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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走在黑暗的罅隙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由近及远的一抹光亮微弱又短暂的描绘周围事物的轮廓,身体的感觉器好像彻底锈死无法接收任何细微的变动。没有气味,声音传不进大脑,脚掌踏在透明的镜子上得不到反馈视野犹如被封死一般只望得到远处好似灰堆的一捧捧雪白。
默默行走着,缓慢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忽然下坠的重力从脚腕蔓延一点胜过一点地往下拖拽。他走着、走着,两侧没有道路也什么都看不见,一马平川的狭窄通道豁然碎裂让他措不及防地一头扎进海底,跌落的恐慌得到回答漫无边际的窒息接憧而至,紧接着疲累的意识牵起老化的身体机能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气力奋力扑腾着向上游。可越是使劲缠住脚腕的海草就越是用相同高度力度把自己往下拖,他在冰凉的触感中挣扎着,无数张闪着绮丽色彩的电影银幕猝然裹挟黑暗占满视野,那是走马灯,是灵魂的末路,是自己寂寥没有光辉的一生。这时身体不受控制的放弃了挣扎,以平躺姿势慢慢下落,海水被倒腾的气泡填进耳朵,临死的意识臆想出奇幻的声音跟随身躯的降落愈来愈大,似乎要把鼓膜冲裂开来。
一幕幕电影播放完毕,黑暗潮汐潮涌光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纱幕中不着边际地降落好似下一秒就会被分解。于是他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纵然这个行为并没有意义但起码能让自己的死相显得体面、安然,宛如下定决心做好准备一样——但回答并非灵魂出窍的画面,而是来自后背的温暖触感。
他清醒的睁开眼,窗外光彩被薄帘遮挡的昏暗中窥见错觉的漂亮羽毛,那几缕闪耀着辰星颜色的余温尚未冷却的残片像是落入水塘的石头勾起他一些久远的记忆。那段往事在他脑中早已模糊,可仿佛理想主义者洁白无暇的易碎蝉翼却使这些回忆复活了,它们争相闪现在眼前,宛如昨日。所以他没由来的感到自己像是被流放的已经被驯化的牧畜,走在田野的小径,人生繁华的康庄大道上茫然无措。
所有感官都回温了,系统运作起来平稳鼻息的温热沾染耳畔,他欠起身子扭头看向床头柜的时钟,凌晨的三点钟,天空彻夜不明。老人深吸口气,吐出充满衰朽气味的叹息,然后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在微凉中摸索可能在预热的怜悯爱抚中摔到床底的眼镜。他的头有点沉,八成是喝了酒没多久就洗澡接着头也不回地扎进欢愉里的缘故,昏暗中只有各种物品的模糊轮廓进入视野,让他产生出一种置身漩涡的错乱感。
莫约三分钟,一无所获的他发出沉重的叹息,可就是这时仿佛灵感一闪而过的记忆提醒他眼镜被很好地遗忘在了盥洗室搁置沐浴用品的台子上。于是他揉揉酸痛的肩膀起身循去:空气中散漫散去些许的花露水的气味,很微妙的像是药剂一般柔和刺鼻的香薰,他走出门又打开门,携着淡淡忧愁的怅然若失没由来的自心底浮现,老人打开盥洗室的灯,刺眼的白炽光应声照亮自己脸庞被岁月烫伤的痕迹,他扭过头,因为没戴眼镜所以视野昏花,因为不愿正视衰老的样子所以撇过头特地不看镜里的自己。
他笨拙地摸到了不经意遗落在抽柜里的无框眼镜,一副价格不菲但华而不实的用来掩饰自己愈加下降的记忆力的装饰品,他戴上然后本能的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此刻的模样,与不经意的遗忘无异彼时加倍注意的问题不过几秒间便被抛诸脑后,他也得以看见那张早已失去昔日风发满是劫后余生的黑斑和道道被时间钉耙犁出的鲜明分层,看见塌掉的鼻子,看见稀疏毛发遮掩的光秃秃的脑壳看见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枯萎的双眼,还有那具粗糙得不忍直视的连修身衣服都快撑不起来的苟延残喘的身躯。
