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云净镇天气放晴，气温却没升多少，早晚的寒气照旧被山里人说的 “骨风” 裹挟着吹进镇里，让人没有包裹严实的地方被吹得生疼。

　　李感的日子，也照旧被拴在所里那堆鸡毛蒜皮上。

　　清早八点，换好警服出勤，一会儿是居民投诉楼下麻将声太响，一会儿是老两口吵架打电话报警，都说对方为了不离婚偷偷藏了结婚证；下午跟着程队跑去菜市场调监控，就为了个三十块的瓜摊纠纷。饭点还要和同事轮流盯接警电话，连蹲坑的空都不一定有。

　　看着李感满脸都写着疲惫，程队也忍不住拍拍他肩膀：“年轻人现在辛苦点是为了为今后打基础，不过还是要注意好好休息。”

　　李感都是笑着点头：“知道知道。”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真正在 “辛苦” 的事，程队根本不知道。

　　崇阳观那一趟上山之后，他越发觉得心里不踏实 —— 不是惊悚那种，而是一种持续存在的、不被解释的诡异平静。

　　可这种事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于是李感只能等，等每晚十点半以后，整个宿舍的灯都慢慢熄灭了，才蹲到书桌前，偷偷打开笔电，继续翻查那些他之前整理的失踪案资料。

　　那是一份他自己编出来的表格 —— 失踪人名单、年龄、职业、籍贯、事发时间、最后活动地、是否有遗体、是否为本地人…… 所有条目一格一格地填，铺得密密麻麻。

　　这些资料他翻过不下十次，可那天夜里，他盯着 “事发时间” 一栏发了会呆，忽然心头一动，打开了农历转换小工具，把所有时间一个个地换了回去。

　　第一个，腊月十五。

　　第二个，七月十五。

　　第三个，九月十五。

　　第四个，十月十五。

　　他一开始以为是巧合，但越换越冒冷汗 —— 几乎每个失踪的准确时间，换算成农历，全都落在每个月的 “十五”。

　　他咬着牙接着换算着，却发现有几个月对不上。他翻回档案确认，的确有几个月 “空了”，没有报案记录。

　　但他心里隐约觉得，那不是没有人失踪，而是 ——

　　那几个月的人，要么没人报案，要么报了案，却不在云净镇报。

　　他盯着屏幕那一列整整齐齐的 “农历十五”，良久不动。

　　外头风吹过窗户缝，有点响。他没穿警服，身上只套着单衣，肩膀被夜气吹得微微一抖，却没察觉。

　　他下意识摸了下鼠标，在 “缺失月份” 那栏旁边，用红字打下一排小字：

　　“可能存在未报 / 外地报案失踪人口？检索云净镇周边区域同期警情？”

　　他写完，又把表格整体保存了一份副本，藏进最隐秘的目录里，标了一串毫无意义的代码名。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椅背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疑，但这个镇子，这座山，还有那人…… 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只是还藏在夜里 ——

　　还没到露出来的时候。

　　这天中午，李感刚把派出所楼下的快餐饭盒扒完，一边喝着白水冲咽喉，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旧档案。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怎么能腾出时间查线索了。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负责值班的老胡探头进来：“李感，去趟元力健身房，那边有人报警。”

　　“又怎么了？”

　　“说男更衣室袜子老丢，已经丢好几双了。”

　　“丢… 袜子？” 李感差点呛着水，以前只在网上听说过的事情竟然真让他碰上了。

　　“人家是开门营业的，总出现失窃案总归影响不好，你就当例行处理。调个监控，记个备案。” 老胡拍了拍门，“走吧。”

　　李感无奈地拎起外套：“这年头，什么都能报案。”

　　镇西的 “元力健身” 在一栋灰白瓷砖小楼里，一楼前台，二楼是器械区，三楼做私教课。装修不算新，但气味干净，放着劲爆的音乐，让人听了感觉活力倍增。

　　负责接待李感的前台小妹看着刚二十出头，穿着贴身运动衣，见他进门就迎了上来：“警察叔叔！你总算来了，我们为这事儿真是闹心几个月了。”

