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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日信笺•致心间的五百二十秒永恒,1

小说:他们的故事集 2025-09-07 22:27 5hhhhh 5490 ℃

五月的风裹着槐花香漫过青石巷,大家发现,平时空着的老银杏树下,支起了一顶鹅黄色帐篷,帐篷前立着块木牌,红漆写着“寄往心尖的信——五月廿三限时活动”。

木牌旁蜷着团蓬松的毛,是只红白色的狐狸兽人,耳尖沾着片槐叶,总是在用爪子拨弄着竹筐里的信笺。竹筐里的信笺泛着柔黄,边缘还压着干燥的雏菊。

每个人交谈时,发现那狐狸,在每个人眼里的模样是完全不一样的。唯独头发上那一束鲜红的挑染不变,就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

“要写信吗?”

那双红色的眼睛总是让人晃了神——让人感觉像浸在蜜里的宝石珠。尾巴尖会卷着支传统的羽毛笔,递给所有参加活动的人。

“不管对方在多远的地方,哪怕......已经不在了,我都能帮你送到。”

无论如何都会送达的信件吗?写一下也不是坏事吧。

——第一封信

上个月在学院论坛看到一个校外的活动,说是可以给恋人写信,无论如何都可以送达,我盯着那个帖子发了半宿呆,感觉半天回不过神来。

自从三年前跟着导师去北方游学,我和陈逢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同学贱兮兮地去找那红白狐狸要了点专属的信纸,然后不由分说塞给我——搞得好像我真的很需要一样。

好吧,是有点需要。

甚至连羽毛笔都准备了。

怎么去写呢?笔尖刚触到纸面就顿住了,墨迹在“敬爱的陈少主”上晕开小团,像去年冬天视频通话时他身后突然炸开的烟花。那天他额角还沾着血,却笑着说只是帮兄弟挡了块碎玻璃,背景音里有人喊“老大”,他应了一声就挂断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树梢,笔在“最近过得好吗”上面画了道斜线,这个重大版面失误让我想扯张新纸重新写——但是信纸是专用的,无论如何还是得守规矩。

到底写什么呢?写一下“上次见面我们怎么怎么样”之类的套话吗?上次见面是三个月前他来学院看我,穿着黑风衣站在银杏树下,路过的女同学都红着脸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不是那股“腐性”开始作怪了。我递给他我亲手烤的曲奇,他咬了一口就皱起眉:“太甜了,小屁孩是改不掉放一堆糖的习惯。”

可他走的时候,铁盒里的曲奇只剩两块。

后来我在他朋友圈看到动态,照片里是铁盒放在茶几上,配文“甜得牙疼”。评论区全是“老大居然吃甜食?”“嫂子手艺不错”,我盯着"嫂子”两个字,又气又好笑——但是更多的是好笑,一口气笑了半宿。

好啦好啦,不笑了,干正事吧。

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可真下笔却犹豫了。

「致我最不想念的人:」

「这封信纯属应付活动,请勿当真。」

「虽然北方的春天比南边来得晚,但这里的槐花开得比家里的还要茂盛。昨天我去了城郊的山上,看见一片松林,忽然想到你那件破旧的墨绿色外套——对,就是我说过千百遍你该扔掉的那件。不过,我倒是有点理解你为何钟情于它了,虽然它已经和你的情商一样,漏洞百出,但是比较沉稳——那种沉稳的颜色,确实有几分令人安心。」

我停下笔,翻开随身携带的诗集,那是陈逢去年生日时寄给我的礼物,他说这是在一家古董店中偶然发现的,扉页上题词“给那个总是皱眉的小诗人”。我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继续写道:

「最近在读你送的诗集,里面有一句说“思念是一种病,唯有相见才是解药”,其实很有道理,但有道理不是因为思念你,我读这本书也不是想你。」

「学业上的话,实际上我的论文进度很好,上周教授还特意表扬了我的研究方向,说我之后应该可以投一些不错的期刊。」

感觉写着写着,就写得很公式,开场白以后,分点论述学业上,生活上......特别像初高中写文科大题,不知道怎么答,就老是分个“政治经济文化”。

「对了,图书馆新来了一位口音很重的黑豹兽人管理员,每次我晚归,他都会问我是不是等人来接,我总是回答“我又不是什么需要人接送的小孩子”。多大个人了,居然还被这样理解。可说实话,有几次抬头望见窗外的月光,确实在想,如果我第二天醒来,你能站在校门口等我,那该多好。」

