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夏末傍晚，空氣裡還帶著白日殘留的熱氣，卻又夾雜著些微涼意。雨月剛從排練室出來，想到結束練習後要趕赴一個晚宴就意興闌珊。他翻著衣櫃，一件件看過又丟回去。

如果不把社交工作的一部分，他根本連出門的動力都沒有。要不是經紀人千叮萬嚀，說今晚會有幾位重要的贊助商出席，他才懶得理。

「隨便穿應該就……」話還沒說完，雨月就想像了經紀人那張碎念臉，嘆了口氣，索性錄了個衣櫃的影片傳過去丟給造型師，然後倒回床上等指令。

沒一會造型師就來幫雨月打點好一切，還弄了妝髮再把人趕出門，並留下經紀人的話：「今晚贊助商很多，不要以為只有自己去就太放飛，這是公司命令！」

「嗯。」雨月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像是不太在意。其實他只想低調地出場，然後早點回家。

宴會廳燈光奢華，人聲鼎沸，雨月才踏進場就自動切換成營業模式，露出那副看起來很得體的笑。但只要一找到角落，他還是忍不住往陰影裡縮，端著一杯酒，看著人群，盤算著該撐多久可以閃人。

練習到忘記午餐的雨月，正覺得有點餓，想找些東西墊胃的時候，一位看起來和藹的金髮紳士朝他走來。

「好像見過幾次？」談話中，雨月試圖回想眼前這位男士是哪裡見過。

對方的長相說不上特別，但那種熟悉感卻揮之不去，像是在某個場合短暫交集過、說過話、擦肩而過……雖然記不起確切時間地點，卻越看越覺得眼熟。

「我兒子也在日本拉小提琴，說不定你們遇過喔！」對方笑著補了一句。

「說不定真的見過也說不定。」雨月順著應聲，語氣輕鬆，卻莫名感到一絲緊繃，某個記憶的輪廓似乎正漸漸浮現。

「他難得來歐洲看我，馬上就過來了。」

「這樣您一定很開心吧。」雨月客氣地說，嘴角帶笑，眼神卻有些飄忽。

「對呀！就是他啦！」

「......」

那個身影一出現在眼前，雨月幾乎是瞬間明白了那份熟悉感從何而來。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

眼前那個人，熟悉到讓他無法移開視線。原來不是父親像，是兒子本身。那張臉，那雙眼睛，那聲音……。

「好久不見了。」秋彥先了開口，他看起來比記憶裡成熟許多，眼神卻沒變，還是那樣。

「原來你們認識呀！」

「嗯，是……同學。」秋彥這麼回答。

「那你們應該有很多話可以聊吧！這樣我先去其他地方打個招呼。」對方笑著離開，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好久不見。」努力不讓自己露出一絲違和感的同時雨月只想的到這樣的回應。

幾年了？不聯絡、不見面、不回訊。就那樣各自遠離，一步一步讓對方成為過去。偶爾透過真冬聽到秋彥的消息，也總告訴自己沒事了。過去的事，早就該笑一笑翻篇。

可真的再聽見那個聲音、再看到那張臉，所有曾經壓抑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

雨月像是瞬間弓起背的貓，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彷彿只要稍微放鬆，就會失控。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秋彥語氣很輕鬆，真的就像是在路上遇到老同學一樣。

「我也沒想到。」雨月牽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心底卻想著：早知道你會來，我就不該出席。

「自己一個人來？沒聽真冬說過。」

「私人行程，只有我，大家都還在日本。」秋彥一邊說，雨月的視線不小心落在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雨月本想開口問怎麼沒見到另一半，可話到喉嚨卻卡住了。

問這做什麼？是想故作大方？還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憐？

察覺到這樣的想法浮現，雨月自己都皺起了眉。

「你呢？」

「工作。順便看看有沒有好男人。」話一出口，雨月就後悔了。

「......」

雨月率先撇開眼神，語速加快：「不說了，我得繼續去打招呼。」

他沒膽再看秋彥的反應，快步轉身朝宴會廳內部走去，彷彿逃難一般。比起待在秋彥身邊，和不熟的贊助商寒暄都顯得輕鬆。明明是自己選擇不見，明明應該無所謂，可一看到那枚戒指，心還是亂了。

