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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好好妻子黍小姐来一次海边小镇的度假旅行,当然你也知道一旦到了晚上她就会变成坏坏妈妈的吧?————《南岸以南》,3

小说: 2025-09-07 08:12 5hhhhh 9030 ℃

节一

我和女性对了账,交付了金额。

走出早餐店便能感受到和昨日一样的清晨暖阳,但或许对于拥挤在店铺前的学生和家长来说更应是种燥热,大多数孩子还是睡眼惺忪的,面对我这个异乡打扮的游客,基本都是伸着脖子,迷迷瞪瞪地眯眼盯我。

大人则是清醒的,也要急躁很多,点餐要催人,等餐要催单,若是桌面上还有上一批人留下的碗筷,叫店家收拾的喊声听着就像催命。但也怪不得他们,此时已是八月,海鳞最肥,大伙送了孩子上完学就要赶忙去码头就工了。

随着背后喧闹的声音逐渐远了,我有种逃过劫难的庆幸,擦去额头上的汗豆:“呼—— 还好来得早。”

“来得晚也没差,”身旁的黍步态悠哉,“那我们就先吃点昨天买的茯苓糕,等到没多少人了再一起来。”

巧笑倩兮,黍把语气重音放在了“一起”二字。

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我认为独特的地方,但也就像形似团云的茯苓糕,是淡而有韵的,因为一点点糖而有了似有若无的甘。

真是的

这么想着,我将许久未戴的圆顶草帽盖在头上。

“那么接下来我们一起去哪呢......”

朗朗晴空,心也是舒畅的。

红瓦下,石板上,旧巷间,我们步调一致地齐肩漫步。

和大荒城青砖灰瓦的建筑不同,这儿方言里叫做厝的住房往往都是红砖红瓦的,南岸富含铁元素的土壤会呈现赤红色是主要的原因。一听到含铁,黍的第一反应是土层会变得黏重而不适合种田,还得是提醒她昨日逛市集时看见的米价,这个容易为人操心的姑娘才舒展眉头。

“那这个房脊两段尖尖的,像牛角一样的装饰是不是和我们在百灶看到的,是一个东西?”

“叫燕尾脊,的确是一样的东西。”

“不过好像在百灶,只有宫殿和寺庙会有这样的装饰,可这附近似乎只是寻常百姓家......”

“这里离首都太远,外加在伊比利亚的黄金时代南方沿海的港口,基本都曾作为过贸易的舞台,财富和文化的交流使得人们更不在乎国学里繁严的礼节吧。”

“我的丈夫还真是博学,”黍的莞尔一笑带有自豪的意味,“这么夸你会开心吗?”

我耸了耸肩:“会开心,不过我只是事先有查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

“那就是很细心的丈夫了~”

我看见她默默地轻抚指头上烁着光辉的戒指。

黍在平时颇为大胆,但每当我关注到她不经意间的小举动,白哲的脸颊总会染出潮红来,假装自己其实是在翻找口袋,瞥向别处,心神不定地转移话题。

“那边...那边是什么啊......”黍尴尬地瞄我一眼,“你也和我说说呗......”

这个时候还是别再调戏她了吧。我笑着耸肩。

她悠然自得的步态转移到了我身上。

“那边由大理石和花岗岩砌成的是拉特兰教的教堂。”

比色彩先感受到的,是浑厚的钟声。我们因钟声而仰视,十多米高的古典钟楼上,还有豪气的教派旗帜正迎风招展,气质似乎和这座简朴的小镇不搭。可当向下放眼,炫彩夺目的玻璃花窗下,洁白微瑕的石质高墙下,黑袍的修士正尴尬地向几位花衣老太解释,自己所信仰的存在并不是大炎的神明。

“对不起阿婆,我们这真的不需要烧香的。欸...欸欸欸欸!烧纸也不可以啊!教宗啊......”

若没有亲眼见证这出有些荒唐的喜剧,我大概是不相信在此扎根多年的拉特兰教居然没有什么虔诚的教徒,难道这教堂的建立只服务了当年的伊比利亚人吗?或许真是这样吧,大炎的人好像就连信仰也贯彻的是实用主义,东方的神拜拜西方的神礼礼,只求个家人健康、家庭幸福、风调雨顺。至于你有什么规矩,也都毫不在意,只要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或者准确来说给这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一个心理安慰,也就足够了。

“看来那位修士也忙不过来带领我们参观了,”我扫视了这座老派教堂,“不过我有自信也能为你讲解。”

黍却没有想要走向门口的欲望,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但是我更想看看别的地方。”

“是不喜欢教堂的氛围吗?”

“只是我更喜欢这里的其他地方。”

风,又起风了,是自大海而来的盐咸的风。

那伊比利亚式的庭院,异国而来的乔木因故乡的风而再次摇动树梢,沙沙的叶响就像是曾经这里会有的鼎沸人声,只是要来得更为宁静,就好像是立体书中的某段恬淡的故事。这儿曾经因某些人而繁荣,如今他们走了,徒留这座孤独的教堂。窸窸窣窣的嗓音所吟唱着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

黍遥指远处:“你看那边,更热闹的地方可在那边。”

汽笛声发出悠长的告别声,又有一艘渔船将要短暂地离乡。也正因所有人都深知,离别才显得热闹,即使我只能通过房屋间的小缝看见那座码头,那片汪洋,但我能听见比起略带低落的送行声,更多的激昂祝福。

黍遥望着,语气像是有些出神:“不想否认伊比利亚的航队所带来的事物,这里肯定也因为他们而变得更好。但我想,为什么他们走后,这里的人却依旧能安居乐业、阖家圆满。肯定不是因为他们带来的宗教真的庇佑了这一方水土,而是无论是否有天赐的机缘,这里的大家依旧没放弃自力更生,才能在机缘已经消失后,通过劳动养活自己。”

