眸子瞪得发烫，两笔眉毛冲着鼻头发紧，腰搭着两只盖过手腕的袖口，里头伸出五根去皮洗净的嫩山药

上洲的公路是修得极为漂亮的，白白静静的护栏，中间种着排排整齐的花卉，放眼望去，止不住的鲜黑浓墨，绣不完的山涧云海

每十里就设有一座油、煤、电、水合四为一的“安养馆”，自然养的是长有四条圆腿而四眼放光的；两条腿直走的如有需要，亦可在货架子上挑些叠进纸盒里的“成饭成菜”，咕噜下去，准保胃胀，味道亦比车油要美味许多

如此一餐，营养和新鲜暂且不论，就单看价钱：只比酒楼包厢里的贵上八成！包管乘人一路“千里无饥鸣”，哪能叫不划算？

车便是这样的东西，货与价，价与料，历来并无一口咬定的关连，良车可作低价，高价未必是高车；出门在外，逢人作揖，哪可没点撑门面的家伙看？

远门可开房订票，近店可唤人去买，但是赴宴呢？接人呢？探场子呢？它就离不开车，非只是某种行路的工具，更是件驰骋庙宇的仙袍

而车亦分雅俗，雅车靠定，不靠买，唯有定做才可体现主人之审美品位之高、风熏颂染之雅，俗车……千篇一律的消费品，不值一谈

小薇平日里的专车，自然便顶立于最“雅”的那一层；雅车当去雅处，早早她就踹开自家的通电篱笆，踩着司机面贴于地的脑袋，登上旋翼开门的宽座，架起两只不带泥尘的新鞋，左脚挨上驾驶椅背，右脚搭进左腿膝盖，从车里冰柜捞出一杯嵌着有机无菌柠檬的汽水，住着吸管就一口咬尽

历年夏至必去的水上别野，不可不谓清幽豁达的消暑圣地，只是圣地亦有受苦之处：十五天起步的住宿安排，内部荐举制的准入门槛，终身捐款而不问盈亏，统统不是俗人所受得起的，试问哪个凡夫俗子忍得了常年无事操劳之苦？

诸多不便，小薇却从未有过半句的不满：她宽仁，不会去计较那些低级琐碎的鸡毛蒜皮，她高洁，不大的脑袋里载满了更高层次的精神，她神圣，圣人敢为天下先，尝天下果；如此，她情愿放下身段，与前座上的节肢动物共处一车，闻起它们所散发的股股晦气，所欲无他，士之雅趣也

本想着赶紧淌完这趟路，待车开至水边的时候，再随脚踩死这由虫担任的一次性司机，谁想司机磕完头，入了座，上了路，没过两刻钟，当着前窗就是一声“嘭哐”

坐着最雅的车，驶往最雅的地，雅上加雅的小薇，此刻却碰上了最俗最臭的事，最为下作的爬虫

“足……足下……卑、卑……冒昧……出事了！！”

“吵什么嘛！”

“撞到人了！”

“撞死哪只了嘛”

小薇蹬起脚来，嫌那自动门开得慢，一下把车门踢飞，皮鞋哒哒落地，又哒哒哒至车头，远处一不大宽胖的人影横倒在路面，脖子歪，四肢扭，好像软泥做的身子浇灌进铁铸的沟槽

许是这台新车尚不够典雅？五千万块的要价，只造得出些配不上自己气质的产品来，亦许这次的司机脑容量还是太窄，未可冲破虫之一叶障目，而不顾主人的告诫，盲目自祸？若不是鞋跟敲在它的后脑勺上，它是否能够机敏许多？

大概以方便而论，交由机器来自动驾驶，怎也比一次性的成虫要来得快捷安稳，可是于小薇的这般身份，司机的存在就不单为某种驱车行驶的功用，而是一种服务上人、装点自身的装饰品，哪怕只为消解无聊，为了托鞋垫脚，她怎也得有着这么一个司机来供她消耗

司机是一回事，虫的责任却是另一回；不论怎讲，今日之事也实在太过，难道把脚放到虫的头上，便可成为它们驾驶不力的托辞？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你在干什么嘛！”

小薇将头发从裙摆边上撩开捋好，甩甩袖子，转着脸颊，左右轻轻摇晃活络

她的脸必然是精雕细琢的，出自最富盛名的大家手笔，柔光满布的酥皮，滑着奶色半透明的脂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优选上品，浑身发着清新透澈的草香，与眼前满是皱纹的虫子一比，恰合天壤之别

“不是卑……不是错！足下明鉴呐！！”

“什么错。”

“不、不是卑职的错！”

“那是谁的错”

“卑职只是悉遵……”

“那是人家的错嘛？”

“莫敢！莫敢！卑职的意思只是……”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您指示的！快点开！不、不然就、就——”

“救什么嘛！”

“就死！”

