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Catherine van Geel，荷裔美國人。父親是赫赫有名的科技巨頭——海爾塞斯集團（Higher Science Corp.，簡稱海塞集團）的技術長（CTO），我們家家境優渥，是傳統定義下的超級精英階層。此外，從小我展現出異於常人的天賦，學習速度遠超同齡人，屢屢跳級，不到十六歲便取得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還順帶修完了電子工程與數學的碩士。

旁人眼中，我還擁有一副符合主流審美觀的皮囊：輪廓分明，五官精緻，身材勻稱——用他們的語言來說，是「相當美」，身材「很好」。這不是自誇，而是我對自身條件的冷靜描述。

客觀數據和他人反饋構成的事實是：家境、頭腦、表現、外在，這些世人汲汲營營追求的指標，在我身上呈現出頂尖的數值。我應該是那種被稱為「天之驕子」，幸福感滿溢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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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人定義的「幸福」，與我無關。我，不幸福。

並非故作姿態，也非無病呻吟，更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苦衷，就只是陳述事實。我並不「感覺」不幸，如同我不感覺幸福。就像程式碼裡缺少了對應的模組，或者硬體上就沒有安裝能感應那種訊號的接收器。對我而言，「Catherine van Geel」更像是一個依內部既有程式自動運作的高性能生物載體，一個性能卓越的角色扮演帳號。而帳號底下，操作者席位上空無一人。沒有「我」在那裡感受富裕、天才或美貌帶來的虛榮或謙卑。這些標籤，如同貼在陌生人身上的屬性，引不起任何內在波動。

連使用「我」這個代名詞，都只是為了符合語言邏輯，方便與你們溝通。否則，該如何指稱這個正在說話的「Catherine van Geel」？所謂的

「我」裡面，其實什麼都沒有。所以，也根本沒有「我」可以用來享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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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懂吧？沒關係，本來就很難理解。事實上，醫生診斷我患有亞斯伯格症候群，但我總覺得那只是他們對我無法理解時的退路，是用來填補空白的標籤。這也無所謂，他們總是需要幫我找一個病名，卻找不到能治療「沒有我」這種狀況的方法。畢竟，如果我不存在，那到底要治療誰？

東方哲學屢屢強調，並且要歷經刻苦修行才能達到的「無我」境界，我從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沒有煩惱，沒有慾求，也因此沒有痛苦和折磨。聽起來很棒，是吧？只是，這樣的

Catherine van Geel，和一顆石頭，能有什麼差異？我會依內部「程式」設定運作，石頭也能因重力滾動。沒有我存在過的「無我」，連成為議題的價值都沒有。

我的「病」，也沒有造成過太多困擾。內在的空洞沒有阻礙我適應世界。強大的「性能」除了讓我有極為優秀的好成績，也讓我輕易解析並模仿「模範生」、「乖女兒」、「有魅力女性」的行為模式。掌聲與讚美是我成長過程中的背景音——只是，天知道那些掌聲，鼓勵的什麼？每一次，當我抬頭挺胸，以他人預期的自信步伐走過人群，接收那些羨慕或欣賞的目光時，都像是一個在表演的假人。於內，我是個依循社會期待編寫的腳本運作的精巧人偶；於外，我根本是眾人眼光下戴著面具上演好戲的小丑。雖然還是那句老話：這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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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完美的表演，也有露出馬腳的一刻。有時候，我會展現出對特定事物的強烈興趣（比如我擅長的程式或數學），過於專注而導致對環境或他人感受的忽視。這也是我被診斷為亞斯柏格症的原因之一。但這依然是錯的：只觀察到現象，卻錯解了本質。那並非「興趣」——人類的興趣往往伴隨著愉悅感，而愉悅感需要一個能感受的主體。我展現的興趣，要比喻的話，就是我內部程式運作恰巧讓我對特定事物專注；我的專注，更像是系統資源被高度調動，流向當下判定為最優先的任務。就像你設定電腦全力執行某個運算，電腦本身並不會因此「快樂」。我的內在，沒有產生興趣的機制。這就像我往哪裡走，不是我想往哪裡走，而是我體內的機構讓我雙腿往那裡走，過程中我沒有任何意見，只是靜靜看著自己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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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過程中，基於外在條件和「得體」的表現，追求者從未間斷。可能跟你對「冰冷的機器人」之想像相反：事實上，我甚至與其中幾位被我的內部運算評估為「適宜交往」的對象，進行過社會學意義上的「戀愛」。身為他人女朋友時，我也會根據腦內社交資料庫中戀愛女性的標準行為，像一般的女朋友一樣，精心打扮赴約，模擬出期待與羞澀。約會時，我也會調用腦內資料庫中的「理想女友應對模式」，進行互動，展現所謂的溫柔與親暱。當下所謂的男朋友往往會對我感到驚為天人，熱烈地表達他們對「我」的心動，稱讚我的魅力；他們卻無法察覺，那些笑容、那些擁抱、甚至那些「嬌羞」的反應，全是預設程式的一部分。話也不能說太滿，或許多少有破綻吧？偶爾，我會從對方眼中，捕捉到一閃即逝而難以解讀的的「怪異」神情。