她伸出的指节弯曲最后完全回收,握紧成拳头,又静静地松开,变为手掌落了下来。黍回头对我淡笑,那是思考很多最终释怀的微笑,明媚如晨曦,红唇分开接着说:“所以我更喜欢那样的地方。”

“那我们一起去吧。”

“谢谢你,但是不用啦,早上我向窗外看就不剩几艘船了,这艘开走了就只剩个空码头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本想帮她找找还可能存在的趣味点,但黍用温柔的声音暂停了我的思考:“而且你不是很讨厌海鲜的腥味吗?那里紧挨着鱼市肯定不适合你。你愿意陪我,这已经让我知足了,我不想再委屈你什么。”

后知后觉,我才明白前面那个解释只是委婉表达,她是看见正在思考,才说出了真正的理由。此刻黍略带忧心的体谅眼神,也印证她考虑到了,我都还未想起的难处。

但我一样不希望她会委屈。这里是海边,半成以上的事都会与海鲜相关,饮食上她已经在极力配合我,那么有些事,我希望自己能配合她。

种子发芽要浇水,交易促成要付款,那么情感要是仅仅一味接受,应该是不正确的吧。

我深叹一口气像是对自己下定决心:“只是看看没关系的,我有办法闻不到。”

“哦?”

“像这样,”我捏住鼻子用嘴巴呼吸,“虽然感觉可能会被别人打......”

“哈哈~你聪明的脑袋偶尔还是会蹦出点蠢点子的嘛。”

话音未落,便已经有几位从码头方向走来的疲惫妇女,迎面而来的气味完全不是我能硬撑着装作无事的程度,一丝浓烈的腥味溜进鼻腔,双指就不由得捏得更紧了一些。

“难道你真想用那个蠢点子吗?你呀你呀,怎么这个时候就不够聪明呢~好啦,过来这边。”

黍突然紧握住我的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拽着我跑进深巷里。两侧的石墙阻挡了巷外射入的阳光,可没能阻挡巷内比阳光更明媚的她,石巷是森森的清冷,步伐却是跃跃的欢脱。她牵着我,我跟着她,笑声不自觉多出来,像是丢了大人本应有的成熟和端庄,这种鲜有的放纵自然是快乐,即使这种放纵带有漫无目的的傻气,但这种极似少年少女会有的傻气的确使人快乐。

苍色的发梢因小跑而一跳一跳:“我听见你在喘气了哦,看来你还是很缺乏锻炼啊~”

“呼——哈——”大力地呼吸也缓解不了脑中缺氧的感受,“你就不觉得...你是你害我体虚的吗?”

“嗯?!”

前面的黍唐突刹住脚步,使我直接扑到了她的身上。脑袋还是发晕,所以我只能看见刚才还天真烂漫,甚至带有点稍显幼稚的自豪的黍,烫得发红的耳朵根一路将颜色延伸到侧脸。

“有给你把营养补回来的......”她腼腆地呢喃着。

双脚怯怯地朝后挪向,粉面桃红的黍嘟起嘴唇:“所以...所以不算是我害的......至少在私密点的地方再问罪我吧......”

原来你是在公共场合才容易害羞啊......

我环顾四周:“放心啦,这里又没人会听见。”

欸?

于其说是没人会听见,更不如说这里压根看不见人。好在是朗朗晴天,不然这条幽深的巷子只能看见森冷的石砖、落漆的木板门和门内寂寥的空院,檐角的蛛网以及屋顶蓬乱的杂草更是有种老派恐怖片的感觉。

看见这些,原本只是舒适的阴凉,此刻更接近是阴寒爬上脚腕。即使说不上害怕,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好像有点冷了。”

彩染般的花臂拥住我的肩膀:“这样就不冷了吧......”

黍还是没对刚才的话释怀,双颊气鼓鼓地盯着我,可眼神里更多的是温暖的关心,用柔和的力气把我搂进怀里,胸口的布料发出摩擦的轻声。

温暖的体温传递到我身上,将最后一丝阴寒驱赶殆尽。我还想再挑逗一下她:“真要当我的妈妈啦?”

“唔...”短暂地哽咽后黍不好意思地回复,“妻子也是可以这样拥抱的......”

她还真是怪可爱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放手,脊背缓缓直立起来,但很快又重新弯了下去,因为当看见黍的明眸善睐,本就亲密的距离再次被缩短了,我贴近她娇嫩的樱唇吻了上去。

她轻推,是羞涩又是欲拒还迎,螓首要比双手要更来得诚实,软了,化了,接受了,戒备都放下了。

唾液是基本无味的,但流至舌尖却是甜腻腻的。

分开距离,黍紧闭的双眼打开,瞳孔里有种不伤人的责备:“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你啊就是太在意他人的目光,只要自认为不够安全,就开始紧张。”

“可能也是吧,”黍目光别向他处:“原来感觉有人盯着只是幻觉啊......”

“对啊...不对!”

刚才太沉浸在接吻的过程,此时我才同样感受到诡异的监视感,左顾右盼却还是没有找到。

“对吗?”

我回身看向背后,好似在我回头的瞬间有道黑影从拐角闪过。

“不对吧......”

半信半疑地牵着茫然的黍走向那个拐角,笔直的石阶旧巷甚至看不到哪怕一扇打开的门,似乎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

“对不对啊?”

往前多走几步,目光里多了异样的地板,我才发现这里的门板都是向内打开的。我早该想到的,既然这条巷子这样狭窄,又怎么可能是向外打开的门呢。

“哦对的,对的。”

走入唯一一扇打开的门,实木的门槛已经被踏出了原色,院内是极其宽敞的,阳光无遗地洒满整个空间,这里像是某户人家的晒场,可晾晒着的不是金色的谷物,亦不是翠绿的野蔬,而是绵密的雪白渔网。渔网?再仔细看,其实更应该是千万缕纤细的丝线,在视角的作用下显得彼此纵横交错。这里在晾晒的,实际是细若针眼的线面。

皮肤深褐的老汉从角落幽幽溜出,既不敢直视又时不时偷瞄,抓着耳朵不敢迈大步伐地靠近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哎呀,就是对的。欸?到底对的是不对,还是不对是对的?”

