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闹剧发展到这个地步刚刚好超过东云所能接受的范畴，双腿发软跌坐在窗边的椅子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也颤抖了起来：“真冬，这是。你在开玩笑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屏循环播放着东京夜里霓虹灯光闪烁的街景，似乎是走在路边的视角，一辆车开着大灯呼啸而过，光栏扫过东云的全身，紧接着很快没于黑暗。房间内的光源在电视机不知被何人打开后静悄悄熄灭了，除了巨型屏幕和电视的荧光外没有任何发光的物体，因此她看不清坐在床上朝比奈的神情。

真要说接吻没有一万次在七年里也有成千上百次，不用去思考都能幻想到朝比奈嘴唇的触感，先前把她叫醒时的闹剧让她不愿再靠近那张床，模模糊糊间看见床上那人掀开了被子，走到电视柜前捣鼓几下后拿着一块发光的东西走来。

走近后才看清朝比奈身上穿着那件出乎意料又有些情理之中的大衣，不可被忽视的异样感与不详感梗在喉间。没有人会在睡觉的时候穿着大衣，同理也没有人会在睡觉的时候还戴着眼镜，这些异象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被回避的现实事实，退无可退甚至亦进无可进，被囿在这一方天地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一直紧紧攥着朝比奈的眼镜腿。细细的银框拿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递给朝比奈的时候心里却好像卸下了某种沉甸甸的物质。

与她相对坐在圆桌的两侧，朝比奈把平板随手放下后借着屏幕光戴眼镜，东云侧过身想去看平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没等逐字看清，朝比奈就善解人意地把立在桌面上的平板倾斜了四十五度，好让两个人都方便一些。东云如法炮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如果是和她一起的话——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恶作剧吧。

和餐馆里常用的点菜程序界面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是惯例的菜品分类区变成了须知、注意事项、课题进度、实验结束、物资的利用与交换、点数的利用与确认、现在的课题。“还真够正式的……”她没忍住吐槽出声，朝比奈沉默着，把眼镜戴好后点开了须知。

莹白底色上一行行带着机械语气的文字浮现出来：

早上好，你们被选为了行动分析的实验对象。

你们将通过完成每日的课题来获取次日的三餐，以及每次的10点数，结束实验需要100点数。

第一天的伙食将无条件提供。若扰乱实验秩序，将会采取不提前告知的方式通过减少完成课题所获取的点数、取消次日的三餐等行为来进行惩罚。

实验者不会干预被实验者之间的冲突。无论原因为何，在确认任何一方被实验者死亡后，实验将立刻结束。

不管是否危及到被实验者的生命安全，该规定都不会更改。

为了使被实验者方便理解规则，接下来请看一则短片。

屏幕闪了闪，画面上出现一个面色枯槁的男人，下方很贴心地标注了一行字幕：电视柜旁的暗门内为交换室，仅有早上九点、中午一点、晚上七点的用餐时间才会开放，在配给内的三个小时内都处于开锁状态。

男人靠在交换室内侧的另外一道门前，手里攥着吃牛排常用的餐刀，因为摄像头距离太远导致画面模糊且抖动，但收音似乎效果很好。平板的扩音器忠实反馈出他说话时好似钢锯锯木头的撕拉声，难以想象男人的声带究竟是遭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举着餐刀一下下砸着紧闭的门，同时嘴里不断念叨着放我出去、那家伙要死了、求你们了等短句的随机拼接，若不是丧失了磕头的力气，男人多半会对着岿然不动的门反复地跪地祈祷。

一行黑底白字的告示弹出来：若门开着不关，或在开锁时间外滞留在室内，则无法正常提供食物与物资。

请注意，任何试图通过除一方死亡或累计点数达成以外的手段离开实验，从现实层面而言都是不可能的。

短暂的黑暗后切到了下一段视频，一个身着高中制服的女生被另外一个同样身着高中制服的男生死死摁着喉咙，女生的脸上不知为何裹了厚厚的一层包扎手法粗糙的纱布。她正无力地张大着嘴喘气，眼球凸出到常人无法达到的程度，面容也涨成了一种带着黑红的猪肝色。似乎是手被反缚住，女生除了生理反应的痛苦外没有任何反抗，在无声尖叫的三十秒后，一切安静了下来，女生脸上的纱布也在施暴中被挣开来，露出脸颊上凹陷下去的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颌骨。

2.

