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事故报告书〗

一年一度的陨石祭又来了。

这是为了迎接灭亡的恐龙们的亡灵而举行的祭典，虽说现在不过是被兽们肆意包装的普通节日。在校园里，陨石祭被包装成了现充情侣的点灯仪式；在公园里，陨石祭被包装成了戴着恐龙面具的蒙面相亲节；而在黑市里……当然也有属于黑市的节日包装手段。

“恐龙肉，前两年的销量就很好，今年也有不少兽点名要吃这个。”

“知道了。”

“这可是奥托莉的主意哦，只在陨石祭的一周时间内贩售，黑市里的兽口流量比平日里还多，小偷小摸也比以前多了。”

“那是治安部的能力问题。”

听着桌子对面和自己同级别的兽们尖酸刻薄中带点羡慕的发言，奥托莉冷淡回复，同时转动冰凉的蓝眸默默看向坐在桌子主位的拉塞尔。她正低着头浏览关于自己提交上去的关于陨石祭的活动举办策划书，对桌上的属下杂谈一概不问。三年前，黑市里还没有以陨石祭为主题的大型活动，只有部分商家推出的节日打折优惠，直到奥托莉创造出名为「恐龙肉」的新商品，开始以陨石祭为主题在黑市里开办活动后，便一炮而红。

秘密的、不知道是从什么动物的身上活剥下来的、新鲜的、能吃出多种风味的恐龙肉，每年仅售出一周，珍贵又稀罕。新商品不仅在肉食动物的圈子里热闹地传来，还在有服用威猛药习惯的草食动物小众圈子里无声扩散，时至今日，已经是暗网上讨论度经久不衰的梦情之肉。

一种横空降世的新商品过了三年都没有过气，市场还在不断扩大，挺厉害。拉塞尔看着手中策划书上的奥托莉署名，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自己平时只是把她当成好用的螺丝钉，没想到还能为狮组带来巨大利益，过去推波助澜让她背上巨额债务、摧毁了她一生的决定果然是一笔很棒的投资。

关于恐龙肉，靠普通兽众的销售量赚取的高额利润只是所有利益的一小部分，狮组赚取到的，更多的是对所有动物的隐形心理掌控：黑市里的狮组已经让恐龙复活了吗？还把恐龙圈养起来当成食物了？既然连恐龙都能驾驭，下一任引领全世界的壮兽BEASTAR必然是狮子一族！潜移默化中在群众心里扩散的想法，无形之间在政治界壮大了以拉塞尔为首的种群地位。

选票和种族利益，这些才是最难以衡量的巨大价值，这一切都是因为恐龙肉。

至于恐龙肉用什么制成？其实很简单，把狮子和老虎的四肢砍下来，嫁接在还活着的熊身上，等熊血彻底滋润了狮子和老虎的肉，再把四肢摘除，就能冠上霸王龙之名售出。这还只是基础款，如果把鸡翅嫁接在猎豹身上、就能以翼龙肉为卖点售出，如果把鹿肉和狼的四肢嫁接在大象身上、就是三角龙肉。

恐龙肉当然可以生食，但陨石祭的黑市兽口流量激增，有限的空间让食客们觉得拥挤，血淋淋的吃法很容易弄脏衣服。为了在吃生肉时还能保持优雅体面，目前恐龙肉的主流食用方法是制作成天妇罗，只需稍微油炸表层，把外边的脆壳称作为恐龙皮，一口咬下还能吃到内部血汁四溢的生肉。而且恐龙对所有动物来说是类似于神明的存在，这种食用方法可以让食客在心理上体验到食杀恐龙的弑神快乐，也难怪一经推出就广受好评。无兽知晓所谓的恐龙肉就是同胞的肉，所有动物不分贵贱一视同仁，一旦裹上蛋液面粉和面包糠，在餐盘上又有谁能认出他们曾经属于草食动物还是肉食动物？