黍轻扯我的袖口低声说:“那个...我其实一开始就一直觉得...有点...丢人......”

“对不起......”

老汉慌忙冲着我们摇手:“哎都怪我,听见了声音就想着出去看看,看见你们...那么亲密,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哎当时怎么就没在燕子出国前...哎......”

“我觉得好像他更丢人点。”我捂着嘴靠向黍。

黍泄气地垂下头:“我被人看见才丢人......”

“塞林母,你还惦记人海燕是吧!”震声之际另一位大娘从窗台直接翻身出来,随手抄起身边的擀面杖就是追着老汉猛攻,一人跑一人追,绕着院子追逐起来。

我们无奈地看着两人:“还是他更丢人一点。”

能说是风尘仆仆,晾架上的“线缕”都因他们卷起的空气流动而飘动起来,两人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穿梭于这些网旗之间。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大娘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步态不稳,我和黍都想上去搀扶,未曾想是前面逃亡的老汉转身,将他的老伴扶向院内的竹椅。

气喘吁吁的大娘不甘地摇开对方,自己扶着墙晃悠悠地摊在竹椅上,老汉没有因为对方赌气而变得失落,而是欢笑着小跑取来水杯放在椅边的竹桌上。

“感情真好,”我走向他们,“那为什么你又会念念不忘过去的人呢?”

老汉挠了挠脸:“也不是念念不忘啦,就是单纯......会想起以前美好的日子。”

“你!”大娘一拍扶手。

“也不是因为海燕啦,只是那段时间确实很开心啊。”

老汉无力的辩解只让对方更加生气,涨红着脸瞪圆眼睛盯着满脸无辜的男人。这位高龄的男人即使活了这么多年,似乎也还是不会反过来理解对方真正在意的关注点,因而说多错多,配上性格火爆老伴,产生争吵应该也是家常便饭。

我用手指撑起下巴:“大娘现在在意的应该是你好像把现在的生活说得一无是处,自己也像是连带着被羞辱了。”

“嗨呀你早说嘛,”老汉对着老伴前倾身子,“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哈,不然已经这么苦的日子就要更苦了。”

对方放松了点坐姿:“这还差不多......”

好在老汉只是不擅长表达,并没有老年男人常见的固执,能适当放低身段,我才能接着思考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开。

“你说现在的日子苦,”我组织着语言,“我很想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方便说说吗?”

老汉双手一摊:“苦就是很苦啊,还有什么?”

“嗨你真的说不出两句好话出来,”大娘嫌弃地对老汉摆手,“小年轻你既然想知道,那就别怪我说话像抱怨啊。你看见这一院子的线面没有,全卖出去也赚不到多少钱,以前说要搞什么手艺保护,结果屁用没有,后来脑子想明白帮我们找销路,才算是让生活轻松一点。”

她又翻起袖子指着大拇指下红肿的大鱼际肌:“可这真的是个体力活,又要揉又要搓还要拉要扛的,天没亮就要开始做,才能在天黑前晒好第一次。要是哪天突然下雨,就都白搭了,前几年有次连着十多天的阴雨,我们家就连着一点收入没有......”

大娘说着语气逐渐激动,反应慢如老汉也看出了情况的不对,半蹲着安慰对方:“是苦是苦,所以幸好有你我才没那么累啊。”

“还不是因为你那么没用!”眼角带泪的大娘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情绪,“你只会这点破手艺!你只会害我受苦!你只会——”

积怨,自痛苦生活里积攒的所有怨念都在此刻冲向我们。

但有人为愣在原地的我们阻隔了全部,是黍,一直沉默的她正在对方身后,双手轻捂住发泄积怨的嘴唇,用难以言说的眼神注视着受伤的人。

“你说谎了。”

泪凝成珠,珠聚成河,河从眼角落下,怨划过心尖流动。

黍的手掌松开,交错的双手变为环抱的双臂,动作是轻柔的,眉眼里的神情却更应说是坚毅。

“我们要对抗的是生活中的痛苦,而不是和我们一起对抗痛苦的人啊。”

“我...我只是......”那是怯懦的,像是为自己辩解的,孩童的眼神。高龄的女性咬着嘴唇凝视虚空,又愧疚地抬眼看向我们,眼里的情感变得更浓,眼角的泪变得更多。

老汉缓和气氛地说道:“是嘛,反正更苦的日子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嘛,学新手艺或者换新工作,或者...或者.......总有让生活好一点的办法。”

“其实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了......”大娘低头喃喃着,“你其实也挺好的......”

这个老男人瞬间眼里有光:“好在哪?说说呗,哎呀说说呗。”

对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啊?”

人心是个脆弱的物件,被如此高高举起又快速落下,这个满怀期待的男人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抓着本就不多的头发来回搓挠,抬头问向发笑的黍:“哎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又愤愤不平地回头问向尴尬的我:“哎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不会说话的?”

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说“感觉你俩还挺般配”的吧......

我只能嘴角抽搐地对着他尬笑,看着两人身份调转地闹在一起。黍的心态和我不同,淡笑着走回我的身边。有了眼前两人的对比,牵着她的手,感到了某种庆幸。

“说起来,”黍转头看向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打算问吗?他们现在其实要比刚才交心得多,你可以放心。”

我想了想,把老汉喊回了头:“大爷你觉得以前的生活好,那知不知道都好在了哪里?”

这个充满活力的老男人终于停了下来,挠挠头像是真的很认真地回忆自己的青春,几次想开口都默默收回,深思熟虑后才给出了最后的答案:“不用工作,不用养家,天塌下来也有爹妈扛着。只要挑完水、打完猪草,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很自由......所以有空我就去燕子家——”

“塞林母!又燕子是吧!”