「最好不要带伤,你们能不能少打点架?虽然这东西不归我管。」

窗外的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爸爸以前经常说陈逢五感很好,陈逢也在电话里说过,他总能从风声中分辨出危险的预兆。真科幻呐,但有时候,他的直觉真的很准。

「不过我才不会承认想你,除非你先开口说想我。」

我写完这句又划掉了,觉得太过直白,改成另外一段。

「昨天梦见你开着一艘吱呀作响的破船来接我,梦里我嫌弃地抱怨船太破,你却笑着说“只要能载你回家,破船也值千金”。醒来后我翻看日历,才发现离你生日只有三周了。上次你说想要什么来着?我忘了——其实没忘,我已经亲手织了一条围巾,但请你表现得惊讶些,我不是在期待你的反应,我只是也想有点正向反馈,让我不至于难受。」

我服了,还是很刻意,无所谓了。

写信原来也像初高中写作文一样,开头咬破笔头都想不到如何去写,真正下笔写开了却发现有这么多东西可说。

「上个月去博物馆调研,因为要写报告。我看见一件狼首形状的青铜器,形制古朴,眉眼间隐约有几分像你。我站在展柜前看了许久,直到旁边的学妹问我是不是认识这件展品。我没回答,但脑海里全是你的样子。你这家伙真是入脑,我承认了。」

「坏消息是,这个学期我恐怕无法按时回来了,导师给了我一个参与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时间恰好与你生日撞上。我本该高兴的,毕竟我准备了很久这些能把路铺得更宽的事情,但笔在日程表上画圈时,却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

「说起来,你的伤口愈合得如何了?上次视频时你背着光,我没看清楚。记得涂药,别又像上次一样逞强说小伤而已。以及,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三天两头不回消息,我不是担心你,只是你不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吗?」

夕阳的余晖洒在信纸上,那些字迹在金色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我拿起信纸,不自觉想笑,又马上抿紧,写下最后几行。

「最后,如果你真的很忙,不必特意为我腾出时间。毕竟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少年了,你有你的责任,哪怕是黑帮的事情,我也不会和你灌输我的想法。同样的,我也有我的追求。只是偶尔,当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时,会想知道你是否也在抬头。或许下次见面,我们可以去看那片你曾提过的薰衣草田,听说入夜后的花海,比星空更加壮观。如果你想,我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安排出时间。」

「——永远对你微笑的傻瓜,明琦」

我看着最后那行署名,哼了一声,又划掉,改成「永远比你牛逼的,明琦」。

——第二封信

看到这个活动的时候,我其实有思考是否真的要写。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和那红白色的狐狸取了点信纸。然后我来咖啡厅接人,把相机挂在椅背上时,信纸就从摄影包夹层滑了出来。

焦虑,焦虑的时候手指头就会无意识抠着指节,那里有道旧疤。我攥碎玻璃时,没想着这伤口能留这么久。一起留下的,好像也有吕景行的温度——当时他带着我往医院跑,在出租车上,两人之间却如同隔着万里鸿沟。

我摸出那个奇怪的羽毛笔,寻思了一下这个笔要怎么用,结果又发起呆来。

哈,在咖啡厅等自己的现任之一下班,然后用给自己的前任写信当消遣,真的是有够荒唐的。我笑了笑,看见有个人踮脚看菜单——他戴了发带,让我想起吕景行的运动发带。那时候他总在课间把冰镇矿泉水瓶贴我后颈,然后我一生气,就有理由让他哄我。我们似乎总是钟情于这样的小游戏,不过,现在我的保温杯里永远热乎泡着枸杞,却再没人递过冒冷气的塑料瓶。

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是新认识的老虎发来的表情包。我划开对话框又迅速关掉——没什么兴趣。聊天记录停在昨晚他分享的电影链接,《初恋这件小事》。他因为这个片子问过我的往事,把一些印象分降下去了。