“那就去死好了。”

小薇把司机从驾驶座上拽出，司机未有反抗，也不能反抗，手脚各套上了对电子镣铐，顷刻之电击就足够使他唤生唤死，其并非用来保护主人安全，无外乎一种束手束脚的标识，让虫对自己的身份有个确切认识

“明明开到两百早就过去了嘛！”

如若要对虫做出处置，小薇并不需要依仗这些外物，凭她自身早已搓搓有余；她挥起手腕，翻过手掌，就见掌心盛着粒轮廓莫辨的小黑砂，缩小了的司机至多也只可看出个颜色来

小薇大可手指往手心这么一握，那条不称职的虫子即刻便会头断脚飞，但倘使她确是个讲文明爱干净的名门闺秀，她自然不会刻意弄脏自己的手掌，何况眼下并非一般的流虫，而是犯了大错的臭虫，臭虫的汁液爆开到手心上，再怎么擦拭也会招致臭灵

她便把司机提指捏起，两步拆做七八步地慢步到车尾，将司机吊至尾翼，只是这样一捏，差点没把它当场捏碎，尖尖细细的爪子扎进司机腰杆，从胳膊底刨出半边肺叶，捣断的右手与左腿连着几丝裸露的筋，悬在半中荡秋千似地前仰后晃，脚腕掰成锐角模样，拖着左腿，曲着膝盖，朝下身打上一记大大的钩

司机咳掉腹水，呛出一口断舌，喉咙仿佛自动地摩擦起来，从切掉半边的肺里挤出一阵颤而发哑的龇牙磨齿声

自然小薇有能力听到比蚊子还小的虫叫，她却没这个兴趣去听，虫的事，她绝不会多去浪费时间地关心过问；遍地都是的繁殖产物，死了一只，换一只便是，丢垃圾的时候，谁又会去担心无用之物的所去之处？

她乃把司机按进尾翼的横面，指尖往从里往外一划，司机轻轻松松地在尾翼面上四分五裂：左臂、右手、头颅、脊椎、心肺、脾胃、肝胆、大肠、小肠、盆骨、大腿、小腿、脚踝、脚掌一字排开，互不相扰，井然有序，不留一点儿人的形状

“真是的嘛……”小薇整了整衣服

“你的儿子也丢到凌迟机里面好了。”

-

远躺在柏油路上的人影是个老太

一百八十迈速度的一撞，给老太撞得不省人事，手脚丧了魂般往路面猛地发搐，眼皮子被眼珠挤进眉毛，竭尽所能地往外翻，整个似断了绳的木偶散架在地，只剩鼻口里续着的那口气，尚显她一丝活着的痕迹

俯看脚边的老虫，小薇拧紧两横细细嘴巴，鼓成一条波浪，脚上皮鞋新得一如既往，鞋头在大太阳底下发着熠熠油光，那光射到老虫背上的麻袋里，却顿时不见丝毫的亮，仿佛吞吃一切的黑洞在它的肩膀上踮脚跳舞

一只虫子，一只开不起车的虫子，一只两脚走路的虫子，冠冕堂皇地站在路上，在灯红与笛鸣的领地下擅自乱爬，怎能有如此妄自尊大而不自知的无耻贱种？

小薇确有虫规下的超速之嫌，但那又怎可借题发挥？规矩，虫的规矩，只可对虫奏效，要是有眼识得小薇的圣质，小薇的位格，又怎会把她与虫混为一谈？

小薇不喜欢，她大可一句话，一挥手，一抬脚，而使满城虫民饥至割肉相送，遍山遍野辘辘白骨，剥皮、割舌、挖眼……换着花样日夜兼刑

然而她到底是个彬彬圣灵：优雅、礼仪、端庄……好像时刻罩在她身上的无形兜帽，使她稚嫩的脸孔永远表着最大程度的矜持与怜悯，在小薇的手底下，对虫的惩处与容忍，永远只会是最轻与最宽

具体事还需具体做，无疑小薇高尚无比，但这份高尚不代表她有义务替虫多做些事，她的高尚来源于一片尽美的心，来源于对低三下四九流之事的坚决抵制，而虫的世界不能只看表象，往往虫本性就是坏的，往虫的身上多看几眼，往往就会找到不可不防的卑茎劣根

倘使脚下老虫是故意趴上前来，故意迎头撞上一百八十迈速度的快车，好讹诈那百来万的赔命钱，小薇此刻的一切善心，便会尽化为它们恶意被撞的不义之财

再者，小薇的车亦是新提现造，折价自然不会有损太多，而多少只这样的老虫才够置换一台完整全新的雅车？身为雌虫而又枯又老，本就不该有太大的价值，还硬要盲目一撞，那细想，究竟是车毁了虫，还是虫毁了车？虫就不该到处乱窜

