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难捱。

约定的同学聚会马上就要迟到，出门前她匆匆忙忙给自己围上围巾，前脚踏出房门两三步后脚又着急忙慌回去拿手机，拎上包就跑去赶电车，连锁屏上大大的暴雪预警都没来得及看，直到站在电车里被挤成沙丁鱼罐头里的一条无助的鱼后才有空摸出手机看看群消息，点亮屏幕的下一秒手机电量很给力地闪了闪，屏幕暗下来一块，低电量的提示就这么跳出来，温馨提示您的手机电量不足，是否要打开省电模式呢。这时电车窗外非常配合地飘起凛冽的大雪，东云绘名静悄悄地大叹一口气，没来由地觉得今天的运气不会太好。

职业插画师的作息在大众眼里几乎是昼夜颠倒般的不健康。黄澄澄的夕阳透过她精心挑选的遮光窗帘，东云绘名的一天才正式开始，摸出睡前扔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后才发现桃井给她发了快九十九条消息，并且锲而不舍地给她打了三四十个电话。当然这些信息都被前一天在进度不顺利以及骚扰电话轮番攻击之下怒而把手机静音的她自己给全部屏蔽掉了。

刚睡醒的短发还不听话地乱翘着，她眨眨干涩的眼，回拨了桃井的电话。几乎是刚接通，桃井没好气的声音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我说啊，绘名晚上作画才有手感我也能理解，但是这都四点了，难不成绘名刚刚起床吗？”她偏过头，哈哈干笑了两声，许久未讲话的声音显得粗涩且暗哑，费劲咽下唾沫后她才重又再开口：“爱莉抱歉呢……昨天确实画太晚了所以。”

桃井叹了口气：“说是这样，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今天的同学聚会你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吧。”“不会不会，现在出门肯定还来得及，我这就起床！”听筒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那个。”

穿衣服的声音停止了，东云非常配合地回了一个疑惑的单音。“爱莉还要说什么吗？”她踌躇了一下，本来打电话的目的就是和绘名说这件事的，结果反而话到嘴边后变得难以开口了起来，“就是……如果绘名太累，这次聚会不来也没关系的。”“什么啊，”好友闷闷地笑了笑，“难得是个能见到大明星桃井爱莉的日子，说什么我都会到场的，等我。”没等桃井再开口，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结果到场才知道桃井言语中那一丝别扭的感觉从何而来。推开障子之前她拍拍身上还没化掉的雪，踢掉脚上踩的小皮鞋，虽然没带伞淋了点雪有点狼狈，但所幸出门前化的淡妆没花掉，见老友肯定还是没问题，抱着这样的心情拉开和室的障子，脱口而出的好久不见在看到那抹显眼的紫色后非常生硬地刹在了不字上，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包括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人薄薄镜片下投来的温润眼神。保持着半拉开障子的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恨不得时光能倒流回拉开障子的前一秒，突然发生什么类似陨石从天而降的灾难阻止她踏进这家烤肉店。

神啊，不如把我砸死吧。东云绘名怀着近乎悲壮的心情这么想着，说到底，顶着刚熬完大夜还被大雪浇了不少的狼狈姿态在众多老友参加的同学聚会上看见不和平分手的前任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太不走运了点吧！

此刻东云绘名才终于确信，今天确实是，非常、极其、难以言喻的倒霉。

2.

直到桃井朝她招招手打圆场，说绘名不要站着了外面风太大很冷，赶紧进来，和室内才重又飘起人们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她把大衣挂上衣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穿毛衣来而是穿的衬衫，不然烤肉的烟火气味对毛衣来说可是太难以处理了。挤着桃井坐下，她把手弯成一个半弧贴着桃井的耳朵：“爱莉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桃井正忙着烤肉，色泽鲜红的牛肉在炭火的炙烤下很快变色且卷曲，油脂被高热逼出润在肉面上，在美拉德反应下形成一层漂亮的焦褐色，并且溢出高级和牛特有的奶油香气。她把刚烤好的肉放到东云面前的铁盘上，这会才有余裕去回答她的问题。

其实她们根本没必要刻意压低声音。说是同学聚会，其实宫女和神高的人来了一半一半，光是天马司的大嗓门就足以让其他人都听不见身旁人究竟在嘀咕着什么，而对于桃井也是一样，她看了眼正在和日野森聊天的那人，不知是她说了什么笑话，日野森抿嘴笑着，身旁的桐谷眼里也带着笑意，她把视线收回来，靠着绘名的肩膀，语气有点无奈：“抱歉呢，本来打那么多电话就是想亲口和你说这件事的，结果绘名起这么晚，收到回电的时候她们已经发信息说在烤肉店等着了，”她翻翻炙子上的牛肉，“雫说聊天的时候发现她正好也在这个城市，想着毕竟你们……”她拖了个长音，“你懂的，而且你和我关系好，雫这才想着给你一个惊喜，但是她们也不知道你早就分手了，她要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不，”东云摇摇头，“没有怪爱莉的意思，这么久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了，而且大家都是同一个年级的，来也正常。”说出口东云才感觉到一阵恍然，噢，原来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年级的。在场的人除了刚巡演完的more more jump成员和凤笑梦以外就都是同年级的学生了，之前在25时作画的时候太过习以为常，今天真正见到了才恍如一盆冷水浇了个清醒，想着她原来也是和我一个年级的学生，原来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着自己的交际网，来到这次聚会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是大惊小怪的自己才比较奇怪一点。

