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很小。

只够五副披甲之躯并肩而立，烛火的微光在昏暗中跳跃。

熏香像第二层肌肤般附着在空气中，浓烈而温暖，懒散地缠绕在室内四周。

阿尔西亚跪在后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她的嘴唇在动，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神皇在上……泰拉之光……人类的守护者……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其他人则高声祷告。

海莲娜的声音如钢铁般清脆坚定，米蕾尔的声音温柔圆润，像水流拂过石头。莉珊德拉则轻声哼唱着圣歌，旋律缠绕在祷文间，如同摇篮曲。

即便是在祈祷中，她也带着笑意。

而阿尔西亚——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她内心的寂静，比任何圣歌都要刺耳。

她低头盯着地面。

一条瓷砖上的裂缝。尘埃。一滴蜡油。

她又试了一次。

我是信仰的盾牌，我是纯洁的烈火，我不会害怕。

这些话听起来却像是谎言。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米蕾尔。

年长的救护修女跪在她身旁，嘴唇仍在轻声呢喃祈祷，但她的气息变得柔和了。

她微微歪头，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叹息。

“你又在发抖了。”

阿尔西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对不起……我不该……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

她无法说出口——我害怕。

那是软弱，是动摇。

而动摇，就是罪孽。

可米蕾尔只是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温柔而疲惫。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曾经害怕过战斗吗？”

“但我不像你们……不像海莲娜，或者莉珊德拉。我……我不想死。”

这句真相刺痛了她自己的喉咙，声音破碎。

米蕾尔没有退缩。

她只是点了点头，就像早已听过无数次年轻姐妹的这些话。

“渴望活下去，并不会让你不配。”

阿尔西亚眨了眨眼，喉头一阵发紧。

“那它意味着什么？”

米蕾尔望向烛火，望向圣徒与殉道者的圣像。

她的眼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哀伤。

“意味着你很诚实。”

祈祷仍在周围继续。

海莲娜的声音如战吼般高扬，莉珊德拉在唇间低吟着第二节经文，如半梦半醒的歌谣。

烛火温柔摇曳。

阿尔西亚感觉到——仅仅片刻间——自己不那么孤单了。

其他人已经离开了。

只剩下沉沉的靴音在小教堂外回响。

海莲娜依旧留在原地，沉默不动，如一座由大理石与黄铜铸成的雕像，静默伫立在圣坛前。

阿尔西亚犹豫了。

她本该跟着其他人离开的。

但她的脚步却没有移动。

烛光舔舐着她的面庞——半明半暗。

她轻轻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低低地响起。

“海莲娜修女长……”

年长的女人稍稍转过头。

不是命令，只是默许。

一个邀请。

阿尔西亚喉咙发紧。

“我知道这不符合规定……但我需要告解。”

海莲娜没有说话。

这就足够了。

阿尔西亚深吸了一口气。

屏住呼吸。

然后让气息颤抖着吐出。

“我害怕。”

就这样。

一滴真相落入寂静之中。

“我不仅仅害怕死亡，”她急促地补充，视线死死盯着地板，“我害怕……在关键时刻僵住。害怕让你失望。害怕失败。害怕……思考太多。”

她顿了一下。

“而且有时候……”

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有时候，我觉得……我太能理解那些异形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灼人的羞耻。

她几乎预料到了训斥、责骂，甚至耳光。

但海莲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失望。

只有思考。

“你因同理而苦恼，”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那不是软弱，是觉察。”

阿尔西亚眨了眨眼。

海莲娜走上前一步。

烛光照亮了她面庞上岁月与职责留下的刻痕，但她的信念没有一丝裂缝。

“我们并非皆为同一目的而生。神皇造我们，并非出自同一个模具。”

她戴着护甲的手搭上阿尔西亚的肩膀。

沉重，却并不苛刻。

“你有我们所没有的天赋——清晰的思考，聆听未言之语的能力。不要害怕。神皇赐予每个人不同的工具，应对不同的使命。”

阿尔西亚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她。

“即使……我的使命，不在战场上？”

海莲娜点头。

“即便如此。只要你信仰坚定，祂就会指引你的脚步——无论走入烈火，还是远离烈火。”

