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公司自動門打開時，一股涼意迎面撲來，林語婕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她肚子早已脹得滾圓，懷孕三十九週又兩天，肚皮繃得發亮。夏天的熱氣讓她全身浮腫，連走路都得拖著沉重的腳步。她用一隻手托著下腹，另一隻手牽著三歲的兒子，慢慢地踏進熟悉的賣場。

「媽媽，我們今天要買餅乾嗎？」孩子仰著臉問，聲音脆亮。

「可以啊，只要你今天乖乖的，還有陪媽媽走完今天的行程，你要吃什麼餅乾我就買給你。」她笑著說，聲音不大，呼吸中透著疲憊。

語婕今天的任務其實不多——補幾樣待產包裡還缺的物品，順便幫兒子挑些換季的衣服。這是她生第二胎，在經歷過頭胎那場折騰到半夜的急產後，她自認這回能掌握節奏，把一切準備得更妥當。醫生說預產期在三天後，但她內心其實有種模糊的不安，像是懸在高處的細線，眼看著就快要斷了。

百貨公司的人不算多，但仍不乏週末逛街的家庭與情侶。語婕穿著一件寬鬆的長連衣裙，腳踩一雙平底布鞋。她的動作小心翼翼，步伐很慢，每走幾步便得停下調整呼吸。身體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她——這不是她的身體，是孩子的溫室，是即將破土的土地。

她特地搭電梯上五樓母嬰用品區。站在電梯裡時，她下意識地摸了摸下腹，胎兒在肚子裡翻了一下，像是在輕輕敲門。

「你等一下好嗎？」她低聲說，「媽媽今天不想太早見到你喔。」

電梯門一打開，她就感到一陣淡淡的焦躁。不知為何，今天的空氣有點悶，像是壓著什麼不說出口的事。

她試圖甩開這種感覺，牽著兒子走向尿布區。棚架上陳列整齊，熟悉的品牌排列在眼前，讓她稍感安心。她一邊查看尺寸，一邊低聲自語。

「NB 應該夠用了吧……M 號還要再多準備一點……還有濕紙巾，嗯……」

「媽媽～我想要那個……」兒子指著隔壁架上的卡通餅乾。

「好，等一下幫你拿，媽媽先挑一下這個。」她微笑著說，身體卻隱隱一緊。

那不是劇痛，只是一種很深、很鈍的拉扯感，像有什麼東西在骨盆內慢慢擠壓。她皺起眉頭，放下手中的包裝袋，另一手扶住肚子。

她站在架前不動，眼神變得有些飄忽。

不是吧……現在就來？

她下意識看了看手錶——下午一點三十二分。她記得清楚，今天早上胎動頻繁，但還不至於有規律宮縮。也許……只是單純的假性宮縮？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多想。

不可以太敏感，這裡是公開場合，不能自己嚇自己。

「走吧，媽媽先帶你去看衣服，然後我們再去買餅乾，好不好？」

她輕輕拉起兒子的手，硬是壓下那絲壓迫感，繼續往走道深處走去。

但她不知道，從這一刻起，所有的路都只會通往一個出口——通往分娩的那一刻。

嬰用品區最深處，是嬰兒推車與大型商品展示區。這裡空曠，擺設寬敞，語婕最喜歡這裡的空氣感。她正在幫兒子套上他挑的一頂帽子，還打算去找最後一項——產後收腹帶。

就在那時，廣播響起。

「各位顧客請注意——本館目前偵測到煙霧，請依現場人員指示疏散。請勿搭乘電梯，依照最近安全出口迅速撤離——。」

語婕一愣。

她的反應慢了半拍，但周圍的人群已經開始流動。起初只是三三兩兩地轉頭、交頭接耳，但當第二次廣播重複時，整個樓層瞬間亂了。

「走！快走！」

「著火了嗎？」

「帶孩子的讓一讓——」

她的心跳猛然加快。

語婕立刻蹲下，抱起兒子：「乖，不要怕，我們現在要去找出口，好嗎？」

兒子愣愣地看著她，小手緊抱住她的脖子：「怎麼了？媽媽，是火災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搜尋著通道盡頭的「EXIT」標誌。空氣開始變得刺鼻，她聞到了明顯的塑膠燒焦味。有人大喊「是電線走火！」人群像洩洪的水，開始擁向手扶梯與逃生門。

