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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有讲:旅行,不过是从自己待习惯的地方,到别人待习惯的地方去。
轰轰烈烈的文化节落下了帷幕,不知不觉间连冬至都已经过去。
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不过我也一如既往地打不起精神来。如果寒假多放几天就好了呀……
我试着将手从被窝中伸出来;刚刚伸出来一个小指头,我就被吓得缩回了手。
即便有暖气的加护,刺得发痛的感觉还是逐渐传来。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对于冬季来讲,今天都太冷了。
我躺在床上这样想着。
气象台在昨天晚上又发布了一轮寒潮警报,让人感慨着“啊,西伯利亚寒流怎么又来了”。真是的,这些家伙,偶尔也给我换个路线走嘛。
百无聊赖地,我强忍着寒意,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
里面大概还有一半左右的内容没能读完。
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就连窗框也“嘎吱嘎吱”作响,让人不由得担心起大悦城今年会不会又开始掉广告牌。供暖所的各位,今年也请拜托了哦。
手中的书页正不断变换着,一排排文字在我的眼前游走。
直到作为不速之客的铃声响起。
令人胆寒的音乐充斥在我的耳道中,感觉耳蜗都要被这些可恶的音符们占领了啊。
我拿起放在另一边的手机,上面清晰地显示了来电人的姓名。
切利尼娜·德克萨斯。
我接起电话来。
“早上好。有何贵干?”
“开门。”
对面的女声清冷而不带丝毫感情,那声音仿佛要直接刺穿我的心灵。
“哈?什么意思?”
我完全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于是只好以疑问句作为回答。
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突然从屏幕的另一边传来。
“哟!过年好啊……今年还是咱几个头回见面吧?”
尽管这不是视频通话,我也没能够看到对方的样子;但这甜美的嗓音,一听便知道就是能天使了。
“哈啊?!”
耳朵仿佛遭受了十万伏特的雷击。
我像受了惊的动物一般从床上滚了起来,在套上一身能够见人的衣服之后便冲到玄关,为她们开门。似乎是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扒在猫眼上看着的一只眼睛收了回去。
厚重的大门被打开。
防盗门的另一侧,两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门前等候着。
“喔。过年好。”
站在左边的少女,也就是切利尼娜·德克萨斯,这样说着。她穿着一身白色外套,内搭一套深色的毛衣。
“哎。怎么说来着?对,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站在右边的少女,满脸笑容地开着玩笑,足以证明她是如假包换的能天使。
“哪有初五了还要红包的……请进。”
我为她们让出进门的道路。
德克萨斯今天身穿经典的冬季打扮,她一身白大衣配黑裤袜,简洁利落,很有她一贯的冷淡风格。至于能天使,浅棕色的冲锋衣正好衬托她正红的发色,真是可怕得直让人肃然起敬的搭配。
将她们拎在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后,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
“你们提溜来了什么东西这是……”
一盒盒鲜红色的肉卷在塑料包装中安详地躺着,点缀其上的冰晶似乎还没有融化。说来也对,上一次下锅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两年前吗?
想到这里,食欲蠢蠢欲动,口舌不禁生津,连带着嗅觉相关的细胞似乎也隐隐约约闻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肉香。
“是羊肉喔,”
能天使一边毫不客气地穿上我的备用拖鞋、一边为我介绍道:
“内蒙的口外肥羊,可板儿正了!”
她向我伸出大拇指。果然,寒流一到、羊儿死翘翘。
“所以,您二位爷今天来我这儿,就图一灶火呗?”
我带着无奈的口气向她问道。
“嘛,也不能这么说吧……”
德克萨斯自然地将手套放在鞋柜上,突然开口补充:
“过年之后好几天没见,偶尔想聚个一两次也无可厚非才对。”
“话虽是这么说吧……”
不知为何,我只看到能天使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坐在马扎上对她的长靴捶胸顿足。
“好啦好啦,”
接过德克萨斯递给我的大衣、挂上衣架,我随即说道:
“我趁年前儿换了台新电视,待会要一起打游戏嘛?”
“好耶!我赞成!”
听到这番话,能天使兴奋得几乎要蹦了起来,我只好苦笑着应付。
但总之,诗歌部的三个人又聚在一起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窗外的风似乎又猛烈了些许。
将电磁炉准备好,一人一个小碟、满满一桶的芝麻酱立等可取。
她们不只带来了羊肉片,牛肉片和各种蔬菜也有。
再加上我自己家里存着的魔芋和虾之类,大冬天吃顿火锅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呐。
说实话,三个高中生,一男两女,聚在一间屋子里吃火锅,总感觉有些奇怪。但除了能天使之外,我和德克萨斯还算得上会料理,而且火锅这种料理形式应该也不会导致什么食品安全问题,正好本来也在发愁今天中午吃什么填饱肚子。
她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不知为何,诗歌部的三人在校外选择的聚集地点都很奇怪,除了在餐馆就是在我家中。可能是因为我一个人住,不会有父母叨扰这种情况吧。
就在我胡乱思绪纷飞之际,注意力突然又回到眼前的盛宴上。虽说比不上东来顺那种正规馆子里的吃食,但若是以朋友小聚的级别来看的话,这顿饭也足够称得上丰盛。
家里的电磁炉和料理部不是同款,锅中的食材因加热而冒出阵阵热气;涮羊肉一般没有锅底,除了吃食材本身的鲜香之外,还颇为考验食客自己调料的手艺。若是蘸料中咸味过重,便会将肉上风味物质的风头悉数抢尽,使清香不得舒散,最后还不得不多喝清水以资降压;要是甜味过多,则鼻头喉尾中尽为不适感,即便吃下多么美味的珍馐也只会觉得是一股甜味,反倒不如吃甜品来得简单痛快;偏重辣味太甚,先不论隔日晨起出恭是否困难,光是热气腾腾的肉片、加上辣味蘸料再进了嘴,不说呛鼻也要舌尖麻木,更遑论因为辣香而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如饕餮般吃下与以往相比大得多的食物了。
从厨房中拿出碗碟与筷子,我走向了饭桌;桌上的二人聊得正欢,女孩子之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话题,似乎永远也没办法穷尽。
“后来那个过山车突然就爬上特别高的坡,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嗓子眼儿,不,心脏都要蹦出来啦!但是W就显得特别镇定,甚至都没叫出声来耶。”
那家伙早就经历过比过山车更加刺激的事儿啦。这样想着,德克萨斯的声音又突然响起。
“……欸,是这样吗?如果只是霸天虎的话,我倒觉得还好……”
看着这样像是其乐融融的场景,我不由得嘴角抽搐起来。
自己并没有在害怕什么,不过,这幅场景也很难说得上让我心如止水。如果用波澜不惊的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心中难以称得上平静,奇怪的感觉攀上全身。
在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之中,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充斥着。或许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违和感,
见到我过来,德克萨斯突然笑了笑;能天使也注意到我的脚步,将视线投向我这边。
“喏,碗跟筷子都在这儿了……”
我将手中的餐具放到桌子上,坐到自己的位置。不知被谁打开的电视切换到新闻频道,播报着这个月又要射几颗卫星到太空里、冬小麦和一年两茬的水稻之类的……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实在是感慨良多。
“好久没在家里跟其他人一起吃饭了……”
不由得地,我这样感叹了一句。
“你在家里也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不会觉得——很孤独,之类的吗?”
能天使好奇地这样发问。
“不,怎么说呢?习惯成自然吧,应该就是这样儿。”
“有什么事儿可一定要跟我们说呀。我跟德克萨斯,肯定都会帮你的。”
她扬起酒红色的头发,齐肩的长短显得相当清爽。我的视线看向另一侧,德克萨斯也点了点头,默认了能天使的说法。
“帮过我也好、帮过能天使也好……所以,如果你需要我们的时候,不要犹豫,直接对我们讲就好。”
德克萨斯面带微笑,这样说着。不,我还不需要被可怜成这样啦……
将餐具分配好,能天使毫不顾忌地将一大盘羊肉下进锅中。
在使劲用公筷和拢几下锅底之后,她突然开口问道:
“说起来,你过年的时候回去看你妹妹那边了吗?”
这是高中生们会讨论的话题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中年人年终聚会呢。
我叹了口气,从桌边的碗中拿起一块咯吱盒,扔进嘴里,用含混不清的口音回答她:
“没有。我们还在绝赞冷战中。”
“……和家里的其他人也是吗?”
德克萨斯歪着头发问,一闪一闪的金色瞳孔吸引着我全部的目光。真是的,这个鲁珀怎么这么可爱——!
“也算是吧。但他们今年还是给了我压岁钱。”
“好可怕的家庭关系……”
能天使捧起北冰洋猛灌了一口。喂,冬天喝汽水会喝坏肚子的,还会喝炸肺呀!
“话说回来,今天怎么想到来我家吃火锅的?”
我向她们发问。
“因为德克萨斯说很想见你,”
能天使开口说道,接着德克萨斯又接上:
“能天使家里还有亲戚送的肉啊菜啊吃不完,”
两人异口同声地讲出了最后一句话:
“就只好来你家涮羊肉喽。”
我家是什么供她们随意出入的公共场所吗……简直就像她们自己家一样。
“那个……”
能天使朝我摇晃两下空掉的汽水瓶子。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汽水,能天使灵巧地用开瓶器将瓶盖起开,指甲见方的瓶盖在她的指尖转了两圈,落到地上。
尴尬地笑了笑,我从锅中捞出了一片羊肉。
蘸上料、吃下肚——暖暖的感觉传遍全身,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嘛!