东云铁青着脸，她不愿去想女生脸颊上的肉究竟去了哪里。视频到此中断，她们彼此沉默着，房间内的空气变成了某种固态，压得她们喘不上气来。朝比奈还想继续按下注意事项，但伸出的指尖却被揪住，令凝固的死寂又染上了一层奇怪的意味。东云与偏过头的她对视，不清楚根本只是礼貌范围的肢体接触怎么也让人心里发慌，在对上朝比奈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后，也只能悻悻然松开手。

“真有必要看下去吗？”朝比奈歪了歪头，她又接着补充，“我说啊，我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了，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但我想的是，这根本算得上是……”担心谈话被所谓的实验者听去，她贴近朝比奈的耳朵，气流扑到敏感的耳廓上，所幸昏暗中看不清彼此的任何，“这算绑架吧？家人发现我们不见了不会来找我们吗？我觉得没必要一直听他们的，撑过前几天警察应该就会来。你是医生应该比我了解，人不吃饭可以活……”

“七到十四天。”“对，这么久足够了。”东云眯了眯眼，“我看见浴室了，就在衣柜旁边。”

闪着白光的电视机突然间熄灭，在下一秒重又打开，早上好的问候字样变成了滚动着的字符串，平假名一个个从电视框边沿出现，组合起来的意思却让东云的心漏跳了一拍，“为了被实验者的正常生活，不止提供浴室及衣柜等方便维持生存尊严的设施，电视机旁还附有冰柜可供日常使用”虽和一直以来的机械口吻相同，可这段话所暗含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窃听器究竟在哪里？我们又会怎么样？没来得及细想，滚动着的字幕又切换到另一个界面，一条黑线把屏幕从中间分割成平整的两块，左边是有着朝比奈亲笔签名的辞职信以及给妈妈发送的航班截图，右边是东云给所有人发送的“最近要闭关一段时间，接了大合作。”

昨天她们才在同学聚会上露了脸，又不是高中生了，朋友间一个月不经常联系也都在情理之中，更别提还有相当可靠的理由，大概等各自的家人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她们早已饿死在这个房间内了。

似乎为了强调一般，电视上的图片又切换成了平板曾经出现过的警示标语：请注意，任何试图通过除一方死亡或累计点数达成以外的手段离开实验，从现实层面而言都是不可能的。

这会才反应过来手机似乎一直不在身边，房间内的光源在放完两张图片后贴心地被打开，她看见自己身上的物品被堆放在墙角，说是物品，实际上也只有手机、电车卡和回家路上被随手塞的广告传单，鲜红底色上黄色的超市促销标语在此刻显得那么刺眼。除此之外就只有另外一部手机和眼镜盒，不用去想都能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

站起来的时候脚步还是虚浮，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此刻的疲惫似乎用光秃秃的一个宿醉理由都无法解释完全。自己大概不知什么时候被下药了吧，连黑入手机发信息和模仿笔迹这种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人，迷药这种东西也完全不奇怪了。

东云弯下腰，直起身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所幸手机没有被破坏，按下锁屏键后还能正常地亮起。

屏幕上显示的年月日也只比睡过去前过去了一天，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距离今天的结束还有差不多七个小时。不觉得他们会在这方面疏忽大意，但东云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点开了line，意料之内的无法接收到信号，和桃井的对话框也停留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最近要闭关一段时间呢，不能及时回爱莉的消息真是抱歉抱歉！等我交完这个稿请你吃大餐，就上次你说的那家寿司怎么样？”

刻意模仿自己口吻的短句让她生理性地反胃，对东云而言如此重要的关系却被轻飘飘好似玩笑般地揭过，想要解释、想要见面、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思泡泡般越吹越大，撑破的临界点反倒涌上一股委屈。她闭了闭眼，切出了line。点开设置里的网络连接也只能看到数十个以随机字符乱码命名的Wi-Fi，而且每一个都上了锁，需要特定密码才能打开。

没有了网络的手机与板砖也无异，但不知为何拿在手里就带来了小小的安心感。她把朝比奈的手机递给她的主人，重新坐回椅子上。

“来，继续吧。”

“绘名……”朝比奈的声音带了点犹疑，“你——”东云抬了抬手，试图把空气中的某种物质挥散，“没什么，继续吧，早点完成他所说的任务早点出去不好吗？真冬也有着不得不牵挂的人吧。”

朝比奈沉默了两秒，没回答她的问题，又或者其实东云根本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点开注意事项。

3.