六十九岁,不消几月便是七十岁。已经完成退化的年纪,已经什么都不愁只用等待死神向自己扣响致命扳机的年纪,再良好健康的习惯再得体优秀的能力还能带来什么,过早垮掉如风中残烛的身体机能和渐渐忘却的本能无不时刻警醒他死亡越来越近,而在这之前,还有什么是他绞尽脑汁都没够到的心愿。
他困苦地喘息着,想把此刻脑海挥之不去的形象像鱼骨一样剔除,但终究无济于事。需要记得的值得的被纪念的在被封锁的记忆门扉中一个不剩,不值一提的虚荣或丑陋的往事反而一个不落。他对镜中的自己盯了许久,直到毫无意义的报时钟声响起告诉他天色已经接近黎明,才仿佛大梦初醒心有余悸地从毫不相差的复刻的梦魇中抽离,洗漱完毕后回到卧室,拾起凌乱的衣物换好准备出门。
“您要离开了吗,医生。”
身后传来睡眼惺忪的询问,潜在潮水中的他想了想,说:“嗯。”
“是吗......再见,希望你我有生之年都别再遇见。”
他没有回答,不是因为知道距这句话实现不剩几年,而是脸颊抬动促使发出清晰沙沙声的耳道结成的耵聍让他束手无策。他换好衣服,忘记是作为象征还是展现身为优秀人士的风度素养地在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寡妇额头落下一枚轻吻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街灯下,湿濡夜露徜徉在不会消解的灯光的海洋中,现在已经清晨五点,但天并没有醒,看不见黎明也望不见晨曦,永久定格午夜十二点的黄金时刻,所有人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活力。从这里进入城市中央他需要经过一段绵长曲折的巷道,其中有几条空无一人的宽阔的幽暗小径,风的旋律在那里一往无前。
他烂熟于心的穿过破败阒寂的小道,途中有不少人朝这位古怪但医术精湛的老头热情打招呼,他们大多都是女人,失去家庭或只身一人,她们无一例外的和死神有过一面之缘,有的还不止一次招呼。他们因他活了下来,以别样的方式支付了费用,即便有的拒绝治疗但仍愿意因他的哪句话袒露一夜芬芳,心甘情愿地享受这苦涩波折的短暂情爱;而男人,则是在一段颇有暗示意味的对话后当掉了对个人而言最宝贵的东西,物品,钱币,或遗物,只要具有意义的,他照单全收。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这样不知疲倦,也不知道明明都一只脚迈进棺材板的年纪到底是什么支撑他这般婉转于不同地位的女性之间,因为他也为富人治病并收取高额费用这件事人尽皆知。哪怕不被医治仅仅略有耳闻的人最先了解的,也是他老当益壮的风流——没人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收费又为什么这样收费,只知道不论闺秀、贵妇还是什么别的身份的女人,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在他那里得到了有效的治疗,且在医诊过后没有排斥的跟他上了床。
他在一声声示好中走出巷子,刹那间夜色流光溢彩风与叶声此起彼伏,色彩和光亮觥筹交错,于错乱的脚步和车水马龙的车流中有如海潮汹涌、扩散,将所有人吞没在青稞酒似的梦里,乐此不疲。置身混乱中的他竭力分辨着炫目灯火中嘈杂的人影握住手杖步履蹒跚地艰难穿行在盛满缤纷液体的酒杯似的欢笑里,缭乱人群一双双掠过身边,身着奇装异服的女人有时会向他抛出带有暗示的邀请,她们其中不乏美丽可人的小鸟,那有如黄鹂般动听的叫声在他心中晃荡圈圈被遗忘的记忆的清波,令他有点忘乎所以。
“要光临一下本店吗老爷,”有人没有征兆地凑了过来,不惧怕他浑身散发的凋零,唇齿轻启,嗓音如风铃清澈:“如果您乐意奉献的话,本店也会有特殊回扣哦~”
微微抬首,透过镜片的折射和潮湿的雾气看到一个轻佻已经完全明码标价的女孩,长长秀发柳条似的飘摆着,身姿匀称秀色可餐,无论气质还是长相都完美符合现阶段的年龄怎么看都不像揽不到客的样子。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多少钱。”
“这个数。”她笑盈盈的三根手指告诉了他无人光顾的原因。
“...这样吧孩子,正好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你给我推荐一下不会有什么人的小地方。”他吐出浊气:“隐秘点的,我付你双倍。”