屋子里热气腾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温泉之类的地方。
总之,无厘头地讨论了一些事情,譬如能天使和她的姐姐、我和我的妹妹之类……说来也还算得上是高中生拉家常。
正当我们酒足饭饱——其实没有喝酒——之后,能天使将筷子放到碗上,突如其来地说道:
“话说,寒假也没多久了……放假到现在还没怎么出去玩儿诶。”
“能天使,你想出去旅行么?”
德克萨斯小声问道。
“嗯,怎么说呢?假期不出去的话,会感觉浪费诶。”
能天使喝了一口汽水,这样说。
“原来这样。讲真,我也有点儿想去外地玩呢。”
近乎嘟囔一般地,德克萨斯自言自语地说道。
“外地……这个点儿,虽然人很多,但是海南怎么样?”
能天使兴奋地,凑到了我和德克萨斯面前。
“海南?”
虽然并不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这个南边的省份对我们北方人而言还是太过遥远。那可是坐飞机都要三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啊。
“嗯!小时候我和家里人还有老姐去过那儿一次,到现在差不多……呃,得有七八年了?”
用手指撑着下巴,能天使歪起头来思考。
“海口吗?还是三亚?”
“都去了,不过也就去了这两个地方。”
能天使用平淡的语气,回复着德克萨斯的问题。
“听你这么一说,搞得我也有点想去了……”
嘴上这样说着,我不禁幻想起南方海岛的样子。饱和的蓝天,洁白的沙滩,碧透的海洋……哦哦,还有最不能忽略的,那一定就是泳装了。虽说在数九寒冬里讨论这个实在有损寒流的颜面,但可别忘了那些热带季风气候区的四季如春。现在那边应该正处于旱季,不会有风雨的侵袭,可以在阳光的照耀下尽情玩耍;不过,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想象着穿泳衣的德克萨斯被大雨浑身浇透的样子,我不禁咽了下口水,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喂,男高中生也不会天天想着这些淫秽的事情的,偶尔也会有其他愿望——比如,世界和平之类的吧。
“这么说来,我也……”
德克萨斯脸颊微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么,好——!!”
能天使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拳头指向天空,兴奋地叫着:
“我们去海南吧!”
“那就说好了,这周六早上在你家楼底下集合喔!就这样,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啦,拜拜!”
在进行了一阵子无谓的讨论以后,能天使找了个“收拾东西”的借口,这样说着,然后毫不客气地拍上了我家的大门。明明还有四天之久,又不是明天就走,这么急是做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胡闹也得有个限度哇。”
我捏着下巴这样说着,身旁的德克萨斯正坐在凳子上,将她被黑裤袜包裹的脚塞进运动鞋中。
“但也只好随她便是了。”
德克萨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先不说这个。那机票什么的,可怎么办才好?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因为能天使做起事来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因此善后也成为了我和德克萨斯头疼的事情之一。
“……总之,我先跟她用SNS保持联系。有了新动向的话,她应该也会跟你说的。”
德克萨斯将她的鞋后跟在鞋柜上轻磕两下,向我晃了晃她的手机。
“只能先这样儿了。那我等你消息吧。”
我替德克萨斯打开厚重的防盗门,一股凛冽的寒风顺着裹挟了进来。见我动作迅速,德克萨斯也如她往常一样高效率地行动,麻利地收拾好东西,挎起她的单肩包,正准备向我道别。然而,正当我等待着她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德克萨斯却突然在大门口停下脚步,随即相当别扭地将上半身转了过来,脸颊通红地看向我。我并不明白德克萨斯的意思,只好歪着头表示疑问;看到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德克萨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情中带着失落。随即她收拾心情,恢复成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如同机器人一般地、用着僵硬的动作,从她的单肩包中拿出了一份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对哦,说起来,今天是公历二月十四,情人节来着。尽管在西方和某个东亚发达经济体,这个日子可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巧克力促销节,可在这片大地上、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照着这样的做法为爱人献上美食。倒不如说,巧克力除了表达爱意,就是可以治疗低血糖的病人了。人对于甜味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毕竟乳汁在婴儿的嘴中就是甜味的,因此将这份对甜食的依赖的认知转移到爱意的表达上,我想也是相当说得通的吧。
自己并没有什么社交的经验,就更不用提男女之间进行交往的经验了。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情人节送给我巧克力。我并非不清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这份特殊的礼物对于我和她的意义,可这毕竟也是我的第一次,所以略显笨拙是很正常的事情才对,倒不如说太过熟练才会不正常——我最担心的事情便是,德克萨斯突然地抽了我一巴掌,向我吼道“为什么你那么熟练啊”,那样就太过不好了。
仿佛有什么神秘力量控制了我的手一般,哆哆嗦嗦地,我才伸出手去接那份巧克力。回视旁边的镜子,原来我自己的脸也变成了绯红色,仿佛火龙果的表皮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一阵热意便从脖颈腾空升起,几乎快要顺着肌肤烧到脸上。
“唔。那个,怎么说……谢谢。”
我一只手拿着巧克力,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试图缓解眼前这尴尬的气氛。
看到我这一副窘迫至极的样子,德克萨斯的脸上出现了淡然的笑容。
“好笨。不过,你就是这种面对别人的心意的时候,扭扭捏捏的样子才可爱喔。”
她轻巧地笑着,将防盗门关了上来。
“那么,在去旅行之前,请好好地享受我的巧克力吧……”
真是的,这不是更离不开你了吗。
我只好这样想着。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在那个被应许的D-day,我拖着行李走到了自家楼下。
风还是毫不留情地刮着,一副要将地面上的一切障碍都给卷走的样子。
刚出楼门之时,我便遇到了那个带着拉杆行李箱、穿着黑色夹克的身影;她的腿上套着厚厚的黑裤袜,让我不禁担心起她是否会因此而着凉感冒。
“……早上好,德克萨斯。”
我轻声向她问好,摆了摆手表达善意。看到我走过来后,德克萨斯也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继续来看手机。
“所以,能天使说什么——不需要买火车票也不用买飞机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向眼前两个并排摆放着的大号拉杆箱,我扶了下额头,用无奈的语气开口。
“嗯,她稍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德克萨斯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展示了出来。
「苹果派不派:我还有五分钟到喔~麻烦你和他稍等一下」
「蓝莓与黑巧:了解」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次旅行真的是想一出是一出……不管从话题的开始、还是旅行之前的准备,亦或是直到出发当天连一张票都没买,都实在太过疯狂了。还好集合地点在我家楼下,说不定还能临阵脱逃。
正在我还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车鸣了两下喇叭,停在了我们面前;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旅行车或者SUV,一股黑黄红的气息扑面而来,车牌那扎眼的蓝色仿佛要闪瞎我的眼睛。我还未从疑惑之中反应过来时,驾驶座的位置便已经摇下车窗,我看到了凯尔希清秀的面庞。
“……呼。上车。”
这样说着,我只听到“滴滴”几声,车的后备箱被打了开来。
我和德克萨斯对视了一下;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已经提着拉杆箱、向车的方向走了过去。于是、我也只好跟着她的行动,将行李箱扔进了后备箱里。
看着满满当当的后备箱,我和德克萨斯不禁都叹了一口气。惊人的是,加上我和德克萨斯的行李,六个拉杆箱横七竖八地被塞进了看起来并不大的后备箱中,宛如垃圾山一般的景象让我快要倒抽一口气。待我将箱子重新摆放整齐后,仿佛心灵中的默契一般,德克萨斯“啪嗒”地关上了尾箱门。
正当我站在德克萨斯身前、准备拉开后座车门时,却只听到驾驶位上传来的声音:
“哎!你坐副驾。”
凯尔希的声音中似乎没有不满的成分,比起威胁或者抱怨,更多的像是提醒。
我向德克萨斯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将后座的车门拉开;而我则拉开前面的车门,副驾位上空无一人。
谨慎地落座、系好安全带,大概因为车身很高的关系,眼前的视野还算开阔。深色的内饰给人难以言说的安心感,哪怕是泼脏了也不会心疼——因为大概率看不出来。我抬头左右环视,却在内后视镜中看到了一个我未曾料到的身影。
能天使坐在左后座的位置,而德克萨斯坐在右后座;在两人中间,夹着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我绝对没有预料到的身影——
“霜星?!你怎么在这儿……”
惊讶地叫出声来,我从扶手箱的位置回头探向后座。坐在正中间的少女给了我一个脑瓜崩后,略微带着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真没礼貌呀,这可是我家车。”
霜星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一如她以前做的那样,显得像俏皮可爱的风格。
“啊?你家车……为什么?”
我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尽数倒出。
“不是你们要去自驾海南的吗?”
带着讶异的表情,霜星的两只耳朵跳了一跳。
“真是的,我实习期都他妈没过呢,开高速还得让凯尔希一块儿……”
正这样说着,能天使却突然向我露出诡异的笑容。一看就能够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能天使——”
我带着恶狠狠的口气,眼神紧紧盯着嬉皮笑脸的萨科塔和她的光环。
“哎,对不起嘛……以前就很向往这种东西,说走就走的自驾游什么的。所以,就把凯尔希老师拉过来了……”
能天使也将身子倏地探了过来,速度之快吓了我一大跳;紧接着,她用手指戳了戳主驾位的座椅。凯尔希似乎知道这是她发言的信号,于是紧跟着能天使的声音,菲林也像是辩解般开口。
“去海南那么远,坐我的车会很不舒服。况且,我一个人连轴儿转肯定受不了,只能叫上霜星了。”
像是嫌弃一般的口气却引来了霜星的哈哈大笑。
“啊哈哈!这叫什么话呀,凯尔希!”
