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期待已久的星期六。

我们去了水族馆，又在池袋附近吃了顿咖喱饭。到了新宿，我们一直逛街，牵着手在商场里购物，到开阔的观景平台上俯瞰东京的夜景。寒潮过去，风已经没那么大了，但天气还是很冷。我的双臂环抱着爱音的脖颈，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她说，头发乱了，让我帮她整理一下。

我把她的头发撩到耳际，拿出刚在店里买的一个发卡，戴在她头上：“这样好看不？”

她拿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当镜子，旋即她睁大了眼：“这不是最近很流行的那个，美奈美在综艺上戴过的款式吗？”

我笑了笑，就知道她会喜欢。

观景台上只有寥寥数人。晴朗的夜空，几颗星星在蓝色幕布下闪烁。这一刻，城市商务区的高楼、港口的探照灯、客机在天上的航线都只属于我们。

回家之后，逛了一天的我们筋疲力尽，一起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才怪。

那可是千早爱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累。

而我作为她的交往对象，看到她这么充满活力，也完全不觉得累。

“洗澡吗？”我问她。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先去洗，然后她去洗。洗完澡，她穿着我的衣服出来，当然是没有下装的。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她给家里发了个消息，说晚上在朋友家住。我拆开包装袋，把灯一关。

我们的第一场Live开始了。

第二天我们都起得很早，还保持着彼此相拥的姿势。

她说今天有排练，中午约了soyorin吃饭，要先回家补妆。下周期末考完就放寒假了。她说乐队成员要去温泉旅馆合宿，三天后回来。

我稍微有些遗憾，本以为寒假的最初几天可以跟她一起过，现在看来只能弹钢琴、打游戏了。

但是没关系，圣诞节她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出去逛街，然后睡在一起。

我还是送她到家门口，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回家。

爱音的羽丘校服还在浴室里。我拿了个盆，把她的校服装起来，其中还有一件白色小背心和一条内裤。

昨天我说洗了再送去给她，她没拒绝。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以为爱音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要回来拿，于是我把盆放在沙发上，过去开门。

结果来的是祥子。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四下飘忽，说请进。

她有些疑惑，问我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旋即，她看到沙发上的盆，里面是爱音的羽丘校服，还有内衣，神情一下变得精彩起来。

“啊……那个……我们……”

明明我和爱音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关系，可在祥子面前，我就是无法坦然地把事情告诉她。

她一开始像被背叛了似的，瞳孔向内收缩，小嘴微张，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转过头去：“算了，就像你说的一样，已经回不去了。”

我注意到她的肩膀在颤抖，双手握成拳又松开。

她只是在假装冷静。

“这个，给你。”她递给我一张票，而后转身就走。

“等一下！”我拉住她一只手。

虽然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清楚。

关于她因为我组乐队的事，我希望她能尽快放下，享受组乐队本身的乐趣，而不是为了让谁后悔。

她皱着眉头，看着被我抓住的地方：“放开。”

我摇了摇头，说不要走。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没有勇气留住她。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走出门外后变成奔跑。

我看向手中的票。

Ave Mujica武道馆演出，VIP区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我该去吗，Ave Mujica的演出？

看上去是个哥特风乐队，都戴着神秘的假面，还有华丽的演出服。

上次在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睦说她是吉他手，祥子是键盘手。

另外三个成员，不知道是谁，但想必实力都不简单。

因为那是武道馆。

无数乐队想要登上的地方，代表着梦想与荣耀。

如果是普通乐队，一定是写了好多优秀的歌曲，终于火了一首，被经纪公司发现，然后一步一步向上爬，经过几次队内分歧和场外风波，才最终登上武道馆。

但祥子的Ave Mujica，只需要有丰川集团赞助。

这毕竟是个金钱至上的世界。

她回到丰川家族，一定也考虑到了组乐队的事。

用最快的速度，组出一支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的乐队，一支让我后悔跟她结束了的乐队。