小教堂比之前更加寂静。

蜡烛燃烧到了尽头。

而就在那一刻——阿尔西亚几乎相信了。

只要你信仰坚定，祂会指引你的脚步。

阿尔西亚将这句话像祈祷，也像承诺般，紧紧攥在心里。

她蜷缩在单薄的毛毯下，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每次声音都更轻，直到沉沉睡去。

没有幻象。

没有梦境。

只有沉甸甸的、等待的寂静。

晨光到来。

降落舱在虚空中颠簸前行。

阿尔西亚靠近舱尾坐着，身体被牢牢绑在安全带中，双手死死抓着固定杆。

运输舰的舱壁随着气压变化发出呻吟。

某个地方，伺服机有节奏地咔哒作响。

船体的每一次震动，都像是恶兆。

对面，海莲娜端坐如雕塑，闭着眼，沉默祈祷。

莉珊德拉又在轻轻哼唱——一首轻快、完全不合时宜的小曲子。

其他人默许了她的哼唱，只是勉强忍受。

米蕾尔坐在阿尔西亚旁边。

她俯身过来，声音轻柔到几乎只能划破紧绷的空气。

“你又在抖了。”

阿尔西亚没有否认。

她的双手根本停不下来。

她的目光在靴子、姐妹们、舱室灯光的红光之间不断游移。

“你觉得我们真的会遇到战斗吗？”

米蕾尔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可能会有一点。” 她轻耸肩，“但不会太难。海莲娜说这是清剿行动——异形崇拜者，些许巫术，寻常的亵渎。”

阿尔西亚皱起眉头。

“与异形接触后堕落……依然是——”

“我知道。”

米蕾尔轻声打断，“但他们人数不多，组织松散。我们的熾天使姐妹会在我们登陆前粉碎他们的前锋阵地。剩下的——需要有人解读他们留下的痕迹。”

她轻轻用肩膀碰了碰阿尔西亚。

“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翻译者，异形仪式的解读者。他们需要的是你的头脑，不是你的刀剑。”

阿尔西亚努力相信。

努力呼吸。

透过观察窗，星球缓缓接近——灰色，焦黑，被低悬的云层和轨道残骸笼罩。

没有抵抗的迹象。

没有火光。

没有浓烟。

然而，她胃里的紧张感却越来越沉重。

降落舱伴随着液压的嘶鸣着陆了。

尘土在舱门外旋转翻腾，懒散地在断裂的石板与破碎的废墟上舞动。

没有枪声。

没有尖叫。

没有抵抗。

只有诡异的寂静。

太干净了。

太安静了。

舱门轰然打开。

海莲娜第一个踏出，剑已出鞘，但刀尖低垂。

她的盔甲在晨光中闪烁冷冽光芒——仿佛一尊行走的雕像。

“标准队形。”

她头也不回地命令。

小队跟上。

莉珊德拉终于停止了哼唱。

阿尔西亚最后一个走出，眯着眼适应苍白破碎的天光。

靴下的地面开裂脆弱，像是曾被轨道轰炸烧灼过。

一座寺庙的遗迹——是帝国的，还是异端的？她分辨不清——半掩埋在灰烬中。

她调整了呼吸器。

努力集中精神。

倒塌的石墙上刻着奇异的符号，纠缠成陌生的纹样。

阿尔西亚靠近了。

——灵族与语？

——类似，但……扭曲了。

她情不自禁地迈近一步。

“阿尔西亚，”米蕾尔温柔地提醒，“跟紧队伍。”

阿尔西亚点头，重新归位，但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些刻痕上。

它们……太新了。

不像是古老风化的遗迹。

然后她看到了。

远处尖塔的阴影里，一道细微的移动。

一个与阳光方向不符的暗影。

她屏住呼吸。

“修女长——”

太迟了。

天空裂开了一声尖啸。

黑暗从上下四面爆发。

钩刃与弯刀从阴影中如雨而降。

闪烁的瞳孔，流线的铠甲，邪魅的笑容贪婪吞噬光芒。

黑暗灵族如舞者般降临——

太快，太无声，太完美。

莉珊德拉大叫着——半是诅咒，半是战吼——喷吐火焰。

海莲娜高举长剑，咆哮着向神皇祈祷。

米蕾尔一把将阿尔西亚推入掩体，紧随其后，一发光束弹擦着耳边飞过。

然后一切——

化作了混沌。

尖锐。

冰冷。

却残酷得……近乎美丽。

她动不了。

世界在尖啸。

空气中充满了血的味道。

每一次呼吸，都是灰烬和燃烧燃料的呛咳。

爆弹枪的轰鸣如雷。

有修女用高哥特语呼喊着——

紧接着是寂静。

然后又是一声尖叫。

阿尔西亚把自己蜷缩在破碎神殿的角落，膝盖抱紧胸口，双手死死握着挂在颈前的帝皇徽。

“至高神皇……”