啊,不过吕景行也爱拉着我看这类片子,除了一些老电影,他就喜欢带我看一些尬尬的恋爱电影。

还是写一点吧,毕竟那家伙下班或许还要很久——就只是随便写一点,就可以。咖啡馆的光线昏暗,适合写这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也可能我什么时候一时兴起,就把它寄出去。

「吕景行:你好。」

「几年不见,时间确实磨平了许多事。我想,你不会想收到这封信,但活动要求完成,我便也有所凭依,不然就浪费了信纸。」

笔在纸上滑动,声音细微如虫鸣。我停下,喝了口刚才点的美式咖啡,酸苦在舌根蔓延。工作室最近接了一个大单,为某城市兽人历史博物馆拍摄系列照片——我有时会想,如果他经过那些照片墙,会不会认出我的风格。他总说我的取景角度像在看另一个平行宇宙,现在这成了我的招牌。

「摄影这行做得还算顺利,我什么都能接,每年有两三个展,足够维持生活。除此之外也能接点别的活动,再不济,找点别的短期兼职吧,过得自由点。三个月前拍了场婚礼,新人是两只猫兽人。我冲照片,站在机子前看那些相片慢慢显形,又想起一些不错的回忆,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窗外行人穿梭,各种兽人的尾巴在风中摆动,没有一条是熟悉的。

啊,注意这个干什么。

「我不再服用抗抑郁药了,医生说我的情况有所好转。手臂上的疤痕也淡了,剃毛时几乎看不见。有时会梦到高中那个操场,地面被阳光烤得发烫,你有一次光脚跑步,说这样能感受地球的脉搏。我曾因为这种无谓的浪漫嘲笑过你。」

「现在看来,也是嘲笑,毕竟就是不折不扣的很弱智。」

「去年认识了一位鹿兽人摄影师,他拍的花很美,我们也是谈上了恋爱。但我们维持了三个月就分开了——他说我总是有所保留,像相机里一格未曝光的胶片。之后也有过几段关系,都不长久。我开始明白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我将感情视作暂时止痛的药物,用来填补一个你形状的空洞。」

其实还是美化了一些的——毕竟我哪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正经谈恋爱呢,呵。咖啡变凉了,我搅动杯子,褐色的漩涡中似乎有高二那年的雪天,他把校服外套披在我肩上......

“冷吗?冷的话我们今晚一起钻被窝——”

“把你的脑子放干净点啦,混蛋。”

......

「没有谁能取代谁,这是生命中最简单的道理。几年前我无法接受,现在更多的是平和吧,我不能说我们的温存从来没有过。」

「工作室,我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就是爬山那天拍的,现在看来构图不算好,曝光过度,你的脸拍的不算好看。不过那是我留下的唯一一张你的照片,不是因为无法忘记,只是习惯了它在那个位置。就像有些人会在书架上放一块无用的石头,可能只是因为它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就不会把他搬下来。」

墨水在纸上晕开一点,不是眼泪,只是我习惯性地把笔尖按得太重。

「我们没能走到最后,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我那时候不懂如何与自己相处。你说我看什么都比别人敏感三分,我也将这种敏感视作累赘。我以为分手能消灭这些情绪,结果把自己也一并伤害。」

「不过,现在的生活很规律,早起晨跑的时候能拍日出,深夜能好好修照片。我很厉害呢,哈,还能偶尔给艺术学院做讲座。」

「房间里养了盆绿植,比起学生时代的我,这算是个进步。毕竟我不会养什么东西,但这个活了两年,我想这说明我的生活方式趋于正常——正常到我好像已经不需要总是去谈很多恋爱,自己也能解决所有事情。」

杯子见底,我脑子一抽,加了点水,没喝几口又放下,兑水咖啡真的很难喝,就像回忆真的不好受。

「吕景行,我不确定你现在做什么,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比从前更幸福,比我们在一起时更幸福。这不是客套,也不是道德绑架,只是一个祝愿。就像麦当劳店员如果心情好,也会亲口和你讲“喜欢您来”,希望你度过美好的一天。」

「分手后我做了许多蠢事,总体来说,就是追求刺激或麻痹自己,用偏执折磨那些靠近我的人。不过现在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们。每天拍照时,我会想象光线如何穿过云层,想象素不相识的观众如何解读我的作品。」