祥子，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的话……

还真是大手笔啊。

不要这样浪费钱好不好？

……

我应该去看演出。

既然她想证明自己多优秀，那我就接受她的炫耀。

这样一来，她也该心满意足。

怀揣着这种想法，我度过了在学校的最后几天。放寒假了，爱音不在，没有社交的我一下子闲下来。

直到某天练完琴，我突然意识到——

就算不去看演出，对我而言，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祥子会失望。

如果我真想跟祥子彻底结束，让她失望是更好的选择。

她组了乐队在武道馆演出，邀请我去看但我没去，就像直接掀翻了棋盘，告诉她我根本不在乎你，以她的性格也不可能死缠烂打。

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跟祥子结束。

我的行动证明，我还想和祥子继续拉扯。

这并非她邀请我看Live，我不去不合适的问题。我现在是爱音的交往对象，如果还跟另一个女孩暧昧不清，最后谁也不会获得幸福。

颤抖着，我得出一个残忍的结论——

我还放不下她。

我还想听她对我说话。

还想看她在我面前弹钢琴，还想看她发自内心绽放笑容。

想再回到那年春天，在别墅的花园前，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明媚的阳光里。

我的理智疯狂叫嚣着，让我不要再想下去，否则我身边的一切都将崩坏。

可是，一想到那天晚上，她说曾经喜欢过我，我就一阵心疼。

在我眼里，她是完美的大小姐，但她也有普通女孩的一面。第一次喜欢上某个人，不愿意开口，放不下矜持，最终彼此错过，留下遗憾。

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她说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我没有资格抱怨命运。

我只能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自残似的拿起回忆一刀一刀割向自己。

都怪我那时候太懦弱。

已经无法挽回了。

恍惚间，我听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回响。

无法挽回？真的无法挽回么？

祥子可是还喜欢你啊。

我像是玩恐怖游戏被鬼突脸似的，浑身一个激灵，失焦的双眼回过神来。

我不能背叛爱音。

……但是祥子还喜欢我。

我不能背叛爱音。

……但是祥子还喜欢我。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很烦躁，我选择出去走走。

塞上耳机，随便找了一首重型音乐，任凭核嗓的声音把我的脑子推来推去。

坐上电车，去一个没去过的站，像逃跑一样，逃离我原来的生活。

世田谷区，下北泽，这附近来过很多次。

再远一点好了。

陌生的景色，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乱逛，来到了一片住宅区，都是现代风格的别墅。

我没想到会遇到睦，绿色的长发，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

她像是在散步。看到我，她稍微有些惊讶，微张着嘴。

她说我快要坏掉了。

我问她，为什么祥子是为了我组乐队，而不是为了和你一起演奏而组乐队？

她神情复杂，迟疑了一下，说自己没守护好saki，Crychic的解散都是她的错。相比之下，我更适合留在saki身边。

“那你呢？”我莫名又有些烦躁，“如果我从你身边把祥子抢走了，你也会坏掉的吧？”

明明你是距离祥子最近的人，为什么不能成为她的救赎？

如果你让祥子满脑子都是你，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吧？

她摇了摇头：“没关系，saki能获得幸福就好。”

我叹了口气。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一定早点去找睦。为了让她变成能守护祥子的那种人，我什么都愿意做。然而世上并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对不起。”我朝她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因为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去迁怒一个木偶，还是太丢人了。

最后的最后，只能由我来给出全部的爱。

……然后，背上所有的罪。

12月23日，武道馆会场。

刚入夜，人山人海。

明明是一支刚出道的乐队，铺天盖地的宣传却已经引来了大量看客。

排队的人带着色彩各异的荧光棒，有的还穿着乐队文化衫，挂着乐队周边。

我在人群中穿行，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对，是两个。

爱音，还有她的队友，长崎素世。

视线对上了。

爱音一瞬间就认出了我，神情有些惊讶，说原来我对Ave Mujica感兴趣。

她悄悄跟我说，她在官网上抢了两张票，但乐队成员们都不想来，最后只有soyorin愿意陪她来，早知道我要来看Live，她就把票给我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亚麻色长发的女孩，冷着一张脸，感觉是不太好相处的人。

但是为什么，乐队成员都不来，只有她陪爱音来？看来她和爱音的关系不错，属于外冷内热的类型。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次我只是来捧个场，乐队里有我认识的人。”