这位人民教师和尊敬的社团委委员长已经没救了吧,我这样想着。
突然之间,思路被打通。
想到还有一件事情没确定,于是、我带着疑惑的表情向车上的其他人发问。
“说是海南,那到底去哪儿呢?现在这个点儿过去现场订酒店,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吧,说不定没有房间呢?”
“你不用担心啦,具体的行程方案我们都已经做完了,你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一块儿玩儿就好啦!”
……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么。真是的,这种做法还有点符合我的风格呢。
凯尔希看了看手表,忽然说道:
“嗯,时间差不多了。检查一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后座就响起了一阵翻腾的声音。
“哎……那我们开后备箱再看一眼?”
能天使探出脑袋提议道。凯尔希没有多余的话,平静地将后备箱打开,熟悉的“滴滴”声再度响起。打开车门,霜星和能天使争先恐后地下车,在后备箱中胡乱翻找。真希望她们不要把我和德克萨斯刚收拾好的东西弄乱……
调整坐姿以后,我重新坐到座位上,又紧了紧捆在自己身上的安全带。
正在此时,德克萨斯却突然从后座戳了戳我的肩。回过头去,我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德克萨斯。
“您请讲。”
“衣服。”
我知晓她的意思,正好车里的空调也开得我相当燥热;于是我将冲锋衣脱下,递给了后座的德克萨斯。在我惊诧的目光中,她一脸陶醉地吸了两口衣服后,将它披在了自己的腿上,大概是要当做毛毯之类的吧。腿部保暖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大约两分钟左右,随着后备箱和车门关闭的闷响,德克萨斯的声音终于从后面传来。
“没有忘掉的东西了。请开车吧。”
我看向手机,时间大约十点钟前后。
在我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凯尔希便一脚油门让车窜了出去。
一年之中,春节假期是这座小小的城市为数不多的、开车出门不会堵车的日子。
四环路上罕见地没有爆堵,看着通惠河和平常的城市景象划过窗外、被刚刚升起的太阳披上一层金黄的面纱,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的感觉,同样别有一番风味。上一次坐凯尔希的车,还是跟她一起吃饭那回吧……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后视镜上反射出我的半张脸。
凯尔希面无表情地踩着油门,我则看着仪表盘上平均每百公里十五升的油耗心惊肉跳。车机导航显示着前方一路畅通,后排的三位正激情地进行女生圈子中的私密谈话,而我和凯尔希之间却产生了可怕的沉默。为了缓解这样尴尬至极的氛围,我挠了挠脸颊,试着开口说道:
“这车油耗好高……”
“确实,”
凯尔希回答道:
“我也很惊讶,和自己的车完全不一样……这下可以随便开了,撞坏了也不会心疼呵呵呵呵……”
听到这番话,后座的霜星突然停止和德克萨斯讲话,又开口喊道:
“喂,凯尔希!我可没有让你乱开我们家车……这破六缸发动机排量得有整整三升,还他妈是涡轮增压,百公里开出十个来都得叫活爹了。”
霜星带着不忿这样说,补充般急切说道:
“反正上高速了应该会好点儿,你自己看着来吧。”
尴尬地笑了笑,我将视线重新转回到前方。天与地平线在眼前交汇,任由刚刚升起的太阳用金光作为飘带,起舞于穹际之上。如果不是坐在前面的话,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色吧……想到这里,我又向凯尔希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个……为什么非得要我坐副驾不可呢?”
保持眼睛目视前方,凯尔希淡然地回答道:
“如果去后面坐的话,你确定你不会把能天使和德克萨斯给挤死?”
她的话一击毙命,直冲要点。
“要轮换驾驶员的话,让霜星坐这儿休息更好吧……”
我胆怯地开口。
“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凯尔希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嘴角同步浮现起笑意。好可怕,好可怕呀!
“因为副驾是发生交通事故时死亡率最高的座位。”
哎呀,骇死我啦!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我从未想过凯尔希会用这句话来回答我。看来,她还是说不定哪一天会将我分尸,然后塞进汽车的后备箱里……
“哈,开玩笑的。”
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后,凯尔希从杯架上拿起水壶,痛饮了一口水。
正在这时,能天使从后面挤到了中央的扶手箱上,开始絮絮叨叨地复述我第一次听到的旅行计划。
“那个,凯尔希老师,再确认一下咱们的计划吧。”
她的手中拿着手机,在略微摇晃的车中努力想要看清手机上的字。
“你说。”
能天使“嗯”了一声后,才正式开始复述。
“今天是十七号,然后,咱们要在二十二号之前赶到地方,我计划是二十一号左右到。二十二号当天踩个点儿,二十三号就可以直接开始了。”
这个时候,霜星在后座上突然补充道:
“对了,那边儿的人说二十三号早上就会开始封路,所以一定要把握好时间。”
“知道了。”
凯尔希毫不犹豫地这样说。
“第一天,也就是今天——今天要一直开到郑州,大概七个半小时,是最辛苦的一天,所以也请拜托了。”
没有丝毫停顿,能天使继续说:
“因为走京港澳的话高速费会略多,而且车也会多一些……所以,我给您发的路线是走大广。”
尽管口气显得急切,但我却觉得她的话相当慢条斯理。
“保险起见,虽然应该不会拖到夜里,但是春节的高速嘛……肯定堵。”
能天使细致地讲解道:
“所以,夜间行车还是得让您来。咱们出城之后您再开一阵、大概不到三个小时,就得在衡水换人。然后,是霜星学姐从衡水开到……这个是哪儿?哦,这个是河北河南交界的大名服务区,下车再进行一次换人。”
“嗯,我明白了。”
凯尔希点了点头回答道。
“大概晚上五点半,咱们就可以到郑州了。酒店定的是二七广场那边的……哎呀?”
听到能天使发出疑惑的声音,我不禁回头看了过去。
“发生什么了?”
“……怎么会这样!”
能天使用一脸窘迫的表情回应我:
“我只定了一间三床房和一间大床房诶。”
“什么?!”
我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就连口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急迫:
“你的意思是说,我今儿晚上得流落街头了?”
“不会啦不会啦……我再看看还有没有房。”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灵巧地来回滑动,片刻后却用宛如卖萌一般的眼神看向我,将手机放在扶手箱上,两只手指并在一起,做出一副“实在是对不起”的样子。
“这个,怎么说呢……”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我最受不了这样的情况,于是开口说道:
“你直说吧。”
“好像没有咱们能承受得起的房型了……”
一边说着,能天使一边将她的手机屏幕举了起来,亮给我看。
屏幕上应该是订房软件或者是旅行软件之类的,只见地图上一个个跳跃的气泡后面跟着的数字,就没有低于四位数的。
“我操!这么贵?!”
“那个,我真的对不起……有人愿意和他睡一个屋吗?”
能天使眼神四处看看,用俏皮的语音说着。
“那个,如果其他人不愿意的话,我——”
正当德克萨斯要开口的时候,凯尔希突然踩了一脚刹车,随即说道:
“不用。我和他睡一个屋就可以了,你们毕竟年轻,指不定折腾到什么点儿才能睡。”
“哦,好吧……”
带着遗憾的神情,德克萨斯悻悻地瘫倒在座椅上。对不起啦,我亲爱的小鲁珀……
嘟囔了一会儿我听不懂的名词之后,能天使开口说道:
“这样啊。”
她强撑着笑容:
“问题解决了就好。那我可以继续了吗?”
凯尔希用点头回应了她。
“第二天,也就是十八号的行程是这样的……因为天气预报说几天要下雨,我有点儿怕耽误时间,所以跟霜星学姐讨论了一下儿后,决定先往武汉站一脚儿。”
刚说完这些话,能天使便从自己随身的小包中取出了一串钥匙。
看来南方人都是包租公包租婆这件事是真的啊。话说,那边算南方吗?算中部吧。
“正好,我在那边儿也有个亲戚,买了套房儿却一直没住,钥匙都给我了。”
这么说着,能天使还不忘晃荡两下,让我们听到声音之后才收回到她的小包中。
这回住在别人家里,可应该没有什么大乱子了吧……我默默祈祷着。
“第三天十九号的话,早上九点半出发,从郑州开到岳阳要七个多小时,走许广,先由霜星学姐开,换两次人。”
琢磨两下后,萨科塔用手指钻着脑袋说:
“舞钢换一次人,仙桃换一次人,进站两次。”
搞什么,一次进站两次进站的,这是方程式赛车吗?这个方程式,它通用吗?还有,舞钢这个地名,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出过什么房地产大亨呀?另一个经停点听起来像是电动车推销商看家的样子。
“这回酒店没问题了吧?”
我心有余悸,担忧地向能天使问道。
“没问题没问题,这个酒店我定了三个房间呢!你住一间大床房,两位司机单独住一间,我和德德两人住一间喽。”
“原来这样……抱歉啦,凯尔希,让你开这么久,到地方可要好好休息喔。”
霜星用着卖萌的语气这样说。搞什么,我们现在的下一站不是郑州吗?
