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睡了個自然醒，在家畫了一會兒尚未完成的花圃主題的水彩畫，便匆匆吃了晚飯趕來上班。

還在更衣室換衣服，便看到佐藤和其他幾個女孩子捂著嘴有說有笑地時不時看著自己。

臉上沾了什麼東西？還是褲鏈沒有拉好？幸村趕緊照了照鏡子，確信自己現在的儀表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說笑聲一直沒有停止，幸村心中有火，但也只能好言溝通。

“16床的真田君，就是你負責的那個，昨晚下了手術臺，迷迷糊糊的時候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呢。”

“什麼？！”

全麻還未完全清醒時，人便會陷入潛意識支配的混沌狀態，常常會講出一些沒有邏輯令人發笑的話。比如想吃什麼東西，或是破口大罵，甚至有人還會模仿電影遊戲裏的臺詞。幸村見得多了，便也不覺得奇怪。但這還是頭一次，患者在那種狀態下提到了自己。

不會講了什麼奇怪的話吧……

女護士們的目光過於促狹，幸村心中忐忑，“他說了什麼啊。”

“『幸村君，我想喝味噌湯』這樣。”

“『幸村君，一起吃烤肉吧……』”

“還有還有『幸村君，可以幫我倒杯茶嗎？』”

“……”

護士們一邊說著一邊笑作一團。

“哈哈哈哈，怎麼辦啊幸村，完全被愛上了啊。”

“我看是被當成媽媽了吧，『幸村君～明天可以幫我做便當嗎～』”佐藤皺起眉頭噘著嘴，故意壓低聲音學起了真田撒嬌的樣子。

幸村嘴角微微抽搐，想了好一會兒才只說出一句，“他也太愛吃了……烤肉、味噌又要喝茶……”

白班護士交完班後陸續下班離開了，佐藤作為最後一個走的人，還是忍不住湊到了幸村跟前，“你下手還真快，才一天而已就把他吃得死死的。”

“哪有……”幸村也是一臉無奈，“那只是未清醒的人說的胡話，你們就別調侃我了。”

“雖然突然的愛情是好事，不過小心一些別被領導們發現啦，免得他們又要開會拿你做例子討論不停！”

“就說你們別再亂猜了……”

送走所有白班護士，幸村終於有時間來到了305病室，隔著門玻璃一看，真田正百無聊賴地摁著遙控器。

幸村整理了一下神態，調整出一個還算端莊得體的微笑才敲響了他的門。

真田惦記著他說的『醒來後再見』的話，就這樣時不時望向走廊等待了整整一天，沒想到天黑了才等到來人。

幸村清楚地看到，真田看到自己的一瞬間，棕黑色的瞳仁中一瞬間熠熠生輝。那對總是耷拉著的嚴肅嘴角也揚起了喜悅的弧度。

“感覺如何？刀口還會覺得痛嗎？”

“白天的時候有一些疼，現在已經完全沒感覺了。”

“那就好。”幸村低下頭，看到了真田的手術部位仍舊插著引流管，綁在床邊的引流袋中積存了一些微黃的膿液，“等到明後天不再排出膿水，就可以拔掉引流管，你就能下床活動了。”

說到拔管，真田臉色微紅，“這個尿管什麼時候可以拔掉？我還是希望由你來，如果是女性的話，也太尷尬了……”

“你放心吧，我那時肯定在的。”

真田點點頭，一時間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問的實在很多，可一看到幸村的臉時，又仿佛有些難以啟齒。

護士都很忙的吧，自己如果因一己之私拉著他聊這些有的沒的，一定會打擾他工作的吧？

他偷眼去看幸村，幸村正好把拿過來的蛋白質和葡萄糖補液一一掛在輸液架上，沒有著急要走的意思。

真田心跳如雷，決定不能放過這寶貴的機會。

“我今早才徹底清醒，不過昨晚不知是做夢還是怎樣，總覺得好像你就在我身邊一樣……”

“欸？”幸村聯想到那些話，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像是說夢話一樣說出來的吧……

“總覺得幸村君會給人安全感，所以可能講了一些撒嬌的話，不知道有沒有被其他人聽到……好像還聽到了笑聲……”真田一邊說著，感覺自己臉上熱度逐漸增加。

“這有什麼關係呢，被真田君信任我也很開心呢。雖然真田君現在生著病，看起來會有些虛弱，但想必也是一個能給予別人安全感的強大男人吧。”

“你可以直接叫我真田，幸村。”真田抬起臉，沒有紮留置針的手不知何時從被子裏探出了一半，偷偷抓住了幸村的褲子。

幸村這時才想起自己似乎還沒對他做正式的自我介紹，“當然可以呀，我叫作幸村精市，漢字寫作『精神的精』『市場的市』。”