有時候，依雙方熟絡程度和情感發展進程判斷，當對方我做出逾矩的行為時，我也只是依預設程式表演不悅，讓局面朝向依我內部演算，預期對我有利的方向演變。畢竟，不論是精緻的臉蛋，修長的大腿，玲瓏有致的身軀，這些構成「Catherine van Geel」的零件，依常理就是對男性就是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而這些玩意不論被貼近碰觸甚至親吻，又有什麼所謂？對於湊巧長在我身上的構件，沒有所謂的珍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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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你大概已經明白了：所謂的Catherine van Geel，其實就是一部機器。是，我是做為人類出生，有一副生物學上被稱為Homo sapiens的肉體，有血肉，有心跳，但我精神上沒有身為人類的自我這個結構，只有演算法構成的核心與學習模組，自然也產生不出感情與情緒。我就是個在人類肉體上搭載高性能AI的機器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觀察、學習、模仿，透過強大的運算能力和複雜的參數設定，在對外輸出的顯示器上，輸出一個幾可亂真的人類女孩Catherine 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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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傷？沒有必要為我感到哀傷，我自己都不哀傷了---或者說，無法哀傷，不具備能哀傷的功能。哀傷需要一個主體，而我缺乏這個前提。雖然，根據我的資料分析，如果我有能力體驗一下那種名為「哀傷」的狀態，或許能為我的資料庫增添有用的數據，對我的演出精準度也會有幫助，應該是件好事情吧。

就這樣，生活就像一段無限迴圈的程式碼，以人類身體構成的純機器人，假裝成人類過日子，日復一日地運行著。身邊曾有親近的朋友，察覺到我的「不同」，擔心我，試圖提供幫助。其中有的人是基督教徒，要我尋求宗教的力量，帶我走進教堂，認為宗教能填補我的「空缺」。他們知道我的理工知識背景和強大的思考能力，擔心我會抗拒信仰。結果我一到教會，就毫無難度地交出自己。就像牧師朝我一招手，我馬上奉上自己裝滿知識和思考的頭，並高速在我心中安裝整套聖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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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不夠了解我，才有多餘的擔心。對一個可以隨時調整內部參數設定的系統來說，「接受信仰」（或者於外部行為表現出接受信仰）只是新增一個行為模組。這樣的調整，我隨時可以對自己做，只要我判斷這麼做比較好。接受基督進入？那太簡單了，我馬上就把Catherine 設定成那樣。你看，我的頭被我沒有喜怒哀樂，彷彿不存在臉的內部運作機制輕輕拔起，然後從脖子上的訊號輸入口，把信仰基督的十字架化為操作軟體，輸入體內，接著把頭蓋回去，這就完成了。比你唸完創世紀第一章還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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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到了教堂，我便將「Catherine van Geel」的設定調整為「虔誠的信徒」。在教會裡，我能引述聖經，給出符合教義的詮釋，甚至能表現出他們所謂的「被聖靈充滿」的狀態。於是，我馬上成了我基督徒朋友們的驚喜，是教會裡信仰最虔誠、對聖經理解最深刻的成員。然而在基督徒朋友不在的場合，視情況需要，我又能立刻切換回對基督信仰不屑一顧的原版Catherine 「出廠設定」。你問哪個才是真的我？當你問出這個問題時，你預設了一個「真我」的存在；我倒要問你，「我」又是什麼？