原本抽泣的大娘瞬间止住了眼泪,拍着扶手就是腾空而起,纵使老汉反应再快,屁股上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吃疼叫出声,但双腿怎么都停不下来,拼尽全力在大娘的杀意追逐中奔逃。

“所以才说你们般配啊......”

黍扬起头:“哼~哪有我们般配~”

“是啊!”没想到黍打趣的低语被他们二人肯定了,“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神气的小脸瞬间被刷红,嘴角上扬又立马回收,快速地律动着。她肯定又是不好意思了,牵着的小手扯了扯,低着头凑到我耳边求助道:“快走...”

“那我来问路吧。”

“快走啦......”

“啊?啊...好吧......”

后来我才知道,也的确没必要问路,花点时间,试几次错,像迷宫一样巷子虽不可能变得简单直达,可最终还是没能阻挡想走出去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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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二

黍像优雅的白鹤一般无声地将勺中的清汤啄饮,细细品味后露出满意笑容。

离开旧巷没太多步复合的香气便勾引我们来到了路边的小饭馆,室内的装饰是极旧的,因而只是摆有铁制的餐橱就有种唐突的违和感。看不见店铺的招牌亦找不到列价的菜单,却还会有七八个人挤在一张不大的桌子,凑合为临时的午餐搭档,铺满整个小馆,这样的店自然是靠街坊相传的口碑做得如此爆满的。

能点的食物其实不多,只有一种炒制糯米蒸烂的饭,我面前加了当归的牛腩汤和黍面前加有剔骨肉的套肠清汤,算上同桌的食客面前大差不差的汤品,就是小馆能提供的全部。

碗中的糯米饭略带酱油的褐红色,内部填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油润的香菇,外部撒有细段的葱花和喷香的炒花生,装碗时还浇淋有肉香的酱汁,微油偏咸,色泽和口感都富有层次,吃着像没有粽叶的咸粽子。

汤则更为简单,牛肉加入当归等药材炖煮,辅以姜丝装碗,撒上的葱花要比撒在饭上的略细了些,因而一圈圈翠绿的小轮会浮于表面牛油铺开,汤水的口感接近温和的药膳。

一饭一汤就是在场所有人的午饭,我不禁感慨于饮食之简单。想起以前在龙门街头还见过米饭配以简单菜肴装为一碟的快餐,餐碟要比正常的餐盘小得许多,这种单人餐被称为碟头菜,以前多由底层的劳工们吃食。

放眼小馆内,食客内的很大一部分确实还是码头的工人,但也仍有不穿湿透汗衫的本地食客存在。

埋头苦干时代创造的食物,或许还没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但简单而不简陋的味道,会使一方水土的族群记得它们,成为不断被人复现的纯粹美食。

光盘的我搓着下巴想着:“还挺浪漫的,该怎么把这段话插进之后的文章里呢......”

“啊,”黍看着眼前的空碗,“忘记先拍照了,还想着让小弟在家里复现一下呢。”

“余做饭那么厉害,口头描述应该也......”

“嘘——”黍不好意思地比出食指让我噤声,“老板,麻烦能再点半份一样的吗?汤加的是......”

来的时候就已是饭点后段,此时店内更是不剩多少人了,餐橱后的中年男性踮起脚尖看了看桌面,便手脚娴熟地料理起来。

“在大荒城和罗德岛怎么都不见你这么扭捏?”

黍嘟起嘴:“那不一样,在外面的人不了解,还是装装样子好些......”

“我是觉得一个吃得多的庄稼人挺可爱的。”

“真觉得可爱就给我拍张照吧~”黍后梳头发调整坐姿,“你还有没有别的姿势可以教我?”

我掏出手机无奈地说道:“没有啦,仅会的那点姿势这几天都教你了,你可以自己随性发挥一个。”

室内没有光源,要想拍得好看便得微调参数,正当我还在对着她设置效果时,镜头中的黍略有迟疑地比出一个大拇指,配上单纯的表情看着便有点呆愣。

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怎么想摆个大拇指啊?”

“因为......”黍面对镜头多少会不自然,“这家店很好,你很好,我也很好。”

“呵呵,傻姑娘......”

明明那么聪明姑娘,怎么在定格了的照片里傻傻地笑。

可能是因为我也笑得有点傻吧。

老板很自觉地等我们拍完照才把餐点放上桌,只是在得知我们并不是网上的旅行博主时,表情略显失望。不过倘若我们真是,也的确吸引到了游客过来,已经这么忙的小店还能忙得过来吗?

老板恢复回笑脸问道:“那你们还去过什么地方吗?有条贯穿南岸以北的名山,那边你们去过吗?”

“我们的确过去,”他的强调让我想试探一下,“那边是有你的亲戚吗?”

“哎呀不是不是,我家老婆子一直好奇,呃我给你们泡壶茶,你们能和她讲讲吗?”

咽下糯米饭的黍欣然点头:“可以啊,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呢。”

“那可太好了。雯啊,别收碗了我来,你泡壶茶和客人聊聊吧。”

中年男性与同龄的女性交换了位置,或许是因为餐饮行业的劳累让她的眼袋下垂得很明显,不过兴奋胜过了积压的疲劳,使她的脚步并非是急促而是轻快,洗了洗手便托举着茶盘和茶具与我们同桌。

“他这么快就来找你们啦?”大婶的笑容不大像店家的客套,“那他还是有点好的。”

黍将吃完的碗筷放在还待收拾的后桌:“是挺好的啊,感觉像是个很识趣的人,难怪能做好老板。”

“没没没,缺点可多了。哎先不说了,喝茶,喝茶。”

釉亮的茶具在素雅的茶盘上排开,南方人泡茶会有更精致些,即使是在这个不大的茶盘边的一次临时的聊天,作为主人的大婶也不愿丢了讲究。先给玲珑小巧的茶杯浇上热水,这叫做“温杯”;茶碗里新填入的醇香茶叶也得把第一遍浸泡的水倒掉,称之为“洗茶”;茶要洗亦要醒,之后才是冲茶,冲出的茶汤要经过茶滤倒进公杯里,公杯雅名“茶海”。这从茶海里分出给小杯的茶,才是给客人喝的,通透清澈的橙红色的茶汤被主人繁多的流程赋予了不小的仪式感。

我平日里喝茶基本都是简便的茶包,怕的,就是这样的复杂,不过偶尔能这样精致些,倒也说得上是舒心的体验。

老板顺路给我们这桌填满了热水壶,便走向后桌收拾起了碗筷,沉闷着一言不发,看着他自己的确不在意旅行的事,只是默默地协助妻子完成心愿。

“不过她应该也很想亲自去看看吧......”