“没关系,我宁肯多开一会儿也不想死在你手上。”
毫无反应,凯尔希只是嘴皮子动动便说出了最恶毒的言语。
“讨厌啦!”
“能天使,你继续说。”
被叫到名字的萨科塔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二十号第四天,岳阳到广州,早上九点走,巴陵和雁城换人。”
她的话语越来越有效率了呢。
“这个地名好熟悉……是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巴陵吗?”
我心生疑惑,不由得发问。
“很近,但并不是——其实也算是吧。”
我“哦哦”了两声后,能天使的嘴又如同连珠炮一样开机。
“差不多下午五点我们就能到。哎,可以好好玩一阵儿耶!”
凯尔希也附和着,但她的视线还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况。
“早就想吃广东美食了……想吃广东菜……”
霜星露出痴痴的笑容,惹得坐在她旁边的德克萨斯吓了一跳。我看向被阳光烤的焦热的车窗,仪表台上反射着的白光让我不想睁开眼睛。一个太阳大,两个太阳热,三个太阳又会怎么样呢?只求不要攒到九个太阳,那样就会触发古往今来的最佳射手了。
“第五天,也就是二十一号;因为要赶轮渡,所以得提前一会儿就走。”
能天使清了清嗓子,声音依然活力满满。
“早上八点出发,咱们走沈海高,圣堂服务区换人。先到湛江补给一下儿之后,直接一鼓作气在徐闻冲上三点钟的轮渡过海。”
……圣堂,这个服务区的名字起得好。像是育婴圣堂一般……这算是众生行记吗?
“哦哦哦——这么刺激的驾驶,叫我也要兴奋起来了!”
霜星一脸不明所以却兴奋地叫道。
“这样,晚上五点左右就可以到霜星亲戚家了。”
“你们的亲戚真多……”
像是嘀咕一样地,我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安心啦,”
霜星的手从坐垫上方伸出,拍了拍我的肩:
“我那个亲戚在龙楼儿的房子,本来是要做温泉旅馆之类的,装修得非常好,我去过一次、金碧辉煌的……绝对不是那种脏乱差的东西。”
可是,这么好的东西轮得到我们吗?我不由得在心里发出疑问。
“但是,他们家后来在那三年里破产了……所以这件事儿也就干脆告吹了。”
摊了摊手,霜星结束了故事的讲述。然而,她话中的某些地方,却让我感觉到了不对。
“哦,原来这样……不对,什么?龙楼?”
“有什么问题吗?”
霜星理直气壮地问道,一副雄赳赳的样子。
“所以,咱们这是去哪儿,又要干什么啊?!”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想要装睡蒙混过关的能天使。似乎知道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她睁开眼睛“嘿嘿”一笑,用着极大的声音叫道:
“猜对啦——”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了半天还没缓过神儿的话:
“我们的目的地是文昌,而这次旅行的目标是——”
像是综艺节目一般,能天使从杯架中抽出一瓶矿泉水,痛饮一口后宣布:
“追火箭!”
我快要因为心脏麻痹死在车里了。谁来救救我……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景色。
这篇大地上从来不缺少勤劳的人。
有言道,秋收冬藏,这是对于以农耕为生的大多数劳动人民的最好肯定。
田埂与黄土错落有致地交叉分布,尚未融化完全的积雪为它们披上了轻薄的白色外套。
雪曾无声地飘临于这片土地之上,落下,积累、然后再消失——
在这些我们一掠而过的景色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尸骸埋葬其间,也不知多少年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怎么样的一群人们。
而在那一直持续不断地运动着的的诸多事物之中,土地依然安静地,默默扮演着它的角色。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从这些看起来没有任何价值的黄土开始,从古直到某一个时间,便贯穿着我们的衣食住行。当我们想要不切实际、高高地跳起,去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时,土地背后的引力始终会将我们重重地砸向大地,将我们脆弱的身体和破碎的心灵一起狠狠地拍打在地上。
不知有多少事情曾经发生于我们忽略而过的土地之上。几千年来,无数的人耕种着、劳作着,在这里出生、长大、成家、去世,再或埋或扬地归于这片大地,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穿过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再让高速铁路线从我们的头顶穿越而过后,凯尔希终于开始减速。
刹车或轻或重,但每一脚都让我们的速度变得更慢一些。
不多时,服务区的牌子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衡水服务区……哎呀。真是个怀念的地名呀。”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车内寂静得可怕,只剩下发动机低沉的声音和轮胎传来的路噪。
凯尔希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抿着嘴唇,将车停进了停车场里。
“到服务区了!你们要是想上厕所之类的,趁现在赶紧上。”
凯尔希对着后座这样喊一句后解开了安全带,挤在一起昏昏欲睡的三个女孩终于揉了揉她们惺忪的睡眼,慢慢张开眼睛,看向这个忙碌的服务区。
“到哪儿了……哦,衡水呀……”
霜星长呼出一口气之后,挤了挤身旁的能天使。由于霜星的动作,能天使也迷糊地打开车门,几乎像是滑下去般从车门处挤了下去。
“喔,我要去上厕所……”
能天使嘟囔道,跟在凯尔希的身后向厕所走过去。
在车中久坐可不太好,会得静脉曲张,还会有其他的疾病缠上身。我这么想着,也松开安全带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在双脚终于踏上大地的那一刻起,隐隐约约地、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恍惚之间差点摔倒在地上。
“喂!小心点儿。”
这是霜星的声音。我抻了个懒腰,向她那边投以视线;由于她一直没下车,因此这也是我初次看到她今天的穿搭。上身穿着青色的长袖卫衣,外面套了一件浅色针织衫,显得有些清纯。然而,她接下来做的动作可就与她的形象相左了。
霜星熟稔地从裤兜中拿出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烟后又将烟盒立在发动机舱盖上,用右手轻轻遮住口中叼着的香烟。只听见打火机“擦”地一声,火星便从卷烟的末端腾起,冒出一缕缕烟雾。
“……呼。”
“你不去上厕所吗?”
我开口问道。
霜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卷,两只手指无比地贴近她的嘴唇,像是初入高原的普通人吸氧气瓶一般,毫无章法地鼓起她的胸口,吸入一大口不知是尼古丁还是焦油的有害气体,又露出相当满足的笑容,长吁出一口带有烟臭的白烟。
“待会儿再去。反正凯尔希也得买点儿什么特产之类的、还要买饭呢,不急。”
她指尖轻弹,掸了掸烟灰。
“哎……待会儿就该我来了。还是头一回跑这么远的高速……”
霜星一副疲倦的样子,刚出发时的兴奋和激动已经消失不见。也许,人在担当激情之后的责任时就是这样的吧。会捶胸顿足,也会后悔不已。
“没关系,学姐,可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嗐。反正死也不会只死我一个,春节应该还好,不会有那么多半挂之类的……”
霜星抬起头来,她手中的烟冒出一缕袅袅的青丝,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有害健康的化合物。
“哎,别这么说呀!”
我高声叫道。毕竟,我才是那个坐在副驾位置的人呀!凯尔希刚说完副驾位死亡率高没多久吧?
“诶。衡水,这也是个好地方……”
霜星抽了一口烟后,话锋一转,开始讨论起我们所在的服务区来。
“河北的一座普通城市罢了。”
我试着用平稳的口气回复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不,没有那么简单,”
卡特斯的脸躲在了烟幕背后,雾蒙蒙的灰烟让我看不出来她脸上的表情。
“你见过普瑞赛斯了吧?”
顺着她的话语,我想起了那个曾经在食堂外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性;她的名字似乎就是普瑞赛斯来着……
“大概吧。发生什么了?”
“那个家伙,之所以这么激烈地想要搞什么集团化办学之类的,就是因为她在这儿待过很久。”
说到这里,霜星突然变得咬牙切齿,仿佛要将那个名叫普瑞赛斯的女性碎尸万段一般;我回想起此前的经历,似乎凯尔希对她的印象也难以称得上是好。
“别恨屋及乌……这是怎么回事?你跟她之间,有什么特别大的仇吗?”
