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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鸟没有说话,静静的跟在老人身边,因为他已不再是往日那样慈祥地牵住她的手带领她走向从未见识过的某一处的缘故她有点可惜,那些不好意思诉诸于口的话同样被生生咽回肚里,她清楚她早过了可以对他撒娇的年纪,但儿时落下的习惯的病根还是在她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时不刻的骚扰着她,仿佛有道迷惑的语于耳际没有声息的在内心植入愿望的峰值,一点点扯开她多年来压抑的很好的天性的伪装。
脆叶被风卷走扫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清醒月光投射树顶穿透叶隙洒进泥土,柔嫩的花语低吟浅唱,又嫩、又亮,软得像是少女唇瓣上的月亮。医生静默的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因为身体机能的提前衰老他并没有像那些游刃有余或早早认栽的同龄人一样有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的时间,脑袋对所有事情的快速遗忘的补偿不过是让他愈发感慨想念几十年前的风景,即便那时的自己不是现在这样出人头地,但时光给记忆打上的滤镜总会叫人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那段懵懂无知的曾经。带着如今的记忆,望着过去的自己。他当然知道这不过年龄的陷阱,又或说一种福报,即便万分不舍,仍在心跳的几个节拍间藕断丝连地抽离出来。
沙沙...沙沙......
微风淌过树叶的声音悦耳,温度刚好手边鼻前尽是夜间的湿濡芬芳。他和她都忘了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再次回过头远远望去匹诺康尼已经是一堵墙似的沉寂。医生停下脚步,他累了,即便拄着手杖生锈的双腿也无法支撑他走这么远的路,没有出声的他愣在原地深吸几口气,而后吐出:天上满月,生命与死亡同舞,逝者予以生者的哀婉凉夜被欣欣向荣的都市洗刷成傲慢自视甚高的迷宫乐园,那里的感情艰难且无法维持许久,那里的大多数像个乞丐一样到处勾搭,宛如共轭的牲口,糟糕透顶。
“您累了吗,医生。”
他不知什么原因感觉有点无法忍受,对尼古丁的欲望亦越发膨胀,可当身后传来看到自己停住不前的少女轻柔的询问,体内萦绕五脏六腑的毒气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往天上升的惆怅,和自爱人死去到现在也难以释怀的感伤。
“......不,我只是,走不下去了。”
他说着,坐到一块儿光滑的石头上,盯着泛光的溪水,心中不自觉的怅惘和这个年龄早就消失的并非死亡的迷茫表现在脸上。他望着像镜子似的前进的溪流,望着边缘已经被浸透的黑色土壤,绿意的根与海蓝色的星星一同裹上。
那位少女坐到了他的身旁,一块儿更矮更低的平整的石面上。她双腿蜷起,抱着双膝,脸颊贴住臂弯,如宝石般葱郁的双眼毫不避讳地凝视身边被过去记忆侵扰而痛苦的恩人,眼帘垂下,一股无法言喻的宛如感同身受的哀伤在此刻与溪流静静流淌。
“在我的记忆中,您脸上的皱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复杂。”
“因为他们就是命运,无时不刻。”
闻言的她露出浅浅的笑,脑海中儿时这样的对话已不知重复多少。
“您要抽烟吗。”
“有点想了。”
“那就别在意,尽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吧,这里没别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借着澄净的月光,知更鸟得以看到养父一半埋进土里的脸:他比记忆中要老的太多,从上到下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有哪里还是能让自己替他辩解的地方,因压力而深凹的双眼,被岁月光斑烫伤的粗糙面庞,额头深刻的分层和皲裂单薄的双唇,一对早就不中用的失灵的耳朵以及看得人心中本能的浮现对时间的敬畏的谢顶,太多太多,对印象里那张脸的偏差完全数不过来,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与他隔了那么远。
她看着他,可看着看着又不忍心的撇开视线,因为无法承受那张脸的重量。不是因为落差太大油然而生的失望,而是对一个熟悉的人感到有点陌生的难以置信,但这种难以置信并非来自养父,而是自己。因为她在刹那惊恐的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作为精神寄托的形象,竟然是渐渐脱离现实中的敬仰的结果。
她搞错了,把现实的养父和作为精神寄托的养父混淆了,因为她想象中的他并非是他,那不过一具比他更具有力量和支撑动力的幻景罢了。所以少女对自己感到失望,她忘了没人逃得过时间的裹挟,即便是星神都迟早会被滚滚洪流冲走,成为历史的一页。
鸟儿小巧的身影掠过月亮,老人嘴角抬起一抹笑意,他眼中那个坚强的孩子看起来快哭了,那般错愕,那般无助,记得刚拾起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于是他把那只盒子放回口袋里,然后敞开怀抱轻轻揽住少女。知更鸟没有抗拒,她安心地把脸埋进养父瘦骨嶙峋的单薄怀抱中,黑色的大衣包裹住他们,冰凉的风拍打在佝偻着的脊背,啪嗒啪嗒的声音如同帐篷,经受着风雨的洗礼。
“又想起什么了,是吧。”
“不...不,我只是...我还是.......唔......”