語婕深知自己的身體不可能走太快，但現在也沒得選了。她壓低重心、盡可能保護肚子，抱著兒子向人潮外圍移動。

她才剛踏入通道，一名百貨員工向她奔來：「這邊塞住了！孕婦不能擠人群——這邊有儲備逃生室，先過來！」

語婕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被拉進了一個側門後的房間。

那是一間小型儲藏室改裝的避難空間，四面水泥牆、只有一扇鐵門與備用排氣孔，牆角放著幾瓶水與小椅子。裡面沒有其他人，只有微弱的緊急照明燈閃爍著。

「您暫時待在這裡，我們會定時回來確認，請您放心！」

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世界變得異常安靜。

語婕抱著兒子坐在牆邊，心跳還沒平復，額頭已被汗水浸濕。孩子緊貼著她，小聲問：「外面好吵喔，真的失火了嗎？」

她強忍著胸口的悶氣，溫柔地搖了搖頭：「應該只是演練而已，很快就會沒事的……。」

話才說完，她的下腹忽然一緊。

那不是先前那種模糊的壓迫感，而是一次明確的、完整的宮縮。

她頓時屏住呼吸。

「……幾分鐘前才有一次，這麼快又來？」

她努力放鬆，深吸幾口氣，摸出手機查看時間——下午一點四十七分。

她記下時間，低頭安撫兒子：「媽媽等一下會動作比較慢，你要乖乖坐在這裡，好嗎？」

孩子點點頭，語婕則用手撐著牆，試圖站起來，但雙腳卻有點發軟，於是她又坐回地上。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宮縮一波一波襲來。

她從一開始的七、八分鐘間隔，漸漸縮短到五分鐘，甚至更密。每一波來臨時，她便忍不住閉起眼睛，全身繃緊。她從坐著換到蹲著，從靠牆變成抱膝蜷縮。汗水從額角滑落，浸濕了髮際與胸前。