反正都戴着假面，爱音也认不出来。

“诶——”爱音好奇地打量了我几下，“悠君竟然会认识这种乐队的人？不过其实我也认识一个，那个Amoris，绝对是喵梦亲！她最近几期视频都在暗示。”

我一愣，鼓手原来是喵梦吗？之前听爱音说过，是个美妆博主，没想到还会打架子鼓。

“我认识她们键盘手，以前参加钢琴比赛的时候认识的，不过她不是很出名的人，”我向VIP排队通道走去，“演出快开始了，我先去排队，明天再聊吧。”

结果她们两个也是VIP区。

我讨厌自己，这时候竟然想躲着爱音。

但我已经做过努力，最终并没有改变什么。此刻的我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走一步算一步。

爱音还是那么充满活力，在排队入场的时候，一会儿说这几天合宿发生了什么趣事，一会儿说圣诞节去哪玩。

长崎素世双手抱胸，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她的表情，总感觉有点像在吃醋。

突然，爱音注意到了我票上的位置。

“VIP区第一排，还是中间的位置？！”她惊呼出声，“这种位置一般都买不到，是给重要人物坐的……悠君，那个键盘手对你也太好了吧？”

原本我以为她要问我跟那个键盘手是什么关系，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是“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她认识，以后也送我几张票”。

我说，有机会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跟她的关系没多好，只是这次她本来邀请的人有事不来，才把票给我。

随口撒了个谎，搪塞过去。

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习惯了欺骗和隐瞒——在爱音面前。

入场之后，Ave Mujica的五名成员陆续登台。

哥特风的舞台装饰，血红的灯光。舞台剧的念白充满神秘感，把众人的期待推上最高点。

万众瞩目的时刻——

“啊哈哈哈，那种虚假的笑容，才没人想要呢，应该发自内心去笑啊。”

“就像这样——”

Amoris摘下面具，台下一片哗然。

“喵梦亲？”

“看吧，她果然是喵梦亲！”

旋即，喵梦走到睦的座椅旁边，一把摘下她的面具。睦的神情很惊恐，捂住了脸。

全场震惊了。

“哇！若叶和森美奈美的女儿！”

紧接着，Timoris也被摘下面具，众人认出她是Disruption的海铃。

我眉头紧锁，这样的舞台效果，绝对不是祥子想要的。

这不是她设计好的表演，而是演出事故。

随着祥子和Doloris的面具先后揭下，Ave Mujica五人的真容也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是Sumimi的初华！”

“天呐，初华大人！”

不明真相的观众们，还以为这是表演者准备的惊喜。

演奏还要继续下去。

只不过——

从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这场表演就注定会失败。

在连续三次弹错音之后，睦像是因为过度紧张，瘫坐在红色高背椅上，仿佛断了线的人偶。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祥子在台上平静地宣布，由于突发状况，Live将延期举行，后续事宜将在官网公布。

幕布拉下，灯光亮起。

观众排着队离场，抱怨声此起彼伏。

Ave Mujica这个乐队，用最大的宣传力度，闹出了武道馆史上最大的笑话。

我被裹挟在人群中，一步一步朝场外走去。

网络上应该很快就会出现相关讨论。

我不敢想祥子该怎么面对跟这一切有关系的人，家里、乐队成员，还有那些对Ave Mujica抱有期待的观众。

一切的一切，完全就是大小姐过家家。

我心中一横，逆着人群朝舞台的方向跑去。

“悠君？”爱音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

我知道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工作人员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冲上舞台，纷纷跑来拦我。我这辈子身手没这么矫健过，还没等他们追过来，我就冲进了舞台侧边的通道。

那是Ave Mujica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乐队成员们都低着头沉默。我的闯入打破了这一气氛，她们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数了数人数，一二三四。

“祥子呢？”我开门见山。

“她啊，”喵梦站起身来，有些不屑地晃晃脑袋，“她刚才跑出去了，估计是无法面对失败，夹着尾巴逃跑了吧。”