“怎么了吗?”

“没什么。”

黍替我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地方呢?”

大婶轻转茶碗倒出茶汤:“嘶,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大家都说那个地方山很高,水很清,绿荫环绕的。嗯...我觉得很美,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刚好我们有拍很多照片。”黍示意我打开电子相册。

我看见这里刚好有一面较为干净的墙,于是从包里翻找出舰船上带来的便携投影仪。将私密相册设置为不可读取,千万里遥远的水秀山明,便在这间黯淡的小饭馆内呈现了出来,最为憧憬的画面近在咫尺,大婶紧盯着投影,望眼欲穿。

“这里是哪里啊?”

“对对对,我就是想看的这个。”

“真漂亮啊,我也想亲自去看......”

“那边还有这种地方?”

“你还别说,这旅游区还挺会赚钱的。”

我在手机上操控相片的轮播,黍则事无巨细地为大婶讲解起来,对方的文化程度不高,看见喜欢的山光水色想要念颂听闻的诗句,起了开头总会断了后句,黍便很自然地替她补完,大婶看她想看见了难寻的知音。

但偶尔还是会有一句半句没有说对,我总想给她们指正出来,这或许就是知识分子的某种修正执念,可指正出来又有什么好处呢?她们只是想抒发此时的快乐,而不是正在经历一场严格的考试,除了满足我一时的自豪感,似乎......就只会导致扫了他们的兴。记忆里的大人也有类似的扫兴,我可不太想变成他们那样的成年人,做个安静的倾听者最好。顶多涉及金钱方面的事,我怕大婶她们旅游时会被误导,才会做出真正善意的提醒。

“你说这名山就是不一样啊,”大婶佩服地摇了摇头,“和我们这的小山坡就是不一样,这么高大,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

黍淡笑着:“也一样是石头垒起来的。”

“它怎么会也是石头垒起来的呢?”

“再高的山也是石头垒起来的。”

“难道是因为石头不一样?”

“山高山低,组成的石头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原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经历过什么样的历史,所有的因缘组合在一起,才让有的山看起来更高些。”

黍的笑容是无邪的,大婶望着却怎么也看不明白,最后低头呢喃了一句:“我还觉得是石头的不一样。”

过了正午,朝东的小店全然照不进光的,只能由蒙蒙一层薄光照亮些许室内,说要开灯听着有些奢侈,但若不开灯,看着确实是不清晰的。我们能看清晰的,只有店门口的方寸小空间,也就一小段杂乱的街道,看不见更多。

从后厨走出的老板困惑地看着我们:“欸,你们怎么不聊了?是茶喝完了吗?”

大婶收起表情,上扬的嘴角看着有点刻意:“聊的差不多了而已,要不你也过来聊聊?”

中年男性下意识微微后仰身子,但或许因为有我们两个客人的存在,还是想尽好主人的礼节,表情虽看不出抵触,可脚步是迟缓的。

那副困惑的表情此刻转移到了我的脸上,我试探着问:“你们晚间还会开店吗?你看着像有别的事要忙?”

“呃......”坐在我身边的老板摸了摸脖子,“晚上也会做,但客人要少点,只靠那边那个帮工就能准备好。”

“那......”我正在迟疑,若是问下去会不会触碰到他的隐私。

大婶要比我来得直接:“你兄弟不是说明天再一起打牌,你今天还有啥要干不成?”

对方已经显露出了不耐烦:“没事干我不能自己出去散步啊。”

老板前屈身子拿到茶碗,举起水壶浇入湿润的茶叶中,因为已经泡了七八次有余,所以此时浸出的茶汤已经没有了刚才橙红透亮的色泽,他用碗盖用力挤压茶叶,榨出最后一点汤汁。将这泡茶留给了自己,换上了新的一份为我们冲泡。

本就繁琐的步骤像是更为繁琐了,凝重的气氛让时间流逝变得缓慢,我和黍尴尬地对视,暂时还找不到打破僵局的办法。只能先安静地等待,等待,等待浓厚的橙红茶汤倒入杯中来。

男人不好意思地偷瞄了我一眼:“那个......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着像是北方。”

他应该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气氛,所以我就也没想和他解释得太过明白:“是北方,有假期就带着爱人出来玩玩了。”

“啊......”男人想了想,“很北吗?我听说一般旅游光车旅费就得花个好几百。”

“差不——”

没等我说完,大婶就带着怒气冲着对方大骂:“钱钱钱,又开始谈钱了,和个穷鬼投胎一样!”

“败家娘们你爸我谈钱又怎么了?干什么不是钱最重要啊?”

老实说,我有点忍不下去了。

受他们的情绪影响,我的心情也变得糟糕,但我很清楚这并非我自己的情绪,我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闭上眼睛,屏息凝神,我用冷静下来的心态对他们开口:“两位,你们现在的状态会影响我和我的爱人,我很乐意尝试协助你们沟通,但若你们坚持这样,还请允许我们先结账离开。”

人会受情绪支配,但情绪结束后人还是知耻的。怒目圆瞪的彼此的两人逐渐放缓呼吸,大婶先一步冷静下来道歉:“抱歉啊两位,我也是一时上头了。今天的饭我请了,你们想走也可以先走。”

黍可能是在场最不以为然的人,反而安慰起了对方:“生活里有那么多事,夫妻吵架是难免,我们家也经常吵架啊。”

“啊?”