　　平白被人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人叫叔叔，李感感觉怪怪的，赶忙纠正道：“你好，我叫李感，是镇派出所的，你可以叫我李警官，先说说具体情况。”

　　“好的，李警官。”，小姑娘见李感确实不比自己大几岁，还一脸严肃，马上就改口了，开始讲述为报警缘由。“就是男更衣室那边，这几个月有会员反映柜子老被翻，也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袜子。三天两头的，老有人丢。”

　　李感点点头：“这边更衣室的柜子都有锁吧？”

　　“有的，但有些人练完觉得麻烦，嫌袜子湿就随手放在鞋里晾。结果洗个澡回来一看没了。我们问了员工、清洁，都说没动，也都说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小姑娘回答道。“您也知道，更衣室里是不能安监控的，我们只能反复看更衣室门口的监控，但始终没有什么发现。”

　　“行，你把最近三个月的监控视频拷给我一下，我们回去帮你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李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U 盘递给前台。

　　前台接过 U 盘，插在电脑上，开始拷贝。此时一个教练看到身穿警服的李感，走了过来。在知道李感是过来调查窃案的，马上跟他大倒苦水，说自己也有好几双袜子被偷，现在变态怎么这么多之类的。但见李感没怎么接话，他便和前台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了起来。

　　李感靠在操作台边，耳朵却没闲着。

　　“哎，之前买了你不少课的那谁最近还来过没？”

　　“你说那个 —— 薛一鸣？”

　　“对！就那个特别壮的，腿粗得跟柱子似的还老来练腿的。”

　　“他啊？有段时间没见了…… 好像是三个月前，记得清清楚楚，是二十号那天来的。他习惯中午过来，那天我还特意帮他开了个柜子。”

　　“啧，那之后他一次都没来过？”

　　“没，跟失踪了似得”

　　李感听到 “失踪” 这两个字，动作一顿，眼神却依然停在监控屏上，语气自然地插了句：

　　“你们客户信息都有登记的？”

　　“那当然。身份证、电话都有档案，会员卡注册系统里都有。”

　　“那你把最近几天投诉丢袜子的，还有开始丢袜子那段时间新办会员的 '', 顿了一下，李感假装随意地说道，还有你们刚刚提到的那个薛一鸣的资料，一起帮我打个包，我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没问题。”

　　十分钟后，李感拎着 U 盘出了门，阳光正晒，树影斜斜地打在脚边。他站在原地没动，脑子飞快翻算了一遍。

　　三个月前的二十号 —— 农历十一月十五。在发现失踪案的规律后，李感早就把这两年里每个月十五对应的日期记得滚瓜烂熟，特别是那些缺失失踪报警记录的日子。

　　又是 “十五”。

　　他回到派出所，第一时间插上 U 盘。调出里面前最早的的监控画面后，很快就发现了薛一鸣的身影。

　　根据会籍信息里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

　　—— 一个体型壮实、气场沉稳的男人。短发硬朗，眉骨略突，穿灰黑训练衣，后背宽得几乎占满整个画面，健身手套包着一双厚实的手，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走路的步子沉稳有力，毫不张扬。

　　进门、登记、更衣、拉伸、上器械，最后一幕是他拿着水壶走进了更衣室，之后便再无踪影。

　　李感点开会员档案：薛一鸣，男，30 岁，身高 185 公分，体重 88 公斤。

　　籍贯显示是外地本地户籍，职业栏写着 “本地物流公司库管”。

　　他照着输入公安系统的人事对接界面，试图查该公司备案 —— 结果一片空白。

　　没有人事记录。

　　这类小型物流公司有时不交备案表，不奇怪，但也意味着，他得自己打电话问。

　　李感点开登记档案上的单位电话，用办公室的外线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那头是个中年男声：“喂？”