这都是奥托莉的主意。

真是一头阴毒的雌兽啊。

拉塞尔抚摸着文件边缘无声地笑了笑，虽说如此，自己为了族群利益也默许让一部分同族成为恐龙肉的消耗品。如果自己死了，肯定会被打入焦热地狱吧，但那也是死后的事情了。

“准备新的面粉储存仓库，制作恐龙模型，把安保员调离分配到步行街……嗯，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交给大家了。”拉塞尔把提交过来的申请一一过目，再签名盖章递给手下。奥托莉也起身接过第三年的陨石祭活动举办策划书，上面有明晃晃的公章和签名，意味着今年的陨石祭依旧由自己总负责，其他部门负责提供支援。

“办了两年有经验了，不如把去年的流程优化改良一遍。”

“可以。”

奥托莉得到了拉塞尔的许可，至少现场的每只兽都听到了，等散场之后，她没有马上离开会议室，而是在幽暗的室内眯起发亮的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她起身，轻轻推开旁边的窗户，阴天的阳光既不暖和也不刺眼，从高空中灌进来的凉风把手中的策划纸张吹得哗哗作响。奥托莉默默低头俯视着下方流量颇多的黑市长街，像是最后一次从高处俯瞰这令人生厌的暗沼，现在眼里映出的景色，在未来会又变成什么样呢？她脸上的表情过分平静，谁都不知道她在谋划什么。

刷——！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撩起了奥托莉灰色的齐肩短发，也把她手中的策划书吹落了几张，在室内翩翩起舞着，最后缓缓飘落在地上。谁能想到，此刻躺在地上静候被奥托莉捡起的策划书，将会在不久之后的市政府桌子上，和一份与其密切相关的事故报告书摆放在一起？

——

【山顶食肆步行街重大火灾事故】

事故日期：20xx年x月x日

事故后果：xxxx兽死亡（其中xxx兽未有身份登记），xxxx兽受伤，火情面积0.43平方公里，直接经济损失——元。

事故原因：食品储存仓的面粉袋发生了破碎泄露，空气中粉尘浓度到达9.7克/平方米，遇到仓库安保人员不明原因的枪支走火引发爆燃；产生的明火和高温烟气引燃附近的陨石祭庆祝用品木质巨型恐龙模型，倒塌时损毁附近的配电箱，引发电弧爆炸。

配电箱爆炸后，因主断路器里的蟑螂尸体卡住脱扣系统让本该10ms切断的电路持续通电，电路过载时未能及时切断电流，持续过热蔓延至其他分支线路。步行街整个电路系统电压不稳，商铺用电超出负荷，引发多处电线短路，产生明火。

因陨石祭食客激增，多数商铺大量储存食用油和面包糠，炸裂的油桶形成了数米宽的流淌火，储存的冻肉溶解出油脂助长火势，致使火势扩大。商铺厨房里的液化气罐安全阀也遭到融毁，发生多处爆炸，致使火势二次扩大。

火灾蔓延原因分析：一是仓库安保员的数量不足，爆燃发生后全员被困火海未能报警。二是事发突然，电线短路明火密集，初期火势扑救未能成功镇压。三是固定消防系统失效，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消火栓系统管网无水。

兽口伤亡原因分析：①部分店铺的PVC棚顶燃烧释放剧毒二噁英，群兽吸入后昏迷堵塞逃生出口，后方兽口未能及时疏散转移，继而引发大面积踩踏事故，是造成大量兽口伤亡的主要原因。②在步行街下方的地下通道中，有未登记身份的大量未成年兽口居住其中，闸门上锁影响逃生。

——

事发山顶的这场火灾，几乎把黑市面积损毁大半，处处碳化焦尸的地狱绘卷过于惨烈，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电视网络的热门新闻。这份隐藏着步行街黑暗秘密的事故报告书，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国际丑闻，成为政府官员心中拔不掉的一根刺。