「但我很少想你有没有可能走进展厅,认出我的名字。这种释然不是说我忘了你,只是我已经接受这些记忆作为生命的一部分,不再让它掌控情绪。」

我停笔,看着写了一大半的信纸。窗外下起小雨,兽人们纷纷撑起伞或加快脚步。我突然觉得这封信已经没有继续写下去的必要。有些事情,表达本身就已足够,不需要完整的句点。继续往下写,我也不知道一些东西会不会重新刺痛我。

「多的话我不说了,祝你能过得幸福吧。」

「——云杉」

——第三封信

阿姆斯特丹,这个名字之前对我来说真的很难记,我老是记成别的五个字,或者记不清排列的顺序。

我不知道五月廿日有什么具体的含义,还是杂货店主老太太,用蹩脚的华语说“五月二十号”是恋人的日子。

那个狐狸说,哪怕你已经走了很久了,他也可以把信送到你手里。

笔尖戳在信纸上,洇出个小墨点。我忘记你的“瑜”怎么写了,还得翻开一本字典查。要是你在我旁边多好,你会教我认字。那时候你裹着厚毯子蜷在炉边,指尖点着那本我不记得名字的书念:“想人生相遇如萍,聚散原难自主。”

我那会儿总嫌酸,说这些话拐弯抹角的,不如直接说“我想你”实在。可现在握着笔,喉咙里滚了千百遍的“我想你”,偏生写不出来。

不过你如果还在我身边,我就不用写这个信了。

窗外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我想起来,你说你喜欢看花——海棠以外的花。我偷摸去花市买过很多东西,结果每次想给你养出什么好看的花,都养死了。你笑着骂我“傻”,说“活不了的东西,就别强求”。

现在满街的花都活得分外热闹呀,不像我笨笨的养不活花。但是陈瑜,你连荷兰的风都没吹过。

信纸上慢慢爬满歪歪扭扭的字。我想到什么写什么。

“阿瑜,这儿的天气不像上海,也不像天津卫。”“运河里的船比海河那边的要大好多。”“我昨天看见个红头发的小娃娃,眼睛像你身上的玉。”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信纸哗啦响。信纸带着我乱七八糟的话,差点被吹飞。我眼睛居然模糊了,模模糊糊映出当年茶馆的破灯泡——你坐在我旁边,哽着喉咙去应相声演员的声儿。

不行啊,我得......想好再下笔吧。

纸被翻了个面,我又继续写。

「阿瑜:瑾哥现在在荷兰了。」

「来这儿都好久了,感觉经常都是晴的,不像天津卫那边动不动就黄沙漫天。你说的那种叫郁金香的花,我来这里真见着了,红的黄的紫的,满地都是。墨水都是黑白的,但是除了颜色,跟你画的一模一样。原来花海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说特别好看。」

我用粗糙的右手握着羽毛笔,额角渗出一层细汗。我想先打草稿再写进那狐狸给的信纸里,结果草稿已经废了五张,前几张都因为字迹潦草或是墨水晕开被我揉成团丢到床底下。

「你要是在,肯定笑话我这字写得像狗爬。以前你教我写字,我说没用,没我的拳头有用。我错了,我现在倒是真想多学几个字呀。」

「昨天我坐船出游,坐我对面的是个荷兰老头,长得跟戏园子门口卖冰糖葫芦的那老头似的,但是又不太一样。他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看我脖子上挂的那个你给的玉坠子,就比划着问我。我笨嘴拙舌地跟他比划说是我“心肝”给的——这个简单,我在自己心口戳,脸红一下,他就懂了。他笑,掏出个皱巴巴的旧照片,指给我看那是他老伴儿。我看他表情不对劲,我也不敢猜得很大胆,但感觉或许那老人家已经不在了。阿瑜,你瞧,天底下的想念都差不多。」

