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活动室，文静比平时早来了几分钟。学姐正对着电磁炉上噗噗作响的茶壶，摆弄着茶具。

"来得真早呢。"她没回头就知道是谁，"帮我递下那个茶罐？"

文静注意到她今天用黛紫色发带束起了长发。递过茶罐时，项圈下的吊坠随着动作轻晃，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项圈很适合你，"学姐转身接过茶罐，目光扫过他颈间，"文静同学的审美也不断成长了。"

“谢谢...”他不禁转头避开学姐的目光，余光瞥见活动室角落多出的白帘子——布料从天花板垂落，上面印着竹叶的花纹，像屏风样隔出一个独立空间。上周五离开时这里还没有这个。

"那是读书角？"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给之后准备的妙妙工具。拉开需要预约哦。"

他在零食柜取和果子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停在被随意压在那里的半张表格，抬头的"社团负责人签名"栏里，熟悉的笔迹签着"篠宫 晴"三个字。书架角落的社团注册文件上，这个名字同样在列。

这些记号一直都在，只是他从未留意过。

"这里写的篠宫…是学姐的名字吗？"

"学生证上是这样。"学姐正把茶水注入瓷盏，"你以前不知道？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我只是…"文静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好奇，"从没听过学姐提起。"

"因为太麻烦了，"筱晴耸耸肩，"我不喜欢因为名字被人记住，所以平时都用筱晴。只有不太熟悉的老师会那样叫我。"

"还是说，文静同学觉得'篠宫'这个姓氏大有平安遗风……我却实在没有大和抚子的气质？"

学姐露出促狭的笑容，从书架上取下一面团扇，用时代剧里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念道：”葦の花，さらに見所なけれど、御幣など言はれたる、心ばへあらむと思ふに、ただならず。“

文静听出那是《枕草子》中的一句，说芦苇的花虽然没什么看头，但被人称作御币就多了几分趣味。学姐此时引用，未免有些挤兑自己的意思，明明自己什么也没说。

窗外的风铃叮咚作响，文静盯着茶汤里浮沉的茶梗。忽然理解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个名字——这个活动室内的每一粒尘埃都是学姐的自我书写，让那个正式的姓名反倒显得寡淡了。

文静将专属坐椅拖到长桌前，椅脚与木地板摩擦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翻开笔记本时，学姐正用银匙搅动茶汤，瓷器相碰的脆响像是某种开场铃。

"从凯撒征服不列颠开始，la perfide Albion就源源不断地生产怪物——黑布丁、东印度公司、工业革命、玛格丽特·撒切尔……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诞生于英国小说家笔下，倒也并不令人意外了。"

文静略微一怔，有些跟不上学姐跳跃的思路。

“Et merde pour le roi d'Angleterre.”

”Mer...?“文静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可怜的法语词汇储备，勉强辨认出那句话里粗俗的...问候语。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学姐，不知道筱晴学姐和英国在什么时候结了仇。

"文静同学不觉得吗？弗兰肯斯坦博士和东印度公司本质上很相似——亵渎自己无法理解的古老事物，傲慢地相信自己在创造什么，最后被造物反噬。"

难道自己记错了今天的讨论主题，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要开展对尼尔·弗格森的批评？

文静努力将思绪从跑偏的方向上拉回来，"学姐是想说，弗兰肯斯坦的悲剧叙事，源于英国文化的某种……内在特质？"

"当然不是，"筱晴嗤笑一声，"那只是热场发言，不过讨论作品之前是该讲讲背景。"

文静觉得学姐的跑题另有所指，不过他倒也不愿反驳学姐，便应和道：“确实，作者玛丽·雪莱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她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比文静同学还小一些哦，但玛丽已经经历了两次生育，并且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文静略微一怔，这个信息他之前并未真正放在心上。此刻被学姐郑重提及，他才意识到，十九岁，生产，丧子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的重量。

他低声补充道："我记得资料上说，玛丽的妈妈，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也是在她出生后没几天就去世了。"

