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盤子和碗空了。

　　就像旱季時草原的水井，一滴水都沒有殘留。

　　レオナ平躺在床上，半睜開的眼睛無神地盯著天花板，看起來昏昏欲睡。但身邊的鬣狗卻像是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從收拾完碗盤出去到回來，十幾分鐘的忙碌之後，又開始著手整理凌亂不堪的房間，此起彼落的雜音使二王子無法安穩入眠。

　　他突然想起自己時常在毫無興趣的課堂上睡著，便默默地把視線轉移到ラギー身上，想這樣專注在對方無趣的動作，或許就能發揮同樣的效果，但是結果卻恰恰相反。

　　ラギー從身邊一晃而過時，レオナ察覺到了異樣。

　　起初他以為是錯覺，但一次、兩次，隨著令人垂涎三尺的味道逐漸飄散，レオナ辨明了那個味道。他絕對不會認錯，這是放在浴室裡，專屬於他的沐浴乳香，和自己的費洛蒙。

　　在學校時，他一直認為這是自己的氣味。周圍有太多不相干的人，就好像置身在種植不同品種的花的花園裡，每踏出一步都會被郁烈的香氛環繞， 以至於レオナ完全沒有發現，ラギー身上摻雜著兩個人的味道。

　　這傢伙有我的味道，甚至同樣的沐浴乳香，為什麼？難道是報酬？

　　「你……」

　　レオナ坐起身，支支吾吾地開口，突如其來的吸塵器的聲音蓋過了他。他有點懷疑，ラギー是不是為了報復他突然變成十二歲的模樣，所以故意選在這種時間用這麼吵的東西。

　　「喂，ラギー。」

　　他又叫了一次。

　　鬣狗的耳朵動了一下，這次喊名字的策略奏效了。ラギー關掉吸塵器，房間回到夜晚的草原那般靜謐，就連穿過窗戶的風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レオナ就像是埋伏在遠處的掠食者，直勾勾地盯著他。

　　「嗯？」

　　「你身上為什麼有我的味道？」

　　「這個嘛……洗澡用的沐浴乳、洗衣服用的洗潔劑，能夠兩個人一起使用的都不再多浪費錢和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嘛，レオナさん常常這麼說，我都學起來了。而且我的制服也是レオナさん給我的，有你的味道很正常，就只是這樣而已。」

　　「制服？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不定是看我可憐？我是只要有免費的拿就好了。」

　　「嘁，就算真的是我把制服給你，那也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到現在還有我的氣味？」

　　「畢竟我們偶爾會在這裡做……做作業。」忘了還有這個問題需要回答，ラギー差點脫口而出「做愛」兩個字。他緊張地抖了一下耳朵，為了讓這個理由更有可信度，他接著補充道：「再說我每天都來寮長房，這裡除了レオナさん之外，應該也沒有別人了吧？」

　　不能說自己和レオナ有這一層關係，ラギー就只好找其他理由來搪塞，幸虧這個謊撒得有說服力，小獅子沒有起疑。レオナ又一次躺了下來，眉頭皺得很深，「不要用那個，吵死了。」

　　他指的是ラギー手上的吸塵器。

　　「是、是，那我明天再用這個叫醒レオナさん。」

　　「嘁。」

　　抱怨的聲音和レオナ插上電而復活的手機震動聲重疊，通知欄清一色都是未接來電的訊息，而且也都來自同一個人。ラギー完全沒有想要撥回去的打算，只覺得王宮裡還是有人在乎レオナ。

　　不過無論再怎麼努力，二王子的心中早有一把尺來度量他們所有的人。

　　包含家人、包含ラギー。

　　前者是對立，後者是利用，不管屬於哪一邊，最終レオナ大概都不會選擇與任何一方度過餘生。

　　他們終究走在三條不同的道路上，只不過現在ラギー和レオナ一樣討厭當權者，討厭這些把順位視為一切，又把鬣狗趕出王都、趕出象の墓地的人，所以兩人的路暫時重疊罷了。

　　思考著現實的同時，掌心傳來震動。ラギー看著無數次顯示的名字，猶豫許久，瞄了一眼似乎早已進入夢鄉的レオナ，才將懸空的拇指放在綠色圖示上，輕輕向右滑過螢幕。

　　「終於接了……」

　　和ラギー想像中的不一樣，對面傳來的是一位長者的聲音。他記得レオナ說過，跟大哥相差十歲，再怎麼樣也應該是壯年男子的聲音才對，難道是代理國王陛下身邊的臣子？

　　ラギー偏頭想了想，問道：「抱歉……欸？您是？」

　　「我是夕焼けの草原的侍衛長，キファジ，您是……」

　　侍衛長啊，現在倒是知道擔心レオナさん了。

　　「我？」ラギー想著，也許不要暴露自己是貧民窟的鬣狗的身份比較好。但對方是他最討厭的有權有勢的人，就這樣低聲下氣實在不符合自己的個性，於是他語帶嘲諷地回道：「嗯……別用什麼您，我可擔當不起。我只是跟レオナさん同一個寮的寮生，ラギー。キファジさん，不好意思，レオナさん的手機沒電了，剛剛才充電。真是的，您說，王子殿下怎麼會連電都懶得充啊？」