她試著用孕婦課教過的呼吸法：「吸……吐……吸……吐……」嘴唇緊抿，努力讓自己冷靜。

但她知道，這已經不是假性宮縮了。

她的身體正在進入產程初期。

這根本不是她預定的那天，也不是該發生的地點。

她有點顫抖地摸了摸肚子，孩子在裡面似乎感受到外界變化，開始頻繁翻動。語婕一手壓住下腹，一手顫抖著伸向牆角的背包，拿出手機，訊號一格都沒有。

她試了好幾次，畫面都停在「連線中」。再撥119，完全打不出去。

「拜託、拜託、不要這樣……」

她喃喃低語，聲音裡有祈求，也有即將被吞噬的無力。

這間小小的逃生室，氣味悶熱、空氣流通不佳。語婕開始覺得頭有點暈，連同宮縮一起湧來的，還有越來越沉重的壓迫感。

孩子躺在她腿邊，因為陪媽媽逛街太累，所以已經睡著，呼吸平穩。

她看著他純真的睡臉，強迫自己重新坐好。

不能太快進入下一階段。

不能在這裡……。

她知道，一旦破了水，一切就停不下來了。

她用力咬住嘴唇，將所有的痛感、恐懼與不安，通通壓進了那一口悶聲不出的氣裡。

空氣變得越來越悶。語婕靠著冰冷的牆角坐下，背部早已因汗水黏濕貼著布料。燈光依舊微弱，逃生室裡無法判斷時間的流動，只剩下她的身體在滴答作響。

她再次摸了摸手機，螢幕依然是那行熟悉的錯誤訊息：「連線失敗，請稍後再試。」

「再等一下就會有人來……一定會的。」她小聲對自己說。

但身體不聽話。像被拉開的拉鍊，每一次宮縮都更加急促，更加深入。五分鐘。四分鐘。三分半。

她緊緊抓著自己裙擺，試圖在下一波痛楚來臨前儲存一點體力。肚子一陣收緊，她下意識蜷起膝蓋，整個人像海浪中的貝殼一樣縮緊。

「唔……」她低聲悶哼。

壓迫來自內部的深處，不再只是肚皮表面的緊繃，而是骨盆下方開始出現「開啟」的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張裂。像一扇門，開始從裡頭推開。

她閉上眼睛，細數呼吸。

「哈啊……」她不敢叫出聲。孩子還在旁邊睡著，她不能嚇醒他。

但她的身體看起來可不這麼想。

她改成蹲坐姿勢，背靠牆，雙手抱著膝蓋。這樣的姿勢能稍微減輕壓力，但當下一次宮縮來時，她幾乎被衝擊得整個人顫抖。

「哈……哈啊……哈……嗚啊……！」

聲音從喉嚨裡自動脫出，她根本控制不了。她下意識按住下腹，想阻止裡頭那種「滑動」的預兆，但手心觸到的，是比剛才更硬、更下沉的胎位。

孩子正在往下走。

語婕的手發起抖來。額頭、鼻尖、背脊全都淌著汗。

她知道自己產程進得比預期還快。這不是她熟悉的節奏。

第一胎花了超過十小時才開到四指，現在不過進來這逃生室不到一小時，卻感覺整個人都要被撐開了。

「不能現在……你聽得到媽媽的聲音嗎？拜託你，先停一下……」

她貼著肚皮低聲說話，像是跟孩子對話，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但孩子沒有回應。

身體深處那種「下墜感」越來越明顯。像一顆沉重的球體緊貼著子宮底部，每當宮縮，她的整個骨盆像被撬開般疼痛，會陰部位脹熱、刺癢，彷彿下一秒就要被撐破。

她開始感到一絲想「用力」的衝動。

不是大便感，而是本能強烈要求她將體內的壓力往外推出。這個階段，是進入分娩期的前兆。

「不行……還不行……還不能……唔……」

語婕搖著頭，雙手抓住地上的背包帶，努力把雙腿夾緊。但肌肉已經開始抽動。

她低頭看了看裙底，還沒有破水。但羊水是不是已經開始下移了？她感受到內褲已濕了一層，不知是汗還是分泌物。

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來的。

她勉強挪動身體，想找個更穩的姿勢。最終她選擇坐姿轉蹲姿，上半身向前靠在包包上。

這是她熟悉的姿勢，第一胎就是用這個姿勢生下來的，也是讓寶寶最容易下降的姿勢。

她喘著氣、眨著眼，視線開始模糊。身體內部像燒紅的鐵環，不斷擴張、不斷壓迫。

「媽媽可以的……可以的……你撐過一次了……」

她低聲咕噥，已經分不清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即將出世的孩子。

然後，她瞥見地板開始出現水滴痕。

一滴。

兩滴。

從大腿內側緩緩流下的溫熱液體，滲進裙底，滴在塑膠地板上，發出清晰而細小的聲響。

語婕全身僵住，低頭一看。

她破水了。

但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破水的聲音在這片悄無聲息的空間裡，異常清晰。

語婕怔怔地低頭，看著裙底那一灘正在迅速擴大的水跡。液體沿著大腿內側淌下，溫熱、稀薄，幾乎沒有黏性，不像汗，也不是尿。她不需要醫生告訴她，這是羊水。

她破水了。

身體深處的重量，彷彿因此而脫穎而出。腹部變得更加沉重，像是整個子宮下陷，胎兒毫無阻礙地貼近產道。那種從體內往下墜的壓力，像一隻手緊抓著她骨盆底部，用力往外推。

她忍不住發出一聲細碎的低吟：「啊……啊……嗚……！」

接踵而來的是另一波劇烈宮縮，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她的身體自動拱起，雙腿撐得筆直，腰椎幾乎無法控制地顫動。這不像痛，更像是一場從內向外爆發的風暴。她只能跟著它跑，毫無選擇餘地。

