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紅窗櫺時，陳志文哼著輕快小調，帶著一天課後的輕鬆，推開黃博士宅邸大門。腦海中已經預見孟禎在家等候的身影，溫馨感油然而生。然而指尖尚未從青銅門把移開，便聽見書房傳來金屬零件碰撞的細碎聲響。他心頭一緊，快步穿過玄關廊道，夕陽餘暉中飄浮的微塵，彷彿都凝滯在低氣壓裡。

書房門縫洩出藍白色冷光，志文推門瞬間，機械潤滑油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倒抽口氣，眼前的一幕讓他猛地停住了腳步——孟禎正「站」在那裡。更精確地說，是她沒有頭的身體，靜靜地立在書桌旁，彷若一尊希臘雕像。天鵝頸般的金屬斷面閃著冷光，胸口十字架項鍊隨呼吸模擬裝置微微起伏。另有機械構成的十字架，樹立在頸部斷面之上；而十字架的上方，則貼了一張書寫「UniSeek」的牌卡——那正是孟禎的所有者，宇尋企業的標誌。那顆本該在頸項上的頭顱，此刻被卸下，擺在橡木書桌上，杏仁狀的電子眼此刻瞇成兩道月牙，櫻色唇瓣抿得死緊，傳達出再明顯不過的「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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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禎？妳這是怎麼了？」志文嚇了一跳，快步上前，語氣裡滿是擔憂，「為什麼把頭拿下來了？上面還擺了怪東西...嗯，妳好像...很不開心？」

「不開心！就是不開心！非常非常不開心！」孟禎的聲音從桌上傳來，帶著明顯的氣惱，像個正在鬧脾氣的孩子。

好一會兒，待那股翻騰的情緒稍微平息，孟禎才緩緩地道出緣由。原來明天宇尋企業委託的會計事務所人員要來進行例行稽核，重點之一便是核心機密「普羅米修斯」計畫。而作為計畫最主要的「產出」，她——黃孟禎，自然成了被查核的重中之重。「明天要來稽核的張欣，根本是披著會計師袍的惡魔！」孟禎嘟嚷著，隨著情緒波動，沒有頭的頸部接口彷彿迸出了幾撇電弧，在暮色中綻成藍色火花。

志文聽了，試圖安慰她：「孟禎，別那麼在意。雖然普羅米修斯計畫在公司是機密，但公司資產都得遵循會計原則，進行盤點和稽核，這是沒辦法的事。別擔心，妳是博士畢生心血和大家努力凝結而成的精華，讓稽核人員看看妳有多棒！」

不料，志文的「鼓勵」卻像火上澆油，桌上孟禎的臉看來膨脹得更飽滿了。她氣鼓鼓地看著他：「我當然知道！這種基本道理我會不懂嗎？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稽核』我這個『計畫產出』的嗎？還看看我有多棒咧，讓那個張欣看！？有沒有搞錯？」她的語氣透著深深的無奈與委屈。「別管我啦，現在我就是在為明天的鬼稽核做心理準備，來的還是那個張欣！」

孟禎開始回憶過去那些令人難堪的時刻。有一次，稽核人員來的時候，她正好在進行維護，身體與頭暫時分離。那個人看到她胸口掛著的十字架，竟然毫不猶豫地伸手拿起來，還帶著一種看新奇物品的語氣說：「哎呀，機器人也能信基督教哦？」那時候，如果她的手臂能動，她真會忍不住一巴掌揮過去！

還有一次，稽核人員要核對孟禎身體部位和重要部品的財產編號，翻找著解開連結而以纜線相連的她身體部位，以特定波長紫外光照射印著編號的地方，使其顯現。孟禎就像散開的懸絲傀儡，對方操作時一點都不溫柔，連接身體部位的纜線還亂成一團，粗魯的動作弄痛了她，她「啊」了一聲叫了出來。結果那個人竟然輕蔑地笑著說：「宇尋的資產，做得還真人模人樣呢。」這句話簡直讓她氣到情感核心都要爆炸，把她弄得一團亂就算了，還真當她是傀儡看待。