　　“您好，我是云净镇派出所的民警李感，有个案子想问一下你们公司一名员工 —— 薛一鸣。”

　　那边迟疑了下，回道：“…… 他啊？已经不在我们这干了。”

　　“是离职还是？”

　　“也没说要辞职。他那天说老家有个亲戚年底了要结婚，先请了两天事假，结果之后就一直没来上班。我们打他电话也没人接，微信也不回。后来人事这边留了几封纸质通知，也没回应，我们都当他回老家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就不来了。最后按‘旷工自动离职’处理的。”

　　“是什么时候请的假？” 李感语气尽量放缓。

　　“好像…… 你别说，我印象还挺深的，记得就是十二月二十号那天。他上午过来请完假了走了，当时看他背了个健身包我还问了他，他说是下午的车，待会中午先去健身房练练再走，在那之后他就没来过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努力回忆。

　　李感握着话筒的指节慢慢收紧，嗓子却依旧温和：“了解了，谢谢配合。”

　　他放下电话，没说话，盯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那一刻，他终于能肯定一件事 ——

　　其实每个月都有人消失，但有的人没有来派出所报案！

　　薛一鸣，三个月前的农历十一月十五，跟那些报案的失踪者一样，忽然从现实中被 “抹去”。

　　只是没有报案。没有人找他。单位也没有追查。让他成为了李感表格中缺失的一块。

　　现在李感亲自在自己的秘密表格上，缓缓打下一行字填上了这个空白：

　　薛一鸣，男，30 岁，健身房常客，185cm，88kg。最后一次现身 —— 农历十一月十五。

　　他盯着那一列红字 “十五”，越来越长。

　　而空气，却越来越冷。

　　李感坐在书桌前，望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出神。

　　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一行行红字标注的 “十五”，排列得像一道道通向深山的窄门。

　　他盯着最新填上的那一行：

　　薛一鸣 —— 农历十一月十五，健身房最后一次露面；之后单位记录 “自动离岗”。

　　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接下来的失踪案发生时间，应该就是 “二月十五”。

　　李感赶忙在电脑左下角点开了日历，看着日历上标注的日期，感觉心跳慢了一拍。

　　农历二月十五，就在三天之后。

　　这不再是某人已经失踪后记在档案里的时间，而是 —— 还未发生的 “下一案发时间”。

　　那一刻，李感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即将踏上解开这串失踪谜案的正确道路了。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山影沉沉。

　　脑子里却倏地闪过那道观的院门，石地、海棠、祖师像 —— 还有那身月白道袍下，言辞温和、目光澄澈，却让他从头凉到脚的那个男人。

　　玄玑子。

　　—— 不，郑龙。

　　一个身份明确，档案齐全，生活轨迹完整的退役武警 —— 却在去年的某天，变成了山中道士。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次上山，玄玑子未曾主动留他。

　　没有试探，也没有驱逐；更没有 “劝诫”。只是像已经料到他会来，又知道他会走一样，把那一盏茶水慢慢送到了终点。

　　那种 “提前布置好一切” 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警告。

　　李感摸了摸桌上那张自己画的地图。

　　他在崇阳观附近标过几个路径入口，也在云净山西侧林区点过红点。那些 “游客不会走、香客不会留” 的野道，像是蛇一样潜藏在山林中。

　　他闭上眼，把每一个失踪者的位置重叠在地图上。

　　他们来自不同方向、不同时间 —— 可在他脑中交汇的坐标，却越来越靠近云净山深处。

　　他睁开眼，拿起了手机，拇指点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拨出任何号码。

　　这次他不会请假。

　　不会通报。

　　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如果这真的是 “十五” 的连环失踪，那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再晚一日，或许又是一个名字从世界上 “静悄悄地消失”。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一刻，屋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灯泡的电流声。

