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遗憾

“将士们，欢呼吧！帝国的暴君已经被我斩杀，战争从此刻起结束了！”

“噢——！！！”

纵使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尽，但随着金发的独眼青年高举手中的长枪，士兵们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欢呼。活着的胜者欣喜万分，未死的败者垂头丧气，但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放下了手中血迹斑斑的武器，接受了这来之不易的结局。

芙朵拉历1085年，随着法嘉斯神圣王国的大军攻入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的首都，女帝艾黛尔贾特兵败授首，这场自五年前爆发的芙朵拉三国混战终于得以落幕，而法嘉斯则成为了唯一的胜利者。

旷日持久的战争造成了芙朵拉大陆大量的伤亡，而战争的终结也使得法嘉斯国王帝弥托利成为众望所归的唯一天命主，他将成为千年以来继涅墨西斯后又一位一统大陆的君主，将这分久必合的大陆引向全新的时代……

——不过，那些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情。对于这场战争的幸存者们来说，享受当下难得的平静才是他们要考虑的，以后的问题便留给以后的人去思考吧，现在的他们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

当天夜里，阿德剌斯忒亚帝国首都城内。

尽管都城在战争里经受了严重的破坏，血迹和废墟仍旧随处可见，但草草收拾了战场的士兵们在获得国王的许可后，便迫不及待地在傍晚开始了庆典。与此同时，参与这场战役的将领和贵族们也在装饰精美的宽大帐篷和打扫完毕的帝国皇宫里，开始了庆功的筵席。

“……真的感觉好似做梦一样啊，老师。”在皇宫的阳台前，金发的年轻国王帝弥托利手握酒杯，望着天边的明月感叹道。“想起来，我再度和您相见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嗯，那时的你，不像现在有这么多伤。”被帝弥托利称作“老师”的绿发丽人点了点头。

“但那时的我亦不像今日这般……精神振奋，意气风发。”说到这，帝弥托利的嘴角微微上扬。“这都多亏了你，老师。若不是你一如往日地耐心指导，我必不能有今日之成就。”

这位样貌非凡的女子，正是为帝弥托利出谋划策，指挥一度亡国丧师的法嘉斯军一步步反败为胜并最终扭转了战争的颓势的传奇佣兵贝蕾丝。她曾是加尔库·玛古修道院的特聘教师，她也是在那里结识了以帝弥托利为首的王国年轻贵族们组成的“青狮学级”，并在五年后的大战中再度成为他们的指导者，带领学生们度过了难关。

“你也太抬举我了……”贝蕾丝有些局促地理了理头发，然后低下了头。“我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毕竟……和昔日的学生们开战也好，带着他们奔赴真正的战场也罢，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决定，也做错了很多事，甚至还……”

“不，不要那么说，老师。”帝弥托利猛得摆了摆手，另一手握住的酒杯里的液体也随着身体的晃动，洒出来几滴佳酿，落在了石制地板上。“战争就是这样，这便是沉重的现实……你毕竟不是全能的神，我，还有大家，谁也不能苛求你每次都能保证每个人平安归来。但是，我想跟随你走过来的大家，还有那些不惜舍弃自己昔日信奉的事物而投奔在我们麾下的同学……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觉悟，我是说，投身于战场，随时牺牲自己的觉悟。”

“……我只是不希望父亲的事重演。”贝蕾丝的头依旧低垂，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些或久远或临近的意难平之事：是啊，她本可以做更多，有些事本可以避免，但是……

“我明白……”帝弥托利闭上眼，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我也曾希望【达斯卡悲剧】从未发生，但那不可能，我也不能忘记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随后，他放下酒杯，握住了贝蕾丝的手。“但也是老师你告诉了我，我们不能为过去的悲伤记忆所束缚，不是吗？”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贝蕾丝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抱歉，让你看到了我不成熟的一面，可能是因为战争结束了的缘故吧……我感觉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思想也变得幼稚起来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幼稚，老师。”帝弥托利笑着说道，“不过，我希望这些话，你也能说给大家听，让他们也早点走出痛苦……大家包容了任性的我那么久，我……不，应该说，我们两个，也该回馈大家一些什么才是，你说对吧？”

“那，你希望我现在去见见大家？”贝蕾丝问道。

“嗯，大家都在楼下的大帐篷那里，有的人可能在火堆那边，你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吧。”说罢，帝弥托利抖了抖披肩，拿起了空酒杯。“应酬的酒会是很累的，就交给我来吧，你去和大家聊聊也是没问题的。”

“好，那我先告辞了。”绿发丽人点了点头，随后便告别了帝弥托利，走向了楼下。

皇宫之下的景色和金碧辉煌的内室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贝蕾丝看到，在一处处篝火堆旁，士兵们围绕着篝火，手持烤肉与美酒，忘情地跳着异族的狂野舞蹈，唱着家乡的歌谣，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受伤的士兵也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加入到了欢庆，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欢喜之中……当然，说是几乎，是因为当贝蕾丝走过一些没有灯火的小巷时，能听见街巷深处和一些人家里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她知道，有些人今日便在战争里失去了至亲或至爱，那份痛苦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所能轻易冲淡的。对他们来说，这份痛苦也许会缓解，但也会陪伴他们许久，甚至直到生命的终结……