笔尖在“想念”两个字上停顿了许久,墨水渗进纸里,留下一团乌黑。

「收留我的是一个小旅馆,刚来的时候还挺麻烦的。不过这里,有个跟你当年差不多大的少年,是只花猫,眼睛很好看。他居然会讲中文,我就托他在花开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帮我买一朵郁金香放在窗台上。他问我为什么,我就指着随身带的那张你的小照片说“为了他”。那家伙笑着说我这样的汉子居然也会这么痴情。我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多好”。」

我咬着羽毛尖,想起陈瑜曾经嫌弃我的毛发刺啦啦的,说我有空一定得每天刷三遍,现在倒养成了习惯。写完这段,我不自觉地抚摸着左胸口的位置,那儿有条疤,应该是哪一场拳留下的——我打了太多拳了,真的记不清了。

「这边的饭菜不合我胃口,总觉得少点味儿。我老想起你身体不好,那时候发作都吃不下东西,我偷偷在厨房跟你家厨子学了清蒸鱼,结果第一次做就把鱼做得烂得出奇,你还硬撑着说好吃。我看不惯,我把那鱼夺回来全部倒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本来以为我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世俗的念想,但是阿瑜,我想你,想得整宿睡不着。昨晚我梦见你站在郁金香花田里朝我招手,我刚走近,你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花和风。醒来后我枕头都湿了,眼睛肿得像被人揍过。我被那些对手踩在脚下,骨头都快碎掉的时候我都不想哭。现在哭得像个小屁孩。」

有滴泪水落在纸上,我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又在袖口蹭了蹭鼻子。

「我们之间相处,说话很少。现在我却想写好多好多字,你结果已经不在了。你走的那个雪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的事。你总笑我没文化,连“爱”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可阿瑜,有些字我不会写,不代表我不懂啊。我们家乡冬天那么冷,我却从来不怕,因为有你在。现在这儿到处都是春天,我却总觉得冷。好冷好冷,比你的体温还要冷。」

眯起眼睛,望向窗外一片明媚的花海,心里却涌起一阵阵苦涩。最后那段日子,陈瑜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和我在偷渡船上辗转。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东西——你家里人已经给了你最好的东西了。

「那时候刚来,船上有个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告诉我,这儿的人信上帝,说人死后会去天堂。我问他天堂在哪儿,他指着天,说天堂就在天上。阿瑜,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但如果你在天上,能看到我吗?能看到这满地的花吗?我有时候想,我该早点带你跑,跑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哪怕只多活一天也好。」

墨水快用完了,字迹变得越来越浅。我不知如何结束这封可能注定无人能收到的信,最后匆匆结尾。

「——话总是很少的孙瑾」

我帮你看到了新的春天了,我想要你也看见。

——第四封信

介么个五月二十啊,时间过得屌快。

刚消遣完,我蹲在茶馆后院的槐树底下,攥着根秃噜毛的羽毛笔,跟信纸大眼瞪小眼。那只红白狐狸讲,介信写了就能送到。我本来不信,但是我不会用介花里胡哨的笔,拿到手上莫名就会写了,我就信了。

掌柜的晌午还拿我打镲:“策儿,您介信再憋不出来,赶明儿荀旦子回来,我可得给他学说你今儿个挠腮帮子的尕啾样儿!”

我冲他呲牙,我牙最尖了。

可心里跟揣了几十只耗子赛的——真是百爪挠心。他回沧州奔丧整八天,我连他铺盖卷儿都不敢收拾,生怕把那股子熟悉的味儿给抖搂没了。

磨墨的手直转筋,墨点子溅到袖口上。能写点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峥嵘倒也没太峥嵘。上礼拜咱俩在南市撂地儿,他说到“天津卫九河下梢”的包袱,结果狼尾巴让板凳腿儿夹了毛,疼得他呲牙咧嘴,还得接着使包袱。我蹲边上给他揉尾巴尖儿,他倒好,扭头趁着没人,就咬我耳朵:“你妈,你缺大德!见天儿给我使绊儿!”

我乐得直打跌:“是老子的锅啊?再讲,您介叫现挂!没瞧见茶座儿上王二爷笑得假牙都掉茶碗里了?”