我试着放缓呼吸,尽可能不让那些恼人的烟雾进到鼻子里。
“不,说是仇恨也说不上……反正我还有半年就要去大学了。”
霜星的手中,烟头正熊熊燃烧着,却又因冷风吹过而及欲熄灭;她眼里的本就黯淡的光像烟头一样,刚亮起就又灭了下去。
“那个傻逼还想乱搞什么,于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饱含着遗憾的表情在霜星脸上显现。摆出旁观者的姿态,霜星低声说:
“她和特蕾西娅、和凯尔希之间的关系,是扭曲的。几乎不会有比那还要虚伪,也不会有比那还要真诚的关系了。”
尽管她说的这段话在于普瑞赛斯身上,但我依然觉得,霜星的想法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在她直白的话语,还是让我能够领悟到一些事情。
“三个人,从高中到大学时期的玩伴,最后一起进到了一所中学当老师,又一步步地,都同样爬到了高位……”
她的口吻轻柔得像是在为孩子们讲述白雪公主的故事一般,然而、这一切在寒风面前还是亳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这听起来是个很美好的童话故事,真有趣儿,对吧?可是,这也太可惜了,完美的童话故事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哪怕只是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我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已经理解霜星再说什么的人。烟雾缭绕之中,我逐渐无法判断出自己与周边的距离。
总有一天,就像不知道是哪首歌曲里唱的一样——
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会走到幸福结局的时刻,终于会又一次变得陌生。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脆弱。
“所以,不管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W的老相识,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地审视一下你自己。”
不由得地,我看向后座的德克萨斯,又听到远处能天使提着大袋子、兴奋地招呼我们的声音。
“是嘛……原来这样。”
我淡然地笑了笑。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理解霜星和普瑞赛斯的做法。在文化节的事情中,霜星也帮助了我许多,直到今日我也还是感激不尽;可是,霜星所说的话,又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于是,我向她轻轻地行了一礼,而霜星并没有露出讶异的表情。
不管能不能被其他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也都还远远不急于一时。
“……那我去上个厕所。”
对我回以微笑,霜星叼着烟点了点头,朝我摆了摆手。
这样,我也才会知道,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做的,有什么是我不得不去做的,有什么事如果不做出行动就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总有一天,我会对我们之间畸形的关系而后悔。
不久之后,车子重新发动,朝着季节变迁、积雪消融的方向行驶。
霜星无言地开着车。她的手脚有些生疏,在别人超过她时总是没办法控制好距离,只好笨拙地打着转向灯试图变道。
听说有人喜欢一路向北,而我们正一路向南。太阳的弧线从东划到西,枯燥无味的田野景色也逐渐被各式各样的工厂和烟筒取代。前方的城市们因铁路而生,在工厂的喧嚣和灰色的浓烟中腾空而起,又在被突如其来的浪潮扑灭了手心中的一小点儿火苗。
陇海线与京广线在这座城市相交。
从高速上下来后,车子进入了名为陇海快速路的高架。大概它的名字就是来源于与它保持平行的陇海铁路吧。
一路向西,我们朝着市中心进发。司机又换成了凯尔希,而后座上的三人不知何时从熟睡中悠然醒转,开始在后座借着小小的一方空间打牌。听起来像是在打UNO,因为各种颜色的名称和数字的声音在后座源源不断地传来。
下了高架后,我们终于遇到此行的首个红绿灯。凯尔希不耐烦地敲着节奏,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两侧,一副随时要路怒症发作的样子;似乎感觉红灯转绿遥遥无期,于是凯尔希又将目光转向车机,玩弄着导航软件的地图。
她平常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却显露出这一副样子。我实在担心她在驾驶时暴走,于是想要开口安抚她的情绪。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害怕死在这辆车上。拜托,等我死后一定要把我的浏览记录删除……
“老师……您以前来过这儿吗?”
听到我的声音,凯尔希的身体怔了一下,但随即便恢复成了平常的那副样子,就连刚才那些焦虑的表现也消失不见。
“如果来这里转火车也算的话,那我的确来过。”
“请问,什么时候?”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道。后座上传来能天使的UNO声,她兴奋地喊出那个代表着即将胜利的单词。也罢,让德克萨斯和霜星跟她对战棋牌,那简直与找来两个婴儿与泰森打擂台没什么区别。
“呃……应该是15年?那年我刚评完一级教师,然后就被那两个人拉去调研了。”
我仔细地听着凯尔希的描述。听着她口中说出的古朴年份,我不禁感慨起来;那一年我可刚上小学啊。有时候,听着其他人讲述那些过去的时代的故事,总会不知为何升起向往。
可我知道,那一切都不再回来,也不应回来。
“我们先坐的飞机去兰州,那时候还没什么治理扬沙之类的,一下飞机就是风呼呼地卷着各种东西刮过来,一张嘴嗓子眼都能给剌破。”
凯尔希的脸上满是感慨之情。尽管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英雄迟暮,大部分人还是会怀念自己的年少时代的吧。只要年轻,似乎就总有着容错的空间,也总能让自己更加勤劳一点,那些美好的未来对我们而言就触手可及。
“也不能算是调研,有一些些对口帮扶的那种工作。然后我们就要去衡水,就来郑州转车了。”
尽管后面的话语有些敷衍,但我在凯尔希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不耐烦的表情。不管是谁,肯定都会有着同样烦恼;就算是凯尔希,也没有对学生告知一切隐私的义务。
“是吗……原来这样。”
就在此时,红灯突然转绿,凯尔希发动汽车,发动机舱里传来呜呜的声响。似乎我们已经进入这座城市作为核心的地带,尽管没有普遍认知中的那些高楼大厦,这里却有着道路两边耸立而将天空遮蔽得难以窥视的行道树,略带潮湿的地面和微微有些龟裂的沥青马路。
左拐右拐,正当我快要被晃荡得呕吐出来的时候,凯尔希忽然停下车。
“能天使,到地方了。”
正在后座上向德克萨斯手背画小乌龟的能天使如梦初醒,她惊讶几声之后才反应了过来。
“啊啊……哦,貌似是这儿。麻烦您开一下后备箱,我去拿行李。”
她的这一句话简直就像是军令状,一车总计五个人在她语毕后便毫无障碍地行动起来。我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行李,除了双套的游泳用具和换洗衣物、以及某些电子产品和必要的药品以外,什么都没有。这样我的背包最轻、收拾起来也最方便,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可以第一时间开跑。至于游泳用具……曾经我身上发生过游着游着泳裤不知道为什么就游丢了的诡异事件。从那之后每次出来游泳,我的各种用具都要带双套的。毕竟我也不想给其他人带来困扰,也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暴露狂。
“东西拿好了吗?锁车喽!”
不知何时车钥匙被转移到霜星手中,于是卡特斯少女竖起她的两只耳朵,围着车走了一圈后大声呼喊,随即便按下按钮锁上车门,领着凯尔希与能天使进了酒店。
跟在德克萨斯身后,我缓缓地拖着步子向大堂内走去。
自己很少外出旅行,因此对于酒店的价位和豪华程度没什么概念,大不了卖肾付酒店钱就好了。能天使的口味还算不错,她挑选的酒店、如果从大堂来看的话,装修风格算是比较低调的类型。前台的工作人员身着深色的制服,和浅色的台子风格相搭;台面是大理石的,差不多刚好到我胸前。它被擦得锃亮,暖色系的灯光慢慢切换、给人以舒适感。
虽然从地域的角度来评判经济发展水平不太好,然而这家酒店的现代化程度的确超乎我的想象了。
我和德克萨斯加快脚步,跟上了位于前台的另外三人。看到我们到来,长着小小狐狸耳朵的工作人员用一副困惑的样子看向能天使,轻声询问道:
“那个……请问您们是一块的?”
说出这些话以后,大概是沃尔珀的工作人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露出狐疑的眼神。的确,不管是从人数上看、还是从性别分配的比例来看,我们这一车面包人的组合都显得有些奇怪……
好在,这样尴尬的对话没有进行多久,女声的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
“嗯,是这样。”
能天使点了点头,回答着她的问题。
“啊,这样。这里是房卡,请您收好……浅色套子的是三床房,深色的是大床房,房号都写在套子背面……”
接下房卡,萨科塔少女按照既定的安排分配好,便兴冲冲地拉着行李箱去找电梯。
酒店安排的房间不在同一层,于是我和凯尔希与其他三人在电梯间分开。
德克萨斯轻轻挥了挥手,用着冷淡的语气讲出“保持联系”后,便消失在了电梯门的背后。
凯尔希和我一前一后地在走廊中行走着。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跟在她的身后,但我肯定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脚底下踩着大概名贵材质的地毯,即便在其上毫无章法地乱拉行李箱也没有什么噪音,而我们的脚步声更是被吸收到几不可闻的地步。手中拿着房卡,凯尔希按照标识仔细地寻找着房间。
“……呵。是这儿吧?”
突然地,凯尔希止步于某个房间的门口,将手中的卡片高高举起。
只顾着往前走,都没仔细看门牌号……凯尔希仔细地对比着房卡和房门上的门牌,然后才轻轻刷卡打开了门。不得不说,就算有电梯,拉着行李箱爬楼也实在是太沉了;我将行李箱顶进房间里,接过她手里的房卡插进取电的卡槽,屋内的灯终于亮了起来。
“呼……累死我了。”
我短促地叹了一口气,却遭来了凯尔希的一个白眼;我不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这么做,但我也没必要管,这位尊敬的人民教师应该已经坏掉了。
在房间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箱后,凯尔希便说着“要去见个朋友”,叫我留在房间里,自行解决一下晚饭。我没兴趣翻中年女教师的行李箱,于是只好拿出我可怜的洗漱包,扔到卫生间的洗漱台上。
尽管到达的时间是下午,但实际上没什么时间拿来在市区里转;正在此时,肚子里却传来饥饿的感觉。想来也符合逻辑,毕竟德克萨斯和凯尔希在后座分享面包的时候、自己一口也没有吃。
下楼转转吧。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再三确认饭卡已经放到裤兜里后,才走出房门。
酒店的层数应该不算高,电梯很快就来了。舒活舒活因为久坐而感到疲惫的双腿,思考着是喝胡辣汤还是吃快餐时,电梯门正好打开。
然而,里面的身影却让我吓了一跳。
能天使一脸孤寂地低头玩着手机,丝毫没有在意电梯门的打开;她的身上依旧是坐在车里时的那一身装扮,浅薄的羽绒外套被她穿出了盔甲的感觉。我尽可能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旁边。
不知她是迟钝还是成心装作没注意到,电梯下到最底层后,能天使才反应过来电梯里还站着另一个人这个事实。电梯门缓缓打开,语音播报的声响大概将她从网络中拉了回来。
“啊,您请先下——诶?”