学姐嘉许地点头道："玛丽·雪莱的一生，几乎从一出生就与死亡和不幸相伴。不过，玛丽从小接受的是那个时代精英的教育。文静同学读过英文版的话会理解吧，那种青少年无法控制自己洋溢才气的，有些浮夸的笔法。甚至连她笔下的怪物都通晓多种语言，读了《普鲁塔克名人传》和《失乐园》。"她拈起一枚黑糖羊羹，"文静同学读过这两本书吗？"

文静摇了摇头，《名人传》他在写课程论文时读过几篇，《失乐园》就只闻其名了。

学姐将羊羹递到文静面前，继续说道：“玛丽的交游圈也属于上层阶级，序言里有说过吧，这篇小说的写作来由。”

"小说开头有说，这个故事是玛丽在日内瓦湖畔与拜伦他们玩鬼故事比赛诞生的。"

"天才精英的夏令营联谊哦，和我们这样的庶民是不一样的。"

学姐自称庶民，让文静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感受。即使没有那天宇野克莱尔揭示的亲戚关系，学姐的一举一动也有着某种难以复制的雅致。他觉得学姐穿越回维多利亚时代去，估计也会是沙龙里的名媛。

筱晴似乎没注意到文静的心思，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但是，虽然同在一个精英沙龙里，拜伦、雪莱这些男诗人谈论着人性与人的未来时，十九岁的玛丽要哄哭闹的婴儿入睡，还要应付'想出好故事了吗'的调侃。"

"您是说…弗兰肯斯坦对创造生命的狂热，其实是对男性知识分子的讽刺？"他试探着问，在笔记本上又添了几行笔迹。

"《弗兰肯斯坦》的主题可以有各种看法，对父权“创造者”的讽刺，对生育的恐惧，或者是对工业革命时代变革的警示。倒也不可能用某种单一的解读概括。”筱晴并没有直接地肯定文静的解读，说：“过度用作者经历去套用和解释作品本身也有其危险...某种意义上，这可能也是对女作家的一种不尊重。同样是科幻作品，我们谈论《永恒的终结》大概不会首先像这样回顾阿西莫夫的生活史...文静同学觉得呢？”

文静已经反复思考过今天想要讨论的内容，但他决定让学姐先落子：”要讨论《弗兰肯斯坦》是学姐想起来的，学姐是觉得书里的什么主题特别值得关注吗？“

学姐筱晴呷了口红茶，尾音轻快地应道：”文静同学有点狡猾呢，做读书报告的时候不需要女士优先哦。“

话虽如此，她仍旧靠在椅背上，摆出了惯常授课时的姿态：“那么，就从最显而易见的开始说起吧。”她纤细的手指在半空中虚划了一个圈，“将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比喻为普罗米修斯，以科学的手段去盗取天火，进行生命的创造，这种盲目乐观和过分自信，简直是理性主义时代的通病，不是吗？”

“理性主义么……”文静在笔记本上飞速地记录着，努力跟上学姐那跳跃的思维。

“没错，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想用理性指导，创造出完美的新物种，但他却可悲地忽略了，理性并非炼金术。当理性之光最终照亮前路时，通向的往往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的结局——所谓的，理性的狡计。”

学姐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法官落下的法槌。

“将《弗兰肯斯坦》视为对法国革命的讽刺，即理性追求的乌托邦变为悲剧，这种看法也并不在少数哦。除此之外，从弗兰肯斯坦的心理角度来看，他的创造行为，也许隐含着更深层次的男性焦虑。”

“男性焦虑？”这句话让文静有些茫然。

“弗兰肯斯坦的创造，可以看成是一种‘子宫嫉妒’(womb envy)的病态投射。”筱晴用钢笔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潦草的子宫轮廓，解释道，“所谓的子宫嫉妒，是说男人无法像女性一样创造生命，所以用各种方式找补。比如有人说女性负责生育上的生产，而男性负责智识上的生产。《弗兰肯斯坦》是一个绕过女性的子宫，让男性创造男性的故事。文静同学注意到了这个由男性视角叙述的故事中，对母亲角色的刻意边缘化吗？但当怪物睁开眼的瞬间，我们的现代造物主却落荒而逃了。”