　　他起身，将笔电合上，把那张私密笔记纸叠好，藏进自己行李箱最底下的夹层，然后拿起外套，把那张地图揣进口袋里。

　　风很轻，夜色很深。

　　他知道 —— 再过三天，就是新一轮的 “十五”。

　　而这一次，他要在山上。

　　在那个香火稀薄、四周清净得像坟地一样的崇阳观，亲眼看着它在那夜色里，到底藏了什么。　

　　农历二月十五，月上中天，天色异常清朗。

　　傍晚六点一过，李感换下警服，背上藏了水壶、手电、折叠刀和一副望远镜的旧登山包，独自出了门。

　　没人注意到他去哪，甚至连值班表上的空缺都早被他调好。派出所晚上本就清闲，只要不出大事，没人会追究他多晚回寝。

　　街道上路灯昏黄，他走得不快，仿佛只是饭后散步。但一旦拐入云净山登山口，他的步伐便陡然加快。

　　今晚的风很冷，山腰处飘着一层雾，月色被拉扯得又白又薄。

　　他没开灯，凭着之前踩点的记忆一路穿过旅游步道，在接近崇阳观前，绕进一片矮树林。

　　那是道观上下山的必经之路 —— 无论玄玑子要下山，还是有什么人要被带上山，都必须走过这里。

　　李感选了视线最好的角度，趴在灌木后。湿冷的草擦过裤腿，他屏住呼吸，望向那条窄道。

　　山风拂动树叶的声音此起彼伏，但除此之外，一切安静得像空无一人。

　　他没敢太靠近崇阳观。那地方太干净、太静，像是一块被提前擦拭好的石板，等待某种仪式的开始。他不确定靠近会不会打草惊蛇，也不确定玄玑子有没有预感到他在盯着。

　　他只知道：如果失踪案真和那观里的人有关，那今晚，这条路就不可能是空的。

　　他抬手看了眼表，晚八点四十六分。

　　—— 天最黑的那几个时辰，快到了。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云净山上空，照得整座山脊如同被水洗过。

　　远处有山雀的叫声一闪即逝，虫鸣几乎听不见。风吹过他身旁的灌木，带着树皮与潮气混杂的味道。

　　李感紧贴着地面，眼睛盯住那条蜿蜒山道。他没动，也不敢睡，手始终搭在望远镜和记录本之间。

　　他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真的有人路过。

　　但他知道，如果今晚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可能会开始怀疑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做的一切 ——

　　但如果有人真的来 —— 那也许，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夜色深沉，山林悄无声息，只有偶尔远处窸窣的枝叶声在空气中划过，如同谁在翻动枯纸。

　　李感趴在灌木后，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麻。他在心里数过时间，时针已经过了九点五十，他的脊背一阵阵发酸，眼睛像泡在冰水里。

　　他开始有些怀疑，今晚会不会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就在他第无数次用望远镜扫向山道时，一抹影子，忽然在画面边缘滑了出来。

　　—— 他浑身一紧。

　　不是野猫，不是山民，更不是游客。

　　那是一个人影，一步步地，慢慢地从崇阳观方向走了下来。

　　起初只是模糊的身影，随风晃动；但当月光拉长了对方的轮廓，李感的心跳猛然滞住了半拍。

　　是他。

　　玄玑子。

　　那张脸，那身月白道袍，那肩背间挺拔的线条 —— 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

　　他没有背包，也没拿灯，空着手，穿着一双布底道履，却踏在山石上毫无声响。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有节律地踩在看不见的鼓面上。

　　—— 而且诡异的是，他走路的姿态过于轻盈，与他那具壮实高大的身躯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仿佛那不是脚在走，而是有什么风在拖着他。

　　李感一动不动地趴着，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他的目光透过草枝和镜片，死死地追着那道身影。

