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乌龙

天下方定。

萧焕此时四十九岁。

十二岁的时候，夏清泠第一次遇到了萧焕。

那是澜安元年的秋猎。

夏清泠不穿平日里的宫装，反而穿着干练，用白绫把裤脚扎紧。

瞧着十分利索。

她不施粉黛，却偏生的皮肤素净，容貌浓丽。

尤其是一双星眸。

小姑娘不会骑射，却也闲不住，自己去采了朵山茶花。

萧焕给她行礼，抬首间，看她鬓角山茶颤颤巍巍，迎着风扑扑簌簌。

粉白的茶花映衬着她，越发显得她星眸璀璨，肤白唇红。

萧焕心念一动。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风姿。

“这是谁的孩子？”

底下人回道：“这是长公主殿下，乃淑妃娘娘之女。”

原是故人之女。

恍惚之间，自己还是那个十八岁时候，银枪白马的年轻将军。

当时的萧焕的眼睛还不是三角眼，而是那种所谓的眉压眼。眉、眼之间间距小，少于一指宽度。

浓眉怒目，显得模样周正严肃。

少年将军萧焕出身河西萧家。康朝为防备西戎，着令萧氏组建萧家军。内屏中国，外攘夷狄。

萧氏为武将世家，世居河西。为当地知府，手握兵权，而且世袭知府之位。在当地堪称土皇帝，但放在京城算不得显贵。

萧家和陈家都在“乌金巷”，是紧挨着的邻居。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两人从小就玩过家家，扮演夫妻。

后来长大了，她会吹箫，因为她会笑着说，萧哥哥的名字里带着箫字。她吹箫的时候，他便会耍枪。

她常常会吹《蒹葭》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他的枪。

枪花如鲤戏红霞，枪出如龙破飞花。寒芒自有千钧力，回马怒刺镇天下。

十八岁那年，他意气风发，肆意张扬。

自负武艺高强，以为这世间山高可攀，他当执牛耳。

他想去看看那会当凌绝顶的景色。

他说：“嫣儿，我想去边关。”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立不世之功。为我大康，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回来后，我要娶你。”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嫣儿，等我。”

可等到他哒哒的马蹄踏回北京城的汉白玉石板，斯人已逝，一切的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

她嫁给燕王，还只是个侧妃。

生下一儿一女不久之后，她因为虚弱和积郁成疾，月坠花折。

而他还依旧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品武将。在朝堂上，微不足道，卑贱如尘土。

直到他见到了十二岁的夏清泠，和她那漂亮的娘亲有七八分相像的公主。

第二天，圣上下旨，将清平公主夏清泠许配给上柱国将军萧焕。

三书六聘一应俱全。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求父皇，不要现在就嫁给萧焕。

萧焕也不急。

他是习武之人，身体硬朗康健的很。

他已经等了三十载了。

不差这最后的几年。

于是，对于夏清泠而言，无忧无虑的日子突然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不见，余下只有焦虑和烦躁不安。

她极度迫切的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

她觉得所谓权势地位都是空中楼阁，就像她一样，本是四皇子府上的小郡主，一夜之间，父亲登基，自己成了尊贵显赫的公主。

但是因为一个秋猎，又要像物品一样被交易出去。

她由此对权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一方面贪恋渴求权势，她渴望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她觉得权力皆是空中楼阁，水中泡沫，虚幻飘荡如月下清影。

真正的才子往往是有文人风骨和傲气的。

十年寒窗苦读，成就两榜进士，位居一县之尊。

被罢官而去，就算无法完完全全泰然自若。

却也有从容和张狂的书生意气“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不因五斗米折腰。”

就连她妈妈陈嫣然身为陈氏之女，嫁进燕王府之前，还要学天家礼仪和规矩，被教习嬷嬷打过手板心。

她是天潢贵胄，出生起就极尽尊荣华贵。没有任何嬷嬷敢打她。

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因为淘气不合礼制而被嬷嬷说教。

换而言之，权势对她而言，来的太容易。

于是她不仅不知道没了权势如何自处。也对权势产生了患得患失的心理。

在她眼里，权势就是一种身份认同。

之前，所有下人叫她“郡主”，于是她就是郡主。后来，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却有了更多的下人和婢女，他们都叫她“公主殿下”于是她就成了公主。

那倘若夏家江山易主，社稷倾覆呢？

那就没人认同她还是公主。

那她就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稍微看过几篇诗文，读过三书六经里其中两三本而已。平平无奇又毫无自保能力。

她想要热烈，想要自由，想要盛开。

不想嫁给萧焕。同时又野心勃勃，想要提振朝纲，夏家江山岂容他人染指？

总而言之，她得到一切都太过容易。

从郡主到公主。

又不愿意割舍眼前的荣华富贵。倘若她为了逃婚，躲到无人的乡下，隐姓埋名，当个村姑——这也不失为可行之策，可惜她没有这份勇气和魄力。

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听到了楚婉柠的事迹。那百年之前破甲三千的风华绝代。

她想，如果她也能这么强就好了。

父皇不必屈从于萧焕的强兵。

萧焕这老男人一剑杀了便是。

天地之大，何处去不得？

高兴了，就继续当她的清平公主，不高兴了，就去找个小院落，从此避世，逍遥又快活自在。

实力！还是实力不够！

于是她从十二岁到十八岁，这六年做了许多尝试。

凭借自身的尊贵身份，即使是储藏着天下武学的机要重地她也能来去自如。

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浸淫在一本本武学里。

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几乎是过目不忘。

她大喜过望，以为武德星君保佑。

可是，她去校场上演武的时候，却发现了天大的问题。

她练个一招两式就会喘，行气提气的时候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在大太阳底下曝晒了两盏茶功夫，居然直接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御医说她这是先天不足，不能习武。