“我知道,知道...不想说就不说。没人逼你。”
“咕......嗯。”
紧随其后的是沉默,他们都不再出声,世界也陷入寂静。
不论何时何地,还是怎样的年纪,吸烟喝酒都是为了消化苦闷或人生的无常。
不论过程结果是否有失偏颇,幻想和寄托迎来破碎都不过一个人逃避的因果。
没人知道过去多久。太阳醒不来,月亮没睡意,潇潇洒洒飘飘荡荡,声音不断轮回着化作一场空。像被拨动的琴弦低语,失落灵魂与伟大理想互相碰撞,无形的重量压着他们,让脸颊深深埋进温暖的胸膛,让弯下的脊背勾勒出肃静的形。
噗噗通通的心跳里,她默默抓紧了他的双臂。
“你这么长时间都去哪了......我很想你。”
“你知道我有很多病人需要上门看诊,所以...陪伴的日子确实少了点。抱歉。”
心中充斥着的复杂感情,彼时心灵洋溢的温热涩疼,缎子似的滑过耳廓的风,嘹亮的风声与叽叽喳喳的鸟叫四面八方袭来裹挟知更鸟的感官,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时会看到孩子们暗哑的笑脸,看到他人的愁容。静夜覆满了霜,林音动摇了影,挽起老人苍白的鬓角,少女闭上眼把自己埋进家的港湾,可得到的除了一阵舒适的摩擦外什么都不剩。
“不要抱歉......这不需要什么歉意。”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手攥紧了些,眼前的画面仍挥之不去。温暖的相触给予她的感觉早已没了儿时那样鲜活且多姿多彩,它们仅仅让她感到了适当的安心,和紧接而来的对理想可能无法得到实现的忧虑。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但就是没有成全的契机——让仇恨化作幸福流淌,欢笑驱散满目哀伤,举杯碰响,所有人一同,聆听欢欣鼓舞的高声飞荡。
“但我确实欠你很多个道歉,”他说:“就像这一次我没有及时安慰你,所以对不起,知更鸟。”
理想主义者是可笑的,同样是值得尊敬的;理想主义者是富有想象力的,但大多是空洞的。
少女没有应答,她尽力不让感情漏出来,压抑啜泣的喘息,藕臂搂紧,希冀那份印象里的温暖依然可以发挥它无所不能的魔力消抹所有忧伤和恐惧。但事实总是这般残酷,不是她无法再从他这里索取到什么,而是她明白他已经最好的全部都给了自己,剩下的不过反复烹煮的残羹冷炙。
“......对不起。”她低声道,
“不,你不用什么对不起,”老人像是看穿了什么,说:“你已经比同龄人优秀太多,即便有些稚嫩、生涩,但做的已经足够好了,辛苦了。”
“......嗯。”
话语落地,微冷的风使他们更用力地搂紧彼此,把所有不安、焦虑、惊惧,都短暂的抛诸脑后,短暂的、什么都不用思考的,享受温暖的片刻。
——您喜欢听故事吗,让我们再聊聊吧,捧着威士忌,吐着鲜为人知的话语,谈天论地。
“这里对休息这件事很宽容,困了就睡,醒了就疯,不论现实还是梦境统统盖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幔,让人分不清此刻身处何方。”
并非灯红酒绿的高堂,也不是无人问津的小店,只是再常见不过的时而络绎不绝时而昏昏欲睡的小小酒吧,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从年轻保持到现在的无聊消遣,一个人啜饮缓缓抓住酒精的效力和多巴胺的分泌在席梦思一般的恍惚中搂住哪个女人陷入昏迷,然后在醒来时把之前的所有的都当做没发生,开始新的一天。
不过伴随年龄增大,他陷入醺醉状态的杯数越来减少,如今甚至不得不借着气泡水或别的什么就着从前当做漱口的酒精艰难下肚。不过这次,他身边多了个执拗的人,一个见识过但并没切身体会过的那种感觉的未成年。以至于他这次喝的比平常还慢,没喝一口就要叽里咕噜地说上一堆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来消缓酒精在脑中的挥发。
“您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参加葬礼吗?”