　　玄玑子没有四顾张望，也没有遮掩身形，走在月光下宛如一具游魂。

　　—— 更像是，他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看到。

　　他经过那条山道时，离李感藏身的灌木丛不足十米。

　　李感屏住气，连肌肉都控制着不颤抖。

　　玄玑子在月色中抬起头，眉眼依旧沉静，仿佛在看着前方某个 “注定之地”。

　　他没有带灯，可他眼里好像一直有光。

　　那一刻，李感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

　　这个人，不是在 “偷偷摸摸地下山”，也不是在 “巡夜”，而是仿佛知道今晚会有人等他，甚至知道李感就藏在某处。

　　他是在走一条，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路线。

　　就像一头掠食者，在每月十五准时出洞。

　　李感不敢动，也不敢呼吸。

　　他眼睁睁看着玄玑子走过他面前，越过那条路，转身消失在下一道坡下的树林中。

　　月光中，留下一丝似有若无的香火气味，带着淡淡木屑和陈茶的苦意。

　　他不敢马上起身。

　　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只是假装路过，实际却设下陷阱等着自己露头。

　　他强压着心跳，继续趴了足足五分钟，直到那股仿佛能 “看穿人” 的气息真正从他周围散去。

　　他才慢慢、极慢地从地上爬起，攥紧手电与望远镜，看着玄玑子离去的方向。

　　夜色越来越深，山林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偶尔穿过枝条，沙沙作响。

　　李感仍趴伏在那片灌木后，身体冻得几乎麻木。

　　他的膝盖已经开始隐隐发疼，脸颊也被灌木划出些许细痕，可他连动一下都不敢。

　　玄玑子下山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他本可以跟上去，但直觉告诉他 —— 一个道士下山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他要等，看玄玑子回来时，是否还只是一个人。

　　他不断逼自己保持警觉，用望远镜一遍一遍扫过山道与岔口，耳朵贴地听风声与沙声是否被杂音打破。

　　终于，在时间悄然逼近十点五十的那一刻，李感听到了。

　　是一种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踩在干草和碎石上的那种节奏。

　　他猛然抬起望远镜，瞳孔一缩。

　　—— 是他。

　　玄玑子，仍是一袭月白道袍，步伐稳重轻缓，仿佛只是方才那一趟下山采药归来。

　　但这一次 —— 他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个头极高，起码比玄玑子还高出一小截。肩背宽厚，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裤脚被山道刮出些许灰迹，步伐迟钝。

　　借着月光，李感看清了 —— 那是一个三十多的壮年男人，体型健硕，身材彪悍。

　　而且，他走得很慢，像是有些疲倦，又像是…… 对脚下的山道不太熟悉。

　　他的头微垂，眼神在远处看不清，但动作迟缓得异常。他就像 ——

　　像是一个 “跟着” 上山的人，而不是主动爬山来访的香客。

　　玄玑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一直走在前方，手里依旧空空，像是完全不担心身后之人的去留。

　　那男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在他身后，不快，也不慢，不近，也不远。

　　他们就这样，走入了山雾之中，走进了那条通往崇阳观的山道尽头。

　　李感的心被什么猛地攥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香客。

　　那是一个，正在走向 “失踪” 的人。

　　如果他此刻离开，如果他此刻不记录、不行动 ——

　　那么明天，那个男人的名字，很可能会变成下一个空白档案中的红色注记：

　　农历二月十五，最后出现时间，晚上十点五十二分。地点：云净山上山道。

　　他牢牢盯住那两道人影的背影，手悄悄按住望远镜下方的记录按钮，画面被悄然存下。

　　接着，他轻轻在口袋里取出那支笔，在那张地图边角上记下几个字：

　　二月十五，22:52，玄玑子归观，随行男性一人，体貌特征：高大、健壮、衣着偏都市。

　　他没有站起来。

　　他知道 —— 这一夜还没结束。

　　玄玑子缓缓走在前方，白袍在夜风中轻摆，每一步都像是早已踏熟的节奏。

　　而他身后的那名男人，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机械地、缓慢地走在山道上，影子被月光拉长，仿佛粘在了玄玑子的脚后。