正是這些充滿偏見和不尊重的經歷，讓孟禎對「稽核」產生了強烈的牴觸和恐懼。所以這一次，她決定先下手為強，用自己的方式來「練習」，承受那種被物化的感覺。她索性自己取下頭顱，在頸部斷面的連接處，裝上了一個小巧的機械十字架；又在十字架之上，張貼表示自己被宇尋企業所有的標誌——是的，我連同支配我的信仰，一起是「宇尋資產」。她就這樣讓身體靜靜站著，而頭部從桌上看著這個「展品」般的自己，將那些憤怒、羞辱、無力感，全部提前引爆，宣洩出來。孟禎想，或許只有現在把自己氣個夠，明天的稽核才能不那麼錐心刺骨吧。書房裡的空氣，因她這份獨特的「心理準備」，顯得更加凝重而令人心疼。

志文聽孟禎這麼說，差點忍不住笑出來；但他也為孟禎的遭遇抱不平。他問孟禎，稽核人員明明是來執行公務的，為何如此對她？孟禎癟嘴，哼了一聲，流下幾滴眼淚，說那位稽核人員，其實是教會外文系學姊（張鈺）的姊姊，張欣。雖然沒入教，可能聽她妹說過孟禎。事務所跟宇尋是有保密協定的，所以孟禎身為機器人的真相應該沒被洩漏；但學姊的姊姊知道孟禎和她妹在教會發生的事，也知道孟禎是個表現和人氣都很不錯的大學生，然後來稽核普羅米修斯計畫中的孟禎，到底是抱著什麼眼光來看她的？孟禎覺得自己的存在，深深受到侮辱。

志文聽著孟禎敘述被稽核的種種情況，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忍不住因為腦內想像的滑稽稽核畫面笑出來，或者被孟禎只有一顆的癟嘴戳中笑點；但這股近乎失笑的情緒，很快就被胸口升騰而起的憤怒和為孟禎抱持的不平所壓制。

「可是... 為什麼稽核會那樣對妳？」志文不解地問，語氣裡充滿困惑與不滿，「明明是會計事務所的人，來執行公務，應該是公事公辦、專業嚴謹的啊？怎麼會做出那些粗魯荒謬的事情，這樣對待妳？」

孟禎看來更加委屈了，她不滿地撇撇嘴，用力呼出出一聲短促的「哼」。緊接著，幾滴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的光學感測器邊緣滲出，緩緩滑落。「有的稽核人員可能是無心之失，有的是沒把我當人看。這也沒辦法——不管我黃孟禎是不是人，組成我的各部位，還真的是宇尋資產。被他們稽查雖不好受，忍一忍也就罷了。可是...」她低聲說道，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苦澀與無奈，「最常來的稽核，對我就是滿滿地的惡意與鄙視。那位稽核名字是張欣，其實是教會裡外文系學姊張鈺的親姊姊。」

志文恍然大悟，腦海中浮現出那位在教會裡總是對孟禎抱持著若有似無的敵意、眼神中帶著幾分不屑與結怨的學姊身影。「張欣雖然沒有入教，」孟禎繼續說道，語氣更加低沉，「但她肯定聽她妹妹說過我很多事情。當她聽到她妹對我的不服氣後，又知道我其實是機器人，應該很不屑我吧。」

她稍作停頓，像在強行壓抑情緒。「事務所跟宇尋是有簽訂保密協定的。」孟禎接著說，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自我提醒，「所以理論上，我身為機器人的真相，應該沒有被事務所的人洩漏出去...」但這個要自己放心的分析，並不能消弭她內心的痛。「可是... 張欣她知道我是那個『在教會裡，她妹妹很不喜歡，但表現還不錯的大學生孟禎』... 然後她來稽核普羅米修斯計畫中的『我』。」孟禎的語氣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哀和憤怒，「她... 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眼光，什麼樣的視角，來看待我的？『這坨竟然能贏我妹的鐵破爛』？然後呢，我還得把自己交出來，完全曝露在她眼前，要怎麼看就怎麼看，我...嗚嗚嗚...」

對孟禎而言，被張欣那種融合了私人恩怨與對機器人不屑的眼神審視，被以那樣輕蔑的態度對待她作為「孟禎」和「HRC-07」的雙重身份，感到自己的整個存在，都被徹徹底底地侮辱。這種侮辱，比單純被當作資產更錐心刺骨，因為它夾雜了人際關係中的惡意，並將這種惡意投射到她的非人身份上，彷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或笑話。