“......多谢惠顾。”女孩应道:“加个联系方式吧,我会把您备注成‘老爷’的。”
“那麻烦帮我买两份汉堡套餐,一份是给你的路费。”
红灯亮起,车行止步。滴滴答答的喇叭互相叫唤起来应着疾驰而过的旋风覆盖耳畔杂乱的欢笑。老人望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便不抱期待地顺着她指引的道路走向一座荒废的钟楼,届时黄灯闪过,斑斓的车灯开始推进,咻然一辆银色跑车如子弹飞过中央的十字路口不偏不倚地撞上抢道货车。霎时路口迸发演奏似的洪亮声响吸引沉浸欢愉中的人们眼球,他们看到豪华时髦的跑车从左车头开始变形,弯到了后座,带着温度的零件滚了一地,滚出叮叮当当的金子的脆响。
“......真刺激。”
他喃喃道,借车流凝滞的片刻安全的闯了红灯,沿着笔直弯曲的人行道走向女孩口中那座无人知晓的钟楼。灯红酒绿,海市蜃楼,绮丽的光景随时随的闪耀遥远正空,鹤唳风声,花香微语由叶影风铃风铃调动,微醒的、清新的露珠挂在弯垂的绿草尖,一串串踏板似的声音轻盈地掠过耳畔,救护车的笛声紧随其后。
夜如美酒香醇,辛辣、腥甜,像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女孩一样洋溢摄魂夺魄的魔力,不知不觉地叫人醉往神迷。酒水澄澈、光晕撩人,楼宇上的块块玻璃透射的不同颜色的亮光组成投影的彩虹,虚假,又奢靡。老人不禁停下脚步点燃支烟抽了起来,很慢,明灭可见的星火仿佛永恒燃烧,他压稳帽檐,然后重新迈开蹒跚脚步,不太平稳地继续走路:他感觉自己跟辆早已被时代淘汰并且报废的老爷车,五脏六腑充斥机油和黑烟的气味,零件被拆得七零八碎,连方向盘都无力的倒置着,无法转弯。
“对,对,我知道我正在找,请您给我点时间我绝对会摸到头条的尾巴的。”
颠倒黑白的正义的玻璃肿块反射一瞬刺眼的锋芒,自怨自艾的衰老幽灵顺着歉意的男声看去,看到那挂在男人胸前被宝贵端起的相机,看到杂七杂八但本质相同的一群混乱的工作人员焦急地寻找目标留存身影的方向。他没在意,从他们之间流畅地穿过,记忆提醒拐进街角的那刻,最后一滴油烟的灰尘,无声的落了。
他站在看不见真正面貌的高耸的大楼交叠之间,站在昏沉模糊的轮廓的线条上,没有方向的找寻,跟随直觉推开了一扇不知被谁打开的拱形木门:向上看去,微冷清光点亮向上升的螺旋状阶梯,狭小、幽暗、寂静,没有生气并不鲜活的阒寂如风车旋转,越往上越是摇摇欲坠,越往上看越是头晕目眩。但实际上这条道并不高,当他洞穿这点时便一往无前地用手杖支撑住迈出左脚,慢慢上升,如漂浮在充满空气的海洋中。
咚......咚......咚......
水滴样的声音回旋着,锈蚀的铁质阶梯掉落漆皮飘飘洒洒陷入地里。老人向上攀爬,早已老化的身体机能支撑这段路多多少少还是吃力,但高高跃起的徜徉楼宇间的风声不知为何的吸引着他上前,让他找回昔日尚且有力的年纪持之以恒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附。
毛孔渗出汗液,内脏榨尽汁水,骨头发出异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一般。他摇摇晃晃地上到楼顶,一方被大钟占据绝大位置的窄窄的小台,簌簌夜风吹拂而过在空心古钟的皮肤上擦出缥缈的动响,他踏上平台逆时针绕过一圈,屋檐很高四面一片空荡足矣将整片星空映入眼底,这里可能不适合做爱,但绝对是适合爱抚过后借着尚未消散的爱情余温互相寻找慰藉的场所。如果有这个机会,那想必会有一对年轻或年老的恋人在这里找到彼此遗失的某样东西。
心情渐渐好了起来,适时的忘了身体的嗥叫与大脑的紊乱,开始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并用力吸口气排出充斥体内的有毒气体。他处在一座繁华且不知疲倦的城市,处在苍茫无垠的黑夜,处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没有兴趣没有爱好,年近七旬没个老伴,当然不是没有,而是她早已死去。
哨声微冷,体寒的医生不禁裹紧大衣,他无意间向侧方转头,忽然瞥见一抹躲回钟后的如月华清亮的身影。
他疑惑的眯起眼睛,但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您好?”