　　他走得很直，头也低着，但那副身躯 —— 那副本该象征力量的身躯，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李感用望远镜死死盯着他，目光从脖颈滑到肩线，再滑到手臂和腿部。

　　—— 四肢是自然弯曲的。

　　—— 步伐也没有僵硬得像尸体。

　　—— 而且他的脸…… 在月色里还依稀泛着血色，并非惨白。

　　他是活的。

　　可不知为何，这一幕看在李感眼里，却像极了某些民间传说或老电影里的镜头。

　　就像 “赶尸”。

　　前头的道人引路，身后的男子像被绳牵魂摄，一步一步朝山的深处行去。没有声音，没有挣扎，也没有退意。

　　那一瞬，李感几乎要忍不住从藏身处蹿出，喝止这一切 —— 可下一秒，他又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他不能冲动。

　　那人确实还活着，他有肌肉弹性，身体温热，不像尸体。但他也不像是一个 “自由意志的成年人”。

　　这之间，隔着一层可怕的模糊地带。

　　像是被药物迷昏？

　　像是精神被控制？

　　又或者 —— 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带往哪。

　　李感咬住牙关，手指紧握在裤缝边。他看着两道身影逐渐被月雾吞没，消失在通往崇阳观的小道尽头。

　　整座山林安静得过分。

　　没有虫鸣，没有鸟惊，甚至连风都在这段时间里静止了。

　　只有他心跳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敲得越来越响。

　　“像赶尸……” 他在心里喃喃，“可那不是电视剧，也不是民间传说……”

　　“是今晚，就在眼前。”

　　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雾气中已有两分钟。

　　李感仍紧贴在湿冷的土坡后，心跳砰砰砰地撞着耳膜。他的手指在裤缝上抠着泥土，鞋底绷得发紧，连脖子上的汗都被风吹得冰冷。

　　他应该现在下山。

　　带着监控记录和笔记，回到镇上，把这情况上报 —— 按照教科书流程，让领导做决定。

　　但他迟迟没有动。

　　脑子里像有两只声音在吵：

　　一边是程队临走前拍拍他肩膀时那句语重心长的提醒 ——“那观里的人…… 别多管。”

　　另一边，却是那名健硕男子缓慢前行时背脊上的寂静，以及玄玑子如幽灵般的身影 —— 在月色下越走越远。

　　“那是活人。”

　　“就在我眼前被带走。”

　　“而我如果现在走了…… 他可能就永远走不回来了。”

　　这念头像钉子钉在李感脑海里。他深吸一口气，拧紧眉头，从灌木丛中缓缓站起。

　　他要跟上去。

　　不是鲁莽，而是 —— 再晚一分钟，线索就彻底没了。

　　他没有带制式武器，也没有携带对讲机，身上只有手电、望远镜、一把折叠军刀，还有一颗跳得厉害的心。

　　他压低身形，贴着山道边缘，猫着腰慢慢向崇阳观方向摸了过去。

　　沿途的石板路湿滑微冷，风中混着香灰与潮草的气味。他走得极轻，每一步都贴近路边的树丛掩护自己，时不时停下静听周围动静。

　　玄玑子和那男子并未走太快，前方微微能见衣摆一角在月光下闪动。

　　可诡异的是 ——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自那名男子被带上山以来，他始终沉默、服从、机械，像一只已经被驯服的兽，或是一具行走的外壳。

　　而玄玑子…… 也完全没有开口安抚、指引、解释。

　　他只是 —— 走。

　　就好像，这是他每月十五必做的一件事。

　　李感的呼吸渐渐重了些，但他依旧咬牙不发出声。

　　他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一个意外事件。

　　这不是第一次。

　　也许…… 这早已进行过很多次。

　　脚下的石板越来越潮，前方就是那座他之前拜访过的观门，崇阳观半山而立，正殿屋檐在月光下像是某种冷色的刀锋，静静藏在山雾中，等待下一次 “闭门”。

　　李感如夜影般贴着路边山石潜行，始终将自己控制在那两道身影五十米开外。

　　他不敢靠太近。

　　玄玑子像是天生没有背影的人，每次前行时，肩膀微微前倾，步幅沉稳，根本看不出一丝犹豫或停顿。

　　那男人也始终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脚步慢得像梦游。

　　山道很暗，唯有月光洒在石缝之间，宛如斑斓碎银。

　　李感偶尔停下脚步，尽可能的隐藏身形，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用望远镜再次捕捉远处身影。