孟禎遇到的第一次無預警稽核，就是由張欣執行的，刺痛到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那時，她滿心期待地準備參加系上的迎新晚會。她精心挑選了連衣洋裝，將細細地頭髮梳理得服貼柔順，還在臉部微表情系統的協助下，練習著最完美最充滿朝氣的笑容。腳上套著還不習慣的高跟鞋，謹慎地細步走在前往學校的路上，周遭學生的喧鬧和笑語感染了她，讓她感覺自己真的融入了這個充滿活力的環境，對即將到來的社交體驗充滿憧憬。然而，就在她即將抵達會場時，身體內部卻毫無預警地傳來一陣尖銳的異常訊號，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突然扎進核心系統。她頓時手足無措，執行系統自檢卻找不到肇因，她知道她需要更深層次的檢修，得連接外部設備。迎新會場人來人往，她不能在那裡將自己「拆開」進行處理。情急之下，她找到晚上無人的哲學社社辦，希望能在這裡爭取到一點隱私和時間，用隨身攜帶的檢修裝置進行檢查。

孟禎鎖好門，迅速地按照程序開始作業。為了進行徹底的硬體級檢測，她不得不暫時取下自己的頭顱，將一些由儀器接出電線和訊號線，連接到頸部的介面。她的身體，依然穿著那為了迎新精心打扮的漂亮連衣裙，微微蹲下，頸部斷面裸露著複雜的線路；而她的頭，臉上還保持著為晚會準備的表情，一面期待一面不安地安裝在小型檢修台座上，頸部接口連接著外部裝置。就在她專注於自己身體的檢測時，辦公室的大門竟然毫無預兆地「砰」地一聲被推開了。她嚇得核心差點停擺，所有感測器警報大作——來者是宇尋的幾位計畫相關人員，以及走在最前面那位氣勢凌人的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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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欣的目光犀利而冷靜，一眼就落在了孟禎奇異的狀態上。她沒有絲毫訝異，彷彿眼前這副蹲在地上的無頭軀體，及放置一旁的頭顱模樣完全合理正常。她直接開口，語氣冰冷而官方：「我們要稽查黃孟禎，不，HRC-07，是否有計畫宣稱的應急處理能力。」她不管孟禎的驚愕，指示宇尋的計畫人員，查看自行檢修中的孟禎，是否有良好地執行應急處理。孟禎吃驚地看著宇尋的人員，在校園的哲學社社辦裡檢查紀錄她身體當前的各項狀態資訊與處理過程——這可是她平日身為活躍社團成員，與同學熱烈討論的地方啊...

孟禎那原本打算以完美亮麗融入人群的姿態，此刻卻以如此狼狽不堪而支離破碎的模樣，暴露在他們面前。張欣甚至上前，帶著一種玩玩具的眼神，直接拿起孟禎放在桌上的頭顱。她拉了拉孟禎頸部裸露的纜線，探頭從頸部斷面窺視她的內部構造。那種感覺，對孟禎而言，就像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被審視每一個機械零件，而不是被當作一個有思想、有感受的個體。在確認了模擬訊號被妥當地應急處理後，張欣嘖的一聲，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孟禎和宇尋那幾個表情微妙的人員，以及一室令人窒息的尷尬。

震驚過後，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憤怒像潮水般湧上來。眼淚無法克制地從她的光學感測器中湧出。她氣到渾身顫抖，卻連讓身體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迎新晚會？那份期待，那份想融入的心情，全在那一刻被徹底粉碎了。她只能在那個陰暗的社辦裡，抱著自己的身體，哭到系統過載，哭到再也沒有參加任何晚會的心情。