小薇只得以最坏的打算来处理此事，若不是这样办，虫就会猛张它们的口器，不要命地扑咬上来，而小薇的文明礼貌却不允许她作过多的反抗

于是小薇当机立断，把脚边的老虫缩小，看也不看就把脚放上去，再以鞋掌抵着路面前后磨蹭，几下功夫就把脚收了回来，没了老太的柏油路上空空如也，只有半条微不可见的红丝粘在路面，另半条夹在小薇左脚底下的鞋纹里

半死不活的虫子最是缠人，但凡一只出了声，一群虫子便会成团成团，一窝蜂地爬过来，美名曰“相救”，虫就是一种不会讲理，只讲势利的低级生物，虫往往是眼红的，眼红它们所不具备的一切世间美好

“您好”

似要与之相呼相应，一声虫叫在小薇背后响了个嗡嗡

“您好！”

间隙下的道道斜影，一杆子高草趴在护栏上，草根深扎着黄土，围成个鸟巢样子不住地打转，内里倚着个包了四层毛巾的幼童

“站台观察到您存在肇事嫌疑——”

小薇起脚把那幼虫踢出护栏，又跟着走上前去；哇哇虫叫，从幼虫的脖颈里撕弦似地往外挤，两根前肢胡乱地朝着太阳扭晃，脑袋压着左耳吸在地上，又马上滚到右耳

“停下！请停下！”

她把鞋跟搁到幼虫的下巴上，脚踩着它用劲往下一节节地压，附着老虫上身与半张脸皮的鞋底轧着侧脸，将那幼虫的鼻口气道统统踏了个扁，一道道口水、眼泪、鼻涕从毛巾里溢到地上，发出一阵血酸，直至那干瘪的虫脸再无东西可排

她可不想自己的生活成天被虫子们骚扰，尤其此类失去抚养者的小蟑螂，难道老虫背着幼虫走在路上，人们便要赏以它们受害者般的同情吗？那谁来同情自己的车呢？谁来同情自己遭此飞来横祸，而不得不缠上虫蚁之事的恼人处境？

“请出示您的驾驶证”

“什么嘛！烦死了嘛！”

小薇总算看了眼前虫子一眼

蓝衫子、绿背心、深蓝帽子、黑裤靴，汗味传至四外，挺着个撑满胸襟的腰直耸耸地站着，映在小薇瞳子里好像个直立的王八

两只手套脸对脸地贴在十指，左手提着本厚厚的证，右手滑过帽檐敬了个大大的礼——哈！原来是附近一只巡逻管事的！

“请您配合出示您的驾驶证”

“你知道人家是谁嘛？”

“对不起，在下不太清楚您的意思”

“问你知道人家是谁嘛！”

“如果您不是上邦人，即刻也可以帮您联系到外邦办”

“哼……”小薇撅起嘴来

“请您配合我们的检查”

“请您配合我们的检查！”

“请您配……”

……

它怎敢这样对自己讲话！？

难道为了仅仅一条虫命，就要盖过道德礼仪，而不循规守矩地犯上咆哮吗？

难道为了区区一具虫尸，就要罔顾纲纪法度，而对神灵有大不敬之虚妄心？

这个世界就这样，这样，被不识文理的杂碎们给毁了去，明明只要安分守己就好

享受着先驱者以天赋和辛勤换来的日新月异，在天的庇护下，一切按部就班，信言美满

优雅士人们笔以浩瀚识海，勾勒出何等一副世间美画？

粗鄙之虫却永远想着，要如何千方百计来将它搅乱，玷污

不具气质，没有价值，理该被淘汰的愚虫啊，你们因何要来阻挡前进者们引领世界的道路？

因何要怨天不亲，恨地不仁，而自愤愤不平？

虔诚就好，聆听就好，遵从就好，如此简单的要求，何又非得故作扭捏？

它呢？一介巡逻，至多也不过大学毕业，马上就赴了公路做事进班，它有什么资格什么底气这样说话？又有什么超乎常虫的地方？

像它这样的壮年成虫，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好几十只，反过来还嫌手累手酸，它们的亲属还得命偿自己精神损失费呢！

它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它就不配这样讲话！

“干什么嘛！跪下来！”

“请出示您的驾驶证”

“跪下来。”

“请出示您的驾驶证！”

“……”

豆子大的巡逻被捞起至指腹，迎娶着圣灵的怒目

又是一只听不懂旨意的没耳臭虫，小薇已没耐心再陪它们玩什么尔雅谦让

虫亦只有大难临头时才知道悔过，知道爬开，可事事皆晚，小薇以食指尖摁住它的脊背，逼得它不得不俯首面地，爪子又顺着脊椎直剥后腿，把它双膝以下的筋肉骨髓尽数挑上了天

太阳往西砸进了土，一滴红墨打在手腕，奶色里头仍旧透满了草香

“嗯……小虫就是要跪才可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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