“弗兰肯斯坦想要证明自己的力量，超越女性，超越自然。但他的创造注定是残缺和扭曲的。“

学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略微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文静默默地消化着学姐的观点，他觉得学姐说得都很对。但是，为什么学姐和自己切入的方向，会有如此的偏差呢。

“学姐说的很有道理。”文静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我觉得，《弗兰肯斯坦》的悲剧，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创造’的傲慢，也在于‘养育’的缺失。”

“养育的缺失？”筱晴轻轻抚弄起杯缘。

“弗兰肯斯坦试图创造生命。”文静继续说道，“但是，他恰恰忽略了‘养育’对于造物的重要性。只专注于‘创造’过程中的快感，却从未考虑过，创造出来的生命，需要怎样的关爱和引导去健康地成长。弗兰肯斯坦拒绝了，或者没有办法成为母亲。”

“学姐说弗兰肯斯坦的创造，是‘男性创造男性的故事’。”文静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在怪物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玛丽·雪莱并没有明确描述怪物的生理性别，不是吗？怪物的男性认知，是在后天的自行探索中逐渐形成的。而在怪物的成长过程中，‘养育者’这个角色，却并不存在。”

“弗兰肯斯坦没有给怪物提供教育，更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关爱和陪伴。他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怪物起，就将他弃之不顾，任其在黑暗中独自摸索。”

学姐的轻笑混着茶香飘过来："说出了有趣的观点呢，要再来些点心吗？"

她解开保温袋的搭扣取出点心盒，柠檬黄的丝绒内衬里躺着十二枚马卡龙，“适度的糖分摄入能提升思辨能力哦。”她将薰衣草色的那枚放在碟中递给文静。

"文静同学今天也很敏锐，不过在讨论'养育缺失'之前——关于怪物的男性认知这个细节，很好的观察。我们确实不知道弗兰肯斯坦是否曾在停尸房反复翻检，挑选适合他造物的enormous schwanstucker。"

虽然那是文静没听过的单词，但看学姐抿嘴微笑的样子就可以猜出来是在指什么器官。

"我估计玛丽·雪莱当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她可能也没想到现在流行的一种解读，和文静同学提到的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将怪物视作酷儿偶像。"

“酷儿偶像？”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没错，就是Queer Icon。”筱晴肯定地点了点头，“你看，怪物是被遗弃的造物，身份认同模糊，游离于主流秩序之外——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一部分边缘群体的处境的确有相似之处。文静同学觉得呢？”

”我，我对酷儿不太了解。“他不确定学姐是真的想讨论酷儿, 还是在暗示自己什么，但他也确实不了解酷儿，只知道是个潮词。

“那有点可惜呢，”筱晴咬了一小口马卡龙，极薄的酥壳应声而碎， “那些热衷于在怪物身上投射自我认同的群体，或许并不情愿承认的是，这个怪物，在用性别的碎片拼凑出自我后，最终锚定的答案，是杀戮幼童，栽赃女性，认为世界欠自己一个新娘。”

文静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角落的白帘。竹叶纹样的布料在风中轻轻晃动，让他想起克莱尔伪装用的枯草黄鬓发。

她将手中剩余的半枚马卡龙缓缓送入口中，杏仁气息在吐息间萦绕， “某种意义上，从僵化的男性社会关系中被彻底‘解放’，不被规训的‘不完全男性’，可能比父权卫道士更危险，因为他们甚至不屑于父权社会的道德枷锁，而用暴力贪婪地索取新世界的特权。“

"不过这些是题外话了。"学姐恢复轻快的语调，将《弗兰肯斯坦》扉页上的玛丽·雪莱肖像转向他，"让我们回到文静同学的'养育论'——你认为弗兰肯斯坦的问题在于，他不愿意承担母亲职责？"