不过，这份事故报告书也要在很久之后才被允许刊登在报纸上，对于现在的她们而言，彼此以外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奥托莉，在这里！”在黑市后方不起眼的茂密树林里，等得心焦的昴发出了欣喜的声音，她从灌木后面跳了出来，对着前方的奥托莉蹦跳着用力挥手。虽然现在的奥托莉把兽毛剪短了，顶着一头陌生的齐耳短发，但那背对着熊熊大火刁然一身的瘦高黑影，只是看一眼便让昴控制不住地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太好了，你也跑出来了！我还以为……”

“菜月小姐能平安来到碰头的地点才是最难得的。”

“嘿嘿，毕竟有奥托莉给我的下水道线路图，我肯定不会迷路。”

昴的身上残留着许多面粉，三角鼻子被染白，漂亮的黑色短毛也被弄得白花花的，身上还有子弹擦身而过的硝烟味和下水道的混合味道，简直是一只惨兮兮的猫咪。但奥托莉似乎闻不到异味，依旧张开双臂紧紧回拥她，反复确认怀中的温暖身体和跳动心脏，紧绷了一整天的脸部肌肉才有所放松。

奥托莉她知道的，就算把仓库的安保人员调离了大半作为步行街的治安支援，但留下来的精锐依旧非常难缠。昴独自潜入仓库里捣毁监控录像并破坏面粉袋，再把所有精锐集中在一起诱使对她开枪引燃爆炸，还要瞬间躲进下水道井盖下逃命的这项计划到底有多危险。然而昴居然几乎毫发无损地办到了这件事，她真的没有使用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不过奥托莉对那个能力不感兴趣，她轻轻摸了摸昴几乎剃成寸头的超短发，昴从这份爱抚中察觉到了她的遗憾，把脸贴过去蹭了蹭奥托莉笑着说道：“没事的，我们之后一起把头发留长吧！这也是为了在现场留存我们的DNA，这样才能让大家相信我们一起葬身火海啊。”

……嗯，至于准备了体型差不多的尸体这件事就不必让她知道了。

奥托莉半闭双眼心想，其实她觉得超短发的猫咪摸起来的手感也挺好的。

轰隆！奥托莉背后的高墙内侧又传来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瞬间窜上高空的火舌几乎要舔到夜幕下的浮云，强烈扩散的热流哪怕站在距离这么远的树林里也能感觉得到！昴的尾巴被吓得瞬间炸毛，她从奥托莉的肩膀上抬头看着滚滚浓烟，瞳仁因为不安而收缩成针尖大小，喃喃自语着：“简直就是干烧啊，没有水救火吗？”

“是你先提出把黑市一把火烧光的计划，现在怎么还担心他们有没有水救火。”奥托莉眼神犀利地瞄了她一眼，看到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幽幽补充道：“好吧，确实是干烧。水管半个小时前就停水了，我让凯地把水管炸了，让消防设施失效就行。”

“凯地？以前让你当担保人还让你破产的那个……？”

“嗯，拉塞尔的左右手位置还是挺好用的，把他揪出来后做了点思想工作：如果不想被我把你和魔女邪教勾结的事情告诉给重要的兽知道，就把水管破坏吧……然后他就把炸弹装在自动驾驶的车子里撞向水管主管线了。”

“哇，没想到奥托莉偷偷替我完善了不少计划里的漏洞呢……”

昴眼睛发光地点点头，火烧黑市的这项计划筹备了三年，如果没有奥托莉提供头脑支援，自己的计划才不会这么顺利。然后她抬起眉毛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紧张地抓着奥托莉的衣服说道：“没有水的话……火势会蔓延很快的！地牢里的食用动物们逃出来了吗？”

奥托莉不说话。长达几秒的沉默让昴心急如焚，她抓着奥托莉的手轻轻摇晃，猫耳垂下，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负罪感，“黑市里的很多兽都该死，我还是有我们在动用私刑的自觉……如果能提前放出无辜的食用动物让他们逃出去，用救赎抵命债的话，我的内心会好受点！”