两人诧异地盯着一样感叹出声的我,我躲避视线急忙改口:“额......家丑不可外扬嘛,我没想到她会主动说出来。”

老板喝下一口茶:“可我看你们都挺冷静的,居然也会吗?”

“对啊,当然了,”黍看起来还想维持这个谎言,“谁都有情绪暴躁的时候,我上头了还会打他呢。”

“啊?啊......还会勒着我的脖子不让喘气。”

对坐的两人双眼迷茫地一眨一眨。

“啊...”

两人的手指不知为何又同时开始胡乱比划。

“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问:“你们说的这个打架......它正经吗?”

“啊..........”

现在轮到我们说不出话来。

“勒脖子可能有危险,压迫两边的颈动脉就好,感觉是一样的。”

“不要骂父母和收入,骂别的另一半都会兴奋的。”

啊............

啊?

“我们......你们......我们...不是,你们怎么......”

我和黍都语无伦次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见眼前的中年夫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拍着我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谁还没年轻过呢。”

“原来还是前辈吗?!”

大婶挥了挥手:“哎,既然你们把我们当前辈,那就作为过来人和你们说说,确立双方三观真的很重要。你叔叔他就是和我不一样,我们家生意这么好,还就请一个帮工,这辛苦钱肯定是赚够了的。可他就是一直嫌钱没赚够,每次说出去玩他都不同意。”

“这不是......”中年男性像是自感委屈,“我们出去玩了,船工们没饭吃怎么办?”

“那几个月的休渔期呢?那么长的时间还不够我们出去玩一两周吗?”

“这......孩子外地读书,到时候我们不得帮他买个房啥的,结婚也要钱,这钱我们肯定得给他先存好啊。”

“孩子我们适当帮帮就好了,一定要掏干我们的全部,给他都安排妥当了才是好父母吗?亮仔那么懂事,出去玩的方案都是他给我出的,这你还不知道吧?”

“我又不知道......”

男人自觉理亏地别过头去,大婶指着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场景显然她已经看过太多:“所以你说我能不急吗,好好说话他都这样。”

黍茫然地歪着头:“可能是缺乏安全感吧......但这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不过已经谢谢你们了,”大婶眼有留念地点点头,“能给我看照片,还能给我做讲解,至少也算过把瘾了。”

我们尽力在人间抱有善良,可事实总是这样难以让善行圆满,难免惋惜和幻想,可能存在的另一个结局。

我盯着手中的机器想了想:“大叔,如果不缺钱的话你想不想出去玩呢?”

“我不能要你的钱。”对方急忙摆手。

“那就是也会想了,”我翻找手机里的通讯软件,“既然你会想,而且也不是真的缺钱,那我想让你看看这段影片,或许你也会向往亲自去这个地方看看。”

以我和黍旅行期间的实拍作为素材所剪辑的影片在墙上投影,剪辑老师的技术是娴熟的,滤镜解决了光影和抖动问题,音效和配乐让平淡的经历也不显得单调,无趣的镜头减去,有意思的故事着重编排。使得就连同黍,都感觉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欸,这个叫什么,电影吗?”播放了十多分钟大婶就突然兴奋地问。

我回想之前发送的剪辑要求:“差不多也能算纪录电影,只是没有市面上的那么好。”

“那也够了,”大婶不好意思地搓手,“那个,你们的机器能不能借我们一会,算租吧,可以先给你们钱。我想在广场上给大伙看露天电影,像爸妈说的那样。”

我瞥了眼中年男性,大婶察觉到了我的顾虑:“别管他,就是他不愿意我也要奢侈一把,老娘工人都不敢请地辛辛苦苦赚钱就是为了现在花的。”

男性没能真正说出口中的话,变成咂嘴一声,灰溜溜地钻进珠帘后的房间内。

黍像是要缓解气氛:“那我也任性一次,免费借给你们吧,他会帮忙操作的。”

“我也没说要收钱啊......”

“就当是让我也得意一回啦~”

“不过说起来,”我还有别的疑问,“现在不是渔期吗,会有人出来看吗?”

“不用担心,船都基本开走了,要过个一两天才会返航,刚好给岸上的大家放松放松。”

“哦,那似乎只剩幕布的问题得解决了,这里有表面细密些的塑料白布吗?投影效果会更好些。”

“应该有吧,反正肯定能找到的,阿姨我可是一呼百应的。”

“我也来帮忙吧,”黍斗志昂扬地起身,“技术上的东西就麻烦你啦。”

“嗯,不过我想先上个厕所,你们先走吧。”

日薄西山,天色已经暗了,我目送她们走出店门的小天地,穿过杂乱的街道,前往我已经看不清的地方。自己则是掏出手机扫描店铺内的二维码。

“不用付的,没多少钱。”中年男性掀起珠帘。

从后厨走出的帮工为我打开了电灯,视野不在昏暗我因而看清更多,这脸有横肉的中年男性眼眶红红,刚才躲进房间里大概就是因为这事。

想必他会害羞我便没再注视他,店里没有菜单,好在其他顾客付款时我有记住几个金额,而他们的点的东西是......

店内的扬声器响起到账的声音,我自豪地问:“这个数目没错吧。”

“......”老板弯着身子走来,“那这个你也收着。”

粗糙的手里握着的是一小捆最大面值的纸币,光彩崭新,还能闻到新钱的油墨味。

他把钱向我一推示意:“大家都还是想要的对吧。”

“确实。”

中年男性对我的坦诚感到诧异,我自己也多少有一点,但这就是我此刻想要做的事,我想对自己诚实。

“这笔钱够在那边吃上大半个月了,留到那时给自己用吧。”

“我......我没说要去。”

“那从中抽一点,能买个不错的礼物给大婶。”

油亮的脸颊红了起来,人中因下拢的嘴唇而被拉得细长,中年男性把钱静放在柜台上:“哪有男人给老婆道歉的......”