熏黄色的灯光,古朴老旧的装潢,经年深刻的纹掌,和伴着沉醉酒香的温凉氛围,无人打扰,四下空旷,不远处昏昏沉沉的光线把少女化了妆的的安静表情衬得诡谲。作为公众人物她当然无法随时随地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在置身繁荣大道上时,用另一番脸容伪装已成了习惯——即便她真的很想敞开心扉的,不用或内里外里伪装的,跟他聊一夜天。
她说的这话没别的意思,单纯想旁敲侧击的试探下他和自己分别的这些时间来都做了哪些事,又是否有和她有关过。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就是对表面意思的阐述。
“只是远远的观望罢了。”
“......难受吗。”她说这句话时双手不自觉握紧了杯子,缤纷液体滚动、浮溢,无数气泡升腾而后破碎。
“见得多了就不难受了,”他说:“这种事情跟年龄无关,也用不着习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因为见的太少而没有发言权,还是对他口中的那种死亡难以理解而失去自信知更鸟不知道,她仅仅清楚再这样下去话题完全没办法进行下去,不管是她想知道这段无人知晓的时间,还是和他不顾时间的交谈,都会腹死胎中,在这杯酒下肚后结束。
她无意识抿紧了唇,秀眉皱起,对这样的局面感到焦躁,明明过去遇到这般情况的次数也不少,为何就是偏偏在卡壳一个有效的字都说不出口。时间静默的走着,温和的淡淡芬芳充斥少女鼻腔,在和着酒的味道令她呼吸困顿,她望着手中的酒杯,望着身前小口小口啜饮的医生,不远处酒保正在收拾吧台,但单就烛香焚烧的速度来看距离关店还需要点时间,她还有机会思考一下,把眼下无力的局面扭转。
但她想不出来,无论如何都榨不出一滴脑汁来延缓对话的继续。
“嗯......我知道、这种事情,迟早有的。”她说,木讷、空虚,甚至混杂着......哀伤。
开始长大时,知更鸟就渐渐发现自己有点无法理解养父的思维和感情,他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本人。而等到略有成熟后这种感觉也愈发明显,这场对话便是绝对有力的证明:她亲眼见证过死亡,却无法理解他口中死亡的形象,她大多时间都身处视线的中央欢洒理想赐予力量,但无论怎样都难以接近像他那样旁人对他的天花乱坠的猜测与纯粹的隐隐尊敬,对记忆渐渐褪色和机体日益下降的感触也没有他那样贴切深刻。甚至仔细想想,不管儿时还是现在,自己对他的了解都存有偏差,与他完全隔着一层可悲的厚壁的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够留住他,凭对方怜悯的善心,还是自己专门对他才有的没有底线的骄横。
她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在这段时间过的如何,有没有什么高兴的事自己一概不知,就连这次相遇都是他不经意的主动找上门的。如果自己还是这样,那这次分别后,下一次的见面,又该到什么时候。
“所以,你要跟我说的肯定不只有这些吧。”老人说着,又抿了一口:“这里没别人孩子,想说就说,宁静的深夜没人在意你。”
“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她怅然若失道:“今天的相遇让我发现,我好像离您越来越远了。”
“这八成是你青春期的错觉,”他淡淡道,酒精的力量让他敞开了不少:“叛逆期,思春期,躁郁、焦虑,所有人都有这一步,所有人都逃不开这一关,虽然我不清楚真正困扰你的是什么但我可以保证知更鸟,我永远都在你身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少女笑着回应,语气好似多出一份特殊的感激。
“喝了酒的人都这样,意思送到就行。”他耸耸肩,抿下最后一口。
噔楞......