比预料中要简短，但言语间依旧充斥着对待动物般的傲慢态度，至少东云是这么认为的。

请注意：为了实验的顺利进行，实验者会尽可能向被实验者提供维持生命和健康所必要的物资、知识。

但，这并不是出于考虑被实验者的人权或生命安全。

且，被实验者在本实验中受到的伤害将不会进行补偿，或任意形式的赔偿。

实验结束后不会干涉被实验者的行动。

看完后等待了三十秒的时间，确认对方也看完后再按下下一个分区。

课题进度：从每天0点更新的多项题目中选择一题，在当天完成题目条件，第二天便能得到三餐以及10点数。

必要的器具，步骤全都会提供。

当判定条件较为困难时，实验者会通进监控摄像头目测判断。

而当判定为不满足条件时，点数将不能增加，请在当天再度实行课题。

完成课题后，若在没有提前告知的前提下，就算完成其他课题，点数也不会增加。

课题一旦确认则不可变更。

课题内容请在左侧的【现在的课题】中确认。

实验结束：储存到足够的点数申请结束实验，或是被实验者死亡时实验立刻结束。

结束后，被实验者的所有物以及实验者提供的报酬将会送往指定地点。初始设定为【家、家附近】。

因被实验者死亡，室内存活人数少于2人时，实验结束，考虑到被实验者的死亡，可以自由选择遗体的处理方法。初始设定为【在本设施内火化、于公墓内埋葬】。

以上设定皆只有被实验者本人可更改。

物资的利用与交换：日常生活以及完成课题所必需的物资、利用点数换取的物资将在交换室中进行交接。

交换室在实验室出口的门前，室内有正常二人餐厅大小。

交换室会自动上锁/开锁，被实验者不能自主进行开锁。并且，如果门开着不关，被实验者长时间滞留在交换室内时，门将不会上锁也不会补充物资。

为了能够顺利进行交接，如不是必要情况。还请不要随便进入交换室，并且记得随手关门。

换洗衣物请投入洗衣箱内，废弃物请投入集尘箱内。洗衣箱中回收的衣物通常会在24小时内进行洗涤并归还。

最低限度必要的生活消耗品原则上是无偿提供。如有超出必要的要求，可通过点数换取，若商店内未提供相关的物品，可通过交换室内的屏幕与实验者沟通。

点数的利用与确认那栏简直称得上琳琅满目，上至医用冷柜，下至一把剪刀。东云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在阅览什么百货商场的官方网站，不过普通的网站大概不会提供枪支和毒品。而其中最显眼的是——东云按下代表结束实验的小方块，平板发出错误的警告声，弹窗上写着：很抱歉，您未拥有足够的点数。

接下来就只剩下……她叹了口气，虽然还没真正看见那所谓的课题，不过光是这一系列的违法行径就足以证明他们所说的课题——绝对不是什么轻易能够完成的事情。朝比奈的手也有些不易被察觉的颤抖，在点下去前扭头看了看东云。她朝朝比奈点点头，紧紧地捏着双手，好用痛觉让自己保持完全的清醒。

【被实验者a：朝比奈真冬，被实验者b：东云绘名】

【课题一：被实验者a令被实验者b高潮一次。】

【课题二：被实验者b抽取被实验者a500ml血液。】

4.

简直不出所料，平日里笼着困意都能轻松理解的短句此刻在眼前被拆分成一个个读不懂的单字。东云把短短三行字符读了好几遍才堪堪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面对这玩笑般的选择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说什么都不合适，竟是再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她瞥了眼身旁那人，朝比奈的脸上是她从未看见过的诡异神色。

爱憎的天平下两头都挂着彼此不能退让的事物，七年令人困倦的爱情长跑让她不可避免地多少也能猜到朝比奈的选择。于情于理都应该选第一个，分手那天朝比奈带着哭腔的挽回还如在耳畔，自我幻想中那人的落寞眼神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还是果然，两个都不想和她发生。

她撑起一个尴尬的笑，将要出口的“不然明天再说，反正第一天也会提供伙食”被朝比奈的行动打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反对的话语，就眼睁睁看着朝比奈很迅速地按下了确定键，行为之果断仿佛这是个完全不需要多加思考的单选题。平板弹出提示，大剌剌的文字看得她晃眼：课题二，确认成功。

抉择者和顺从者的身份在此刻调转，朝比奈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把她惹怒，声音不免带上了气愤的颤抖：“真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做就是正确的吗？为什么不和我讨论一下再选呢？明明和你被困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吧？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