　　「學校的朋友嗎？我知道了。レオナ様在家的時候就是這樣，沒想到在學校也沒有變。聽聞レオナ様中了魔法，ファレナ様很擔心，現在的狀況如何？」

　　雖然聽出了話語中的譏刺，キファジ依然保持鎮定地詢問重點。活到這個歲數，遇過的人比吃過的米還要多──更何況夕焼けの草原的主食根本不是米飯，在他的眼裡，ラギー就是一個有著叛逆心的少年。只是キファジ並不知道，自己以後會因為他的身分而稍稍感到震驚。

　　「沒什麼大礙，請不用擔心。」

　　「那就好。」

　　「對了，有一件事我想搞清楚。レオナさん的ユニーク魔法是什麼時候學會的？現在十歲好像還不會？」

　　「是的，是チェカ様出生的那年才學會。」

　　「嗯——我明白了。雖然是很斗膽的請求，但レオナさん變小這件事希望您暫時不要告訴チェカくん。」

　　キファジ想起了不久前的揶揄，以牙還牙地說：「我們素未謀面，要我隱瞞或許辦不到。」

　　「所以我才討厭有權有勢的人啊。」這句話ラギー說得很小聲，接著道：「我會找時間告訴レオナさん的，好歹我也是夕焼けの草原出身，不可能對王子殿下出手。還是……您需不需要直接跟レオナさん求證？」

　　「不必了，我可以答應你。只是如果レオナ様發生什麼不測，我會帶著所有護衛到學校迎接你。」

　　「那還真是大陣仗啊。放心吧，不會有事。」

　　ラギー就像知道レオナ能聽多遠一樣，整個對話都刻意壓低音量，小獅子就算豎起耳朵也完全沒有聽清楚談話內容。但他有種直覺──ラギー刻意在瞞著他什麼事。

　　果然是鬣狗，生性狡猾。從阻止他回王宮的時候，レオナ就始終對他保持著半分懷疑，而另外半分，是二十歲的他與這隻鬣狗的相處中可見的信任。

　　「呀——偷聽是不好的行為哦。」

　　「誰偷聽了。」

　　レオナ回答完，才發現這是一個陷阱。他不耐煩地拍打著尾巴，和坐在書桌旁的ラギー對上眼。

　　「剛剛是誰打來？大哥？」

　　「不是，是キファジさん？」

　　「哦。」

　　「跟レオナさん感情好嗎？」

　　「算吧，西洋棋是他教我的。」

　　「西洋棋啊……這麼說的話，現在的レオナさん西洋棋很厲害都要多虧他了？如果還有跟他說話的機會，我會稍微收斂一點。」

　　像ラギー這樣在差勁的環境中成長的鬣狗，面對王室的人，「稍微」的程度大概就跟紙一樣薄。レオナ懶得吐槽這點，只是輕輕地挑眉表示疑惑。

　　隨後他聽見對方狡猾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

　　「シシ，只是在想，說不定レオナさん以前輸了棋還會大哭呢——」

　　レオナ豎起的毛讓ラギー知道他猜對了，只不過小獅子還是嘴硬地說：「沒有哭。」

　　「怎麼可能。」鬣狗想都沒有想就這麼回。他看著窗外的星空，說：「一定都是知道怎麼哭，才學會怎麼不哭。」

　　無論是他被父母拋下的時候，還是レオナさん被推離王位的時候，都一定曾經狠狠地用手背抹去無止盡的淚水，再告訴自己不能退縮。

　　這就是人生，不公平的人生。

　　所以オーバーブロット的時候，レオナ的左眼才會看起來像在哭，因為他壓抑已久的憤怒終於能在情緒失控的狀態下得到宣洩。

　　「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レオナさ……様？」

　　「哈啊……算了。」

　　レオナ有些煩躁地閉上眼。現在的他還不睏，但深入問的話，對方八成不會告訴他答案，他深知這一點，偏頭思考有什麼話題能在睡覺前聊完。

　　陡然間，レオナ沒來由地將中午被鬣狗控制住行動的那一剎那，和方才提到的ユニーク魔法聯想在一起。

　　「喂，你是不是對我用過ユニーク魔法？」

　　「中午啊？レオナさん好奇的話，可以無條件告訴你，要試試看嗎？」

　　レオナ不懂「要試試看嗎？」是什麼意思，只聽見ラギー喊了一句：「ラフ・ウィズ・ミー！」手便不聽使喚地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碰。」他們同時低聲說道。

　　身體瞬間找回了控制權，二王子看著右手，「能讓別人和自己做一樣的動作嗎？」

　　「好用吧？可惜最後就算喝了增幅藥水，也還是沒能幫上レオナさん。」

　　「幫我什麼？」

　　「達成計畫？」ラギー說得很模糊，レオナ本來還想再問點什麼，就被拍了拍頭，強制蓋好棉被。

　　「快睡吧。」他說。

　　「別把我當小孩。」

　　「十二歲就是小孩。」

　　「算了……你不睡？」

　　「等你睡著。」

　　少年坐在床沿，規律地輕拍著小獅子，就像褓姆哼著搖籃曲。

　　睡意蓋過了與陌生人同房的警戒心，レオナ緩緩地闔上雙眼，想著要是明天能恢復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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