事已至此一切都变得很难言，她和朝比奈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久到记忆里只剩下朝比奈医生时的模样，东云几乎都快忘却她们也曾有过一段学生时期的纠葛。如果硬要让她回忆刚开始的情景，譬如是谁先表白的。她也只能歪歪脑袋，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然后说不太记得了。因为关于她们的一切都没有太多激情，而习惯二字似乎成为她们感情的判词，恋爱到最后一切都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钝刀割肉般的酷刑，向朝比奈提了分手。

分手那天朝比奈还是如平常一样回复了一条我知道了的消息，她也没指望朝比奈能够回复什么，本来这只是一种告知。她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下午发分手晚上就拖着行李箱离开合租的房子，真要拿走的东西也就衣物和画具，日子都过成筷子合用的程度，彻底清算麻烦且没必要，锅碗瓢盆和恋爱时买的带有幸福回忆的东西也被归在麻烦且没必要的范畴内。走的时候看见朝比奈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说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哭泣的哽咽，她说绘名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不要恋爱了，结婚好不好。

事到如今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

她拍掉朝比奈伸过来想帮忙拿行李的手，心里的酸胀感直到坐上计程车后才慢慢溢散开来。

分手快一年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东云双掌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夹起凉得温度正好的牛肉，鲜美的肉汁混着脂肪在嘴里逸散开，咽下后笑着对桃井说了句谢谢款待。

3.

散场后她抓起衣架上的大衣，正准备取下来时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朝比奈站在她身后，语气温和：“这件衣服是我的。”

聚会时喝的烧酒似乎这时候才磨磨蹭蹭爬上她的脑袋，脚好像飘在云里，声音也变得不自然起来，听见这句话后心里更是涌起一股莫名的好胜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是吗？你怎么证明？”

面前那人叹了口气，依旧毫无波澜：“这件才是……欸？”朝比奈举着一件一模一样的大衣，哑了声。东云没忍住，笑了出声，她捻起大衣的领口嗅了嗅，好在酒精还没有麻痹到鼻子，闻到的是微甘的椰子香气，是某年她送她的生日礼物。

东云对此记忆深刻，分手前她几乎没见朝比奈穿过这瓶香水，医生的职业要求让她们不能打扮自己，至于约会——她们太忙，出门也只是挑个院线热映的电影，看完吃饭就回家，朝比奈一直是一个奉行精简的人，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反倒是分手后有闲心穿香水了吗？她没戳破这个事实，拎着衣架递给朝比奈：“确实是你的，给你。”

推开挂着风铃的店门，屋外依旧刮着大雪，手机电量也早就在长时间的聚会下宣告阵亡。被冷风一吹，被屋子内烤肉香气和酒精浸泡的大脑才稍微清醒了点，她懊恼地搓搓屏幕，思考起重新走进店里充会电的可能性。毕竟还下着雪，伞也没带，手机没电也坐不了电车，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回家，就算刷电车卡回家了淋了雪第二天肯定也要发烧。

正思考着，头顶突然越过一把伞，朝比奈那平稳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一起去地铁站吧，顺路。”没有拒绝的理由，桃井已经带着歉意坐上了飞往下一个巡演地点的航班，凤和天马似乎根本没有坐电车的想法，打完招呼后一辆车就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带着白手套的黑衣管家，护着凤的头不让她撞到车沿。她回过头对面无表情撑着伞的朝比奈扯出一个苦笑：“走吧。”

一路上好像完全没说话，根本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地铁站的，又是怎么凭借肌肉记忆坐上回家的电车，拖着无力的双腿爬楼梯的时候在心里诅咒了一万遍检修电路的物业，根本没力气换衣服，把自己摔在床上后身体像灌了铅一样下沉，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在昏昏欲睡之际突然间回忆起踏上回家电车时身后那人有些落寞的眼神。那人是谁来着？好困啊根本记不清了，总之先睡吧。幸好明天不用交稿。

4.