「哈……哈啊……不要……還不行……我還……還沒準備好……！」

她喘息著說，眼前陣陣發黑。額頭的汗早已滴到下巴，整個後背濕透，布料黏在皮膚上。

她知道自己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身體想用力了。

那不是心理可以克制的東西，是一種根植在最深處的生理反應。每一次宮縮到達頂峰，她的腹部就會自行出力——像一種排擠、推擠、擠壓，從橫膈膜一直向下擠到產道。

她雙手死死握緊地板的背包帶，強迫自己夾住雙腿，或許這樣可以稍微阻止寶寶繼續下墜，讓胎頭不要過快壓出來。

但她無法忽視那股壓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近。

她想知道開指開了幾公分。

這個念頭忽然浮現在腦海裡。

如果她還只是三、四公分，那就有希望等到救援；如果已經開到七、八指——那就真的來不及了。

她吞了口唾液，猶豫地看向自己的雙手，又低頭看向裙底。

「這種情況……也只能……自己來了吧……」

語婕顫抖地脫下右手的戒指，將雙手快速地在衣服上擦過，雖然這一點也不衛生，但她別無選擇。

她小心地移動，將身體半躺靠牆，雙腿盡可能分開。

「深呼吸……就像產檢那樣……只是……只是確認一下而已……」

她低聲對自己說，然後慢慢地、顫抖地，將右手伸向自己裙底的下方。

指尖觸及會陰那一刻，她幾乎因為火燒般的刺癢感而縮手。那裡早已腫脹、發熱，每次宮縮都會脈動著緊縮一下。她試圖再往內探入一點點。

「唔……啊……」

她感覺到明顯的擴張。

那不是她熟悉的、柔軟的陰道內壁，而是一個明顯張開的入口。指尖碰到的，是一圈緊繃的圓形邊緣，再往內，就摸到一顆堅實的、柔軟又圓潤的東西——胎頭。

她的指尖甚至感覺到那表面微微的波動，像是生命在裡面輕輕蠕動。

她頓時眼眶泛淚，撤回手，整個人僵在原地。

「……不行了……他已經在門口了……」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下一波宮縮又來了。

這次，她的身體再也無法維持住「忍住不推」的姿態。她雙腿猛地抽動，整個人拱起，口中發出近乎尖叫的悶哼：

「啊啊啊啊……嗚嗚……啊——！」

她咬住自己的衣袖，防止自己叫得太大聲，驚醒一旁的兒子。

產道的壓力像是一條河，一次次把胎頭往外推，她卻只能靠身體去迎接。

想用力。非得用力。她的橫膈膜、腹部肌肉、骨盆全部不斷收緊。

她的雙手顫抖，想再壓住自己肚子，但手已經沒有力氣。

然後——她感覺到一股真正的滑動感從體內傳出。

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衝破身體的控制。

「不……不……還沒有人……還不能生啊……」

語婕的聲音顫抖至極，眼淚滑下臉頰，但她知道自己再撐下去，只會讓自己陷入險境。

她的雙膝不自覺張開，腰部後仰，準備迎接下一次更猛烈的宮縮。

身體已經主導一切，而她，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逃生室裡的空氣已經濃稠得近乎無法呼吸。

語婕半跪在地上，雙手撐著背包，汗水一滴滴落下。破水之後的宮縮比任何一階段都殘酷，頻率幾乎每兩分鐘一次，每次都像是一道閃電從背脊貫穿骨盆，讓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繃直、顫抖、彎曲。