没人回答,四下空寂,只有清澈的旋律播撒着,席卷一颗颗没有归属的心。
他挠挠秃顶的脑壳,指腹边缘摩擦像上了油似的光滑触感总会叫他脚下一沉,因为去年这个时候,那几撮还是没有管制的生长着,盖过后脑的一角。他不做在意地重新将目光放回黄豆大小的攒动的人头上,平日如黄豆大小的圆月则应着高度被放大几倍连着夺目星空一同毫不吝啬的铺展于老人眼中,但他并没有欣赏的心思,因为一个人仰望月空,总会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没理由的孤独。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他轻叹口气:“朋友,别像个孩子一样躲着,这里又没人找你。”
话语落地,扫荡面庞的冷意小心了,他转过身,月之女神的目光与他同一方向,视野的全部都被晰明的映入眼中。在仿佛如水面般任何细微动静都会漾起涟漪的微醒的月海中,凉意与轻盈不过对方走出黑暗的刹那,静止不动了。
“那个...我们、多久没见了呃......医生。”
不知错觉,还是彼时透支姗姗来迟的恍惚。医生只感那抹身影映入眼帘的霎时星空强有力地铺展开了,漂泊夜风携着碧透清光洗透静谧,光线四溢,眼中的所有都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身姿婀娜,肌肤如玉,她的美丽如同这月光,清冷而高贵,遥不可及。
一只小小的鸟,纤细不失饱满,精致的羽毛缠绕在腰,羽翼颜色如月如星,更是那月下璀璨的大海,既深沉,又凝定,却散发袅娜馥郁,让耳边、心情,豁然陷入一场静。透彻中没有湿度只有热量,她孱弱,但承载着千万梦想与愿景的肩膀抖落一池星光,啪嗒啪嗒的声响随风散去,如钱币悦耳,衔着炫目的幻想,看得人心旷神怡。
她走近,抬起只手朝他伸出,纤手垂着,缠绕玉白的小臂仿佛静止不动,如流星般投下上帝绮丽恩惠的葱翠双眸含有些许期待,嘴角微微抬起流露笑意,螓首微微一歪,眨眨眼,模样倒真有几分他口中所谓‘孩子’的意思。
面对对方这样的举动,医生吐出浊气笑笑:“你早就过扮家家酒的年纪了,孩子。”
“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她说着靠了过来,饱满的清辉也随之铺泻,充满凉意的洒在他手边:“您口中上帝的安排,还是驱使您走向灭亡的命运?”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想表达什么。甘甜的野露捧着清醒的灵魂,皑皑白雪一般的月光喷吐激冷的辉艳,最敏锐的寒光和最刺眼的锋芒缠绵、交叠一起,重合成无暇的透明,如同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
背信弃义者无奈地笑了:“哈啊......你把我的那些话都背下来了?”
“您得先回答我医生,”她没在意他的询问,表现的是与在舞台或平日截然不同的强硬,柔弱翡翠似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套着手套的手指捻住他的衣角,生怕这份感觉下一秒就会消失:“难得的命运将我们引领至此,您难到真的打算只叙叙旧?”