“对不起，我……”睦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她瘫坐在椅子上的神情。

“若叶同学，这不是你的错，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你要去找小祥？”初华从椅子上起身，像是鼓起了勇气，“你是小祥的朋友么？”

我说我是。

她说，她跟我一起去。

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明明此前从来不知道祥子和她有过联系，祥子对她而言却好像很重要的人一样。

进来的工作人员，看着我和初华一起出去的身影瞠目结舌。

我们去了RiNG，去了祥子曾经和父亲住的那个破房子，连羽丘都找了个遍，没有找到祥子的踪迹。

我说，一定是在别墅里。

初华好像对那个别墅表现得很抗拒。我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跟我走了进去。

从庭院里的女仆到房间里的管家，都说祥子没有回来。

然后我们遇到了丰川定治，这位丰川家族明面上的掌权人。

“初音，谁带你进来的？以后不许踏入丰川家，你根本不知道丰川家的黑暗！”

有隐情，初华的真名其实叫初音，但这跟我没关系。

我说爷爷，是我带她进来的，祥子失踪了，她在跟我一起找。

我本来以为他会对我大发雷霆。

但他冷哼一声，说不要因为祥子喜欢你就为所欲为，丰川家的黑暗不是你一个外人能想象的。

我说我一定会对祥子好的。

然后，我从丰川家跑了出来。

我实在不知道祥子去哪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初华说，小祥还有一个可能去的地方。

那是她最初跟祥子认识的小岛，上面有丰川家的别墅。

提起那段往事，她浮现出怀念的神情，说小祥跟她在一起抓独角仙，晚上在一起看星星，仿佛一道光芒闯进了她的生活里。

这位Ave Mujica的主唱，Sumimi的偶像，此刻却像普通少女一样，谈论起自己憧憬的人，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跟她一起笑了。

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两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说明天平安夜，后天圣诞节，Sumimi都有节目。

所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出发。

去小岛的路途很远，先坐火车，再坐渡轮。

说不定我出发的时候，祥子还没到那儿。

明天肯定是回不来了。

和爱音的约会也将取消。

如果祥子不在那里，我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放弃那一点机会。

……

手机响了。

我点亮屏幕一看，是爱音打来的电话。

“悠君……”她率先开口，像要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彼此沉默着。明明接着电话，我却能听到列车在轨道上前进的声音。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这种气氛。

“悠君……是不是喜欢小祥？”她小心翼翼地问，就像在向我确认，这一切是否都是一场误会。

平时的她那么活泼，这种时候却给我一种卑微的感觉。

她知道了，知道我去看Live是因为祥子，跑走也是因为祥子。

是的，我喜欢saki酱。

我可以对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这么说，但唯独对她说不出口。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悠君默认了哦~”她强颜欢笑似的，恢复了平常的声线。

“其实，悠君不必把所有事情都憋在心里，我也是很喜欢小祥的。”

“刚转学到羽丘的时候，看到她在吹奏部弹钢琴，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感觉她很优雅，就像大小姐一样呢。那时候，我还邀请她组乐队，后来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

“她一直以来都很坚强，明明承受着那么多痛苦，却从来不跟任何人说。悠君一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想去照顾她吧？”

“但是，我不想悠君离开我身边……”

“如果可以三个人在一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为什么？爱音……

都这种时候了，还对我说这么温柔的话？

求你了，就算对我破口大骂也好，诅咒我被车撞死也好……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啊。

但我内心深处，依然明白一件事。

我会期望她对我生气，也不过是为自己去找祥子提供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如果她大吵大闹，要跟我断绝关系，我的负罪感就不会那么重。

果然，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我说，三角同学告诉我祥子有可能在岛上，那里有丰川家的别墅，祥子小时候去过那边度假。

“岛？”她愣了一下，“伊豆大岛么？”

我摇了摇头，说比那里更远。旋即我说了岛的具体位置。

“那……悠君明天还能回来么？”

她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平安夜和圣诞节要一起过，去新宿逛商场，去cheesecake factory品尝芝士蛋糕。

“……我尽量。”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三角同学是……Sumimi的初华？”

“嗯。”

“悠君连她也认识？”

“本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好羡慕啊~”她说，“下次悠君见到她，帮我带一张签名吧。”