木桌与玻璃相碰的脆响如圈圈波浪,余音绕梁。
“朋友,再来一杯谢谢。”
上了年纪后,他很少再喝第二杯,因为害怕一个不注意摔倒丢了性命。
但现在,他难得的认为自己随便敞开的喝都没事,因为会有一个善良的鸟儿发出柔软的啼叫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他当了她与他十五年的父亲,期间少有亲自管教、教育、灌输人生观念,陪伴就是自己能尽到的最大力,只因他觉得自己从收养两人的私心来讲,是没资格谈教育和思想这种事情。
让我们忘却时间吧,好好投身于绮丽中,恣意享受五彩斑斓的香醇幻觉。
“像您这把年纪还如此风流的实属难见。”斑驳已经浮现脸庞的酒保一边说着送来可口的炫目液体:“少喝点,或多喝点,因为这杯过去不一定有下杯了。”
“感谢你的忠告。”老人说着,向他举杯致意。
成年人的对话,心手肮脏的人之间的暗语,精心排至的层层伪装与藏在斯文外表下的恶意,种种与知更鸟所知的并不完全大相径庭的世界随着年龄的成熟渐渐吸引着她,虽然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但身为女性的第六感一直告知自己这些大抵和身边这个老头脱不开关系。
杯沿沾着红唇印,杯中散漫香气,又诱人,又浪荡,好似一名舞女,尽情沉浸在安静的温婉空间如微风舞动。伸展纤细的四肢,扭动柔韧的身体,做出一个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难度动作或使人目光驻足的优雅姿态。
她有些醉眼迷离,酒精的辛辣燃烧身体刺鼻的香味软化脑袋,上升的体温和微微涣散的思考裹挟敏感的神经,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明明过去对方不在自己身边时也接触了许多陌生事物或事情,可为什么一有关于他,就总情不自禁的......想要暂时放下一切,什么都不考虑的陪在他身边。
想着,但已经忘记了想象的样子,所以借助燃烧的势头将杯中的威士忌喝下一大口,然后没有控制的把杯子摔到桌上。
咚......