她下體的壓力越來越強，強烈到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道封不住的閘門，胎兒正一點一點地頂開她最後的防線。那種從內部擴張、撐裂、燒灼的感覺，就像有人拿滾燙的鐵球塞進骨盆。

「嗚……哈……哈啊……嗚嗚……啊……！」

她一聲悶鳴脫口而出，立刻用手摀住嘴巴，但還是來不及。

旁邊靠牆熟睡的兒子動了一下，接著睜開惺忪的眼睛：「媽媽……怎麼了？」

語婕瞬間臉色煞白，強撐起上半身，擠出一絲顫抖的笑容：「沒事……媽媽只是……腳抽筋了……」

她不敢讓他靠近，甚至不敢讓他看清楚她現在的模樣。裙底濕成一片，雙腿大開，雙手顫抖，全身都是一種幾近崩潰的張力。她不想讓孩子記住這樣的她——扭曲、扛痛、慌張。

「你……坐那裡就好，好嗎？不要靠近……幫媽媽看包包，像個小小守衛一樣，好嗎？」

兒子還迷迷糊糊地點頭，坐回角落，但目光仍緊盯著她。

語婕轉回身，蹲坐著，整個人像破布娃娃般癱在地上。她感覺胎頭已經更下來了——每次宮縮結束後，那顆沉甸甸的「球體」不再回到原位，而是卡在產道下端，像是擠不出去也退不回去。

她知道自己快撐不住。

她忍不住又伸手，再次試圖自行內診。

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深、更明確——指尖剛探入兩三公分，就碰到了緊繃撐開的子宮頸邊緣，而那圈柔軟組織幾乎已經全退，裡頭的胎頭明顯壓迫著，甚至……她覺得只差一點點，那顆頭就會從產門「滑出來」。