虽然我说明天尽量回去，但12月24日上岛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要下雪。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海浪，拍打在水泥筑成的岸边。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去丰川家的豪宅。

他看了看我，说今天早上丰川家大小姐刚回来。

我知道我来对了。

丰川家的豪宅在山顶上。虽然说是豪宅，但远没有东京的别墅来得大，就是一层的木屋，用木栅栏围着。

门前的庭院，如果换成春夏季来，一定是草木葱茏、鲜花芬芳。但现在是冬天，只有一地的枯草和灰色的树枝。

好荒凉啊。

祥子逃到这种地方，看到这样的景色，心中不会更难受吗？

这样想着，我按响了豪宅的门铃。

祥子看到我，很惊讶，睁大了那双金色眼眸。

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比如我没能照顾她的感情，明明知道她对我还没完全放下，还对她说“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这种话。

比如我觉得她很辛苦，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到丰川家，还要为了我这种人而组乐队，结果出了表演事故，让她沦为众人的笑柄。

但我只是抱住了她，对她说：“我不能没有你。”

隔着棉衣，虽然我感受不到她的温度，但独属于她的香味传入我的鼻腔。

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开什么玩笑……”

她忽地用力把我推开，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现在要来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不是你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吗？”她咬着牙，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大喊，“现在又来给我装出一副回心转意的样子，你以为我那么好骗？”

我低着头，脸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刺在我的心上。

但我明白，她的痛苦跟我比起来只多不少。

如果这样就能把痛苦从她身上，转移一点到我身上的话……

我愿意承受，哪怕把我打到半死也没关系。

“对不起，”我苦笑了一下，“我做了很多错事，有的在两年前，有的在这几天。但果然，我还是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她生气地打断我。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声音哽咽起来。“你……已经跟爱音做了……不是吗？”

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我觉得那一定很丑陋。

但是，我不该逃避这个问题。

“因为，我没能直面自己的情感，也没能直面你的情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爱音交代，但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不该对你说谎。”

“即使两年前，你对我失望了……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也一直没有变过。”

“我总是会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弹钢琴，一起看书。直到现在，我的脑海中还是会浮现那时候的画面。那天晚上之后，只要想到我们曾经互相喜欢，却又擦肩而过，我就难受得不行。”

“我想对你说，其实没必要为了我而组乐队，就算你不组乐队，我对你也不可能放下。算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我想看到你为了音乐而组乐队，享受演奏本身的快乐。毕竟，那时候你的演奏是那么精彩，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天才。”

“你最喜欢弹钢琴了……不是吗？”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表情变了又变。

最后，她像是服软了，叹了口气。

“油嘴滑舌，”她撅着小嘴，有些不满地说，“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既然我喜欢你，你随便说什么我也不会拒绝。”

我看到她眼角还闪着泪花，于是抬手去擦：“因为，我不想对你说谎。”

不料，我刚擦去她的眼泪，她的泪又流了出来。

我的内心不由得浮现出一个想法，难道丰川大小姐其实是个很爱哭的女孩？

“悠真……太狡猾了，”她双手环绕着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挑这种时候来找我，就这么想让我背负你的人生吗？”

我一时语塞，我只是想让她当我女朋友，并没有让她背负我的人生。

对她而言，谈恋爱是这么沉重的事情吗？

这样也好。

两年前的我放开了手，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我抱住她，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背，就像先前那次一样。

旋即，一阵香风扑入我的鼻腔，唇上传来温软而湿润的触感。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两年前的我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祥子主动kiss。

她笨拙地钻进我的齿缝，与我的搅在一起。

唇分之后，我只觉脸上发烫。

明明我是更熟练的那个，却好像被她拿捏了，再看她那张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也是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过了一会，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拽着我的袖口，把我带到房间里。

她说，爱音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她也要留下。

然后我们开了Live。

窗外的雪花纷飞，先是轻盈的飘舞，没过多久变成厚重的一片一片，小岛的海岸边，波涛翻涌，前浪与后浪交融在一起。不知哪条鱼儿跃出水面，惊飞了红色的海鸟。

……

我躺在床上，与祥子十指相扣。

我们都衣衫不整，内心却很满足。

“……明天，我们就回到东京。之前的演出事故是我管理不力，下次演出之前我会好好教育鼓手，补上一场最好的假面舞会。”