怒言散在房间微寒的空气中无人回应，她眼看着朝比奈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从上而下地俯视着她。面容一往如常，甚至平静的眼神仍旧没有掀起丝毫浪涛，可她就是知道朝比奈也和她一样，在愤怒着。

“绘名没必要说这种话吧，不是比我更想离开这里吗？反正都分手一年了这种话也是绘名自己说的吧，现在才来质疑不觉得可笑吗。我是医生，只要照着我说的做500ml算不得什么。而且，”朝比奈有些困惑地歪歪头，“如果一直是这种选择，那我们还是一直选择二吧。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接触，我都不想和你发生。”

回忆里哽咽的她和眼前说出冷调言语的她渐渐重合，这时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被困在回忆里的人是自己才对。岌岌可危的主导地位在眼下分崩离析，她强行捡起仅剩的一点好胜心，憋着劲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当然，我也这么想。能达成共识就最好了，反正痛的人不是我，”她从牙缝里挤出几近嘲讽的话语，“那还得麻烦朝比奈医生，好好指导了。我们尽量赶快出去。”

逞强的话似乎没露出什么破绽，朝比奈甚至被她言语中刻薄的意味弄得头脑发懵。眼看着俯视着她却毫无气势的那人开始发怔，东云站起身来，距离几乎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泼洒的吐息。

她微仰着头直视朝比奈的眼眸，受惊兔子般脆弱颤动的睫毛在她眼前发抖，彼此间本来应该是对峙的烽火狼烟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心口像咬着将落未落的乳牙般不止地发酸，她心一横，用着明眼人都能听出的虚张声势说：“朝比奈医生，麻烦让开一下。我要去洗把脸。”

但朝比奈大概被蒙蔽了双眼，她侧身让开，等东云走到浴室门前回头望的时候，看见的还是朝比奈站在东京街景大屏前投下的落寞身影。真难过的话那时候又为什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呢？东云摇摇头，走进了浴室。

5.

从浴室出来后看见朝比奈垂头坐在床上，电视柜上放着一瓶已经拧开封口的水，见她出来也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好像哭过：“绘名记得喝水分解身体里的药物。”

她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喝完水后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东云靠在电视柜旁边把玩着被喝空的塑料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牌子的，包装上只有一串简洁的俄文，虽然不了解，但似乎在某次绘画展览上看见过类似的设计。那时接待员是怎么介绍的来着，大概是说一瓶就要600日元。这么说来浴室里的各种洗浴用品也不会差太多，虽然没有仔细看，但看上去就很贵的样子。

大脑的思维毫无边际地乱跑着，就这样和她保持着完全的沉默。直到交换室发出咔哒的开锁声。

“啊，七点了。”肚子也在这时候发出了切合时宜的咕咕声，真要算起来她们两个都是快一天没吃饭了，上次进食还是在昨天晚上。时针转了一圈又到了入夜时分，可朝比奈依旧垂着头不动弹。

完全理解对方不想和自己共同用餐的心情，东云先一步走进了交换室，过了会又走出来扶着门框，语气带了点别扭的不自然：“再怎么说也要吃饭吧？菜色看起来都很好吃噢。”朝比奈不回答，“好吧，我吃完叫你。而且，真冬待会还要抽血的，不能不吃饭。”见那人终于小幅度点点头后她才放下心再次走进交换室。

虽然规则有写明说只要其中一人死亡后实验马上就会结束，但无论如何……即使在分手一年几乎没交流过，而且就在刚刚和那人大吵一架的前提下，心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希望对方死掉的冷血想法。最优解果然是两个人一起出去，一直放任她选伤害自己的课题可达不成一起出去的目的，真冬是很厉害的医生就是啦，但她可完全没接触过医药相关的知识，搞不好的话得眼睁睁看着真冬死在眼前也说不定。

还是不希望真冬死掉，这种事，无论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前社团成员的身份，还是以前任的身份，又或者只是单纯对这个人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陌生人态度，都不能够接受如此优秀的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她苟活了下来。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还是她去死比较好，为了人类医疗事业的进步之类的，她可说不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只是觉得对方比较有价值吧……这么想的。不过就算是分手这么久已经不喜欢她的情形下，真有那个必要宁愿被抽血也不愿意亲密接触？！莫非真有这么讨厌……还是离开真冬后混乱的作息让她的脸没那么漂亮了？不不应该不可能，到底是因为什么？啊——果然，什么时候都搞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

她愤愤地咬着生鱼片，所谓的实验者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她们全身心完成课题而不必分出心思考生活方面的难题，连提供的餐食都算得上是比较好的那一档。