她记住了每一本她读过的武学，却连一招半式都用不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放弃，既然自己不能习武，那就让从小陪自己长大的侍女折霜习武。

折霜比她大四岁，从小与她最是亲厚。贴身服侍她，每晚睡在她脚榻上。而且还烧的一手好菜。

自从萧焕大权在握，又扬言要娶她做小老婆。

夏清泠往往睡不安稳。

每次夜半睡梦里惊醒，浑身汗湿，手脚发软。都被折霜抱进怀里，柔声细语的安慰。

然后去后厨下一碗葱油小面，加点儿鸡丝，卧着囫囵个儿的荷包蛋。

量不大，防止主子吃多了撑着睡不着，但是能暖胃，还能强健身体，辟易梦魇。

而且夏清泠进宫拜谒皇后和太后的时候，手里捧着作为见礼的点心盒，里面就放着折霜姐姐亲手做的好吃点心。

夏清泠习不了武。

特地给折霜请了个女教头，那本是夏清泠悉心挑选，请来教自己的。便只好让给折霜了。

女教头在军中曾经女扮男装，上过边疆战场，军帐中攒有贼头八十四颗，当到了副千户。

折霜腕力不足，所以习练的是鞭。

练了六年武，可以在宗师高手手底下撑个几招。比寻常二流武者强一点。

说实话，夏清泠是失望的。

她期待折霜至少是个宗师。但是武学这个东西有它自己的规律。所以也不好强求。

她又开始谋求兵权。

最终倒略有成效。

公主府家丁里招了一百青壮，私藏了一百套甲胄。

陆陆续续买了两百把好剑。

还会有模有样的操演。

萧焕对这事许是有数的。

一开始心理稍有点膈应，但是查到她采买的是剑，反倒一笑置之，随她去了。

他只觉得她可爱，甚至是蠢笨到有点好笑了。

战阵之中，用的是大枪、重锤、笨斧、长刀。靠的近了，则是骨朵、手斧、扎枪、砍刀，铁锏。

这种单手剑是羽林军才会用的，无非是装饰门面，杀伤无甲目标。

不轻不重的警告提点了她两句，她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继续造次了。

同时还插手江湖事，银钱大把大把的往下砸，建立起了金玉楼。

又笼络四大家族的势力和人心。

说她愚笨，倒也过于苛刻，更多是幼稚和无知。

平心而论，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花了六年时间，培养了一个武林好手，拉起了一支规模不大的私兵，和四大家族里的人精搞好关系，建立了一个遍布天下的二流门派。

倒也算得上有手腕了。

只是她许多观念都过于天真。

以为习武了，就可以来去自由。可是天底下只有一个楚婉柠。

况且强如临江剑仙也曾囿于端王府。

权势这个东西，是存在于桌面上的。强横的个人武力，无非是掀桌子的底气罢了。

但是不可能天天掀桌子——刀口会卷刃，气力会枯竭，但训练有素的士兵四面八方来敌，无穷无尽。一轮攒射，那是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箭雨。

夏清泠得到“权势”来的太过轻易，看惯了朝堂之上许多无能的庸人。何况她身为公主的权势，可以让她在京城里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如果她想的话。但是却没法让她摆脱该死的婚姻。以为所谓“权势”，也不过如此。

却觉得侠客来去自由，无拘无束，品行高洁端正。对得不到之物，偏偏产生了近乎盲目的崇拜。

听着楚婉柠的故事长大，任何达官显贵闻楚剑仙之名都谈虎色变。

却不见那么多芸芸众生，穷极一生都只停留在通脉境界或者只打通了几处大穴。

她只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却也没见过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那些自持勇武的所谓侠客。

对不会武功的人予夺生杀。

像她这样文气漂亮的小姑娘，是一定会被掳掠走，甚至被她憧憬向往的侠客轮流玩弄奸污的。

这种天真烂漫的观念一直持续。她学习武林功法超过千卷，却没有见过真正残酷血腥的武林。

她的努力带着些许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意味。谈不上一事无成，但是取得的绵薄成就完全不足以搬倒兵权在握的萧焕。

终于到了十八岁，眼瞅着就要嫁人了，却依旧毫无依仗。

恰巧此时沈清秋大闹北京城。

甚至有传言说她是在京城四十五万雄兵里杀了个七进七出。

时人皆以为沈清秋是楚婉柠第二。

病急乱投医，或者说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让手下人都散出去查沈清秋一行人的踪迹。找的比锦衣卫还要积极。

姜墨这几日因为沈清秋发了烧，走脱不得。

又潜入回了城里，买了两只烧鸡，依照澹台璎珞嘱咐，买了一些药石。

处处有人举着他们几人画像在拿人。他自然小心万分。

却恰巧就被公主府家丁撞见，清平公主这才知道一行人下落。

在公主观念里，沈清秋是仅次于楚婉柠的。毕竟看过上千本武学功法，这个判断倒也大差不差。

像沈清秋这样的大侠，一定是自由自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

又加上下人探明，姜墨来买跑腿打杂，买些药物、吃食。越发坚定了她的想法：真正的主事人是沈清秋，姜墨不过是台前的提线木偶罢了！

故而才在刚进破庙的时候先声夺人，想要展现自己对他们已经了若指掌。

结果闹出这么个大乌龙，反而惹的姜墨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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