　　终于 —— 那熟悉的影子穿过了那道石牌坊，抵达了崇阳观的正门外。

　　那扇门，白天还虚掩着，夜里却像一道死线般关着。

　　李感躲在一株山楂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段山道。

　　然后，他看到了一幕令他浑身发凉的景象。

　　玄玑子走到门前，没有伸手，没有敲门 —— 甚至连停顿都没有。

　　那扇厚重的木门，就在他走近时，自己缓缓地，嘎吱一声打开了。

　　没有人拉门。

　　也没有任何锁被解开。

　　它就像感应到了什么，像一台沉睡多时的机关，迎接熟悉的密码主宰般缓缓开启。

　　观中，透出淡淡的一道灯光。

　　那不是白炽灯，也不是手机光，而是某种昏黄、柔和、像是香油灯的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暖色调，像深山老庙里常年未灭的长明。

　　光从门缝中流泄而出，在夜雾里如水般晃动。

　　玄玑子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院子。

　　身后的男人停了一秒，然后如同受了某种牵引，紧接着也抬脚，迈步进了那道门槛。

　　李感死死握住树皮，眼睛一瞬不瞬。

　　然后 ——

　　门，自己关上了。

　　没有人回头。

　　没有人关门的动作。

　　那扇木门就像一块巨石，在空气中发出一声低响，“哐当” 一声，再度闭合，将一切光线与声音都隔绝在内。

　　山林再次归于寂静。

　　没有风，也没有鸟叫。

　　仿佛那座道观从未存在过。

　　只有李感的心跳，还在胸腔里剧烈地震荡着。

　　他躲在黑暗里，额角出了一层细汗。

　　他脑子里疯狂计算时间、记下动线，甚至开始盘算 “翻墙” 的可能性，但又死死地忍住了。

　　现在不是时候。

　　他不能暴露。

　　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 ——

　　这个人，今晚真的进了观中。

　　而他，要亲自确认，明天这个人是否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李感在玄玑子入观后，绕道走了小半圈，沿着先前地图中标记的旧路，从山侧一处杂草掩盖的矮墙后跃起，借助一块裸露的青石横梁，翻入了崇阳观的后院。

　　夜色下的观墙阴影深沉，落脚声被他尽力压至最轻，背包在身后贴得紧紧，手始终握着那柄冷硬的军刀。

　　一落地，他便立刻蹲低身形，贴着屋角迅速前行，脚步如猫。

　　前方，隐约是一座小花园，此处他白天来时未曾踏足，看样子是内院一处闲地，玄玑子并不常来。

　　小园不大，但布置古雅，有假山、石桌、水池，靠墙一排枯梅正立，枝条被夜风吹得瑟瑟作响。

　　池水微动，映出夜空中碎星与枝影，像极了某种蠕动的暗涌。

　　园中有一盏油灯，藏在石柱后的灯架上，微光跳动，仅够照出一尺之地。

　　李感迅速躲到了假山后，蹲伏下来，双膝绷紧，屏息倾听。

　　四下无人。

　　他耳中只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血液鼓动声。

　　假山后堆着些落叶和石灰，他闭上眼感受了几秒钟，确定观中无脚步声靠近，也未传出谈话声。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顺着花园边的小径一路低身移动，沿着屋檐与山墙的阴影线，从侧面绕向前院方向。

　　他的目标是那间白天便注意过的一处偏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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