“我并不确定，弗兰肯斯坦是否真的有能力承担起……母亲的责任。但当他选择缝合尸块时，就该明白自己在缔造某种关系的可能性。”

学姐随意地整理着自己的发辫，手腕的银链随着动作滑落衣袖："比如，该把怪物绑在电刑台上进行新生儿护理？"

“我不是说具体的抚养方式。就像学姐之前说的，弗兰肯斯坦很傲慢。” 文静的声音很低，在不确定中摸索他想表达的东西， “怪物真正渴望的，是爱和理解，是融入人类社会，获得社会关系。但这些东西，恰恰是弗兰肯斯坦所不珍惜，或者说，不屑于珍惜的。”

“弗兰肯斯坦并不是与社会绝缘的疯狂科学家，他有父亲，有朋友，也有爱人，却拒绝向亲人朋友敞开心扉。他内心的一切聚焦在了造物上，先是去创造它，然后是去毁灭它，却从未尝试理解它。这样的人，应该很难懂得怎样给予……母亲的爱吧。”

“然而，文静同学依然认为，他最不可原谅的错误并非创造，而是……没有成为一位称职的‘母亲’？即使弗兰肯斯坦根本没有做母亲的能力？”

“或许两者都有…创造生命是他的原罪，而遗弃则是他犯下的另一个错误。他本可以选择承担起责任，去引导怪物，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但他最终选择了逃避。”

“即使他真的选择承担起责任，结局就会有所不同吗？” 筱晴清冷的声音此刻带上了压迫感， “文静同学似乎对人性抱有太高的期待了。你真的觉得，弗兰肯斯坦这样一个，对自己的亲人爱人都无法坦诚相待，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女仆冤死，在新婚夜沉浸于与怪物决斗的自恋幻想的人，有能力去承担起养育一个生命的责任？甚至，有资格被称为‘母亲’？”

文静本来期望得到学姐的一点肯定，迎来的却是学姐的严厉质疑，他的手在膝头微微颤抖，试图组织语言反驳学，却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当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颅中诞生……她同样没有称职的父亲，但至少宙斯没有逃避。"他竭力寻找着论据， 声音却有些发虚。

"雅典娜在诞生时就全副武装。文静同学对不称职的创造者，抱持着令人动容的宽容呢，难道这是男性间的兄弟情谊吗？"筱晴忽然倾身向前，发梢几乎扫到文静的笔记本，"如果我是弗兰肯斯坦，此刻就该问你——"她的指尖轻轻叩击《弗兰肯斯坦》的封面："凭什么相信这个懦夫，会突然学会当个称职的家长？就像弗兰肯斯坦不曾理解怪物，怪物也没有理解他的创造者是多么可悲和无力的弱者。"

活动室的挂钟发出整点报时，文静突然意识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但是……"他轻轻抚摸起项圈的挂坠，"怪物在海上最后的独白，那里面是无限的悲哀与自我憎恨。也许……也许这两个存在再怎么笨拙地尝试，也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地互相理解，但是……信任不一定要以理解为前提吧，新生儿抓住母亲的手指时，不需要理解任何东西…哪怕，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信任，也，也总比那样的结局……要好一些，不是吗？”

筱晴的动作突然凝滞，过了一会儿，她用指尖捻起马卡龙的碎屑，说道：“可是啊，文静同学。信任不是空中楼阁。怪物尝试接近德拉西一家，自以为能用善意换取接纳——那信任在现实面前瞬间崩塌了。”

“没有理解作为基石，所谓的信任，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甚至是自我感动式的狂信罢了。” 筱晴的指尖碾磨着碎屑，"但理解本身就是极为奢侈的，理解与信任的匮乏，才是人生的常态。"

她将碎屑掸落，继续道：“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这位伟大的，浪漫主义时代的主人公，直到故事的最终章，仍然没有获得任何成长，没有对自身性格的缺陷与局限做出任何反思。他的性格中，不存在任何改变的动因，这个让弗兰肯斯坦担起责任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筱晴看了一眼挂钟，将《弗兰肯斯坦》放到书桌一侧，发出沉闷的声响，宣告了今天文学鉴赏活动的结束。