逆光中，奥托莉纯黑的眼睛和脸庞只能看到颜色分明的眼白，她目光沉沉地看着昴脸上的不安和自责，抬起手轻轻揉平了她眉间的沟壑，唇角绽出极浅的微笑，“嗯，我让虫子把监狱里的门锁全部都撬开了。”

“——太好了！你早点说啊，吓我一跳！”昴终于长舒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因为奥托莉说的话都是可信的！然后她牵起奥托莉的手，拉着她小步奔跑起来，“我们也快点离开这里吧！都准备好了哦！”

奥托莉没有回头再看那通天的火光，她紧紧跟在昴的身后，她们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连地狱之火都照耀不到的浓墨漆黑中。

摩托轰鸣，后方是熊熊燃烧的火情和划破夜幕连绵不绝的惨叫声，隐约还能闻到烤肉的香气，无数消防车和救护车呼啸着从大道上飞向焦热地狱。只有一鬣一猫背对着灼烫的高温，迎面吹着凉风，戴着头盔骑着摩托车在森林小道上疾驰远去。

等把救护车和消防车甩在脑后，奥托莉扭转车把驾驶摩托车重新回到了宽敞的车道上，随着一路缓坡往山下开去，可以看到前方的幽蓝城市正闪烁着斑斓的霓虹灯，还有数不尽的万家灯火。奥托莉透过头盔玻璃无声注视着，她第一次觉得从山丘上俯视人间烟火是多么美丽的景色，自己被山上的黑市困得太久，哪怕拉塞尔允许自己外出，自己也从未主动出来走动过。唯一可惜的是，黑市的大火太强烈了，漆黑的浓烟在头顶上遮天蔽月，让本就暗淡的星星更看不见了。

“看不到星星很可惜对吧？明明今天是顺利逃出来的大日子，明明现在是夏季，还是大晴天！”背后抓着自己的衣服的昴突然说道，她摇晃着尾巴不知在想什么鬼点子，嘿嘿笑着开始倒计时，接着打了个响指，凑在奥托莉的头盔旁边得意地宣布：“点灯仪式，开始！”

话音刚落，昏暗车道周围的路灯便一盏盏亮起，就像是落在凡间的星光闪烁，在地上的永夜亮起了联排的星链。一双纯黑的眼睛被光芒照亮，像是久违地拥有了高光，奥托莉不自觉地握紧了车把，感受着昴从身后柔软地贴过来的温度。虽然自己没有回头看去，但此刻沐浴在路灯暖光下冲着自己笑的她，一定闪闪发光。

在这个罪恶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但不代表星星不会悄然来到自己身边，就连路下笔直的车道也仿佛化作产道，自己将在星星的指引下迎来新生。

“我……最讨厌那份工作了，每天都生不如死……”头盔遮盖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泄露出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沙哑哭腔，奥托莉在出生时、感受到父母的爱意时、目睹弗鲁夫死去时分别哭泣了三次，之后一直未曾流泪。然而在今晚的摩托车上，一直死气沉沉仿佛不再有感情波动、长期以高位者自居的绝对理性奥托莉，竟突然控制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

她和遥远过去的自己一样胆怯地躲在头盔里，在小小的猫咪怀抱中落泪，不自信地对着星星询问：“明明我的一生不应该这样的……我对不起父母，我的双手沾满了血……像我这样的罪兽，就这样获得新生迎接幸福真的没问题吗？真的有资格吗？”

“——当然可以！因为是我在推着你走。”

摩托车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掩盖不了奥托莉的哭声，就好像呱呱坠地时的婴儿哭泣。拥有星星名字的小猫温柔地从后面抱着她，用手臂紧紧圈着她的腰肢，给她的后背施加了毛绒绒的暖意，用自身化作对方可以依赖的归宿的觉悟，抚平了鬣狗背后因为不安而绷紧的毛发，“就算有其他兽在质疑你……哪怕你也在质疑你，你就说，都怪菜月昴在推着你走。”

因为奥托莉是不惜让星星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让她获得幸福的存在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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