“哟，老师。”突然，一个熟悉的冷峻声音吸引了贝蕾丝的注意，她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朝她走来的是班上的冷面剑客·菲利克斯。“没有陪着山猪在酒会上豪饮吗？”

“呃，那里的氛围……”

“呆不惯？”还没等贝蕾丝说完，菲利克斯便打断了她的话。

“……嗯。”

“是吗，那和我一样，我也不喜欢参与这种无聊的应酬。”菲利克斯一边说着，一边望向了传来哭泣声的小巷。“战争能结束固然是好事，但是……没能看到这一天的人太多了，有的是和我们素昧平生的，而有的，就是我们熟悉的。”

“是啊……”贝蕾丝脸上的神色有些黯然，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很清楚，只靠自己的指挥才能是不足以让大家从凶险的战场上全身而退的，女神苏谛斯赐予她的神秘力量“天刻之脉动”才是化险为夷的关键。正是多亏了“天刻之脉动”所拥有的逆转时光的能力，她才得以一次次带领大家渡过难关。但尽管如此，“天刻之脉动”也并非随意使用，她的思维仍不及真正的至高存在那般全知全视，自然也就谈不上全能，因耗尽了力量而无法改变的牺牲，还有那些在她察觉时便已为时过晚的悲剧，都是她所力不能及的。

“嘛……”面目冷峻的菲利克斯此刻显得有些局促，他挠了挠头，“抱歉，我和老师你说这些，并不是想搅扰你的心情，但是……”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瞥向了远处的火光，那是青狮学级和其他被老师在战场上招揽的学生们所在的帐篷，他们的宴席也摆在那里。“你去劝一下希尔凡吧，那家伙……自打那天之后，脸色就没好过，我实在……看不下去。”

“嗯，我会的。”贝蕾丝点了点头。

“像他那样需要宽慰的人，我们之中还有很多，但不要勉强自己，老师。”说到这里，菲利克斯便摆了摆手，离开了贝蕾丝，而贝蕾丝则一个人走向了青狮学级的驻地。

“大家——老师来看我们了！”

在帐篷外围，最先发现老师的，是青狮班的弓箭手亚修。随着他兴奋的喊声，学生们都放下了手头的饮料食物，围到了贝蕾丝身旁，与她热情的拥抱、寒暄，以及端起酒杯，请她共饮，就像当年在大修道院里过节一样，庆祝和平的到来。

在好不容易和在座的学生应酬过一轮后，贝蕾丝向他们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下不在座的人的下落后，便离开了帐篷。在营地的不远处，她要找的那位红发青年正背对着她坐在河岸边，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哪怕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他也没有立刻回过头来。

“嗨呀，我都说了，我没事的，别劝我再喝……咦，老师？！”当希尔凡回过头来注意到来者的身份时，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变成了惊愕。“你不是应该和帝弥托利在一起吗，你怎么会……？？？”

“我想念我可爱的学生多于那些不认识的贵族，不是理所当然吗？”贝蕾丝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着，同时耸了耸肩。“就像菲利克斯说的那样，我呆不惯那种地方。”

“啊……”听到旧友的名字，希尔凡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他让你来的吗，老师？”

“不，我自己想来的，只是在路上遇到了他而已。”

“我想也是呢……”希尔凡说完，便又扭过头去了，而贝蕾丝则坐在了他身旁。

“那个，关于英谷莉特……”

“不，老师，别这么说，”希尔凡连忙打断了老师的话。“我确实想的是她，但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真的……只是，我自己想不开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攥起了手。“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儿？我们几个人之中，英谷莉特曾是最让我放心的那个，她那么努力，那么优秀，还很勇敢，她经常冲锋在最前线，为我们带来胜利……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她会……？”

“……很抱歉，战场上的事，我很难找出什么委婉的辞藻来安慰你，希尔凡。”贝蕾丝有些为难地说道。“但是战争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没有必胜的法则，也没有全身而退的诀窍。有时候，有的人的失败和死亡，并非是他能力不足，头脑不清醒，而只是……缺少了一点运气，仅此而已。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接受，但这样的事，不光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对手不也是吗？只是……我们不一定愿意承受这样的事实就是了。”

“哈……你还真不会安慰人啊，老师。”希尔凡苦笑着看向了身边的绿发美人。

“抱歉，因为你提出的问题太尖锐了，但我又不能坐视不管……”

“不，没关系的，老师，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想怪罪你的意思。”希尔凡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苦笑，似乎想在老师面前强装乐观，但内心的苦闷依旧挥散不去。“和你说完之后，我心里感觉轻松了点，不过还是需要点时间，让我缓缓吧，我肯定能像帝弥托利那家伙一样走出来的。”

“嗯……那，你待会儿要来看看英谷莉特吗？”贝蕾丝问道。

“不，今天就不了……”希尔凡摇了摇头。“我也该和她告别了……我们都是啊。如果老师你要去看的话，就替我向她转达一下歉意吧。”

“嗯……我会的。”

说完，贝蕾丝便站起身来，离开了河岸边，只剩下希尔凡一个人坐在河边，任凭清冷的月光挥洒在他落寞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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