峥嵘,峥嵘在哪里。

信纸头一行写“旦大尾巴亲启”,是学他上次写信学的。上回他给我捎的信,末尾画了只蔫头耷脑的灰毛狼,耳朵上还系着红头绳儿。画画倒是画得真牛逼,我回信时候在“策小崽”底下描了只呲着牙的狼崽子,正啃他尾巴尖儿呢。这会儿也想照狗画狼,但灵感时有时无,今天看来是没有的,笔头子直打晃,愣把尖尖的狼耳朵画成了圆圆的熊耳朵。

生气!我啐了口吐沫。

想起那狗东西总叨咕我:“您介爪子也就拌麻酱面利索!”可他喝多了撒癔症发酒疯,经常要我给他挠后脊梁,说我的爪子比澡堂王师傅的搓澡巾还趁手。双标得很,但我也赔钱,次次又很乐意。

腹稿打到半截儿,好馋。胡同口好像飘来卖熟梨糕的吆喝声,听得我我后槽牙直泛酸水儿。他临走前好像给我买了二斤,现在还在炕头笸箩里搁着。但他说自己很快回来,我都没吃,都干巴成城墙砖了。上回在西北角吃锅巴菜,他非往我碗里浇三勺辣子,我呛得直蹦高儿,他乐得尾巴直拍板凳:“平地一声雷!”

“雷你个大摆锤,喷你脸上就老实了。”

结果转天的一场相声,我真的打了个喷嚏喷他满脸口水,台下乐得差点掀了屋顶。真不是故意的。

想啊,怎么可能不想。昨儿夜里刮大风,我裹着他的旧衣服当被卧,闻着领口那点儿味儿,脑瓜顶上的狼耳朵直扑棱。往常他嫌我睡觉不老实,说我四爪朝天活像翻了盖儿的王八。如今被窝里空落落的,我倒把他的枕头团成个球儿搂着,后半夜梦见跟他抢最后一块儿糖麻花,醒了一看,哈喇子把枕头顶子洇湿一大片。

不是,不太对啊,咋不是眼泪。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流眼泪吗?

腹稿差不多打完,瞅见窗台儿上的蛐蛐罐儿,里头还养着他逮的“青头大将军”。我戳了戳罐子沿儿:“小伙,您说他见着信,是乐得找不着北,还是气得要咬我后脖颈子?”

蛐蛐儿叫了两声,不知道啥意思,听不懂。上回荀旦让它跟茶馆王掌柜的“红袍元帅”掐架,结果让人家撵得满罐子乱窜。我该快点写了,可别让邻居的瞧见,要不人家又得满世界嚷嚷“小策狼害相思病喽”。

我抹抹狼爪子上的墨汁儿,正式往信纸上落笔。

「旦大尾巴亲启:」

「您老人家安好!我介不赶上有个神秘狐狸做活动,掐着点儿给您写介封信。咱寻思着您那边儿孝期还没过,正经八百的,话就少说两句。」

「才五月,但很奇怪,四九城这几天热得冒烟儿,南市卖冰棍儿的小贩子吆喝声都快把我耳朵磨出茧子来。您之前那一手《报菜名》现在没人对活儿,我昨儿个一人说单口,差点儿把自个儿给绕晕咯。他妈的,掌柜的还拿我打趣,说我拿着扇子的架势,这几次跟拿着锅铲子炒韭菜赛的。」

手指头在纸上点了两下,尕里尕气地继续写。

「您老临走时说的话我记着呢,介几天就算是应酬,也没喝过头。除了上回宝成楼摆寿宴,人家老爷子非逼着喝交杯酒,我一口闷了半斤二锅头,整个茶馆跟转上磨儿一样。我靠,他们非让我说一段,我磕磕绊绊说了仨段子,话音还没落,就噗通一声栽桌底下去了。我酒量真不行,感觉你在就能挡掉大部分了,毕竟您老可是喝工业酒精兑糖精都还能撩拨我的神人,我不敢恭维。」

仔细想想,又补上一段。

「后来掌柜的说,我往下倒的那瞬间还念叨了一句“那狗操的啥时候回来搭把手”。您说介话会是真是假?害。」

笔锋一转,眼瞅着我又开始絮叨。墨汁蹭到了手腕子上,我就一边擦一边接着写。

「城里你常去的那家包子铺子,前天起换了新掌柜,您爱吃的猪肉大葱馅儿变了样咯,一咬一嘴葱花,这谁绷得住。」

「对了,八大里那家绸缎庄子上新了料子,蓝底儿白花的,跟您老那身儿灰毛特别搭调。我算着您回来也不知道啥时候了了,等天凉快,咱俩做一身儿新行头,去老茶楼继续接单子,肯定叫座!」