“很好聽的名字，而且很古典，像是時代劇裏的角色名字。”真田的視力非常好，其實有偷偷看過他胸前別著的銘牌，但偷看的和親耳聽他說出的感覺卻有著天壤之別。

幸村還想再和他聊聊，卻隱約聽到了護士站方向傳來呼叫的鈴聲。

“我還有些工作，晚一點等大家都睡了後再來陪你吧。”

『陪』啊……

真田非但不覺得捨不得，反倒因這曖昧的詞匯心中升起了更為強烈的期待。

幸村出了305病室匆匆趕去，德川卻已先他一步拔針歸來。今晚由他倆一起值夜班，直接在護士站碰了頭。

“今天出院的人不少，今晚還在醫院的除了16床的真田君都有家屬陪護，要是每天都這樣，我們的工作也會輕鬆不少。”

“那樣的話醫院恐怕就開不下去了。”幸村開玩笑道。

“你剛剛是去真田君那裡了嗎？”

“嗯，看看他的狀況，他只有自己住院，不想讓他太寂寞。”

德川:……

夜班若無急診病人轉入，其實又清閒又安靜，偶爾有患者在家人的陪同下在走廊裏散步。幸村點了一份比薩外送作為宵夜，兩人一邊整理今天的護理日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

“說起來，你有問過他對於同性戀是怎麼看的嗎？”

“欸？我怎麼會對剛認識的人就問出那樣的問題……”

德川有些憂心，“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幸村也覺得德川的擔心不無道理，若真田其實是直男，只是因為對自己的外表或職業感到一時新鮮而產生了想要接近的想法，那恐怕他也會和那些無聊的前男友們一樣，很快又會變成不願回想的過去。

“你說得對，我也有些……頭腦發熱了。”

“我搞不懂這些事情……”德川眼神迷茫，“突然就看對了眼，突然就愛上了彼此……明明只是普通的護患關係。”

幸村咬著芝士味道香濃的披薩想了想，“你聽說過那句話嗎？『一見鍾情就是見色起意』。”

“……”

德川回憶了一下真田修長的身材和線條完美的肌肉，又想起那張雖然成熟了些但劍眉鳳目鼻樑又高又直的五官。

或許幸村說的『見色起意』完全就是心裏話。

德川又偷眼去看幸村，這個眉眼俊朗皮膚白皙的青年男子正在和拉絲的芝士做鬥爭，就算是做出皺眉咬牙的滑稽表情也絲毫難掩不俗的氣質。

這樣的兩人站在一起，外形不能說不登對的。德川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這樣的場景:真田站得筆直，幸村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小鳥依人地依偎在真田的身邊，兩人如同新婚夫婦一般。

等一下！幸村不會這樣的吧！

德川被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嚇得直冒冷汗。

“已經超過十點鐘了，這裏暫時先交給你了。”幸村吃掉披薩，合上筆記本電腦，腳步輕快隱隱有雀躍之感。

“你去哪里？”德川明知故問。

“你說呢？”幸村笑了笑，走向305病室。

真田正在看著無聊的深夜綜藝，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刻坐直了身體，驚喜地轉過頭去。

“久等了，工作有些多，才跑出來。”幸村抱歉地笑笑走了進來，順手幫真田換了輸液袋，“是蛋白質補液，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真田很餓了吧？”

“還好，有這些營養補充液。”

幸村走近時，真田忍不住仔細看著他的臉，好像想再次確認他眉毛的弧度、雙眼皮的寬窄或是嘴角的角度。

“怎麼了？我的臉上有東西？”

真田的視線剛好略過他淺色的唇，幸村天生唇色淺，又總喜歡微笑示人，真田時不時就會想起他兩片粉唇微啟的樣子。

“你剛才吃東西了？嘴巴附近好像沾了什麼。”

“抱歉抱歉……”幸村方才一著急，吃完披薩忘記好好擦嘴，趕忙背過身用紙巾好好擦了擦，果然擦下了幾粒麵包渣。

“剛才吃了點宵夜，是醫院對面的那家披薩，真田病好了也可以去嘗嘗，很好吃的！”

真田點點頭，他現在確實很想嘗嘗披薩的味道，但不一定大費周章再去買一塊。

“在看綜藝嗎？不上班的時候我也偶爾會看看。”

“其實我很少看電視，現在沒有事情做，只能來回換臺看看都有什麼節目。”

幸村的注意力也被電視吸引，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期節目探討的主題正是同性愛。一旁的真田也發現了這點，二人認真地看著主持人對都內各種各樣的同性情侶進行採訪，一時間都顧不上說話。