「哈……嗚……拜託……不要再進來……我還沒準備好……」她內心這麼說著。

她收回手，這次手指上沾著混合羊水與分泌物的黏液，微帶粉紅。她知道，這代表寶寶要出來了。

她的臉已蒼白，身體快抽空。

一波強烈宮縮襲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無法靠意志壓住下腹。

肚皮自動緊縮、肛門自動夾緊，骨盆深處的肌肉像發瘋般自己啟動，連帶讓她的下體完全承受不住地被往外擠。

「不要……不要……哈啊……不可以……不可以出來……！」

她急了，雙手竟下意識地伸向裙底，用整個手掌用力壓住會陰部位。

不是為了舒緩，而是單純想「擋住」，就像擋住一扇門。

她咬緊牙關，雙手顫抖、手臂酸痛，還是死命壓住。

但那是徒勞。

那股向下擠壓的力量實在太強。胎頭硬生生地從她的掌心底下擠壓出形狀，像一顆堅硬的圓球抵在指縫間。她甚至能感覺到它正一點點把她「推開」——像有人硬是從裡面鑽出來。

她憋紅了臉，牙齒咬緊衣襟，整張臉因用力而扭曲。

「嗚……嗚啊……嗚啊啊啊……！」

兒子又抬起頭：「媽媽……你是不是在哭？」

她趕緊深呼吸，把哀號強壓回喉嚨：「沒有……媽媽……是在努力。」

她想再壓，但手已經沒力了。

每一次宮縮過後，她都癱在地板上，像是失去水分的布娃娃，只能靠淚水與喘息延續下一次意志。

然後她聽見兒子的聲音：「媽媽你流血了……你肚子那邊……是不是很痛？」

語婕沒有回答。

她只是看著天花板，雙手還留在大腿內側，身體在發抖。

然後她低聲說出一句幾乎不敢面對的話：

「哥哥……你等等會聽到弟弟的聲音了……」

她知道，再拖下去，只會讓她自己受更大的苦。

而那顆圓圓的胎頭——已經開始頂住出口，正在等待她的第一聲真正的用力。

語婕再也無法對抗那股推擠感。

她的身體早就不再接受理智的指令——每一波宮縮來襲時，全身肌肉就自動用力，像海浪一樣從橫膈膜、肋骨一路捲下，全部集中在骨盆下方。

她癱坐在地，雙腿分開，小腹急促起伏，會陰早已濕成一片。她不敢再摸那裡，因為她知道：胎頭已經在門口。

「啊……啊啊……嗚嗚嗚……嗚……好……好脹啊啊……！」

她嘴裡已經無法組織完整的句子，只能一邊喘氣、一邊呻吟。喉嚨發出一種動物般的悶聲——原始、本能、失控。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

角落裡的兒子聲音顫抖。

他站了起來，眼睛泛著淚水，顫顫巍巍地向前踏了一步。「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直在哭……」

語婕猛然轉頭：「不！不要過來！」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又急又顫，把兒子嚇得愣在原地。那小小的身體縮了一下，下一秒眼淚就啪地落下。

「嗚……媽媽好可怕……我不要媽媽這樣……！」

他的哭聲響起，回盪在封閉的逃生室中，與語婕的呻吟交錯、重疊，像是災難片中失控的警報聲。

語婕心頭一震，強撐著撐起上半身，想安撫他：「寶貝……不要怕……媽媽……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只是……真的……真的很痛……」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整個人僵住。

宮縮來了。

這次比任何一次都還要強。

她眼睛睜大，嘴巴不自覺張開，身體像被釘在地板上，腰椎後仰、雙腳發顫，然後——

「嗚啊啊啊啊啊！！」

她完全叫出聲，那是一種撕裂般的慘叫。

會陰開始劇烈擴張。那顆胎頭不再只是抵著，而是硬生生地把產門撐開，從她體內滑出一點點圓圓的弧形表面。火燒般的灼熱感瞬間襲來，像是肌膚要爆裂開來。

「嗚……啊……嗚嗚嗚……不要……不要再推了……！」

她雙手亂抓，呼吸急促到快要昏厥。那顆頭卡在出口，既不出來也不退回，讓她整個人像被卡住了一樣。

而兒子看著這一切，終於崩潰大哭。

「媽媽我怕……你不要這樣啦……嗚嗚嗚……我不要一個人……！」

語婕聽見那聲音，眼淚直接流了出來。她痛到幾乎想叫救命，但還是強撐著，朝兒子微笑，哪怕嘴角都是淚水與痛苦。

「媽媽……馬上就會好了……你是哥哥了……對吧……？」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抖著嘴角讓眼淚一直掉。

身體又是一波劇烈震盪。

「啊啊啊啊……嗚嗚嗚——！」

胎頭又滑出一點點。

語婕雙腿打開，腰部後仰，會陰已經撐得幾近透明，胎兒的頭顱像是月亮從雲層中緩慢浮現。那種壓迫感、灼熱感、即將撕裂的痛感，讓她每吋神經都在尖叫。

她哭著，吼著，叫著。

而三歲的兒子蹲在角落，雙手摀住耳朵，不停搖頭：「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語婕知道自己再不結束這一切，她就會撐不下去。

下一次宮縮來的時候，她沒有再反抗。

她大口吸氣，像教室裡老師教的那樣，用力、集中、屏氣、下壓——

「啊啊啊啊啊——！」

她的身體像火山噴發一樣向下推出，那顆胎頭終於滑出更多，會陰被撐到極限，甚至開始微微破皮出血。

她知道，孩子就要出來了。

「啊……哈啊……哈……」

語婕伏在地板上，全身顫抖。

她的雙腿仍然大開著，裙擺早已被汗水、羊水與血液濡濕成一片。胎頭卡在會陰處，既沒完全出來、也無法退回，就那樣硬生生地撐在身體出口，撕扯著、灼燒著、強迫她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一場磨難。