「您上回说我铺陈家底子太啰嗦,真不怨我。没您在跟前儿,我介爪子写字都跟灌了铅似的,脑子也不太好使。昨儿晚上睡觉,梦见您回来了,站在胡同口冲我嚷嚷“策啊,快来搭把手搬行李”,我一个机灵从炕上蹦起来,脑袋瓜子撞起了个大包,肿得跟个灯笼似的。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赔偿精神损失费呢?就算梦里的也算。」

信纸快写满了,可能是我写字太大了,只好在边角儿上挤着小字。

「前几天去看了叫做《铁骑兵》的新电影,里头有匹狼,灰不楞登的毛色儿跟您似的,就是没您的尾巴尖儿白,也没您说话那股子帅劲儿。我夸你你就收着,不要脸红哈。我琢磨着回头给您讲讲电影情节,但您肯定又得叨叨“别学洋人那套”,可您不知道,里头那英雄救美那段子,我都想编进咱们的包袱里了!真不错吧。」

写到最后一段,我手腕子都酸了。

「我寻思着您那儿棚子多,蚊子肯定够呛,记得擦上花露水,别叫叮了。您那身灰毛要是给叮得红疙瘩一片,回来我还怎么蹭着取暖咧?对了,李掌柜新买了只鹦鹉,张嘴就骂“狗东西”,可把我乐坏了,掌柜倒说这样的鸟从此以后就不值钱了。我寻思着等您回来,咱俩逗它学说相声词儿,没准儿能成个“鸟活”呢!」

「末了还是那句话——您麻利儿收拾,赶紧回来,要不您这尾巴搭档就得改行唱单弦儿啦!」

「您的小策」

我拿起信纸晃了晃,贴在鼻子尖儿上嗅了嗅——嘿!还真有股墨水的味儿,不知道他收到,会不会也跟我似的,一字一句念叨着,全当是听我嘴皮子碎了。

——第五封信

晨雾未散。

我每天早上都喜欢站在书房落地窗前,看蔷薇花墙被风掀起层层粉浪。五月的阿尔比恩总带着股清甜的潮气,连石砖缝里都钻出几簇说不上名字的花。雷欧喜欢讲大道理,所以总说,虽然这些花说不上名字,但贴地生长,比鲜艳的玫瑰还实在,就像王国里那些沉默劳作的百姓。

回头,案头摆着新裁的信纸,鹅黄色的纸页上还留着墨的清香。

“无论多远,臣下都可以送到。”

奇怪,他是谁?我从没印象我的大臣里有这么一号红白色的狐狸,他甚至也没有讲我如果写好了如何交给他,就直接销声匿迹了,仿佛自己没有存在过。这倒是与雷欧编纂的传说有些许类似,有时候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直接推给神到也不是不行。

我捏着羽毛笔的手悬在半空,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他也是这样站在我身后,指尖点着我应该在文件的哪里批注,在哪里圈画。

“王储的笔锋该有温度,殿下。”

“说起来你也应该叫我‘陛下’了吧?”

风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吹得其他羊皮卷哗啦啦响。我低头看案角那个雪豹木雕,忍不住露出微笑。雷欧那年生日,我笨笨地雕了半天,送给他这么一个丑陋的作品——他也总嫌丑,可明明每次看完东西,都会用丝帕轻轻擦上一遍。

此刻这个木雕下压着半卷未看完的《北方畜牧志》,边角被他翻得起了毛。他还没来得及看完,就被我匆匆派去谈判了——北境以北出生的雪豹,大概能给北方王国不错的印象。结果真的把他送走了,自己心里又空落落的。

我把这本书推到一边,打算开始写信。可以稍微相信一下吧,如果那个红白狐狸真的是“神”的话。

我拿起羽毛笔,将笔尖在墨水里轻轻点了点,稍微等了半晌,让多余的墨水沿着笔尖流回墨水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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