“真田對同性戀怎麼看呢？”幸村鼓起勇氣，終於在廣告時間問出了醞釀了一晚的問題。

幸村暗自慶倖今晚的綜藝節目剛好和他苦惱的事情相關，若不是以電視節目為話題，而是這樣強行和他聊同性戀愛的事情，恐怕兩人之間只會更加尷尬。

真田被子下的手緊緊攥住床單好一會兒了，就連手心也是濕濕黏黏的感覺。聽聞幸村突然發問，不由得心臟猛地悸動。

“我不太清楚這些事情……但我和女性男性都有交往過，並沒有感覺到哪里不同……硬要說的話，女性會多一些結婚想像，男性更期望新鮮感吧……”

“欸？”真田的坦誠回答出乎幸村的意料，他倒不是震驚於真田男女通吃的本事，而是不由得感歎真田還能看得如此透徹清晰，“很多嗎？現在……現在也有交往的人？”

真田趕忙搖頭，“前任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真田是練劍道的吧？修行劍道的人似乎會很受歡迎。”

“你怎麼知道？”

“你的入院資料……還有……”幸村笑了笑，指了指真田的手，“給你扎針時看到了虎口處有一些傷痕，聽說擅長居合的人這裡多少都會帶傷。”

聞言，真田臉一紅，“真是慚愧，練習劍道20多年了，偶爾收刀時還是會傷到虎口。”

“我記得大學時，劍道社的男同學就會格外受歡迎呢，經常看到他們收到情書。”

真田仿佛被說中心事一般，登時有些心虛，“我其實只交往過兩個對象，一男一女，高中時是和常來看劍道社部活的學妹，高三後，我要專心備考，她就和其他部員在一起了。升入大學後，沒想到會收到前輩的表白，就這樣也和他交往了很久。”

“可是……一直和女生交往的人，突然被同性表白，不會覺得很奇怪嗎？按常理來說可能會覺得對方是怪人，恨不得離得遠遠的吧？”

真田見他好奇，便不打算隱瞞，更何況若存了想與對方深入交往的心思，那麼先開誠佈公過去的情史也是對對方的尊重。

“該怎麼說呢……他的情書非常真摯，我覺得即使要拒絕他，也得當面表示感謝後再正式拒絕。沒想到見過幾次之後，逐漸感覺到我也被吸引住了，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欸……”幸村驚訝得不知說什麼好，眼球一動不動怔怔地盯著真田的眼睛，像是想要看透他說的是否就是事實，“既然彼此相愛，後面為何又分開了呢？”

“這個嘛……說來可笑，畢業後我想留在日本，但他很有野心，一心想去國外工作。在這段時間裏，我也稍稍冷靜下來，認識到我們的人生觀念有很大的分歧，所以在他畢業前就和平分手了。”

“這樣啊……聽起來還挺可惜的……”幸村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感覺到濃濃的酸味。

真田感到自己的話過多了，趕忙閉嘴反問道，“幸村呢？”

“我啊……”幸村突然不知說些什麼好，雖說他很感激真田對自己推心置腹，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也一定要把無聊的過往說得明明白白。

真田見他猶豫，雖然略感失望，但還是不欲勉強，“幸村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即使接受不了同性也是正常的吧。”

“不會啦……”幸村連忙解釋，“實際上我從高中開始就只交往過同性，不過實在沒辦法像真田一樣講出具體交往過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真田眉頭微皺，額頭眉心處顯示出幾條細小的川字紋，“幸村交往過很多人嗎？”

“倒也不能那麼說……”幸村不知不覺間竟發現，白大褂下汗水浸透了自己的襯衣，“真正能稱為『男朋友』的可能就只有幾個人吧，但是也有很多因為外表或是好奇我的職業而接近我的人……”

“我明白了，就是說也有一些人想成為幸村的男朋友，但是幸村並不喜歡。”

“也可以這麼說吧。”幸村苦笑，雖然真田的理解聽起來怪怪的，但姑且確實講出了幸村在從前感情中的狀況。

只是，他沒有和真田言明，在這些短暫的戀愛中，他也曾獲得過一些體溫的安慰，只是新鮮感一旦消失，那些人就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幸村的視線中了。

習慣莫名其妙的疏遠和冷漠後，幸村很快也意識到，熱情不應當被濫用。因此和上一任男友分手到現在，他也有了半年多的空窗期。

“為什麼會這樣呢？幸村是這麼溫柔的人……”

幸村無奈地聳聳肩，“世上溫柔的人有很多。”

“可是……幸村也很漂亮……”真田仍舊不服氣，小聲嘟噥道。

“世上漂亮的人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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