她颤抖着低语，“请引导我……请赐我力量……我是您的仆役……我是您的——”

一道阴影掠过石壁。

她猛地收声。

“——您的盾牌，您的——”

祷词碎裂。

声音溶解成了气音与慌乱的呜咽。

她闭上眼，试图把一切声音隔绝——

陶瓷甲靴碾碎碎石的咔哒声。

血肉撕裂的湿响。

还有——

那或许是莉珊德拉的呜咽。

“求求你……”她喘息着，“我——我还没准备好——”

“哦？”

一个声音低笑着响起。

冷冽，带着玩味。

她猛然睁开眼。

一个身影站在她面前——

瘦削，异样，优雅得只属于彻底非人之物。

黑绿交织的铠甲在微光下折射冷芒，前臂上折叠着刀刃。

他的面容犀利而扭曲，宛如用瓷雕刻出的伪善笑靥。

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连武器都没拔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俯下身，微微歪头。

“啧。至少该像其他人那样尖叫一下吧。藏着，太不礼貌了。”

闪光。

疼痛。

黑暗。

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莉珊德拉。

看见她在笑，在唱歌，在用那美丽的声音轻吟——

“哦，至高的神皇啊，力量之主。我将此生奉献于您。”

“哦，至高的神皇啊，慈悲之源。我将此生奉献于您。”

阿尔西亚微微动了动。

“她醒了！”

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惊喜。

是米蕾尔。

阿尔西亚睁开眼睛。

她躺在地上——

冰冷，光滑，如黑曜石雕成的地面。

空气刺鼻而扭曲，混合着金属与腐坏香气。

她眨了眨眼，试图适应这诡异昏暗的光——

那些光线，就像从墙壁里流动的生物脉络。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

阿尔西亚缓慢地坐起，动作牵动着喉咙中痛苦的呻吟。

她低头看——

没有盔甲。

修女袍早已被剥去，只剩下一件粗糙简陋的布衣，勉强遮掩住身体，却毫无保护。

其他人也一样。

莉珊德拉瘫倒在一旁。

海莲娜靠着远处的墙壁，单眼肿胀，咬紧牙关。

但她仍然清醒。仍在警戒。

她们……还在。

不，不是全部。

阿尔西亚胃里一阵翻滚。

她试着站起来——失败了。

“你还好，”米蕾尔轻声安慰，扶着她重新躺下，“你头撞到了，别急着动。”

“我……”

阿尔西亚的声音沙哑破碎。

她望向她们——米蕾尔，海莲娜，莉珊德拉——

羞耻感像毒药般涌上心头。

“我没有战斗。”

短暂的沉默。

然后莉珊德拉低声笑了一下，随即因痛楚而皱眉，含糊道：

“我们都没准备好……一落地就被围了。”

海莲娜的声音低沉，冷静。

“你还活着。现在这才重要。”

阿尔西亚摇了摇头。

“不……你们不懂。”

她声音颤抖，双手在胸前捏成一团。

“我……躲起来了。像个小孩一样僵住了。我……”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被他们活捉……对我们来说……比死还要可怕。”

沉默。

连石壁似乎都在默默回响着。

米蕾尔跪在她身旁，手掌温暖地按在她背上。

“但你依然活着。”

米蕾尔轻声说。

“那一定有它的意义。”

“真的……有意义吗？”