自己为什么要,为什么会这么做,心中说不上来的烦闷是什么,无法消化的苦涩又是何时开始。
困顿、麻木、热意、无法释放的压抑,以及无数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在知更鸟脑中,纵然她已经难以从其中窥见什么,也无法和平常一样警觉的发现这种异样感的始源。
......算了,无所谓了,反正再怎么做......也是会被原谅的。
脑中只剩下这么一个任性的念头的少女抬起头来,她知道对方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自己,这个过程的全部丝毫不漏。所以没有犹豫,没有哪怕一丝的踟蹰,她把视野聚焦到那张沧桑的老脸上,透过一片沉痛的迷雾错觉般的望见那所有人都不能逃脱的、无可挽回的结局。
“您刚才...为什么没阻止我呢。”她轻问,声音很明显的晕了。而他则是摊开手,像是在展示自己枯萎的上肢,或无力的躯体,叹了口气:“我能说些什么呢孩子,成全你的自由完全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而非我的干涉,况且...懂得多了,我想你也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您总是这样......”她有些无奈,却又有点开心:“不知不觉摆出一副监护人的样子,可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却少之又少,跟个嘴犟的小孩儿一样。”
“如果有什么困难或不开心的事需要诉说了,就倒出来吧。虽然我清楚自己做不了太多,但能帮一点是一点。”他说,一口气喝了半杯,缓慢、舒畅,像是找到了感觉,对自己生命的把控如日中天:“我无法让你们跟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无忧无虑的成长起来这一点我很抱歉知更鸟,我也知道自己身为监护人是不称职的但......”他犹豫了,然后又抿下一口,让火焰的灼烧填满咽喉,蔓延全身:“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那种,既不为难人,也不过度宽容的,赎罪。”
昏黄的光线里,绿叶的湿濡和情绪的温吞裹挟了少女的心情,她清楚这不是家长的漂亮话,可更需要坦白的是他压根就没什么罪孽可赎的,因为如果不是她,自己能否安全活到现在都是未知数。
一个温柔的人,一个冷酷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含着虚无的人,随着年纪的上涨思想的余裕也慢慢消失殆尽。知更鸟不是不明白,她待在他身边太久这点事还是能察觉的,因为思想的转变过快而无法及时捕捉他的思考和心绪,因为距离的渐渐拉远而难以看清这段距离间真正隔着的东西,她无奈所以忍耐,她小心所以艰难,带着几年的苦闷和压抑已久的想要赶紧破开这般桎梏的急切和炙热坚持到现在,仅仅是为了一句再耳熟能详不过的话,仅仅不过一个珍重也轻浮,无数人口中有无数种含义的字眼。
她摇摇头:“您没什么要赎罪的,不如说是我要感谢您。”
“这没什么好感谢的,因为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所有。”他说。
“所有...吗。”
“对,所有。”
但她不能现在说,因为会破坏两人之间天秤的平衡。
就好似微波涟漪久久挥之不去的水面,徒然爆开一口巨大的洞,所有的水都往里无尽流失,直至干涸。
他们凝视着彼此,各自的所思所想不言而喻。
伪装好的心灵的对话,和道不清真实含义的肢体接触,都在此刻化作呛人的粉尘,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
翠绿的双眸和黯淡的双眼互相吸引着,沉默着。在杯盏中,缤纷液体的映射下;在光线里,在隆隆暮色的衬映中,漫长又快速飞逝的时光迎来终结,思绪达到目光的彼岸。
时间滴滴答答的行走,在漫漫长夜里。
知更鸟吐出浊气,她有很多想说但不能说的话,每段话的分量和重量都完全不同,她需要好好想想到底先说哪一个。至于饱经风霜的医生,则想无论对方等会说些什么他都会在黑夜逗留的十二点整准时忘记,把所有发生都迅速遗忘,让一切重新开始。
但他第一次估错了少女的意愿和意志,甚至没发现潜藏在稍显成熟的正常举动和措辞里特殊癖好。
“那......在黎明到来之前,都紧紧抱着我,好吗。”
她的语气,四分坚定三分乞求二分恼意和十一分的暧昧。令他一时间乱了呼吸,酒都醒了好些。
“知更鸟......”
。 。 。 。 。 。 。 。 。 。 。 。
爱情最原本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她是包容、平淡、柔韧的,还是自私、狂放、予取予求的。
她对谁都一视同仁,还是对哪些人抱以偏见?