因为自知理亏所以无话可说,因为身体已不再提供肾上腺素所以无处可逃。神色倦怠,满溢的忧愁都几乎要把整个塔楼覆盖,他沉默几秒,然后是下定决心般扭过头来直视她。一穹匀净的蔚蓝里,失去生气的惊讶与欢欣,犹如献出此生最珍视的宝物,相伴着动人的细致,脆弱又温柔的,迎上那绚烂的闪耀。
“想问的别太远,”他轻言,口齿并不伶俐是牙齿都掉的不剩几颗,眉毛花白胡须不剩几根,像是上了油一样的光秃秃的脑壳如一面镜子,反射些许澄净的微光,伴着无垠月色,让宁静、嘈杂,绚烂与无常,都清晰地映进知更鸟眼中:“我的脑子很久之前就不支持我回顾太久的事了。”
知更鸟清楚,自己在面对一个老头,一叶失去方向指引脱离本应行驶的命运的航道的扁舟,她应当和对待歌迷或群众一样对待眼前的恩人,但在亲眼睹目到他的那一刻便仿佛要从血管里涌出来似的旧日的热情令她无法冷静。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随着明日到来消散的光景在他出现的那刻便复活了,记忆一碧如洗有如刚捞出的彩色相片,借着盈盈光芒熠熠生辉。
她捉住衣角的手不自觉动了动,随后像是失去了某种坚持,松开。
“太多了,一会儿的时间,不够。”她说,像是祈求的暗示,像是暧昧的暗语,每一片沾染奇迹光辉的缠绕腰际的羽毛仿佛下一秒就会张开将他包裹,永久陷入没有边缘的安稳梦乡:“所以我们换个地方,好吗。”
“......我觉得你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您愿意跟我呆的久些,我就回答您。”
医生抿抿嘴,咧开一个勉强的笑:“得什么时候。”
“直到夜晚醒来。”她悄咪咪的应道,白皙的双颊无意浮现一抹粉红。
他轻笑一声,对这句话的分量知根知底内心不由自主地思考等会儿该以怎样的借口开脱。可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串乒乒乓乓的声响提示有别的人踏入了这片荒废之地,老人脑中顿时穿插进刚才成群结队拿着相机的黑西装,思忖两秒后,道。
“你在被人追?”
“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她说:“记者一直紧抓这点不放。”
“需要搭把手吗。”
他说着,向她施予援手,亦如十多年前初次碰到这对兄妹一样,孤立无援,不知所措。而对方显然乐意把自己的目标交付于他,亦如十多年前被他接纳一样,仁慈的苍老常会唤醒潜藏少女心中无法诉诸于口的癖好,知更鸟握住了老人,握住了恩人的手,握住了父亲的手,亦如过去无数次无条件的信任一样,纵然暌别一年这次仍是义无反顾,连心愿都毫不遮掩。
“谢谢。”
“不客气。”他说:“眼睛闭上。”
于是她闭上眼睛,紧随其后的失重感让她感到一瞬恐慌但包裹、流淌手中微弱的温度及时安抚了气息错乱的心,她感到凌冽又冰冷的呼吸穿透五脏六腑把耳边搅得一团糟。黑夜的海浪与暴风席卷全身令汗毛竖起,这滋味并不好受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适或恶心,她耐得住这股颠簸,但不知是完全的自我意志还是婉转于手掌间的若即若离的体温。
她想睁开眼但因为已经答应过他所以打消了念头,凌厉粗糙的触感扶摇直上愈加猛烈却又一点一点平复下去。知更鸟感觉自己漂浮在无味的氧气里,既不恬静也不安然,一种稠密的窸索声变幻出灵魂暗哑的手指抚摩着躁动的心灵。视野的黑暗与耳畔的滚动加速心情的紧张,过山车似的幻觉里她看到有股银白的明亮越来靠近,不受控制的想要睁开眼被老人握住的那只手豁然用力传来收缩的触感,她又把念头打消了。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溺水般对时间失去感知的几秒,或许是沉浸一场美好中不知不觉的几分钟,当剧烈的颠簸放缓,翻腾的涛声渐渐平稳,掌心传来的温暖与衰老气息靠近,以及身体感知能力的恢复,让她觉得彼时承受的一切并不是白受罪。她放下心来,这时大脑已经对时间有了明显的感知,她在和风流淌的舒适中细数着,不多不少的三十秒后,足踏到某种东西,紧接着便是医生的知会。
“睁开眼睛吧,我们已经驶入无风地带了。”
闻言的她睁开眼,一盆清月霎时占据整个视野,知更鸟发现自己来到了不知何处的高台,仿佛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周围空无一人,灯火辉煌的楼宇和潮汐潮涌的人群被远远抛在身后不知踪影,唯有匹诺康尼的最高处可以依稀望见,那闪烁光点的顶端犹如一个时代永不熄灭的火炬,端庄的立在那里。
“这里是......”