她突然叹了口气：“悠真，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性格恶劣的人？”

“明知道睦不适合站上那种舞台，却还是擅自把她卷了进来。乐队成员之间没有磨合就登上武道馆，就像那些人说的，跟过家家一样。”

我心想，就像她说的一样，她确实是个恶劣的家伙。

冲动地离家出走，冲动地退出乐队，又心血来潮组一个新的乐队。身边的人都被她卷进去，想拯救她的人都难逃被拖下水的结局。

总是有人因为她受到伤害，就连丰川集团赞助Ave Mujica的费用也白白亏损。那些观众从全国各地而来，付出了时间和金钱，最后却只看到一场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Live。

“即使这样，我也喜欢你，”我翻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无论是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如同光芒一般的你，还是现在只想着自己的你，都是真实的你。”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再去后悔也没有必要，一直前进，坚定的前进就好了。”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我似乎已经没资格说这句话。

因为这是我离开祥子之后用来宽慰自己的，而现在我已经重新回到了祥子身边。

果然，让我选择祥子的理由根本就不存在。

——除了我爱她，超过一切。

“补完演出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Ave Mujica的Live了。”她突然说。

“为什么？”我只感觉有些可惜，明明是一支很有潜力的乐队。

她说，家里要送她去瑞士留学，过完新年就出发。

现在她是丰川家族的继承人，必须前往海外深造。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我们多久能见面一次？”

她说，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带我一起去。

我说好。

这样我们就不用刚走到一起又要分开了。

直觉告诉我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背叛了爱音之后，我不再有资格留在东京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卑劣的逃跑。

所以，这份负罪感会跟随着我，作为对我的惩罚，度过接下来漫长的时光。

“继续吧？”我说。

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在房间里一直开Live，从中午到下午。

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我们都大汗淋漓。

我说，要不然去客厅。

她没有意见。

我抱着她到客厅，在沙发上继续开Live。

“哈啊❤️……悠真❤️……这里的隔音不太好……我们的声音……会不会被别人听见？”

“大冬天的，怎么会有人。”我稍微用力，美妙的键盘旋律在木屋里回荡。

好像有细微的啜泣声。

我一开始以为是错觉，试图用键盘的声音掩盖过去。

直到它变成嚎啕大哭。

我们停下了演奏，对视一眼，而后迅速穿好衣服，跑到门外。

天空中阴云密布。在一片飞雪之中，爱音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有的已经结成了冰。落下的雪，在她粉色的长发上，绽开了一朵朵白花。

“小祥……呜呜……你就和悠君在一起吧……”

“输给你的话，总感觉，没那么不甘心……”

祥子慌乱地对她道歉。

我沉默着，望向地面。

纯白的积雪，无声落下，仿佛掩盖了一切罪孽。

但到了冰雪消融之时，万物迎来生机的春季——

一切的罪孽，会重新暴露在阳光下。

还有那被踩踏的、如同烂泥一样的积雪。

……

……

十七岁那年的我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俯身向苏黎世机场降落。

我在东京的生活已经结束，我在瑞士的生活刚刚开始。

——和丰川祥子一起。

这边的人，都说德语或法语。我们一边学语言一边留学，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下午放学后，我们就回家看书、做料理，或者演奏乐器。

真的是演奏乐器。

我们偶尔想到一段旋律，就把它做成歌，发到sns上，也积累了不少粉丝量。

半年后，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刷sns，突然刷到一个日本女生用电吉他自弹自唱的视频。

“……爱音？”

虽然没露脸，但那个声线，那把吉他，还有那粉色的长发，分明就是爱音。

她的歌声，比我记忆中更好听了。

今でも覚えている

(现在我也依然记得)

あの日见た雪の白さ

(那天所见的雪白)

初めて触れた

(初吻的温暖)

唇の温もりも忘れない

（也还藏在我心中）

I still love you……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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