他还未遇见她的日子里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他还未遇见她的日子里他能理解并接受的所谓‘爱情’的范围就异常广泛。因为他觉得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爱情一种比较稀罕的状态,对于那种现象或事情他认为自己应当用客观且理性的眼光看待,更何况这一颗颗星球里又不止他们那一对。
而当他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树木葱茏的公园的木椅旁见到她并主动和对方结识时,他发现爱情的状态从来不是由自主意识决定的。相反,是爱情的状态来左右意识的形状,他在这平和又不规则的漩涡里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被星尘亲吻过的海水过快的渗透思想。
作为出类拔萃社交广泛的医学者,几次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让他走进了一个罕见的上流圈子,那时他与她相恋四年,年龄二十六。他在那里重新见识到了自己年轻时偶然撞上的别样爱情的本貌,他直到彼时彼刻也依然以为她们的状态就是自己曾认为的状态,可惜现实毫不犹豫的给了他当头一棒。
少女、童女跟大叔或老头,一对年龄相差到两代更甚三代的恋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接吻然后做爱的。一个思想和身体发育尚未成熟的嫩芽,与一个满身流油或皮肉松弛的相对的老头,他们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来完成这场难以定义的结合的。
当时他并不明白,直到如今依然如此,但他强颜欢笑着表示理解,表示祝福。
直到三十年后的某个夜晚,熟睡的他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是个女人,年不过三十,却已是寡妇。
她说她胸闷,呼吸急促,伴着盗汗和乏力,他觉得应该是流行性感冒或普通的病毒感染,于是打算听一听她的心和肺,检查一下喉咙。可她不是来看诊,而是索爱的。
“像您这样一把年纪还这样贪心的男人可真少见。”
奉承之词,甜言蜜语。
他忘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做爱时何时开始为何开始又何时结束为什么结束,当时的感触和想法也忘了。只记得那次过后,他的收费方式就变了,或许是珊珊想起当初那个未解决的私人课题,或许是钱已经攒的多到无所谓,总之那晚过后,他再也没有向他的病人收取一分钱,而是从他们那里拿走了经年的老物件或分走了一夜时间。
刚开始他徜徉于年轻女人的魅力和长发的芬芳中乐此不疲,能借助尚且有力的下体和她们一起达到高潮成为隔日她们的饭后谈资。他忘了已死去十多年的亡妻摘掉戴上二十多年的戒指没日没夜的辗转无数年轻或富有韵味的女人卧床里,跟她们一起享受夜间凋谢的枙子花的余香和清晨五点从茎叶掉落的第一滴露珠。他忘我的掰扯着他们掰扯着自己,在难耐的酥痒和诱人的娇喘中到达升华的高潮,把那些失去些许活力质量堪忧的精子灌进女人美丽神秘的花房中。
而这么做的代价就是他很快的对这档秘密的情事失去兴致却又不知什么原因不得不保持,到后来完全习惯完全出于习惯。亡妻虚幻的身影在此期间变得真实犹在眼前,于无人的黑夜一遍又一遍浸染他的脑海与记忆,将那些本就错乱的时间画面彻底打乱混杂无法辨别。
年龄的上涨带来的未知恐慌伴随妻子的出现反复折磨着他,有时醒来甚至无法分清此刻身处现实还是梦里,只因那道鲜明的影如往常那样坐到了梳妆台上一下下打理头发,涂着淡妆的秀丽脸庞温和而清婉,平静的双眼好似两轮圆月,澄澈、透亮,美得叫他泪流满面。
这样的困扰持续到他五十二岁那年,他受邀观赏明日之星的巡演,在回家路上捡到后来的明日之星的无风的傍晚。
濛濛细雨下,第一声优美的啼鸣,结束了日日夜夜折磨他两千两百天的旧日幻影。
年轻时,如果时间能再晚几个月那他便会在三十岁收获自己的第一颗爱的结晶。可惜世事无常,他的爱连同她的存在死在了她的体内,一场毫无征兆的车祸。所以当他主动揽起责任,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长来看管女孩和男孩长大时他明白这是个十分错误的决定,因为他从没有成为过人父。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督促他们,一是想要复原当初没能作为父亲亲眼看着孩子成人的遗憾,二是出于可笑的英雄主义不希望他们暴死在大街,不然为什么这么清脆的哭呦都没引来哪怕一个人。即便从结果来看,自己哪一点都是失败的。