“是梦里。”他松开少女的手坐到亭下长凳上,手杖斜放至好似如释重负的深深吸一口气,吐出,然后望着这个天生的主角,缓缓开口道:“回归重心的讲,你想聊点什么。话说,这次出门怎么没乔装打扮,还是那些伪装重复的太多次被看穿了?”
“发生了点意外,特别演出结束后回来中途出问题了。”
“这跟我们这次要聊的无关?”
“对,没有任何关联。”少女颔首:“自第一次分开到现在,医生,我们的相遇从来不会是机缘巧合。”
“这跟我们要聊的也没有关系孩子。”
“...对,也没有关系。”她吐出口气:“而且,祂暂时也不会找上门了。”
此刻是黑夜,只余空档的黑夜。可风依然温软,月亮的脸也渐渐舒展,闪着澄净斑斓,浩瀚星海错落乱眼,一床宝石般的颜色交相辉映斑彩错置,那江海、山野,说是一望无尽的高空,纷纷有醉了的蝴蝶降落,缤纷、浮溢,脆弱的翅膀挥动掀起阵阵柔软的涟漪。水光、星空、还有大地,珊瑚翠珠,浮出珠沫,而后溅开,用着优雅明润的歌喉,一点点的滋润着永不醒来的纸醉金迷,变幻莫测婀娜多姿,一把落花似的变幻,夹杂夜语的芬芳和露珠的温甜,灯光盏盏,蝶影连连,凝定的夜雾和抽泣的呜咽冻结时间的脚步,在分不清春夏秋冬的时节里,一两把叶子哗啦啦的随风翻腾。
少女落座他身旁,一枚羽毛似的轻柔,一枚羽毛似的脆弱。葱翠的眼睛,湖绿色的眼底,她是群星间最闪耀的那颗星,优美的歌声听的人热泪盈眶,同样会招致不幸的死亡。
少女藕臂不动声色地缠住老人胳膊,虽然那对青涩的果实并未僭越但甜如蜜霜的气息已然压近,携着湿热,令疲累的心脏噗噗通通地跳出一连串鼓点。这只小小的鸟儿薄唇轻启,命运的星光大道同五彩斑斓的光影随即围绕至他们周围,那赞颂存于世间的美好、善意、真情与蓬勃的嗓音,如轻轻摇晃的襁褓,花火绚烂。
“那次意外事故,您为什么会在那里。”
医生没立刻回答,而是尽量让衰朽离她远一点,尽量让这样亲昵的行为看起来淡一点,可想要抽开身子迎来的却是少女双臂更加用力的收紧。见状,他锈蚀的身体轻微的颤抖起来,松散的脂肪连着摇摇欲坠的神经线一起被扯紧,他明白这一时半会儿怎么都逃不掉,便放弃的撇过头,希望体内的衰老不要传染给她。
“你知道我有很多病人,他们里不缺有钱的,作为看诊的回报对方领我到了那里,反正你的外出巡演谁都管进不是吗。”
“没人没告诉我您当时来了......”