刚走进交换室的时候东云也被桌上堪称豪华的餐食吓了一跳，普通的散发热气刚蒸出来的白米饭和惯例有着嫩豆腐和海带的味增汤还算比较常见的食物，不过旁边摆着的被昆布渍过后烤到表面微焦的鳕鱼白子和整齐码放的金目鲷刺身怎么样也算不上普通人家日常会吃的东西。大概是为了防止吃太多生冷受寒，餐盘旁还贴心地摆上了散着袅袅白气的热葡萄汁，加热后果糖的香甜气息弥漫在着小小的二人餐厅大小的交换室内。

不过与之相对的，桌上还摆放着一样她不愿看见的事物。半根手指宽度的针头闪着寒光，铁质托盘内各种医疗药物一应俱全，标注500ml的血袋摆在碘酒和医用棉花的旁边，先前在看见平板上的数字时还没有具体的实感，真拿起血袋的时候才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东云认认真真看着平板上的抽血教程视频，最细微的操作都不愿放过，忍着幻痛反复拉针尖插入皮肉那段的进度条。先前献血的时候都是闭着眼极力避免让自己看见针头是如何插入自己的血管，血液又是怎么从身体里流出，这会被逼迫了才不得不亲眼去看针头的粗细与具体形状，为了操作的顺利甚至必须细细观察起针尖刺入血管时的角度。该说医护人员是真的很伟大吗？光是看着视频里被抽血那人苍白的脸色，心脏就感到一阵被揪紧的疼痛。真冬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面对每天都能看见的苦痛的呢。

6.

继续仔细看着教学视频，短短的三分钟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看。可东云近乎偏执地一遍遍滑动视频的进度条，连字幕出现的顺序都烂熟于心后依旧死死盯着屏幕，似乎只要一直假借自己还在学习的借口，就能够逃避掉接下来必须发生的事情。直到朝比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耐烦地回了句干嘛后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带上了委屈的泣音，她揉揉发酸的眼眶：“干什么？我还没看完，朝比奈医生这么想流血吗？”朝比奈沉默了两秒，面对东云嫌弃的态度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开口：“我看着绘名看了很多遍了。”

这人有时候真的很像鬼，走起路来都没声音的。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吃完饭从交换室走出来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被堵住了话头，她听见朝比奈又说：“其实绘名没必要看的，照着我说的来就不会有事了。抽血是医生的必修课，绘名不用担心这个。”

“不，我没有在——”

“那绘名在担心什么？早点完成会比较好吧？”朝比奈的声音带了点疑惑，“规则说明了必须绘名来抽，不然其实我自己也可以的，不用麻烦你。”

不知该作何回应，东云也只能慢慢地点头。照着视频内的教程挪出位置让朝比奈方便躺下，因为穿着紧身的黑色长袖毛衣而不得不脱下半边方便扎针。东云跪在床边死死捂着眼睛，直到她用毋庸置疑的无奈语气说她脱好了，东云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张开一条缝。

半褪下的黑色毛衣露出同样是黑色的内衣肩带，即使开了暖气，皮肤还是因为猝不及防的寒冷空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白皙手臂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闭起眼睛平躺着的她看起来单薄又脆弱，薄薄镜片下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是不是也在心里害怕呢？用棉签蘸上碘酒后把手肘内侧涂上浅淡的黄色，捏着锐利的针头深呼吸，直到朝比奈都等得有些无措，侧头看了眼进退两难的东云。

明明接下来会疼的人不是她，可怎么手指也开始钝钝地发痛。冰冷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手掌，她对上朝比奈的眼神，明白自己不应该如此寡断，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干净利落地刺破朝比奈的皮肤，然后尽快把装满着血液的透明袋子交给实验者。

但东云从小到大所做的每一项选择似乎都和正确二字挨不上边，即使会被嘲笑也要替桃井出头；即使被父亲说没有才能也要继续坚持；即使被严苛批评也要留在老师的班上；即使被说不能理解也要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诉之于口。出乎意料的，朝比奈也没有开口催促她，像平直人生中脱开轨道的那一瞬，此刻不需要所谓的正确。她静静地与东云对视，直到东云踌躇了几秒，伸手摘下她的眼镜。

眼镜被妥帖地收起镜腿放在木质床头柜上，没有了镜片，眼前纯白的天花板显得有些模糊。朝比奈眨了眨眼，听见东云小小的一声抱歉，接着，刺痛从手肘处细嫩的皮肤传来。抽血是医生的必修课之类的，其实是逞强话，刚当上医生时连观摩老师的手术都要做好久的心理准备，看见人们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自己心里也免不了一抽一抽的疼痛。