太亂了，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喝多了。

等意識到自己快撐不住，雨月匆匆離開會場，走了一段路，才找了個人行道邊的花台坐下，還特地挑了個暗一點的角落，免得被人發現。

這時，剛準備搭車回旅館的秋彥，在車窗外一眼就認出了路邊那道身影，立刻讓司機停車。

「喂，你還好吧！」他推了推縮在牆邊的身影，果然是雨月。

「沒事……」雨月抬頭看了他一眼，想強撐著站起來。

「你住哪？我送你。」

「不用。」

「別鬧了，這裡是歐洲，不是你家巷口。」

雨月也知道自己現在這樣不行。但身體的不堪和心裡的狼狽，都讓他不想被這個人看到。他寧可倒在路邊，也不想承認自己的脆弱。

然而還是倒了下去......是秋彥接住了他。

那是一間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商務旅館。房間狹窄得像是被壓縮過的紙盒，床邊的空間勉強只能容納一個人側身通過，只有一張略大於標準單人尺寸的床擠在牆角。連掛外套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將外套搭在椅背上，行李塞進床底。

秋彥把醉得東倒西歪的雨月扛進房時，一邊覺得荒唐，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把人丟上床後，他站在原地看了眼那張幾乎無法再擠下第二個人的床，再看了看地板。

總不能把雨月丟地上吧？

可要是睡在一起……雨月會怎麼想？他會不會又用那種半笑不笑的語氣，說什麼「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嗎？」

秋彥揉著額角嘆了口氣，還是先轉身進浴室，把滿身的煙味和夜晚的雜亂沖乾淨。等他再出來時，雨月還縮在那張小床上，一動也不動，睡得安穩。

秋彥拿了熱水和毛巾，小心地擦拭他沾著酒氣的臉與手。

擦到一半時，雨月忽然睜眼。

「你……」

秋彥一愣，剛想開口說些什麼，比如叫他去洗澡，或者問他要不要送他回去，卻沒料到雨月忽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上來。

「好想見你……秋……」

雨月的聲音像夜裡的風，帶著餘醉與柔軟的眷戀。那個吻並不激烈，卻過於熟悉，讓人毫無防備。

秋彥頓住了，腦中一瞬間空白。他想推開，但遲了一拍，而雨月的唇已經緊貼上來，溫熱、柔軟、輕顫著。他終究還是推開了。

「你醉了。」秋彥低聲說，眼神閃躲得像做錯事的人。

雨月楞了一下，隨即苦笑著別過臉，彷彿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可笑，想掩飾些什麼。低下頭時，長長的瀏海擋住了他的表情，但秋彥卻清楚看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雨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想離開床邊，卻因酒意踉蹌了一下，差點栽下去。

「小心！」秋彥立刻拉住了他。

這才發現雨月紅著眼，眼角泛著淚光，嘴唇被咬得泛白，像是用了全力才沒讓眼淚落下來。那樣的模樣太脆弱，太寂寞，讓秋彥的心狠狠地抽痛。以至於在他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時，就一把將雨月摟進懷裡。

在秋彥的肩上感覺到溫熱淚水滴落的同時，雨月卻笑了：「……果然是夢吧……居然能被秋安慰……」

確實......從以前秋彥就不太能明白雨月的悲傷，就算知道雨月痛苦著，除了身體的交纏也不知道能怎麼安慰。

這次，在彼此的凝視中，他們還是接吻了。

輕柔的吻裡有鹹鹹的味道，卻隱隱約約的覺得雨月好像笑了。

雨月將手搭上了秋彥的肩，正當他想跨坐到秋彥腿上時，膝蓋才稍微抬了一下，秋彥就察覺到他的意圖，而一把將人穩穩抱進懷裡，像是怕他會滑下去一樣。

懷裡的體溫那麼真實，卻比記憶中還輕得多。好輕...也太輕了......，讓秋彥忍不住想問：這些年來，雨月到底是怎麼一個人過日子的？是不是像過去一樣沒有好好吃飯？也沒有好好睡呢？」這令秋彥下意識的將他抱得更緊。

唇齒交纏間，雨月手伸向自己的襯衫，似乎想要解開扣子，但顯然是醉了指尖沒什麼力氣，一顆扣子都解不好。秋彥乾脆俯身親吻他鎖骨的同時，替他解開每一顆扣子，一顆又一顆，動作溫柔卻克制，最後連內褲也褪去，把人徹底擁進懷裡。