看到我站在这里后,能天使的脸颊变得彤红,顿时摆出手忙脚乱的样子,开始整理起很强的着装和有些乱的头发。
“……呃,还是你先吧。”
我客套了一下,跟在能天使身后走出了电梯。出了电梯间的右手边就是前台,那个沃尔珀母婴正一脸狐疑地盯着我们,大概是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我们刚走出酒店大门口,一股逼人的寒风便袭击了我们。
“呃呃,好冷……”
能天使轻轻地搓了搓胳膊,将外套附带的帽子套上。为了避免尴尬的状态持续,我试探性地问道:
“……你有吃饭的打算吗?”
听到我的话,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能天使将她的手机屏幕转向我这边,摇了摇之后说道:
“我知道这附近的商场里有一家快餐,怎么样?”
步行大约一刻钟之后,能天使带着我进到了一家商场中。尽管许多奢侈品店相当引人注目,但她坚定不移地带着我走进了快餐店。说来也真是奇怪,为什么快餐店非得要开在这种商场里不可?如果遇到拜金主义的情侣或者是好面子的人就不太好了吧。
连锁的快餐店,装修都大同小异,和在自己家那座小小的城市中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春节假期的关系,用餐的人并不多,显得店面有些空荡。
找到一个靠里的位置坐定,服务员送上迎宾的白开水,能天使拿出手机扫码点餐。她的手指灵巧地在屏幕戳来点去,就如同在用指尖跳芭蕾舞般。这就是社交高手玩互联网的实力吗……实在是让人感到畏惧呢。
能天使深橙色的瞳孔散发出视线,反射着屏幕上的光,又在文字之间来回流连。
“唔,好久没吃这个金枪鱼拌饭了……虽然这破肉都是罐头,算了,就它得了。”
待她选好了自己想要吃的东西后,便将手机调转方向,让屏幕冲向我。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感觉这边的餐点种类有点儿少诶……”
能天使一边撩着鬓角细碎的红发,一边向前微微探出身子,好像要给我推荐什么餐点似的。听到她的话,我也向前探出头,想要贴近前去看清手机上的小字;然而,当我微微抬起头来的一瞬,才发现自己与能天使的视线撞到了一起——而我们之间隔着也不过几厘米的距离而已。
大概是出于害羞的本能,我猛地一缩身子,将头稍稍收了回去;能天使也像被电了一下,连忙用手遮住下半张脸,那深色的眸子来回躲闪着,就是不肯看向我。
“哎呀,那,那个……你先看吧。”
在有些微妙的气氛中,能天使红着脸将手机推给了我。我无心再纠结于吃些什么,于是随便点了些东西便等待着上菜。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影响,不知为何,心脏一直在有力地跳动着,甚至频率也越来越高,一股慌张的感觉逐渐攀上了我的心头。
拿起放在手边的杯子,白开水微微冲淡了胃中传来的绞痛感。大概不是什么阑尾炎之类的吧……暴饮暴食、忽冷忽热可是很容易患上消化道疾病的。
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欲盖弥彰,我将手机推回到了能天使那一边。为了消除心中传来的不合时宜的感觉,我挠了挠后脑勺,开口问道:
“话、说,那个……呃,德克萨斯和霜星呢?”
讲出来后,话语变形的程度比我一开始预想时还要更加厉害,甚至因为自己太过慌张,差点都要咬到舌头。我并不是第一次和能天使单独出来,但就是因为这个事实的存在,反而让自己更加困在此前的经验之中,束手束脚地无法挣脱或许像枷锁一般的东西。
原本在脑海中已经编织好的话语,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将它明确地讲出。
仿佛,语言的力量总是无尽的,
仿佛,只要将某些本不该说出的东西用确切的语音讲出,目之所及的一切就将灰飞烟灭,再也无法找到正确的路,找到那个可以被照亮的道路。
害怕被误解,于是我又假装不经意,额外附加一句:
“哎,你们是住一个屋子吧……”
正在我这样讲出话语的时候,我看向了能天使的眼睛。她原本光彩熠熠的眼神中,现在却蒙上了一层淡如薄纱的灰,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完全无法看清楚边界的墙。
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打破这段墙,像某道铁幕一样唱着歌完成所谓的和解;又或者,我们之间就将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努力维护着现在的一切,既不做出行动也不给出回应,等待那个已经被别人宣告好的结局的到来。
“噢,这个……”
能天使扭扭捏捏地开口:
“霜星带着德克萨斯出去撸串……我最近有点上火,所以想吃点别的。”
像是为了转移目的一般,我的眼神躲闪两下后,也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发问。
“原来这样,冬天是很容易上火呢。”
“哎,就是。你看,我的嘴唇又裂了……”
说着,能天使将她的唇瓣撇了撇,使我可以看到她艳红色的嘴唇中几处因为干燥而开裂的地方。
能天使低头喝了一口水,蒸汽沿着杯口轻轻升起,氤氲着水雾。
她眯起眼,像是在等杯中的水晾到合适的温度,也像是在等我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我们保持着僵持一般的奇怪感觉,犹豫着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窗外商场的灯光斑斓透进来,在她额发上铺出一层淡淡的橙色。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玩弄了两下披在肩上的短发,忽然开口,声音比较起以前来轻了许多。
“不用赶时间,也不用想着明天要交什么作业。”
我点点头,没说话。时间就这样被解构为秒针的移动,催促着我们打破当下的宁静。
“其实,我很喜欢哦。”
能天使用坚定的眼神看向我,像是为自己加油打气,朱唇轻轻吐出暧昧的话语。
“现在的氛围。”
我怔了一下,勉强笑了笑,用勺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辣酱渍浸得饭粒发亮,但我始终没能下口。
这顿饭吃得很慢,不知道是什么潜藏在我们之间的东西作祟,温吞却顽固,始终在那里。
我们保持着闲聊的状态,始终不去触碰那些我们本应该做出了断的话题。
直到服务员将剩下的饭菜送上,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似乎冬天就应该是一个这样结束的季节。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太阳落下的时间。
就算是回来的路程上,我们也只是象征性地聊了些“下学期学什么”、“哪个同学又去哪里玩了”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
像是心照不宣,两人中没有一个人想要触碰那些引人不适的话题。
我刷开房门,屋内由于断电而一片漆黑。
待到插上饭卡,随着空调的工作声和排风扇的声音响起,屋内的灯带一个接一个地才点亮起来。
仔细想来,自己的高中生涯和这种情况似乎异曲同工之处。原本自己以为可以平稳度过的高中三年,却因为偶然的几件事、简短的几句话发展到了如今这样尴尬的样子。我们三个人,不论哪一个,都当然可以努力维持现状,维持我们仅剩的脆弱的关系。能天使之所以突然想着带我们去看火箭,也许就有这个原因之一吧。
尽管我们刚完成了六分之一的高中学业,可这也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挥霍剩下来的两年多时间。等到升上了高三,也许我们光是维持自管委的工作就已经很困难了,更没有时间去到活动室中,哪怕是装模作样地维持一下社团活动;也许在没有学生干部任职的德克萨斯会前去那里坐一坐,可那根本于事无补,不过是我们的自欺欺人而已。
我们三人之中,没有一个人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了。再有两年,我们就要面对成年,面对升学,面对决定我们从今往后的抉择。也许我们可以试着蒙混过关,可自己的想法和事实不会说谎话。简直就像病态一般,除了这段畸形的关系——我很喜欢这个词,可也没有使用它的欲望——别无选择是最为贴切的描述。
将身上因为汗水而变得有些臃肿和不适的衣服脱下,我跳进浴缸中泡了个澡。
热水浸泡全身,传来了令人熟悉的安心感。也许,可能这并不准确,我们就像泡热水澡一样,只是享受着当下的片刻温暖,却也总是选择性地忽略着水正慢慢变凉的事实。运动的事物会让我们适应它,可那却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从一开始,这段关系的结成就已经注定了那样的选项不可取。
纠结,翻滚,挣扎;正题,反题,合题。
各式各样的词语在脑海中变幻着形态,试图临摹心底里那最不可言说的感情。
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也许是时候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毫无挣扎,我逐渐闭上了双眼,任凭温水在身边流淌。
突然地惊醒。
自己已经不再泡在浴缸中,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换成了浴袍。柔软的触感使我感到安心。
我坐起身子来,发现偌大的屋子中只剩下床头柜上的读书灯在亮着。凯尔希背对着我,穿着短袖衬衫,借着阅读灯的光在读着不知道什么书。
“……呃,那个。抱歉……”
应该是听到我的动静,凯尔希扭过头来,用平静的眼神看向我。她暗绿色的眸子,在黑夜的照耀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抱歉,我今晚去沙发上睡吧。”
我主动说出这些话,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凯尔希没有拦我,只是任凭我拿着衣服进了厕所,换上自己的睡衣。待到我从卫生间出来时,她才幽然开口。
“……那边的衣柜里还有一床被子,”
凯尔希伸出手指,指向了屋里的一个角落:
“你要睡沙发的话就随你便。”
我望着她指向的方向,“嗯”了一声后便打开柜子,取出一床比较小的被子,扔到了沙发上;正当我准备躺下安眠时,凯尔希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
“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戒备心。”
听到她的这番话,我转过头去,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
“……不,您很清楚吧。我不是这种意思。”
凯尔希似乎自动忽略了我的回答,她只是平静地说着她想说的话。
“对我自己的学生都没有基本的信任的话,”
凯尔希像是强撑着露出笑容:
“那我的教资还是赶紧扔了为好。”
我应和着露出笑容,却不料凯尔希突然摆出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心生疑惑,于是我开口问道:
“呃,那老师……您还有什么事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我姑且问你一句,你对你自己的意思又有多明白?”