时至今日仍不清楚那疼痛的感情应该如何命名，但在看见那所谓的课题时，熟悉的疼痛又带着凌迟卷土重来。让绘名高潮什么的，此刻的她已经没有身份再去做这样的事了吧。坦白说在听见绘名说出自己也有不得不牵挂的人的时候，心里是带了点赌气的成分的。只是一年不见，就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足以让绘名用上牵挂这样缱绻的词语了吗。

她握紧拳头，又缓慢地松开，好让血液更顺利地流入血袋。先前体检的体重数据其实是不足以支撑她抽出500ml血量后还能安然无恙的，但如果绘名这么想要和那个人见面的话，那就让她来主动负担起一切也无所谓——失血的眩晕感让她大脑一阵阵地发白，忍住不去看绘名此刻的表情，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情，她都不想了解。知道的越多越只会徒增烦恼不是吗？无论绘名是痛苦，还是不痛苦，到最后都会变成自己的痛苦。根本无需思考只会通向同一个结局的道路，她没有兴趣走。比起两个人的不情愿，还是一个人的不快更好吧？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绘名要对自己大吼大叫，还说觉得这样就正确吗，如果这样不是正确的话，那什么才是正确呢？连主动承受的选择也要被斥责，果然是还喜欢着绘名的自己最可笑了。

7.

以为过了起码一个小时，但拔出针头按上棉花收紧血袋后摸出手机才发现半个小时都不到。朝比奈的脸色比抽血前显然苍白不少，她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在抽血结束后也不曾睁开。东云抓着她另外一只手按着手肘的棉花，好让伤口能快速地止血。大概是失血后的疲惫让她不愿意看见不想看见的人，虽然课题是她选的，可自己分明才是真正伤害到真冬的刽子手。

东云没逼迫她睁眼，失去这么多血液的病人也应该好好休息不被打扰。捏着温热的血袋放入交换仓后看见屏幕上跳出的课题完成总算安下心来，她摸了摸墙上的开关，把大灯关掉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朝比奈平稳的呼吸声静悄悄悬浮在屋子的上空，大屏幕的东京霓虹灯光还在不知疲惫地闪烁着，照亮东云脚下的地毯。

先前一直没发现，原来脚下的地毯并非是全新的，表面毛绒的些许褪色昭示了这间房间曾经有过另外的人。

不愿去思考那人或者那些人现在究竟去了哪里，把自己陷入被子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布料摩擦的响声，昏暗光线下她看见朝比奈皱了皱眉，发出有些难耐的哼哼声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居然连在睡梦中也不想和她面对面吗？东云掰了掰她的肩膀，“真冬啊，快转过来，不要压到手臂啊喂。”纹丝不动，东云不死心地又使了使劲儿，朝比奈还是倔强地不肯转身。

好吧，不强迫你了。东云泄了气，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已经有多久没看着这样的纯白入睡了呢。分手真要满打满算大概也才十一个月不到一年，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她和朝比奈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彼此靠近，又花了将近七年的时间把彼此推开。分离也就这些年岁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彼此已经变成背对而眠的陌生人。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东云向来认为自己是个直爽的性子，谁对她好她就变着法的也对那个人好，偏偏就只在身旁那人身上栽了跟头，怎么会有人连夸赞和名气都无所谓的。还被叫做绘名名的她怎么也无法理解，就算之后的称呼从绘名名变成绘名再变成东云，她也从来没有搞懂过朝比奈究竟在想些什么。

讨厌她到宁愿受伤也不要亲密接触这种事，无论想多少次都觉得很难过吧。抽血的时候也不愿意看着她，自己的脸真的有那么令人生厌吗？明明是关心她才对课题的选择提出质疑，反过来凶她又是凭什么。

东云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摸了摸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才发现已经第二天了。如果按规则的话，课题应该已经更新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下床，点亮平板，【现在的课题】也刷新了一下，圈圈转了几秒后新的难题又摆在了东云面前，她不自主地屏息了两秒，意识到自己没在呼吸后才大口大口喘着气。

绝对！绝对不能选第二个了！

【被实验者a：朝比奈真冬，被实验者b：东云绘名】

【课题一：被实验者a令被实验者b高潮一次。】

【课题二：被实验者b在被实验者a的身体上留下长100mm，深8mm以上的创口，并用铁尺插入后拍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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