"這樣做好嗎？”秋彥的心裡不是沒有猶豫，只是雨月那泛淚眼神太孤獨，狠狠地揪緊了他的心。

秋彥扣緊了雨月的腰，輕輕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後沿著頸側吻了下去。雨月主動側過臉，露出纖細白皙的頸項，任他一路親吻到胸口，然後停留在胸前的殷紅上舔弄。同時手沿著雨月赤裸的背脊慢慢下滑，指腹撫過每一寸肌膚，從腰線延伸到臀部，手掌貼著柔軟的臀部輕輕揉捏，一邊輕輕將手指探入那處敏感的縫隙，一點一點的深入......每次的進出都可以感受到那緊密而細微的收縮。

雨月緩緩撐起身，俯視著秋彥，睫毛在昏暗燈光下輕顫。而秋彥像是明白了什麼，抽出了手指，用他硬的發燙的硬挺，在雨月的臀間蹭了幾下，抵住了的穴口，狠狠頂了進去。

雨月悶哼一聲，身體不自覺地向下坐得更深了。「……秋……」本想忍住呻吟而將臉埋進秋彥的頸窩，卻還是含糊的溢出......。

貼在耳邊的喘息輕得像風，卻讓秋彥的理智線一瞬間崩斷。他緊緊摟住雨月，狠狠的頂弄。

雨月的指尖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整個人被抱在懷裡搖晃，每一下都讓他控制不住地低吟。他扭著腰，唇齒間忍不住吐出：「好舒服……秋……」

秋彥也幾乎是失控了，他享受著每一下律動時，雨月被撞得細聲的喘息，喉嚨裡溢出濕潤的、含糊不清的低喃，像是羞怯地吐露著：「……喜歡你……好想你……」

「…嗚……不行了……好舒服……」雨月無意識地夾緊腿，小穴也劇烈地收縮著。

高潮的那一刻，雨月整個人幾乎是抽搐著癱軟下來，趴在秋彥肩上，喘息中還留著一絲難以壓抑的顫音。

可是還沒來得及回神，秋彥已經將人壓到了身下，就著插入的狀態再次深深挺入。他扶著雨月的腿，讓他勾在自己腰側。

「秋......」望著俯視自己的秋彥，雨月投以一抹寂寞的微笑。然後緊緊環住秋彥的肩，主動地迎合著他的節奏，指尖在秋彥的背上收緊。

秋彥再次吻住那已被吻紅的唇，每一下深入都讓雨月發出彷彿哀求的喘息，每一次撞擊雨月的身體都顫抖著回應。僅此一夜也好，沉溺於這個懷抱......即便是夢，也想要填滿這些寂寞。

什麼理智、什麼遲疑，都不剩了。

一夜激情以後。

看著懷裡緊緊抱著自己的雨月，秋彥有種難以形容的複雜心情。那份曾經塵封的感情，似乎翻湧了起來。

他輕撫著雨月的頭髮，目光定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臉上。

雨月在秋彥懷裡醒來的那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意識到昨晚的事不是夢，整個人不知所措。那一切不該發生、但已無法否認。

雨月想悄悄地收回抱著秋彥的手臂，動作很輕，像是在逃避什麼，但手才剛一動，就被秋彥重新拉了回來。

雨月低聲罵了句，接著擠出他熟悉的那副輕佻笑臉：「怎麼？還想找我當炮友？難不成我的身體真的讓你這麼爽？」

語氣像是嘲諷，卻也像某種挑釁。

秋彥瞬間沉下了臉。他盯著雨月，眼裡的怒火幾乎要把人燒穿：「你為什麼總要在我面前變成這副樣子？」

「說到底，不就是砲友嗎？」雨月將臉別向一邊。

秋彥猛地伸手掐住他的下巴，逼他面對自己：「夠了，雨月。」

兩人目光交鋒，誰也不退讓。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熟悉與撕扯感，像一根魚刺，卡在兩人之間，不上不下，說不出口也吐不出來。

最終雨月還是甩開了秋彥的手：「我怎樣重要嗎？」

說完，他起身拿起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個模糊又敷衍的背影。

秋彥沒追，只是盯著雨月消失的門，感覺心裡有什麼，還沒講出口就已經碎了。

雨月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了。

等意識回神時，他已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抱著膝，把自己縮成一團。 額頭抵著膝蓋，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身上還殘留著秋彥的味道。 微涼的空氣裡，仍有淡淡的汗水與體溫的氣息，纏繞著，甩不掉。