学姐的结论让文静感到一阵沮丧，他沉默地收拾起散落在桌面上的书本和笔记，将用过的茶杯和点心碟放入托盘，心情如同此刻西沉的夕阳般压抑。

“——我还没有宣布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哦，不至于这么急着逃跑吧。”

文静走向门口时，学姐的话声突然从身后响起，温柔中带些戏弄之意的声音与刚才那个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解剖者不像同一个人：

“现在是‘学姐答疑’时间。如果文静同学觉得有什么不理解我的地方，或者说篠宫晴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未解开的谜团，可能妨碍我们之间的……信任关系，那么，我很乐意解答你的疑惑哦。”

文静将帆布包放回桌上，金属搭扣与木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学姐交叠的双腿在长裙下微微晃动，鞋尖折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

活动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文静感到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惶恐。他渴望了解学姐的一切，却又害怕了解真相后，他们之间维系脆弱的信任会瞬间崩塌。

“我只想知道，学姐认为我有必要知道的事情，和对学姐来说，可能说出来会比较好的事情。” 文静斟酌着用词，试图将主动权重新交还给学姐， “如果学姐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反而会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那也可以不用回答。”

筱晴执起茶壶，为自己和文静的茶杯重新添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真是很符合文静同学风格的答案呢。以退为进，迂回试探，将选择权交付到他人手中。”

“但是，文静同学，如果连主动递到眼前的线团都不握住，真的会无法走出迷宫哦。”

文静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找到了直视学姐双眼的勇气：“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在学姐眼中，篠宫晴和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究竟有哪些相似之处，又有哪些本质的不同？”

“我很感激文静同学对文学的尊重哦。在难得的‘学姐答疑’时间，并没有将文学社变成庸俗的八卦场所，而是将文本作为钥匙——那么，为了回应文静同学的这份求知欲，我就为文静同学做一次……病态的自我剖析吧。”

筱晴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后仰。

“篠宫晴和维克多·弗兰肯斯坦一样，都早早失去了母亲。”

这是文静第一次看到学姐在她自己面前，展露出如此程度的脆弱。

筱晴的指尖沿着茶杯边缘画圈，声音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慢慢晕开："我们可能都失去了理解情感的必要器官，不得不用人造的光源填补黑暗...“

"我们都迷恋理性，或者说，迷恋造物者的傲慢。" 她垂眸凝视着杯中倒影，发带上的流苏在桌面投出稀碎的影子，"弗兰肯斯坦相信他可以支配生命本身，而篠宫晴……以为她可以洞悉人心，用理性编织出一张绝对安全的网，将一切掌控在其中。"

"当然，我的实验记录比他详细。"她突然轻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弗兰肯斯坦》，"不过...当实验结果开始偏离想象时，还是会吓一跳呢。"

"但维克多拥有慈父娇妻，连他的停尸房都比我的家系有更多的温暖。我的克莱瓦尔呢——"她突然切换成菲丽丝式的甜腻嗓音，"会往咖啡里下药哦，说什么‘今天也来和姐姐分享成长喜悦吧~’"

文静猝不及防被学姐生动的模仿呛到，捂着嘴咳嗽起来。菲丽丝小姐和学姐之间居然有这样的关系吗。

"维克多至死都把自己当成被命运迫害的悲情英雄，"筱晴按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腕，"而篠宫晴知道，她是在他人身上复刻自己最厌恶的权力游戏，以此填补内心漏洞的瘾君子。"

最后一缕夕阳掠过她颤抖的睫毛："他收集自以为美丽的尸块拼凑怪物，却在怪物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落荒而逃。而我挑选的材料——"睫毛抬起时，方才的脆弱已化作粼粼波光，"未免太可爱了，顺从时蜷缩的指尖，抗拒时泛红的耳尖，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连所有不符合我期待的地方都萌得恰到好处。"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学姐身上柑橘与杏仁的香气好像有了实体般，缠绕着他的呼吸。