到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就是这样的固执。

我并不喜欢这种人,但眼前的这个人,还说不上让我讨厌,若是当成个没能长大的人,那一切倒是解释得通。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这是放给大家一起看的。”

驼背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瞄眼我,弱弱地点了点头。

跑出待了一下午的小饭馆,海风的气息让我缓了口气,我看了眼手里的定位,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进发。

心情是复杂的,既有自豪也有遗憾。

我和黍的确帮到了他们,但还有很多事我们帮不了,还有很多人我们也帮不了。善良的人往往会这样,把一切发生的烦恼或灾难揽在自己肩上,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可世上没有救世主,准确来说每个人都只能成为自己的救世主。独自幸福的愧疚和亲见遗憾的自责便可能把人压垮。

海风是清新的,但含盐的液珠扑在脸上,久之则会发粘,风便不再让人只感觉到快意。

“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欸,你这么快就来啦,嘴里是在念叨什么咒语吗~”

对自己的安慰被搬运器材的黍看见使我有点难堪,只能说点别的话搪塞过去,大婶是眼尖的,也在帮我转移话题。她和我们说,只要走过眼前的这条小道,便是抵达广场了。

夕阳将道路染得橙红,放学的小孩踏着面前大人的影子,兴奋地走向回家的前路。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可以放松,还有一批正在织补“替换渔网”的女工低着头一言不发,昨天我便在回旅馆的路上瞥见过她们的身影,这大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渔网本就不像是能织完的东西,而昨天甚至已经处理好了一件,明天也还会有新的一件。

其中一人从腥臭的渔网前抬起头,看着阳光余晖下的我们,眼前的器材她并不认得,只觉得是一群很奇怪的人走过,眼神里唯有不解。她用本地方言高声询问:

“那个......是什么啊?”

“是幕布!”大婶回应道。

“幕布是用来干什么的?”

“放电影!是来给大家放电影的!”

“那电影到底是什么啊?”

另一人也抬起头:“对啊,电影是什么?”

“你们的父母都没和你说过吗?”

资历最老的一个头也不抬地回应大婶:“雯姐,她们都没有爹妈的,我知道是什么。”

“啊......”

大婶的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而没有影子的人们点亮了自己灯,继续手头的工作了。

“你们不看吗?是免费给大家看的......”

“那有什么用啊?”

一个声音是个例,可抬头的,不抬头的,都有发出这样声音的人。大家都更在意自己手头上的讨饭吃的工作。

“看电影就有饭吃哦!有饭有汤免费吃哦!今天多做工也赚不到几个子不如看电影哦!”

萎靡的大婶看见身后推车的大叔,腰杆缓缓直了起来。虽说今晚的客人并不可能有以往的多,但真正吝啬的人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攥紧在自己手中的,怎么可能白白交付给别人......

个别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收拾起了手头的工具,像是准备起身。

抱着幕布的黍拉起欢快的嗓音高声喊着:“大家辛苦了!一起来看电影吧!”

“你不一起来吗?”她回首点了下我的鼻尖。

“我也要吗......”

“当然啦,你也是一份子啊。不过你要是真胆小我也原谅你~”

哎......你可要比其他人还要麻烦许多啊......

“大家!今天辛苦啦!好好休息吧!”

夕阳下不知谁在应和我的声音,肯定有一个人,但可能还有许多人。

———————————————————————

节三

我们终是要离开南岸以南的这个海边小镇的。

暮色垂落,咸涩的海风裹着潮声上岸。推开的浪花碎成银屑,一簇簇扑向岸缘,最后化作泡沫消散了,悄然退去,在滩涂上洇出蜿蜒的暗痕。

我和黍最后一次踩在这片沙滩上,我注意到东北方能稍微看见灯火通明的“南岸”,炫光的高楼小巧如棋子,但相簇起来却几乎是另一处人造的“晚霞”。这样的不夜城能说是永昼的,夕阳自海平面重重沉下,就会有另一处太阳在那升起。小镇上的人遥望那,不免得会幻想,是不是有的人,自打一出生就看不见夜的黑。

身旁的黍并不和我看向同处,她的注意点始终放在人和自然之上,因而要么低头望海,要么抬头观星,眼中不带忧愁,所见都是奇迹。

“这里的星星和以前的大荒城一样多呢。”黍扯了扯我的衣角。

“确实,因为没有惹眼的灯光盖住,繁星看着就要更来得为璀璨。”

“一想到这些星星其实本身从未变化过,只是因为我们来到了这里观察他们才显得亮晶晶的,还真是神奇。”

“还有更神奇的呢~”

向疑惑的她的展示我空空的双手,接着一拍手掌吸引注意,最后偷偷用大拇指将藏在腕处的花簪推出,戏法虽然简单,但已经足够满足黍的期待。

“真漂亮,”她将精致的玉器捧在手里,“是在镇上买的吗?”

“是啊,碰巧看见适合你的。毕竟你的发簪不是树枝就是筷子看得我早就想给你换一个了......”

“?”

“啊没什么,”我赶忙转移话题,“不过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这里居然有这么好的玉匠。”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黍自若地将原本的发簪替换下来,淡然地说:“这里有好人,有好故事,多个好玉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倒是好奇昨天那支影片是谁剪辑的?小年应该会做得更无聊些。”

我将双手摆在头上比出两个圆圆的耳朵:“是制造站里生产作战录像最积极的那个。”

“那在这里拍摄的故事,她会剪辑成什么样呢......”

“她可能不擅长这方面的题材,不过我应该可以用文字的形式写出来。”

“这样啊,那我也会想看。”

黍的尾音有点太过低沉了,若是平时她一定是一副欣然的样子,笑出月牙弯弯,就像昨天为大家播放电影时那样。

电影......