但兒子的哭聲，比這一切還更刺耳。

「媽媽不要生了啦……嗚嗚嗚……好可怕……媽媽我不要你這樣……」

他整個人蜷縮在牆角，眼淚鼻涕一起掉，摀著耳朵搖頭搖個不停。他還太小，根本無法理解母親這副模樣是什麼，他只知道，那個平常溫柔的媽媽，現在像是壞掉了一樣，一直痛苦地呻吟、尖叫，還渾身是血。

語婕喘著氣，咬住牙，逼自己從地上撐起一點點上半身。肚子還在不規則地抽動，會陰傳來一陣一陣的灼熱感，但她知道——再不做點什麼，她的兒子會因此留下陰影。

她努力將雙膝併攏，強迫自己撐起半坐姿，輕聲開口：

「寶貝……不要哭……你……你要記得……媽媽現在這樣……是因為你要當哥哥了……」

她喘息間，語調依舊溫柔，但聲音顫得厲害，臉色也蒼白如紙。

兒子仍抽抽噎噎地看著她，小小的聲音沙啞而膽怯：「那你會死掉嗎……？」

語婕怔了一下。

她咬緊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一個虛弱卻堅定的笑容，搖搖頭：「不會的……媽媽一定不會……媽媽還要跟你跟弟弟，一起吃冰淇淋啊……不是說好了嗎……？」

那笑容脆弱得像一層玻璃紙，但兒子停止了嚎啕，只剩下低低的啜泣聲，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語婕深吸一口氣，眼角泛著淚，嘗試將自己撐起來。

胎頭仍卡在體內，讓她一動就感覺會陰像要爆開，但她還是忍著劇痛，轉身、撐牆、扶地，一點一點地爬向那扇鐵門。

她要試一次。

她要打開那道門——哪怕只有一絲可能。

手掌壓在門把上時，她的指節已發白、指尖顫抖。她咬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往下一扭——

門把動了。

但只是空轉。

鎖死了。

她再扭一次，用肩膀撞門，用腳踢門底。胎頭被擠壓得更緊，她忍不住又是一聲低呼：

「嗚……嗚啊……！」

她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痠痛，但門依然紋風不動。那不是卡住，是從外部反鎖，根本無法在裡面開啟。

那一瞬間，所有的氣力都抽乾了。

她靠著門，緩緩滑落坐在地上，眼淚終於悄然落下。肚子又是一陣亂動，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憋、再壓，只有身體一點一點順著宮縮反應，自己出力、自己推動。

「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低聲說，像是跟誰祈求，也像是跟自己告解。

她回頭望向兒子，他坐在原地，眼睛紅腫，抱著膝蓋，一動也不敢動。

語婕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吐氣時整個身體又開始顫抖。

她知道——這一次，再也擋不住了。

語婕癱坐在門下，整個人仰躺著，雙腿自然地分開。她已經沒有氣力再維持體面，也顧不得裙底的狼狽與血水。她的身體像一張即將撕裂的紙，仍緊緊撐著那一塊還未破口的中央。

胎頭仍卡在產道口。她能感覺到那顆圓圓的硬物正頂著出口，已經滑出大半，但還差一點——就是那麼一點點，像被命運用線吊住，不肯放手。

她知道這是所謂的「頂住」。胎頭的最大直徑卡在會陰，像一顆被擱淺的球，進退不得。

一波新的宮縮開始。

她深吸一口氣，像老師教過的那樣，全力屏住呼吸、用腹肌壓迫子宮，向下、向下、再向下——

「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著，全身抽搐，會陰撐得發燙、發麻、快炸裂了。她幾乎能感覺那一圈皮膚在發出細碎的撕裂聲。