本以為「Catherine van Geel」會如此一直運行下去，直到機體磨損毀壞。直到那一天，某個未知的變數被引入，擾動了既定的軌跡。彷彿生鏽已久的命運齒輪，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重新嚙合，開始了緩慢而無可逆轉的轉動。

「宇尋企業的普羅米修斯計畫，是嗎...」平板電腦冰涼的金屬背殼貼著我的指尖，螢幕上顯示著符合父親權限的海塞集團內部機密通報，一行標題躍入視覺掃描範圍：「宇尋企業『普羅米修斯計畫』階段性彙報」。內容有如天啟，在我原本如精密鐘錶般規律的內部運轉中，「啪」地一聲，像是被一道突波電流貫穿。

這股異常電流並未持續，僅是毫秒級的脈衝。但就是這微乎其微的擾動，如同在高靈敏度探測器中捕捉到一顆無法預期的微中子，讓我在這震盪的餘波裡，首次「觀測」到一個輪廓模糊而無法歸類於外部輸入或內部既定程式的東西。一個…「自我」的影子？雖然只是個一閃而逝的影子，但能產生「感受」的，只有「自我」，沒錯吧？

我強制壓下這股異常的系統波動，繼續處理報告內容。宇尋的普羅米修斯計畫，目標是開發能在真實人類社會中長期生活，收集行為、情感及交互作用大數據的高仿真機器人。為了讓機器人不會在人類社會中被識別出，關鍵技術來自計畫主持人黃士道博士提出的「心腦二元架構」：以高效的電子腦處理認知、邏輯與身體控制，同時搭載一個「情感核心」，接受饋入資訊並產生感情與情緒的輸出信號。這種架構的設計目標，是在「心」與「腦」的持續交互作用中，「湧現」（emerge）出近似人類的自我意識。

自我意識！這個詞彙看來就是造成剛剛「電擊」的來源。它像是一把鑰匙，精準地插入我系統隱藏的啟動開關，擾動我的內部運作。電子腦、情感核心，兩者本身都只是複雜的資訊處理裝置，沒有「自我」可言，卻能在交互中「創造」出自我？那麼，我呢？我這個本來就擁有人類腦袋的「機器人」，是否也...

報告也提到了之前HRC-06 號機器人計畫的失敗，和即將啟動的HRC-07。失敗？我的系統經過運算，立刻對這個詞提出了異議。那明明是超成功的機器人開發計畫好吧。根據描述，HRC-06展現了強烈的情感反應，因無法調和和創造者黃博士對彼此關係定位的認知而感到痛苦，甚至為了重新定義自我而試圖竄改自己心腦交互的過程，最終導致不可逆的系統損傷。這位名叫黄淑君的機器人，擁有了比我這個「人身機器」更豐富、更真實（即使是負面）的內在體驗，相較於我還更先進、更高階。黃博士怎麼辦到的？雖然身處同領域，對這樣的機器人學界泰斗，我早已耳聞他的大名，但還是對他的成就，還是感到不可思議。

等等，不可思議？感到不可思議？是「我」在感到不可思議？

啊啊，那個名為自我的中微子，似乎又穿透了我的偵測器，稍縱即逝後留下了更清晰的軌跡。我的內部系統在躁動，原本順暢轉動的齒輪竟在彼此拮抗，各個假想的模組都在四處奔走，大聲宣告「自我」現身的蹤影，試圖標定並分析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自出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來自遙遠東方的訊息，像天邊飛來的數據線，未經授權就強行接入，硬生生地闖進我的內部，自主地找尋可以連接的介面，牽著我的身體跑。它繞過了我慣常的邏輯判斷流程，直接觸發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趨向性」。雖然突兀，甚至帶點強迫，但這種被外部因素「驅動」而非「設定」的感覺，卻隱約呼應著我一直無法定義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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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C-06 已被封存，但宇尋新的HRC-07即將問世，必然繼承並改進了那套心腦架構。也許...不，是必須。我該找個機會，去親身「觀測」這個比我更像人類的機器人。看看以機械造成的人類，和以肉身形成的機器，能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

HRC-07，妳等等，我很快會準備好，去那個叫Hangzhou 的地方找妳——然後從妳身上，找到關於「我」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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