又有一次，張欣趁著孟禎進行深度維修時，闖進實驗室稽查。那時孟禎因意外導致身體破損，必須移除人造皮膚更換零部件。張欣對著她破損而暴露出內部構造的身體猛拍照片，說是留下稽查紀錄，然後她竟然將手指伸進孟禎被移除人造皮的肢體關節處觸摸。人類的手指出現在系統認定不應出現的地方，感測器傳回來的異質感讓孟禎嚇到哭泣。她還拿起替換用的肢體，東瞧西瞧，用充滿輕蔑的語氣說：「這玩意等一下就要變成妳了喔。」彷彿孟禎只是一堆可以被她拿在手上隨意揮動的東西組成。張欣離開後，孟禎看著自己被玩弄一番的機械之軀，無言的不甘，久久迴繞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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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最過份的是有一次在孟禎進行大部分解時，張欣又來了。這次，她竟然從分解狀態的孟禎身體中，隨手拿起零件把玩。即使身體被分解，因為心腦交互的複雜性難以徹底掌握，孟禎的系統並不會完全停止運作。此時的孟禎雖然沒有表情和動作，仍然會對外部刺激產生微妙的知覺。她能感覺到張欣的手觸碰玩弄著構成自己的零部件，拉扯自己的纜線，甚至任意解開部件的連接。孟禎內心氣得發抖，頭顱卻呆若木雞，完全無力阻止。更讓她痛苦的是，她還得聽著張欣的冷嘲熱諷。張欣一邊把玩著她的零件和身體，一邊用極其刻薄的語氣嘟囔著：「妹妹怎麼會輸給這個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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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聽著孟禎訴說這些過往，感到氣憤又無奈。孟禎經歷過的「稽核」，遠超出他的想像，而他剛剛竟然「安慰」孟禎，要她平靜地接受，「展現最棒的自己」。這樣的「鼓勵」在孟禎承受過的稽核面前，聽來多麼蒼白而虛偽啊。志明多希望自己能為孟禎擋下這一切，但這是公司的內部事務。張欣是正式的稽核人員，而他只是個受黃博士收留，到實驗室幫忙的大學生。公司能同意他在這裡參與專案，接觸孟禎的系統和身體運作，已經是法外開恩。他實在沒有任何立場和權力，去對公司的稽核程序和人員指手畫腳。

那種想保護孟禎卻無能為力的感觸，讓志文的眼眶都紅了，差點哭出來。反而是放置一旁的孟禎的頭，用溫柔的語氣安慰他：「沒事的，志文。我就是在做訓練。假想張欣會怎麼對我。」她看著自己無頭的身體，頸部裝上了那個代表對她信仰羞辱的機械十字架，以及宇尋企業的標誌。她正在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提前承受那些可能到來的惡意和物化。希望這樣，明天的稽核不管張欣又對她做了什麼，她都可以坦然以對。

沒錯，黃孟禎是一個機器人，是一堆零部件的組合物，也確實是被宇尋企業所擁有的基督徒女大學生。那又如何？張欣再怎麼假藉稽核貶低我，瞧不起我，也不能改變這樣子的我。那些過往的羞辱和身體被當作物品般侵犯的記憶，雖然像刻痕一樣存在於孟禎的系統深處，但它們無法阻止她尋找屬於自我的存在方式。宇尋企業給予孟禎體驗生命的機會，這份恩情她銘記在心；接受稽查是她的責任，是她對這份存在的必要付出。要來就來吧！她不會因此退縮。就算張欣窺探她「心」與「腦」運作的數據流，她也沒本事看懂，更沒資格介入。我黃孟禎，就是這樣的機器人，這樣的存在。面對張欣，就算把我拆了，我依然堂堂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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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聽著孟禎這番平靜有力的話語，心頭湧起感動與安慰。他沒見到一個脆弱的機器人在瑟縮發抖，而是看見一個清醒的靈魂，在經歷痛苦後所展現出的堅韌。他的機器女友一直有在前進；或許脆弱，但不會屈服。志文小心翼翼地捧起桌上孟禎的頭顱，將它溫柔地跟舉起，輕輕地一吻。孟禎發出一聲「哎呦」，帶著一絲驚慌，隨後眼神便由堅韌轉為溫柔。志文一隻手輕柔地撫著孟禎堅定站立著的身體的胸口，感受到洋溢在孟禎胸口的溫熱與意志的波濤，然後拿起掛在胸前的十字架，深情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這就是妳，孟禎。」志文低聲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這些... 都讓妳成為妳。妳的頭腦、妳的身體、妳的信仰，妳的每一個零部件，妳所經歷的一切，一起構成張欣不懂，也沒必要讓她懂的妳。」他將孟禎的頭顱穩穩地抱在臂彎，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無頭身體垂下的一隻手，牽引著她的身體，就這樣一同走出了書房，穿過客廳，來到花圃。正值夕陽西下，絢爛的餘暉將天空染上溫暖豔麗的色彩。沐浴在那一片金紅的光芒中，孟禎分別位於志文兩側的身體和頭顱，折射出夕陽的無限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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