腿間的脹痛與濕潤感也在無聲提醒......提醒他昨晚做了什麼。

太多太多，藏了這麼久的感情，一夜之間傾洩得一乾二淨。 就像是再也藏不住了。

雨月抱緊自己，指節因為太用力而泛白。 心口隱隱作痛，一陣一陣地攪得他喘不過氣。

……幸好。 以後也不會再見了吧。

這十幾年來，都是如此，只要繼續裝作毫不在意、繼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就能像從前那樣，默默地，從彼此的世界裡消失。

雨月閉上眼，努力把那些畫面從腦海中趕走。

只是耳邊，彷彿還留著秋彥溫柔得要命的低喃聲。

******

越想躲的越躲不掉.....

因為工作安排的事情都交給經紀人了，所以和哪個單位或是和誰合作，常常沒放在心上……只不過沒想到會因此迎來意外。

「好久不見了。」

直到秋彥伸出手來要與他握手之前，雨月都出於過度震驚而無法反應的狀態。像是有人一瞬間抽乾了空氣，讓他整個人卡住，眼前所見太不不真實，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怎麼會是秋彥？

隱隱約約記得前一年的聖誕節附近，經紀人就有說過完年之後，有一個要和日本交響樂團合作的工作，可能要共事個至少半年之類的，但雨月心想：反正他只要管好演奏就行了，一直以來就沒怎麼在聽細節，或是說即便他知道合作的單位，他也不會多去了解這單位的組成人員就是。簡單的說......就是演奏之外的事，他沒怎麼在聽。

然而這樣的結果是，這個要合作半年的樂團……目前小提琴的首席正是秋彥。

而雨月，全然沒有心理準備。

當年最大的願望與遺憾，在經過時間洗禮後被塵封在心底的最深處，卻在這毫無預警的一瞬間，整個炸開。這新年大禮也太震撼了。

「……請多多指教了。」腦子重新運轉起來時，雨月也只想得出這樣客套的回應，彷彿秋彥像其他首次見面的合作對象一樣是個陌生人。

「事到如今......只要用對其他夥伴一樣的態度，就行了吧！」雨月暗自打定主意要裝不熟。

合作的第一週，排練比預期中更快步入正軌。雨月依舊像往常一樣：技術完美，姿態優雅，彷彿從未動搖過。

沒有遲到、沒有抱怨，每次到場便能直接進入狀況，演奏時從不出錯，也不會出風頭。

總是恰到好處，指揮要他怎麼拉，他就怎麼拉，禮貌地微笑，冷淡地交談，完美得無懈可擊，看起來兩人好像真的只是職業合作關係。

只是秋彥看不見的是，雨月拉完琴後回到休息室會短暫地閉眼喘氣，原本乾淨整齊的指甲開始裂了口。而這樣的疲倦，在雨月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痕跡......。他只是將一切的不完美，完美地隱藏而已。

每一次排練結束後，雨月幾乎都是拖著一副快散架的身體回家，回到那間沒有好好清理的房間。在隨便扒幾口外送的炸雞，配上即溶咖啡後，又練上三四個小時。

「不能被發現。」雨月這麼對自己說。

不是技術上的失誤...那太小了，即便沒有任何人能聽得出來，連秋彥也沒有注意到。

但雨月自己知道。知道那個十六分音符沒有接好，那個音尾收得太急，那一個拉弓的呼吸根本沒有跟到節奏......他知道那不是他應該有的演奏。

是因為秋彥。

明明都決定要當作陌生人，明明已經演得像樣了，明明排練時也能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但為什麼只要秋彥一靠近，就會忍不住在呼吸上亂了拍子？那不是他該有的樣子，不該是現在的村田雨月。

所以只能練。練到那些破綻不再出現為止。練到連秋彥都能當成背景音為止。

只是身體不是機器。

某天深夜，練到一半，雨月連琴弓還沒放下，就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往旁邊一歪......倒在地上。腦袋一瞬間空白，呼吸也像是被什麼重物壓住一樣，只能無力地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緩慢轉動。