他没有想遥远的将来,也没想自己培育的花朵会放出什么样的瓣,只是凭着一己私欲,既没尽力也没尽责的把他们养成了如今的样子——两个固执己见藕断丝连的、大径相庭又无比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这便是他的一生,荒谬、没有价值,也不曾赋予价值的一生。
。 。 。 。 。 。 。 。 。 。 。 。 。 。
“我们上次这样是多久以前了。”
睡眼朦胧的温甜里,一记轻细的低语打破了只听得到心动的寂静。不会醒来的黑夜覆盖了整个空间,半边光影吞没了坐在床边的他的上半身,那双翠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直觉的那个方向,纵然昏暗遮住半边天,模模糊糊的轮廓的晃动依然替她说清道明。没有伪装,呼吸自由,洁白的羽翼裹住腰肢,华丽的礼服为其装饰,耳坠、珍珠手链、颈环已经摘下,视线外苍穹平静的闪着光,在舀满脓疱的黑水中无声观望。
“不记得了,很久了吧。”
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无法准确定位,还是知道但不愿承认都无所谓,知更鸟不想知道医生同样如此。按时间来算的午夜时分,他小心翼翼的和她保持距离,并拢的双腿上放着的是过去用来哄她入睡的故事书,里面的事迹他们早已背的滚瓜烂熟。觉得自己不能算父亲的父亲淡漠笑着,苍老的手轻轻抚摸残破的硬质书壳,上面都是时间的足迹,都是他曾与她夜里的轻轻诉说。
“把天堂送给大地,不要悲伤或是生气,要去相信并在一页有形的纸上堆砌,今日的讲述如果出现在深夜的梦里,那调皮的画笔会留住欢快的时光和晨曦。”
“你还记得啊。”他有点无奈,却又无能为力。
“当然记得,”她说:“毕竟您总是用这话骗我,有次还生了好几天的气呢。”
在养父温和的有点低声下气的关怀下,知更鸟对好多事情都是无知且好奇的,她会思考未来的自己是什么颜色,会观察父亲今天又多了几根白发,会哄午间摇椅上的父亲入睡也会尽量不黏着他读故事给自己听。而等到长大后的现在,她居然想要重温当初主动割舍的感觉了,不论夜晚掺杂零星碎语的故事阅读,还是幸福的同床共枕,都过于温暖过于怀念了。
“这话真不中听,明明是我能想到的最充满想象力的魔咒了。”
“魔咒是会失效的。”
他苦笑一声:“对不起,我的脑袋实在不太灵光。”
面对家长的自嘲,少女摇摇头,说:“但我愿意相信它的魔力,因为您从来没骗过我不是吗?”
“你刚才不是还说你小时候我天天骗你?”
“那不能算。”她窃笑道。
“那什么才算。”
她没着急回答。心脏打着拍子,逆着旋律,跟被风吹动的草木的起伏、姿态并无二至,是那般忽然但理所当然,像一部播放的无声影片,能听到的只有磁带的转动,和不知何处流淌而来的钢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密密麻麻的音符以意想不到的节奏颤抖着,亦如她体内发出隆隆声响的器官,五脏六腑燃烧着,战栗着,这种悸动与她暌别了三年,将她带回了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对他持有异样感情的那天。
知更鸟不语,平静的望着他,而透过一片可以被望穿的迷雾,老人忽然发觉那双如潭水般清静的眼眸把他淹没了。如泡沫浮溢的月夜里,一朵朵充满苦味的气泡,豁然填满他的味蕾。
“知更......”
“嘘......”
噤声。她等待这个时刻太久,想要迫切重温这般景象的欲念同样迫在眉梢:月亮是白的,悬在她伸出的弯折的第二段指节上,搁在她用以童年为代价塑造的琴弦上,月芒透过无数目光和玻璃的反射洒在健康的双腿上,为她本就梦幻的身躯染上一缕同发丝和璀璨星空一样淡紫。她呼吸轻盈,神经放松,眼神透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腻味的深意,上身前抻、薄唇吐息,一缕、一缕,又软又热,微光下一抹情欲的粉红于面颊缓缓浮现,而咻然,本是缓慢的、从容不迫的凑近的她气息顷刻压低,携着绵延不绝的悠扬旋律,身上发散浓郁但并不讨厌的自然熏香,那糯软的红唇,便吻上了他的鬓角,呼的一下,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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