那是我肯定是喜的,即使是个不大的露天广场为居民们播放情节简单电影,能看见他们的齐声欢笑,看见聚精会神的注视,心里是有强烈的成就感的。

但是 我又很快有了一种愁

被幸福滋润的内心就像因为天灾而变得荒芜,就好像再看下去,再享受此刻的幸福,我就不能......

我就不能再原谅自己。

哗啦——

漆黑的海浪涌到了我的脚边,鞋底湿了,潮声像是驱逐的警告。

我下意识退后半步,黍拉住了我,凝望的眼神里是哀婉的,颤动的瞳孔明明表现了她此刻情绪的波动,抿动的红唇像是涌起的话语,又重新藏在心头。

这种僵持仅在分秒间,却使人感到长久的焦躁。

“你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我们该走了。”

她点了点头,贴近身体抱住了我,虽然我并不清楚她此刻的心中所想,可流动中的温暖让我停下了思考,只去关注黍的存在,搂住腰与背。

“我真的很开心,能和你一起帮助解决别人的问题,能被你满足任性,能收到你的关心,我真的感觉很开心。可我慢慢发现,你做这些是不是因为觉得这是你的‘应该’?”

我的语言因迷茫而变得滞缓:“我难道不应该做一个善良的人吗?至少我觉得我应该爱你。”

“这是对的但......你感觉到了倘若没做到,你会感觉到遗憾。”

我乏力地将手搭在黍的肩膀上:“没有人看见那些事不会感觉遗憾的,遗憾总在贯彻每一个人的始终。”

“我也明白...这也没有错......但是,但是我心疼你,我觉得你会很累因为你总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到过码头没关系,你讨厌鱼腥味也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去爱你。”

声音不再平淡,甚至有些震颤。我能感受到紧贴我胸前的另一颗心脏狂跳,它正对外传递它的声音,这声音对比浪潮要来得太轻微了。但距离,让我能清楚听见一下又一下的搏动,听见心的声音。

“谢谢你但...但我走不出来......”

我几乎是趴在了她的身上,因为黍的支撑我才没有倒在这片滩涂。

“经历得越多看得越多,我便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能力。我能做很多事帮助很多人,可是我没有,我在一个人独自地幸福...这......这不应该。”

“真是傻孩子......”

“我或许真的很傻......”

“你看见了自己能力的大小,却没能看见自己能力的范围;看见了需要帮助的人,却没能看见已经帮助的人;而且你还忘记看见我,我也是和你在一起幸福的人啊。”

黍搂紧了我,夜里说出口的话是那样的明媚:“不过也不怪你,治愈别人的人往往都不能治愈自己。”

“所以...你也......?”

“果然很傻,”凑到了我头侧耳语,“我是已经被你治愈了的人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我靠在她的头上蹭了蹭:“看了不仅傻,记性还差。”

“喜欢一个人的善良,就得接受他会有的敏感,以及脑袋偶尔没有那么灵光啦。我打从第一天就决定要照顾你了,所以现在,让我再送你回家吧。”

黍缓缓抽身,月影下睫毛簌簌颤动着,她将被风吹乱的散发撩到耳后,表情端庄得像是在静候着什么。

待我携起她的手,端庄的样子瞬间散了架,甜丝丝地嫣然一笑,和我在沙地上留下两道足迹。

“说起来黍,”我拉了下牵着的手,“马上就要走了,需要我给你拍个照吗?”

“拍照吗......”

黍侧望海面,浅滩留有着藻类淡淡的荧绿,但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属于自己的光源,星光不够明亮,圆月也太过遥远,微弱的光照亮不了无际的海。墨黑的海。

我的心里其实有些埋怨,明明情绪都推进到这,为何天公不做美,让此刻的海岸优美些呢?

“那就拍那边那艘船吧。”

黍饶有兴致地遥指远海,那海天一色的交界处我都观察不到还有其他物体存在,但那的确有,举起手机变更焦距,在远海漂泊沉浮的渔船出现在了镜头里,浓墨似的海天之中它是唯一朦胧的灯火。

我按下快门:“不需要拍你吗?”

“不需要啊,因为只要日后看见这张照片,我就能回想起今天的心情了。”

“因为一般都是你主动要求要拍自己,我还以为......”

黍浅笑着,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先行一步等我去追上她,纱质的清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背后,背影是神秘的,因而即使是随口一句话,好像也颇有了点深意:“因为那是留给你看的,怕你忘了当时都有什么心情。”

“那种事情先不用想了啦,”黍转过身来邀我牵起她伸出的手,“你先快点跟上来吧。”

不知哪处渔歌唱晚。

刚走到黍身边的我发现了沙滩远处似乎多了一片忽明忽暗的灯光,攒动的黑影好像是手持提灯的镇民,其中一人朝我们招了招手,由清脆潮声伴奏的唱腔忽地停下。

人群站住脚来,潮涨潮落间多了什么听不见的杂声。

小个子蹦跳,大个子挥臂,海风里的人声清晰了起来。

告别、祝福还有什么热情的话语夹携其中,长长的粗沙滩上回荡着鼎沸的声音。我不太好意思,只是朝他们也挥了挥手臂,而黍则是用双手在嘴前比成喇叭,用一样的热情的声音对镇民们告别。

“黍,你觉得那边有多少人啊?”

“没能看太清楚,但大概有二十来人,今天那个帮了他寻狗的孩子,好像也在里面呢。”

“那大爷他们呢?”

“或许在吧。”

“大叔他们呢?”

“可能也在。”

“希望他们以后能变得更幸福......”

“至少他们现在已经很开心了。”

月光下的黍,脸颊红晕晕的,冲我傻笑出声又最后一次对着那群激动的人们呐喊:

再见

再见这个词,到底是遗憾还是期待?

我不知为何回首看向身后走过的足迹。

浪来了,脚印浅了。

浪退了,沙地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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