好像有點頭暈？大概是沒吃晚飯的關係吧？但雨月連想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休息一下或許就好了吧，這麼模糊地想著。但沒能爬上床，只是就那樣，漸漸失去了意識。

雨月是被經紀人送去醫院的。

當聽到消息時，秋彥正準備練琴，那時經紀人正不知道和誰通電話帶著責備又焦急的語氣說：「說是雨月在家裡昏倒，被外送員發現報了警。」

秋彥愣住了。

明明前天排練時，雨月還是那副毫無破綻的樣子。明明演奏時連呼吸都控制得漂亮得過頭了。怎麼會突然在家裡昏倒？還被外送員通報？

他沒有多想，拿起外套就衝出門。

等趕到醫院時，護士卻說：「剛剛自行辦理出院了，好像還是沒吃飯沒睡覺的樣子……先生你是家屬嗎？那位先生不太聽勸——」

秋彥沒聽完就跑了出去。

也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問到雨月的住址的，也許是打了好幾通電話纏著經紀人才逼問出來的。但等他趕到那個陌生的大樓、看見雨月站在門口搖搖晃晃地找鑰匙時，秋彥只覺得那一瞬間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人，完全不是舞台上那個優雅從容的雨月。

「你要去哪？」

「……回家啊。」雨月聲音沙啞，甚至沒有抬頭，「你怎麼知道我住這？」

「經紀人說的。我想看看你……結果你真的自己跑出來？你腦子壞了嗎？」

「不然呢？」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鑰匙，動作都顯得遲緩，「醫院很吵，又睡不著。回來還能練琴。」

秋彥深吸了一口氣，沒等他再說什麼，便直接從他手上拿走鑰匙開門。

雨月沒阻止。大概是太累了，也可能只是沒力氣裝模作樣地趕人。

直到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堆積已久的空氣撲面而來。

空瓶、沒吃完的速食外送、被丟在地上的樂譜和衣物、幾乎已經乾掉的泡麵碗，以及……琴盒就這麼打開放在沙發上，旁邊堆滿了還沒丟的紙箱和雜物。

「你……是住在這裡？」秋彥皺起眉頭。

「嗯，有床，有琴，有得吃，就行了啊。」

他說得理所當然，語氣甚至有點不耐煩，就像在應付一個管太多的陌生人。

秋彥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我今天不走了。」

「蛤？」

「你這樣根本是垃圾堆裡活著。還說要回來練琴？你要先練怎麼好好活著吧？」

雨月沒回答，只是癱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像是在逃避現實。秋彥走進廚房，發現連水杯都沒洗，洗手台堆滿了沒清乾淨的碗盤，裡面甚至還有長出毛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轉身回來拿了垃圾袋，挽起袖子：「我幫你收。」

「你是我媽媽嗎？」雨月睜開眼，語氣是熟悉的嘲諷。

「不是。但你這副德性，沒人幫你你大概就要死在這裡了。」

雨月沒說話了，只是轉頭面對沙發背，冷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秋彥清了整整三大袋垃圾才終於騰出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然後又花了一個下午把冰箱裡的過期食材全都丟掉，再去便利商店買了能下肚的東西，煮了一鍋粥。

煮好那一刻，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到底在幹嘛啊我？不是早該放下了嗎？不是早就決定，就算再見面也該當陌生人了嗎？

但看著沙發上裹著毯子、睡得東倒西歪的那個人，他還是把粥端了過去。

「雨月，起來，吃點東西。」

那人動也不動。

秋彥嘆了口氣，放下粥，低頭在他耳邊說：「再不起來我就把這碗粥倒在你臉上。」

「……有病啊你。」雨月聲音沙啞又含糊，但眼睛慢慢睜開了。

他勉強坐起身，看了一眼那碗粥：「你煮的？」

「不然呢？」

雨月皺眉看了他一眼，沒接話，只是默默接過碗，喝了一口。然後又喝了一口。

「……還行。」

秋彥翻了個白眼：「還行就多喝幾口，不然你那副德行演奏計畫會全泡湯。」

「嘖，你現在是我媽媽還是我經紀人？」

「我是你命比較長的那一個。」

「吵死了。」雨月低聲罵了一句，卻沒有停下動作，三兩口把粥喝完。

秋彥接過碗，看他一臉沒精神地靠回沙發背，忍不住又問：「你最近是怎麼回事？白天排練晚上練琴，身體又不是鐵打的。」

「……習慣了。」

「你這種習慣遲早會讓你猝死。」

雨月閉著眼笑了一下：「那也是不錯的退場方式吧，死在琴邊。」

「……你根本是有病。」

「我一直都有病啊，你才知道？」

秋彥被噎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回嘴，只是起身去收碗盤，順手擦了桌面，連地上的樂譜也一張張分類好放進檔案夾裡。