阿尔西亚的声音空洞而麻木。

她的目光无神地飘向远处，望着那隐隐脉动的异形墙壁。

在那里，她感觉到——

自己的信仰，正开始出现裂痕。

一声尖叫划破黑暗。

遥远。

模糊。

却又无比清晰——撕裂心神般清晰。

那是人类的声音。

阿尔西亚僵住了。

那声音像细针一样钻透石壁，细细密密地穿刺着她的耳膜。

它持续得太久。

太久了。

然后——

戛然而止。

她的呼吸一滞。

浑身开始微微颤抖。

“他们……在对她们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

因为她们都知道答案。

因为那尖叫，会再次响起。

而下一次——

也许，就会是熟悉的声音。

这一切，很快成为了常态。

每天——如果这里还能称得上“天”——

沉重的铁门都会咯吱作响地打开。

他们会来。

黑暗灵族的战士们拖着尸体穿过走廊，

有的是她们认识的姐妹，

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

有时尸体还完整。

有时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的残躯。

每一次，阿尔西亚都会紧紧抱住自己，

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认出任何一个。

然后——他们来了。

一个高大、优雅，几乎带着一丝王者气度的黑暗灵族。

他走路时铠甲轻声作响，笑容中没有残忍，只有欣赏。

就像收藏家在打量自己最新的“标本”。

另一个——

扭曲，佝偻，手指长得诡异而多余。

穿着由皮肉与金属编织而成的长袍，

背后垂着一堆软管，轻轻地脉动着。

它从不眨眼。

血伶人。

阿尔西亚一开始听不懂他们的话。

他们的灵族语，比她学过的要尖锐、古老——

像是长了獠牙的方言。

但有些事情，不需要翻译。

他们会交谈。

会笑。

然后——

挑走一个人。

海莲娜是第一个。

“这一个……意志很强呢……也许还有一颗强韧的心。”

其中一个黑暗灵族评价道。

她被带走了。

当他们把她带回来时——

她的袍子已不见，

胸膛变得半透明，

像玻璃般透出里面薄薄的肌肉纤维，

还能清晰地看到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跳动。

可她依旧挺直着脊背。

她沙哑地低语：

“你们看见了吗？……神皇仍在我体内跳动。祂的火焰是真实的。”

接下来是莉珊德拉。

“这一个……嗓音很美。”

那高大的执政官低笑着说。

她被带走时，还在哼唱。

微弱，却坚定。

当他们把她带回来时——

她的喉咙被改造成了一张金属与人造皮肤交织的格栅。

她无法再发声——

只能不断地，发出机械般尖锐的悲鸣。

持续不断，无止无休。

她微笑着——或者说，试图微笑着。

然后是米蕾尔。

“这一个，是个医生。”

血伶人评价着。

当她回来时——

她的双手已经被改造成了刀刃。

像手术刀一样，纤细而锋利，

指尖滴着鲜血——但不是她自己的。

她回来的第一句话，依旧是一句祷告。

没有一个人屈服。

没有一个人认输。

只有阿尔西亚——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蜷缩在角落，看着一切发生。

一天天，一步步。

她们还在祈祷，还在哼唱，还在相信。

而她——

她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缓缓积聚。

像是一声尖叫，堵在喉咙，无法释放。

直到那一天。

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

他们指着她。

她僵住了。

那高大的执政官——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

朝她微笑，

像是在邀请她跳一支舞。

血伶人在后方微微歪着头，身体抽搐着发出奇怪的节奏。

阿尔西亚张开嘴。

话语脱口而出。

“请……不要……求求你，饶了我——求求你——Dean trocaire……”

是灵族语。

是她学习过的语言。

是她恐惧中的呜咽。

也是——

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执政官停下了脚步。

转身。

笑容变得更加柔和。

“哦，”

他用一口流畅无比的高哥特语说道，

“这就有趣了。小家伙，我会饶你一命。”

整个空间，寂静无声。

他们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尔西亚没有挣扎。

她也挣扎不了。

膝盖一软，被硬生生拖了起来，

呼吸急促而破碎。

执政官微微歪头，

好奇地打量着她，

仿佛在欣赏一件意外拾到的稀奇玩物。

血伶人没有出声——

但阿尔西亚能感觉到它那种无声的存在感，

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沿着她脊椎缓缓游走。

她忍不住回头。

只这一眼。

三双眼睛，与她的目光相遇。

米蕾尔。

她的表情柔软——

柔软得令人心碎。

在那背后，藏着浓浓的悲伤。

不是为自己。

是为阿尔西亚。

那种悲伤，像是医生在明知伤口已无法愈合时，依然温柔包扎的目光。

莉珊德拉。

她的眼神迷茫，困惑。

她已经无法说话，人工喉管里仍然嗡鸣着低低的尖啸，

但她的眼睛在问：

为什么？

海莲娜。

她的面容如石雕一般冰冷。

仅存的一只眼睛燃烧着——

不是愤怒。

而是厌恶。

不是对异形。

而是对她。

对阿尔西亚的颤抖，对她的哭泣，对她在恐惧中吐出的灵族语。

海莲娜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需要。

阿尔西亚别开了目光。

心脏在胸腔里狂乱跳动。

耳边只剩下铁门沉重的呻吟。

门缓缓关闭。

黑暗将她们之间最后一缕微光切断。

将祈祷切断。

将她最后的归属感——切断。

她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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