"最重要的，我的Daemon没有遁入荒野，而是会顺着马卡龙的香气——"瓷勺跌入空杯的脆响截断了这句话，筱晴直起身子整理鬓发，"不知不觉成为了支撑我每天来活动室的理由。该给这种存在取个什么学名呢？文静同学？"

文静不禁咽了一下口水，书架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他发烫的脸。

"还有其他疑问吗，文静同学？"学姐用方巾擦拭瓷勺的动作优雅如常，仿佛刚才的剖白只是茶汤表面转瞬即逝的漩涡。

文静盯着杯底残留的茶渍。学姐的确在操控自己——她已经如此坦白了，可奇怪的是，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某种酸涩的释然。那些动摇与失控的瞬间也是真实的：当他做出意外回答时学姐微缩的瞳孔，在角色扮演《假面自白》时她的那些吐露，还有刚才这段自白中她发颤的手腕。自己并不只是一只小白鼠，虽然学姐可能真的这么想过，

刚才讨论的”理性的狡计“涌上心头：谋划一切的理性主义者总会收获意外的结果，就像今天这场讨论，反而让他窥见了本来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

或许学姐确实需要轻信的笨蛋作为实验素材…那些精心设计的服从训练在记忆里闪烁着可疑的光斑。可若不是被牵引着踏入禁区，他又怎会触碰到学姐灵魂缝隙里渗出的孤独，甚至...？

他不太确定那个甚至是什么，学姐的最后那句话，支撑...自己可以成为学姐的什么支撑吗？

"暂时没有了。"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有些答案可能意味着告别，或者至少，带来他现在不需要的烦恼。

"看来今天的答疑时间要提前结束了。"筱晴突然合掌轻笑，仿佛刚才剖开胸膛展示创口的人不是她，"不过别担心，未解答的问题可以存入次回抵扣券——接下来是特别社团活动哦。"

”特别社团活动？“又是没听过的名词，不过那个过于可疑的帘幕早就已强烈的存在感昭示了学姐有什么计划。

筱晴学姐走到白帘前。"锵锵——"她用魔术师揭开蒙布的姿势用力扯开帘幕，昏暗的活动室霎时涌入珍珠粉的LED荧光。

帘幕后赫然是与文学社格格不入的异质空间。活动室的一角，已被完全改造成筱晴的私人领地。占据半面墙壁的开放式衣柜里，衣架上挂着层次繁复的洋装裙，水手服、La Petite Fleur的女仆装、改良旗袍、乳胶紧身衣，乃至文静无法理解设计理念，大概得归类为“赛博lo娘”的未来主义情趣服装。落地镜旁几个敞开的收纳箱里放着毛茸茸的猫耳发箍和狐狸尾巴，五颜六色的丝袜和情趣内衣交织成暧昧的网，置物架上是皮革项圈、金属手铐、大概是某种扩张器的狰狞工具，以及各种形状可疑的玩具。

文静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法消化眼前这信息量过载的景象。

"这是为了解决文静同学对‘雌堕’这个概念的兴趣而开展的社团工作坊哦。当然没有任何强迫性，要是忙或者不愿意，我就先把帘子拉回去。"学姐没有立刻开始介绍这个侵入文学社活动室的异次元空间，而是走到文静最不常用的那个放西文理论书籍的书架边，抽出一本黑色封皮的旧书，上面的紫色大字写着：Pornography: Men Possessing Women。

"首先明确我的立场——"学姐突然切换到授课模式，指尖抚过一件黑色束腰胸衣，"'雌堕'这个概念存在三重荒谬：将男权社会强加的女性特质——被动、服从、受难、献祭式的情欲——视为女性的本质，这是第一重荒谬。德沃金说过，色情产品的功能，就是让男性掌握对女性的命名和定义权，这是一种东方主义的文化殖民。"