「……你真的打算收我家啊？」

「不然呢？看你這樣我哪放心得下？」

雨月沒再說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

秋彥看著他，過了好一會才開口：「我今晚留下來。」

「......隨便你。」

隔天早上，雨月醒得比平常還晚。

一睜眼就是刺眼的陽光穿透落地窗簾，客廳裡卻出奇地安靜。他茫然地坐起來，發現蓋在身上的不再是自己那條薄毯，而是一件還帶著洗衣粉味道的外套。

他皺了眉，掀開外套走進廚房，結果看到秋彥正背對他煮東西。

「……你還沒走？」

秋彥沒回頭，只說：「你冰箱裡的蛋都過期了，我早上出去買了一些。」

「……你出門為什麼不把我叫起來？」

「你需要睡覺。」

那語氣說得理直氣壯，像他真的有資格決定這件事一樣。

雨月靠著門框站了一會，然後乾脆放棄思考，轉頭回房間去洗臉。洗完回來時，桌上已經擺好了炒蛋和吐司，還有一杯熱牛奶。

他盯著那杯牛奶看了幾秒。

「……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這不是你家。」

「但你家現在比較需要我。」

秋彥說得平淡，卻讓雨月無法回嘴。

他終於坐下，吃了幾口，又問：「你今天不用工作？」

「晚點才排練。」

「……所以你是打算每天都來幫我煮早餐嗎？」

「不然你打算繼續靠外送？」

「……」雨月皺眉，「不需要你這樣照顧我。」

「你也沒說不要。」

雨月瞪了他一眼。秋彥無辜地回瞪。

兩人就這樣互相盯了幾秒，最後還是雨月先移開視線，悶聲說：「你很煩。」

但那聲音，已經沒有前幾天的刺。

飯後，秋彥洗碗時無意中掃了一眼餐櫃裡的杯子。熟悉的白色陶瓷映進眼底，那是他當年買的那個。

他伸手把杯子拿起來摸了摸，像是想確認什麼。

「你還留著這個？」他沒回頭問。

雨月坐在沙發上，聽見了只稍微抬抬眼，語氣平靜：「又沒壞。丟了浪費。」

「但你不是說討厭這個嗎？」

雨月沒有回話，過了幾秒才扭頭。

秋彥輕笑一聲，沒有追問，只是把杯子又放回去，像是確認了什麼一樣。

秋彥開始一點一點清理屋子。

雨月沒有阻止，只是時不時冷冷地丟一句：「你太閒了吧。」

秋彥沒怎麼反駁，總是輕描淡寫地回：「反正你現在也動不了。等你能走了再把我趕出去不遲。」

那些話，沒有情緒，卻有種讓人動搖的溫度。

雨月偶爾也會愣住一瞬，看著那人背影出神，但很快又會撇開視線，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他想，反正也只是這幾天的事。

等他身體恢復了，就可以重新把人趕出去，不用再被這種溫柔給困住。

只是他沒發現，自己心裡這句「只是這幾天」的念頭，一點一點沒了底氣，就如同當年一樣。

*****

某個午後，門鈴聲在安靜的空氣裡響起。秋彥下意識地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走向玄關。

門一打開，兩人都愣住了。

「梶哥……怎麼會在這裡？」真冬驚訝地瞪大眼，目光很快掃過他身後，正靠在沙發上神情疲倦的雨月，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