“谁能告诉你,谁又知道我们认识。”他苦笑着说:“那次巡演确实要命,不过好在星神保佑,子弹奇迹的没击中你的颈动脉,不然我也无力回天。”
“......我那时,还没来得及跟您说谢谢。”
“不客气,”他摆摆手:“才华横溢的焦点被盯上不是稀罕事,况且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能活下来...想必不论对谁来说都是难能可贵。”
“如果那次意外真的成了意外,您会伤心吗。”
“别说不吉利的话,孩子。”老人严肃地转过头面向少女,澄清月芒如习习波涛,不留余地地映现他脸庞的苍老,和爬上眉宇的哀伤:“珍惜自己的生命,像从蛋壳里破开的鸟儿那样,让第一声啼鸣响彻星空的每一处角落,让歌声和理想传遍整个银河。”
水面散着浮萍,水㡳挂着倒影,耳边一片静。万丈银辉洒落,辽阔星河斑斓放唱满载一船梦乡,火色的光焰是爱的翅膀,在鬓白凄老后面密密麻麻的,过于惆怅。暮年的人儿就是褪败的夕阳,在最后生命仅有的灯光里,不断断织成虫鸣的幔帐。
“对不起,”少女低下了头:“在您身边,我总会本能的感到安心和自由。”
“我现在可没本事保护你了,孩子,”他说,语气有了长辈教导不懂事的孩童的语重心长:“长大了你该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了什么,问道:“话说,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命运的巧合安排,或是这里确实有位需要治病的病人。”
“命运的安排...吗。”她若有所思。
“......我想应该不是,单纯因为我们不小心撞到一起了。”
他说,发作的烟瘾和迟钝的本能同一时间作祟,对尼古丁的欲望和经年来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感知错综离奇地在把事情往同一个方向指。老人冥冥中感到自己要是再这么谈下去怕是要酿成什么无可挽回的结局,可困顿的呼吸与隐隐作痛的头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体内的作祟不过多年前就开始的身体的错觉,真相其实不过最简单也最纯粹的一个极具分量的字眼,一种让他避之不及甚至感到恐惧的情感。
“不小心吗,”她不知为何笑起来了:“倒也是您常有的回答。”
他没有接她的话或是辩解什么,仅仅淡淡的笑着,凝视身边跟小孩儿一样紧紧抓住自己生怕孤身一人的少女,一只洁白的天使鸟。
用歌声传递力量,用歌声给人带来安宁,从苦涩的前奏开始,进展到优美的主歌,在暗流涌动的间奏过后迎来华美的绽放和落幕。理想主义者总会叫人受到鼓舞,振奋精神,让每一个听到她声音的都听众都觉得痴人说梦的理念和天方夜谭的幻想也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也许夜幕终有散尽的那天,崭新的黎明夺走人们视线,每个人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安宁。
老人望着她,望着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关爱的眼神不由得多出几分安详,他不禁想等到自己死去的那天,她会是以什么表情何种的心态迎接那场理所当然的死亡。
在无人问津的高处,还会传来几分睡后的惺忪。干爽的簌簌低语悠悠晃动花草枝茎,一阵阵灵动活跃的声响飘入耳中催眠人的脑袋。习习凉意让知更鸟缠住老人胳膊握紧了他的手,即便隔着一层细腻的布料,他仍然感受到对方如火焰蒸腾的体温。那仿佛停留在一生最辉煌的的巅峰,不论哪个方面讲都是如箭矢般足矣贯穿心弦的魅力,轻而易举地在老人体内掀起波浪,令他感到一阵足矣和死亡相媲美的恐惧。
可他没回避,而是应着这份娇小的力道,回以相同的力道。
“这场对话该结束了。”
“或许是吧,”万众瞩目的歌手很是依依不舍:“真希望,和您独处的时间能再长一些。”
他无可奈何:“人总是要醒的,亦如这夜一样。”
“可他们都睡着了。”
“但我们不是。”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您还有别的事吗。”
“谁知道呢,估计等会儿就有了。”
“我没有。”
“那你可以睡觉了,今夜很长。”
“您能陪陪我吗,像从前那样。”
“......睡前故事?”
“不,”她否定道:“是睡前消遣,我们去外边看看吧。”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她点点头:“那也没关系。”
天赐的夜,有雾,上帝为祷告之人降下的幔帐。溪水静静流淌,风与清涛时而吹拂,他们走在不知何处的小径,周围寂静无人,唯莺莺鸟语或漂泊流浪的歌窸窣作响。暌别多日,他们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大的牵着小的手慢慢散步在恬静安然的聊熟于心的秘密的道路里,嘴边踟蹰的沉重的话与肢体相触的反应也没了曾经那般淡漠,莫约是童话书里的故事,一老一少安静的走着,想说的话很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树叶飘落几片,鲜花嫩草缄默中缓缓凋零,回首看不见炫目繁华,昂首痴情落入水中,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氛围宁静,祥和,和匹诺康尼隔着无法渡过的河流,犹如从未有人踏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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