“呃,这是什么白马非马的问题吗?”
下意识地,我回呛道。所幸凯尔希没有追究,她按照一贯的风格,试图将我带入到她的话题圈当中去。
“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是你的自由,对吧?我也没有想干涉你的意思。”
她说出这些话时,尽管只有半张脸被阅读灯所照耀,却显得有些大义凛然。
“那老师,您的想法又……”
“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们的想法。”
突然转换的代词让我一时之间没能够反应过来。大脑本能地抽搐着,让头上传来类似于痛感的之类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只是张大着嘴,却没办法说出任何话来。
我的想法,她的想法,我们的想法……这些短句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它们的内在联系都指向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我们都不想去涉及的事实。那是我们最不能踏足,也最不愿意去讨论的地方。因为这样的想法,我已经无数遍的思考、甚至几次已经接近要说出口,却最终都无疾而终。
“老师,可我……”
还不待我做出诡辩一般的反驳,凯尔希的话就打断了我的进程。
“你能为你的做法负起责任吗?”
正说着这句话时,凯尔希的眼神始终盯着我,她那浅绿色的头发被透进来的月光照耀着,在落地窗的反射下镀上了银色的涂层。尽管如此,不管眼前的景象多么美丽,她说的话都不可能让我感到平静,或者说我不愿意让自己暂时停下思考。
因为,只要停下来就会感到迷茫,感到无所适从,感到不被需要。
那样的事情,最差劲了。不仅是对于我,对于我们,亦是如此。
“没关系,在我走之前,你们还有一些时间。”
凯尔希释怀一般地说着,打破了持久的沉默。
“就算我走之后,W也好、特蕾西娅也好,她们都不会立刻成为你的敌人。而能不能够抓住机会,明白你该做什么,我想这真的很重要。”
说罢,凯尔希关上阅读灯,蒙上被子,宣告她即将休息。
“晚安。”
这是她在今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用同样的字句回复她之后,我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落地窗。
远处的火车站灯火通明,不知道有多少在地理题上遇见的“铁路运输”、“行包快运”之类,在眼前缓缓行驶而过。
火车在地面上,跟随着铁轨的指示,哪怕有道岔也不会觉得路迹不明。
可对于我们而言,我们的距离一次也没有缩短过。
我叹了口气。
学着凯尔希的样子,爬上沙发,在被你蒙头的窒息感中逐渐飘散意识。
这是旅行的第一夜。
枯燥无味的行程持续了数天之久。
我依旧坐在副驾位上,眼前的视野一览无余。我看向手机,日历忠实地显示着二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说,这是旅行的第五天。
过去的四天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能天使依然带着德克萨斯与霜星一起胡闹,凯尔希默默地开着车,不时与霜星交换一下位置,在后排的欢笑声中带上眼罩与耳塞睡觉。
只有我,只有我的位置一次也没有变过。
季节或许不会变化,但我们从高纬一路冲向北回归线,直到现在,我们终于要越过那一道界限。身边的景色从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枯枝败叶变成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丘陵与绿意盎然的植被,硕大而蓬松的积雨云躲在群山之间伺机出来偷袭。仿佛画中颜料涂就的蓝天泛着浅淡的海色,与地平线在远处消失于同一点,隐藏在那地面泛起的热浪之中。
旅途平淡而单调,讲真,并不如一开始能天使说的那样相当有趣。然而,这并不是她或者她们的问题,倒不如说那只是我自己的偏见。能天使与霜星在后座打闹说笑时的开心表情,和三人加起来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地持续、差点要凯尔希疲劳驾驶的女子研讨会也一样。
只有我,只有我的心口仿佛藏着一股憋闷的气。
然而,我并不因此感到悲伤或者不公平。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此前一直没能和她们一起重视这个问题,才让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清楚这样的击鼓传花会发生到什么时候,只能拼了命地祈祷着,试图让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坐上渡轮穿过雷州海峡,我终于踏足从未来过的海南岛。这片大地上最南端的省份也不过如此。
街边的行道树高大耸立,都是清一色的椰树、或者其他跟椰树的长相差了没多少的植物;随着天色逐渐暗淡,我们也终于抵达了龙楼,此行的目的地。
可能是发射日期逐渐临近,街上售卖文昌鸡和航天周边的店铺也逐渐打出各种光鲜亮丽的招牌。某处较为广阔的空地上甚至大张旗鼓地安排了临时舞台,几乎与平常能够见到的音乐会之流没有什么区别。希望这些沉浸于音乐的人不要打扰其他人的好梦吧。
在车机的指引和霜星的人肉导航下,七拐八拐,我们从一个看起来简直就是密林的地方中穿插出一条小道,最终抵达了一座看起来有些简朴的民居。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诗句,还真是忠实地反映南方的现实生活啊。
说是民居,其实这种形容并不准确;它隐藏于树林之中,从外观上来讲不怎么高,然而却有着超脱于其他自建房的设计。霜星说的没错,这座民居设计得并不老套,甚至说可以称得上是简约风格的时尚设计。整座民居共有三层,坐北朝南,在南边的二楼和三楼都有露台;之前刚出发时听着霜星的描述,我起初以为这间民居还需要我们好好收拾打扫一番才能投入使用,却没想到它的保养程度很好,积灰并不严重,大概是霜星提前联系人打扫过了吧。不过,她的形容还是太夸张了些……金碧辉煌可不是这么用的。
整间民居一共四个房间,两个单人间、两个大床房。霜星和凯尔希分别认领了一间单人间,而能天使和德克萨斯则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大床房,我自己独占一间大床房。虽然有一张能够随便睡的床铺自然很爽,但这说不定也是双刃剑。
用钥匙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被窗帘遮住而显得阴暗的房间。它打扫得相当干净,入门进来的玄关并不很大,而左手边设计了向墙内凹进去的衣架;通电开灯,屋内的灯光也是暖色系,使人有种莫名而来得安心感。向屋内再走几步,右手边是洗手间——它相当大,而干湿分离的设计也是现在房屋装修里相当流行的款式。淋浴间的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甚至厕所内的亮光有点晃我眼睛。
白色的墙壁可谓一尘不染,墙面上也没有什么不明所以的污渍。以环境配置的角度来讲,可以说相当出色;壁挂式的电视下,双层的电视柜在中间开了一个小格。试了一下,刚好能把我的行李箱放进去。
忙碌好一阵子后,我终于将行李收拾好。充电器已经插上插座,换洗的衣服也各就各位,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响声提示着我时间的流逝。我躺在软得要命的大床上——就算没有大被子作为缓冲,感觉也相当不错。双眼无神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亮堂堂的灯光让我有些迷糊。
因为大灯一直开着,我才反应过来窗帘还没有拉开;于是,我走向露台的方向,猛地用力一扯,将窗帘拉开。
晃眼,刺眼,以及……
无尽的震撼。
以碧绿作底的景色在我面前自下而上展开----沙滩正贪婪地吸取着太阳给予的光和热,然后转化为无尽的浅黄,一股一股的青色卷着白潮从深蓝的海边轻拍在沙滩上。向远方看去,纯白色的箭体正安静地躲在回转平台身后,有些迷蒙的低空霾让本就不太明显的海平线的痕迹消失了去,只留下从蓝到青的柔美晕染。
海……全都是海,饱满的青色;仿佛整个世界的青色都被倒进了这里一样。
我最爱的积雨云们躺在浅蓝的天空上,亮亮的、厚厚的,毫无疑问地将自己的壮观尽数展露了出来。并不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水顺着洋流慢慢地流动,若不是从不远处一闪而过的海鸥、我真以为时间就要在这里停下。
“……很漂亮呢。”
我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般,自言自语地说着。
好热,把衣服脱掉洗个澡吧。
休整一个晚上后,日历被扯下一页,凯尔希也开着车带我们去了几个著名的观礼位踩点;不过,不管是相当出名的沙滩还是水塘,车上的四人评估以后都将这些点位一一否决。
到头来,还是回到了霜星的民宿里。虽然环绕在民宿周围的树木有些遮挡视线,但好在那里距离发射架比较近,效果并不会差;露台视野开阔,也算得上是足不出户便可以观看火箭发射了。
虽然这个时节的海南和家乡相比有些炎热,轻微晕车的后遗症依然从身体内部传来,但果然心底还是觉得有些兴奋。就算是吃饭时,能天使也一脸兴奋地讲述着她的全新所见所闻,让五人间的气氛又变得高涨了一些。
又一个晚上过去,火箭预订发射的日子也终于到来。
二月二十三号。
越过北回归线后的太阳实在太过猛烈,况且现在正是下午,是最热的时候了。
据说发射将在日落后开始。
被能天使强行拉上来的我正蹲坐在露台最后侧,背部紧紧地靠在混凝土围栏上。
其他四个人正为了更好的视野而站在露台的正前面,我能够清晰地听到她们的欢笑声。大概是被整座浸泡在自豪与激动的小镇的高涨气氛而感染了吧,平常不苟言笑的德克萨斯和凯尔希也欣然参与其中。几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跃动身影中,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霜星,而她正招呼着其他人来玩棋牌游戏;能天使正紧紧地抱住德克萨斯短袖衬衫下露出的臂膊,讲述自己曾经与蕾缪安的趣事、惹得娇小的鲁珀女孩脸上泛起阵阵绯红;凯尔希则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手指熟练地上下翻飞、与霜星一起洗着牌。不清楚她们要玩什么游戏,但总之她们大概也没兴趣叫上我。
伸长了脖子,我试图越过前方正狂欢的几人,看向发射塔的位置。曾经因发动机问题而归零的长征五号,此刻正缓缓地展现出它隐藏在发射塔内部的身姿。第四组回转平台正缓慢却有力地打开着,露出火箭最顶端的部分;纯白色的涂装,洁净无暇,在刺眼的太阳光下反射着异样的高光。
我从屋内拿了一只马扎出来,搬到露台上,缓缓坐下;架起手机,各种充斥着关于发射倒计时的信息也铺天盖地而来。
看着天边的云缓缓随着高空风的带领而流动,和煦的风从海的方向微微吹拂过来,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变成陆风了吧。听说有人用海陆风的热力差异来赢网球比赛,那也实在是我意想不到的做法。
清晰的叫喊声和风声一起混杂,我不由得看向了声音发源的方向。
能天使正从露台上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手指搭着凉棚看向发射塔附近。
“啊啊!离发射好像没有多久了……霜星,去买点什么吃的吗?待会去的话会不会封路?”