秋彥也同樣訝異。更驚訝的是真冬不僅知道雨月的住處，甚至說來就來。

對秋彥而言，雨月一直是那種居無定所、又不怎麼跟人打交道的人，就算彼此聯絡，也頂多三言兩語。他原以為他們只是偶爾聊聊的交情，沒想到……。

「我來歐洲拍代言的品牌廣告，剛好抓到一點空檔，就想說能不能見個面……沒想到雨月哥在生病……是不是打擾到了？」

「沒那麼誇張啦，只是少吃了幾餐，經紀人反應太誇張了。」雨月一邊笑著，一邊對真冬露出格外柔和的表情。

那態度對比跟秋彥針鋒相對的樣子，簡直像是兩個人。

「他是倒在垃圾堆旁，被外送員以為孤獨死了而報警的人。」秋彥忍不住冷冷補上一句。

「……現在看起來還好啦。」真冬尷尬地笑著，試圖打圓場。

「現在是看不出來沒錯啦，早幾天你來就能目擊現場了。」秋彥又忍不住碎唸，語氣雖淡，卻藏不住那點莫名的氣。

雨月則無言地翻了個白眼。

等真冬準備離開時，和秋彥間氣氛明顯有些遲疑。

走到門口的兩人都像是心裡有話想說，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真冬：「雨月……」

秋彥：「春樹……」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一愣。

「你先說吧。」秋彥道。

真冬沉了口氣，像是決定先放下心裡的疑問，「春樹哥最近一樣，沒變，一切都好。」

「是嗎？那就好。」秋彥眼中露出一絲放鬆，卻也混著一點難以言喻的情緒。

看到秋彥露出放鬆的表情，真冬顯得有些躊躇。像是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難題。

「我跟雨月沒什麼。只是你也知道，他就不太愛惜自己的身體……這樣下去工作進度也會被拖累，所以才想過來幫幫他。」秋彥主動開口，像是在解釋，也像是在澄清。

「……這裡的事情我不會跟其他人說，也沒什麼特別想法。」真冬對秋彥在雨月家這事雖然驚訝，但很顯然的也不是特別在意，秋彥急著解釋的這些部分。「只是……」

「只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雨月哥一直都沒變。就……不要讓他太勉強了。」

話說完後，真冬微微搖搖頭，像是不想再多說什麼，轉身離去。

「沒變……是什麼意思？」秋彥喃喃低語，邁步走回屋內。

但那句話，還有雨月剛才那在真冬面前自然溫柔的神情，卻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以及記憶中雨月昔日的笑容，他的孩子氣，偶爾流露的體貼與寂寞。

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個畫面。

他們還沒交往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音樂教室練琴。窗外天色暗得像是會下雪，琴聲也顯得冷。

那天雨月走進來，在他旁邊坐下。

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了很久。

後來他問他：「你不會覺得很無聊嗎？」

雨月搖搖頭：「不會。我喜歡你練琴的樣子。」

他說話時眼神很淡，但語氣卻意外地溫柔。

那時候秋彥沒多想，現在想起來，卻莫名地鼻腔一熱。

夜深了。客廳只剩沙發旁那盞小燈，暖黃的光灑在桌上還沒收走的空杯與藥盒旁，靜得幾乎聽得到指針滴答的聲音。

秋彥坐在茶几旁，指尖輕點著杯緣，腦海仍盤旋著傍晚那段對話。

真冬欲言又止的神情歷歷在目，尤其是自己提到春樹的那一瞬。那個時候，他到底想從對方口中聽見什麼？

自己關心春樹，不是假的。卻也不僅是單純的「愛」。

愧疚、歉意、依戀、溫柔……還有一種對理想關係的依賴感，讓他不願放手。可是在真冬那句「我不會說出去」之後，他為什麼會鬆一口氣？

秋彥低下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銀色戒圈。這個本來用來保護一段關係的象徵，此刻卻像無聲的控訴。

或許春樹早他自己察覺前就先發現了吧？他那未竟的遺憾，與……那個始終不曾遺忘的人。

一開始，只是想讓雨月恢復正常生活而已。可是，為什麼會一邊這麼做、一邊害怕春樹會知道？

春樹曾真誠地伸出手，而自己卻不知不覺，又讓愛他的人因為愛他而默默離去。春樹是那樣體貼又溫柔的人......。可是......他能再放下雨月嗎？

秋彥閉上眼，慢慢地，將戒指摘下。

銀色的光芒在掌心裡顫動，他沒有馬上放下它，只是靜靜看著。

隔天一早雨月醒來時，屋裡一片靜，只有鍋子微滾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秋彥背對著他，正在擦拭餐桌，左手隨意地垂在身側。

雨月下意識掃了一眼。

沒有戒指了。

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移開目光。

「……我害的嗎？」 雨月內心震了一下。但他沒有勇氣去查證秋彥拿下戒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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