但——

胎頭沒有出來。

它只推了一小段，便又被肌肉彈性拖了回去一點。

「哈……哈啊……嗚……為什麼還不出來……！」

語婕幾乎崩潰，她猛喘著氣，淚水混著汗水滴到地板上。她想再用力，但橫膈膜像被撕裂般劇痛，讓她只敢淺淺呼吸。

兒子還在角落，早已停止哭泣，只是呆呆地縮在牆邊，像一隻不知所措的小動物。

另一波宮縮又來了。

語婕幾乎沒時間準備，只能強迫自己再次屏氣，雙手抓住自己大腿內側，整個人用盡全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撐到臉色發紅，眼睛幾乎冒出血絲。胎頭又滑出多一些，她甚至感覺那皮膚已被撐開到極限。

「出來啊……出來啊……拜託你……！」

但還是差一點。

胎頭像故意跟她作對般卡在門口，讓她一推就疼、一停就脹。會陰腫脹得像要炸開，每一下宮縮都像刀子削過她的肌肉，但那顆孩子的頭顱，就是不動、不動、不動。

她再次癱倒，嘴角發白，整個人發著抖。她開始懷疑：

「我真的……生得出來嗎……？」

她從未如此恐懼。

不是怕疼，而是怕無法完成這一切。

怕孩子卡住，怕他缺氧，怕他就在這密閉的空間裡被生不出來。她怕自己的力量不夠，怕自己最終只能看著他死在自己身體裡。

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地上，指尖輕顫。淚水再次滑下來。

但就在那時——她感覺到了孩子的動靜。

那顆卡住的頭顱，微微往外滑了一點點。也許只是胎兒在扭動，也許是她剛剛的力氣還殘留在子宮牆上，但她知道，那是個訊號。

孩子沒有放棄。

那她也不能。

語婕再次撐起上半身，雙手抱膝，雙腳踩地，整個人蜷成一個「生產」的姿態。她深吸一口氣，這一次，不再尖叫、不再慌亂，只是沉默地、頑強地往下壓。

身體又一次開始震動。

會陰再次撐裂，胎頭再度前推，滑出更明顯的弧度。

她閉著眼，幾乎咬破舌頭，只為了不讓自己又半途放棄。

她要把他生出來。

她必須——把他生出來。

語婕的雙腿發著抖，腰部撐到幾乎快要抽筋。她喘息著、顫抖著，已經用盡全身每一寸力氣。

那顆胎頭終於被她推到最外端，會陰皮膚被漲得幾乎成了一個半球，整個下體像被火燒著般灼熱。但她知道——還沒完全出來。

只差一點，只差那最後一點。

她屏住呼吸，再一次用力。

「嗚啊啊啊……哈、哈啊……哈……」

她能感覺到胎頭在動，那顆沉重的球體在產道裡緩慢地向前滑行——

但下一秒，一股突如其來的力竭襲來。

她整個人抽了一下，腹部肌肉突然鬆弛，會陰的撐力瞬間消失。

胎頭像是順著滑坡回彈——滑了回去。

不是全部，但明顯地縮了進去一截。

語婕睜大眼睛，臉色瞬間死白。

「……不……不……你不可以……不要回去啊……！」

她幾乎是哭著說出這句話，整個人倒在地上，雙腿癱軟、手臂發抖，無力地撐起身體。她顫抖著把手伸向下體，再一次自行內診。

她幾乎要崩潰——剛剛已經頂住門口的胎頭，現在變得「比較遠了」，又退到像是卡在產道中段的位置。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整張臉因痛苦與挫敗而扭曲。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怎麼會退回去……」

就在這時，一雙小小的腳步聲靠近。

她猛然抬頭，看見兒子站在她面前，眼中含著淚，小手顫顫巍巍地伸出來。

「媽媽……是不是寶寶卡住了……我可以幫你……我幫你把他推出來好不好……？」

語婕愣住了。

下一秒，她看到兒子真的跪下來，靠近她敞開的雙腿，小手想伸進那片濕漉漉、腫脹又發紅的產門前方。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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