萨科塔少女的嘴巴如同加特林机枪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每天都要用这么快的语气说这么多话,真让人替她的声带而担心。现代生物学证明用进废退是不科学的理论,反而是一系列事实告诉我们过度使用某些东西会产生疲劳。比如……金属疲劳之类的。
丝毫没有在意躲在阴凉下的我,“哒哒哒”的声音传来,卡特斯和萨科塔急迫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热情高涨地冲下楼梯。距离发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她们应该不至于错过发射吧……想着有的没的,心底的不安感逐渐传来。
也对,她们在早上吃饭时已经沟通过了关于发射情况的信息,当时能天使也一脸自豪地说“啊,开过来的时候我可是好好恶补了一下航天知识”,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太阳逐渐地贴近地平线,消解了一部分燥热。
我坐在马扎上昏昏欲睡,眼前的景色在迷蒙之间来回切换。
正在此时,一股冰凉的触感贴近到我的脸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于是应激地从马扎上跳了起来。
“怎,怎么了?”
我慌张地叫出声来,冷汗顺着从脖子上滑了下来。
“这是你的份儿。要尝尝吗?你还没吃饭吧。”
我看向站在我身侧的身影。德克萨斯的手中正拿着一次性餐盒,里面装着的食物看起来像是水果捞之类,满满一碗中大多都是椰奶,还有许多龟苓膏和椰丝、以及其他绿豆红豆之类的杂粮。伸出手,我将那份料理接了过来。白色的椰奶与多彩的小料组合在一起,在刚刚出现没多久的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芒。
“……这是什么东西?”
听到我提出的疑问,德克萨斯微微偏过视线去,捋了捋她垂在耳边的头发。
“清补凉。貌似是当地名产。”
一边说着,德克萨斯将一把小勺子递了过来。我看向露台的前侧,天边已经变成了藏青色,不知何时开启的大灯正照射着发射塔。剩下的三个人正有说有笑地围着此前搬来的小桌子,同样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份甜品;笨拙的萨科塔少女吃的太急,一边喊着“头疼”、一边却停不下手里和嘴上的动作。
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的不可言说之物逐渐又变得蠢蠢欲动。
用勺子浅浅挖食一口后,甜蜜的感觉在嘴边四散开来。
“唔……好吃。”
我舔了舔嘴唇,又用勺子擓起椰奶喝。我和灰狼安静地站着,看着远处的几个人开心的样子。
“嗯……我有一个问题。”
冷不防地,德克萨斯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不远处响起。
“您请讲。”
“发射,应该没有多久了吧?”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连忙看向发射塔的方向。第三组回转平台正缓慢地开启着,仿佛为我们的火箭观礼按下倒计时。
“这个……看起来,应该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我又吃了一口清补凉,这样说道。
“是嘛,”灰狼露出淡然的微笑:“时间不多了呢。”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我不由得本能性地怔住。的确,距离发射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们此行的目标也即将达成;可是,心里那异样的感觉在提醒着我,她所想表达的东西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面对眼前的事情,还是面对那些我们理应去面对却一直推诿的事情,时间都看起来充裕,实际上所剩无几。
可是,我们之间,没有人想要改变现在的情况。只要有一个人做出行动,打破这微妙的平衡,仿佛这个社团、三人之间的关系就将如同被爆破的大厦般轰然倒塌。
我佯装着笑了出来。
“是啊,时候不早了。”
突如其来地,德克萨斯突然握住了我正垂在腿侧的手。被强大的拉力所吸引,我本能地转过头去看向她那一边。似乎是被我的视线扫射让她感到不安,德克萨斯红着脸低下头去,虽然保持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向前再多走一步。
悠长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那个……一会儿的发射,你、你——还要在这儿看嘛?”
说出这短短一句话的时候,灰狼却仿佛用尽了自身的全部力气;话语中,并没有复杂的词汇或者纷繁的语法,可她却说得磕磕绊绊,仿佛心口不一。
她紧握着我胳膊的手也随着这句话的说出而逐渐松开,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看向她暗金色的眸子,一言不发。至少现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回复她。
于是,只能再一次地开始思考。试图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从头开始按照逻辑关系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三人之间的迷宫中绕着不可能有终点的圈,一步步地自己堵上自己的思绪,逼迫着自己努力计算,却怎么样也无法得出那唯一的答案。
为了保持当下的状态,为了不说没必要的话、不做没必要的事,所以才一直拖延,一直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自己身上,借此来逃避自己今天就应该付出的责任。
直到此刻,我还是只能做出最笨拙的行动。
“……抱歉,我想在楼下的那个阳台上看。”
我不清楚这句话传到德克萨斯的耳中时有没有变形,但或许此刻我们之间的每一句话都充斥着虚伪和不可触碰的东西。仿佛炸药包一样,我们都不去思考那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像过去的自己一样用谎言加以掩饰,最终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带着遗憾与不甘奔赴下一个战场,又开启新一轮的循环。
那是谎言,是我自我隔离的手段,是逃避责任的最恶劣的方法。明明我们三人都最讨厌这样不负责任和虚伪的东西,却唯独一次又一次用着这样幼稚的想法自以为是地互相过度解读,错过能够将事情真正解决的时机,又懊悔不已地以此为借口拒绝下一次的行动。
德克萨斯露出微笑,和我一同看向月光照耀下的云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似乎原本寒冷的季节就要这样凝结在闷热之中。
我看向手机屏幕的直播。
控制室里,工作人员们正在为点火发射作最后的准备。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二楼的露台上,独自一个人吹着陆地刮来的风。尽管气温并不高,可我心中的燥热一点儿也没能解消下去。
怪异的感觉攀上全身,使我感到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沉浸在不真实中。
楼上的露台传来了更大的欢笑声,不管是能天使、霜星还是凯尔希都没注意到我的离开吧,大概。也许她们可能注意到了,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没能伸出手来,阻止这些古怪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倒计时一分一秒流逝,远处的音乐节场地已经开始奏乐助兴。
滑轨那有些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
“……抱歉。晚上好。”
我回过头去,德克萨斯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身后。
她的脸色略微显得慌张,胸脯因为呼吸节奏的紊乱而不规则地上下起伏着。
手机上播放的直播传来了点火倒计时五分钟的提示音。
“啊?你来这里……”
我讶异地回答着,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德克萨斯暗金色的眸子中透露出异样的眼神,但我的注意力就被她脸上突然浮现出的淡淡笑容和释怀的表情吸引了。身上单薄的背心被突如其来泌出的冷汗打湿,不适的感觉从身体上传来。
灰狼快步地走来,抓住了我的手。心跳的频率逐渐增加,我也难以调整自己的呼吸。
倒计时又在减少,又在减少。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可能是由于云的遮挡,几乎没有月光的照耀了;远处,只剩下发射塔的照射灯依然在亮着,箭体上冒着不知是什么成分的白烟。
风吹了过来,穿过露台,拂过葱葱的椰子树,让叶子们相互碰撞,引起一阵沙沙的响声。
“对不起……”
她的身体逐渐贴上我的胸脯。不知为何,我没有拒绝她,也没有推开她。
胸中不知何物正滚烫着,燃烧着我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
心跳,透过切实的肌肤传来。
“二十秒!”
仿佛时间的尺度都被收缩,倒计时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跳也随之再度上升,恐怕要到心律不齐的地步了;德克萨斯的狼耳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温度从我们相触的地方交换、再上升。
“哪怕只是这一次也好……请让我跟你一起看,好吗?”
拒绝,这个选项。
我可以明白它的分量吗?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手也轻轻环上了德克萨斯的腰部。像是撒娇一般,我却也想和她抱在一起。
因为,逃避是最可耻的,可我又无法真正地拿出什么可用的手段。明明自己最期待着她们坦诚而无所畏惧的关系,可自己却又装作温柔地一次又一次推开,试图用各种不成型的话语找补,才让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到现在的地步。
所以,我不可以再选择“不选择”,不可以再转身背对着那些让我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掩耳盗铃,击鼓传花,那些自娱自乐的事情,虚荣和自我满足的虚伪,都应当结束了。
干练的声音传来,一字一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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