宿醉带来的后遗症不止有把脑仁劈开一样的头疼，还有把嗓子塞满沙一样的渴。凭着睡前依稀的记忆抬手去摸昨晚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看看时间，却意外摸到了个温热的、还在呼吸的物体。

什么东西……她艰难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熟悉的天花板纹路，而是一片干净的纯白，她很快地想到与前任的合租房，那间屋子也如此刻看见的景象一般，拥有着干净的白墙。一个荒唐的念头像马里奥顶了一下方块一样从脑里蹦出来。她费劲地直起身，坐起来的时候几乎听得到浑身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长时间的伏案作画让她的身体相对于普通人而言还要稍弱不少，光是一个晚上宿醉，太阳穴就和不要命了一般突突跳着，好像那里也有一颗活跃着的心脏。

看来是时候找个时间去医院了。只是稍微喝了点酒，心脏就跳得大声到自己都能听见的程度。她捂着后颈转了转头，眼前房间的装潢已经和记忆里大相径庭，刚睡醒的脑袋还钝钝地发木，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究竟是哪，余光瞥见身旁人标志性的紫色头发就让她的大脑如灵光一现般，空白了一瞬。

荒唐的念头居然慢慢成型，一直顶着金币的马里奥终于拿下拯救公主的旗帜，高兴地发出一声“叮咚～”

来不及细想什么，她赶忙检查起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还好，和昨天睡前的打扮别无二致，唯一要说的就是衬衫的纽扣松开了一颗，不过大概是自己睡相不安稳导致的，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松了口气又带着犹犹豫豫冒上的怒意看向朝比奈，虽然是自我认为的单方面不和平分手，至少记忆里的她不是这样的人。趁前任喝醉捡尸什么的，自己分明记得昨天有好好回到家还锁上门来着，真要说昨天喝的也不算太多，多半只是太久没有参加这种社交场合让她犯了怵。

明明没有比她要大多少，怎么总是在方方面面照顾着她。东云又叹了口气，没带有个人情绪地拍了拍朝比奈的脸，银边的细框眼镜还端端正正挂在脸上，东云帮她把眼镜摘下来后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即使这样也依旧是锋利带有冲击力的美貌。恋爱的时候倒也没这么觉得，许久不见后反而起了反效果。再怎么说这场景也太过熟悉了，多少次她把熬夜值班的朝比奈从睡梦中叫醒。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不让人费心的恋爱对象，就连叫起床这件事也是一拍就醒。可凡事总有例外，偶尔的偶尔朝比奈也会想撒个娇，东云的手指触碰到脸颊时忍着睁眼的冲动，指尖直到从脸侧滑向耳廓，摩挲着耳朵，几乎是带有色情意味的触碰，接下来是什么？太过熟稔，理所当然地想要接吻。

东云愣了愣神，很快地把手从她脸上抽开，像是逃避着某些不应该的事实。这事虽说是偶尔的偶尔，但在基数过大的样本下也发生过成百上千次，换句话说是亲密接触是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应，一年过去后也并没有随着时间被冲刷掉多少。她尴尬地偏过头，弯腰从床底踢出棉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才认认真真打量起房间内的装潢。

墙壁和分手前一样还是纯白，电视柜上的大屏电视倒是换了个新花样，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看起来就很贵，其他都没太大的变化。最引人注目的是——东云站在硕大的led屏幕前，一边疑惑于朝比奈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屏幕只用来放东京的街景，一边惊讶于这么大的屏幕究竟要花多少钱。

身后传来了悉悉簌簌的被单摩擦声，她没回头，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虽然很感谢真冬昨天把我送到地铁站，但也请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在你家吧。”

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东云带了点不满地又开口：“如果只是想要谈谈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我也……”说到一半被打断，朝比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这不是我家。”

“哈？”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虽说是不和平分手，但她们都是成年人了，明白彼此给对方足够的尊重和体面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发生这样的乌龙真要说心里还是不满的，可如果好好解释她倒也不会往心里去，顶多算得上是重复生活中的一个调剂，更何况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即使分手了也觉得真冬是一个很适合当朋友的人。“朝比奈，只是分手一年而已，我的记忆力还没有差到这程度，不想说我也能咬咬牙当没发生过，事到如今否认又算什么本事？”

她看着朝比奈摇摇头，视线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电视机的右方有一个几乎镶嵌纯白墙面里的一道暗门，这时她咳了咳，又说：“没有骗绘名的意思，我家的门不在这里。”

完全没办法反驳，此刻那荒唐的、误以为和前任一夜情了的想法在此刻都算不得什么，更加离谱的想法在她脑中被缓缓印证，如果这里不是真冬的家，那……思维朝着愈发恐怖的方向一路狂飙，这时电视机在完全没有人操控的前提下闪了闪，啪地一声打开了。

一行冰冷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早上好，你们被选为了行动分析的实验对象。

末端坠着一行小字：请打开平板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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