文静没有读过德沃金，但他很确信，筱晴学姐挥舞着Not the Fun Kind Feminist的著作，用学院派的掉书袋为恶趣味的支配游戏做开场白，肯定是她某种病态幽默感的体现。

筱晴把那本书搁在可疑的情趣玩具中间，踮起脚尖取下一个黑色皮革项圈，连着项圈的链条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荒谬之二，男性把这种扭曲的'女性认知'升华成审美标准，却让另一批男性沉溺其中，在自我物化中寻找到救赎的快意。”

她突然把项圈悬在文静眼前晃了晃，不待文静细品皮革保养油的微甜气味，便又将其放回架子上："这正是父权制精分反噬的铁证，就像罗马人处决犯人的刑具十字架，反过来征服了罗马。"

如果埃莲娜修女听到如此亵渎的比喻，一定会生气吧，不对，或许那位修女会饶有兴致地加入关于刑具和救赎的讨论…？

筱晴像拿教鞭一样信手抓起粉色的假阳具，拍打泛着亮光的PVC护士服，继续说道："最后，最最荒谬的是，这种扭曲的观念竟然作为异常欲望的发泄口，或者逃避男性焦虑的妙药被商品化。男人将男人臆想的女性幻象贩卖给男人，女性符号的生产、流通、消费甚至不再需要女性的参与——"

"那学姐现在……"文静的疑问被一个猫耳发箍压住。

"批判需要实践的指导呀。"筱晴兴致勃勃地调整着猫耳的角度，吐息带着杏仁的苦香，"难道文静同学以为，在论文里引用几句福柯和巴特勒，就能认识父权机器的实质？我们文学社可是有Praxis的传统的。"

"如文静同学所见，特别社团活动的目标就是深入观察在文静同学内心徘徊的男权幽灵！"学姐又拿起一枚跳蛋在指尖转动起来，随着她语调越发激昂，跳蛋也发出细微的嗡鸣：“当然，在开始之前， 文静同学必须清晰地理解， 这种观察性质的社团实践本身，并不是任何形式的反抗与颠覆，仅仅只是服务于理论批判的田野考察而已。“

“这…” 文静此刻已经完全理解了学姐的“学术热情”，他原本想质疑为什么非要用文学社的活动室， 转念一想，学姐一定会用诸如 “活体文本”，“权力关系微观场域” 之类令人头秃的概念来反驳他，于是只好略微改口道： “ 我是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La Petite Fleur 友情赞助了一部分实验器材， 当然，也有一些是我的收藏，但这都是为了研究，并不包含我个人的趣味哦。“ 筱晴坦然地承认，看来学姐为了”实践批判“，早已亲自深入考察过性幻想的商品化。

“La Petite Fleur是…” 文静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 是提供那种‘特殊服务’的店铺哦。但我在此郑重声明， 本人不认同，并且不购买或者提供任何形式的那种服务。”学姐拍着平坦的胸脯宣言道。

这倒是文静已经知道的，他在想的问题是，上周给莉莉当苦力的时候搬运的那些箱子，该不会就有现在堆满活动室的这些情趣用品吧？

筱晴从置物架取下一枚镀金铃铛轻轻摇晃，语气像是在介绍今日特供甜点的女仆小姐：“那么，请文静同学挑选一下今天的‘雌堕实践’方案吧。”

“方案？”文静又开始跟不上学姐的思路。

“第一种方案，家教森严的维多利亚时代大家闺秀——”她拎起缀着珍珠的裙撑晃了晃，“优点是可以体验繁复华美的裙装，重温经典的束缚美学，成为牢笼里的金丝雀，缺点是行动略有不便，而且可能需要学习一些繁琐的礼仪。”

“第二种，被重置为性爱玩偶的AI机娘——优点是可以使用各种高科技情趣玩具，无机质，绝对服从，完美满足物化妄想，缺点是必须模仿chatGPT的说话方式。”她指了指身后衣架上那些反光材质的奇异服装，文静的目光掠过金属材质的冰冷光泽，想着自己可不可以用违反用户协议和服务器繁忙来回应学姐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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