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無聊黯淡的大人走進明亮的主餐廳，在長桌的主位一端坐下，抬頭挺胸，手放桌上等待著前菜。

　　餐廳隔間的黑膠唱機啟動，今晚播放的是Schostakowitsch的第五號交響曲，唱機和整套各級放大器，連接著主餐廳天花板和牆壁內嵌的高級音響系統。

　　對於老年人來說，前天，昨天，今天沒有多大的分別，生活是如此的一成不變，以至於被意識歸類為同一天。

　　管家一如往常的為他端上以笛型杯盛裝的香檳。

　　精確的說，豐川家的老贅婿已經憂鬱三天了，親手切斷自己唯二的血緣關係，消滅所有物證，只為了換取退休之後的安定與富貴，也許他勝利了。

　　巨大餐廳裡孤獨的老人，捏著杯柄，在飲用前品味柑橘、烤麵包與礦物香的味道。

　　所有人都知道，定治是個老王八蛋，不論是宅邸裡的下人，還是替他執行這些行動的親信，沒有一個人真心瞧得上這麼一個行將就木，老無所依，窮得只剩下姓氏與錢的老頭。

　　開胃菜上桌，有些深度的白色瓷盤裡，左邊的白蘆筍像扇子般鋪開，覆蓋著黑松露醬，底下是一塊清酒凍，右邊則有勾玉狀定型的魚子醬，以金箔點睛。

　　定治用銀質小湯匙切下一塊清酒凍，用珍珠貝母匙鏟起魚子醬敷上，再以銀叉串起白蘆筍，一併送入口中。

　　還沒等他用味覺評價這道菜，背景播放的交響樂停下，沉重的餐廳前門伴隨清脆的門把扭轉聲打開，短促的回音在室內迴盪，然後唱機換了張唱片，《Blumenkranz》。

　　「Diese Welt ist grausam

　　　Es ist traurig aber wahr

　　　Diese Welt ist seltsam

　　　Es ist fraglich aber wahr

　　　Ist der Blumengarten echt oder falsch？」

　　颳起一陣風暴，臉頰邊兩束淺藍色頭髮隨風飄盪。

「喀嗒」、「喀嗒」，覆蓋半透明黑絲襪，隱隱流露著光澤的雙足，驅動著黑色絲絨低根瑪麗珍鞋，響亮的踩在餐廳的實木地板上，少女的雙手握拳，垂放在被緞面裙包裹的大腿邊。

　　豐川家的少主，Ave Mujica的Oblivionis，定治的孫女，初音的姪女(外甥女)，豐川祥子，一身藍色連衣裙從頸部到膝蓋以下，如同一把深沉的利刃，背後卻散發著萬千光芒，精準而自信的走了進來，冷峻的面孔微揚，下巴略收。

　　「我是來宣布一件事情的。」暗月大劍閃動著鋒芒，少主直視著代理家主。

　　定治放下餐具，凝視著孫女，以及孫女身側的灰色西裝女子，此時此刻，恰如彼此時刻。

　　「爺爺，我和八幡小姐訂婚了，從今往後，您不必再為我操勞了。」祥子牽起海鈴的手，海鈴為祥子戴上戒指。

　　「您可以安心退休，我已做好了接掌豐川家的準備。」十指交扣，兩人手肘微彎，抬起至胸前，大約心臟的位置，向前伸，像是要念咒語把豐川家給解體一樣。

　　一旁的管家、女僕、廚師見狀，不約而同的離開定治，走到了祥子這一側。

　　她們早已厭倦了豐川定治的暮氣與家父長威權，渴望著變化。

　　較為年長的僕役，想起兩位女家主的恩澤，更是潸然淚下，祥子掏出手帕，親自上前，一一為阿姨和婆婆們拭去淚水。

　　在快退休的糟老頭和俊美溫柔的少主之間做選擇，並沒有什麼困難。

　　豐川祥子如果被定治強硬的安排政治婚姻，大概會打個響指召喚出自由鋼彈、獨角獸鋼彈、飛翼零式鋼彈、風靈鋼彈、Ｚ鋼彈把婚禮砸個稀八爛，高歌離席

　　「Ja, ich bin viel stärker, als ich je gedacht hab

　　 Fliege höher！

　　 Laufe viel schneller！

　　 Vergiss die Wahrheit nicht！」

　　定治冷笑一聲，孫女終於開竅了，知道餐廳不只是滿足飢餓需求的地方。

　　孩子，你出生的那一天，颱風襲擊東京，無月之夜被彗星及其隕石照亮，地動山搖，呼喚著你的名字。

　　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就像女兒初音曾經等待著被父親發現、懲罰、驅逐。

　　定治曾經瘋狂的想像過，如果任性的孫女把自己趕下台，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和私生女結婚，他便要拿著自己最後留存的證據，公之於眾，然後在婚禮現場舉槍自盡。

　　亡妻和瑞穗的身影在祥子身旁顯現，緊盯著房間另一頭，一同審判著此刻的定治。

　　當年我們也是這樣的，瑞穗和清告也是，同樣的戲碼在豐川家代代上演，定治無比感慨著命運的輪迴，同時克制自己不要老淚縱橫。

　　來吧，時代的結束與開始，定治緩慢的剷起開胃菜，一口吞下清酒凍，對著蘆筍、魚子醬狼吞虎嚥，就像他第一次踏入豐川家的餐廳時的吃相。

　　世界不再老去，連定治都顯得如此年輕。

　　海鈴拉開椅子，祥子在長桌的另一端坐下，海鈴則坐到她的右側第一個位置。

　　祥子舉起手，示意管家把她精心準備的正餐上桌。

　　豬肉味噌湯定食：白飯、放有碎肉和豆腐的味噌湯、一碟芝麻油拌豆芽菜。

　　這是過去大半年裡，祥子所能吃到最好的晚餐，從未下過廚的大小姐，曾經痛苦的把處女作吃得一乾二淨，記憶中最有味道的是那流過精緻臉龐，落入碗中不屈的淚水。

　　定治的身前也擺著這套料理，他很清楚孫女和女婿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給海鈴準備的則是單純的水煮雞胸肉和豆芽菜，跟她平常吃的差不多，也就餐具有所變化。

　　唱片機換回〈第五號交響曲〉，悠揚的樂聲重新流瀉在餐廳裡。

　　「哼！」定治始終無法認同祥子離開自己，在貧苦之中照顧清告的選擇，所以他起身，換到旁邊的小桌，管家有些猶豫該不該去服侍，祥子微微一笑，點頭示意，讓管家繼續給外公端上原本的主餐。

　　三人在安靜的氣氛中進食。

　　〈第五號交響曲〉即將進入第四樂章。

　　祥子和海鈴高效率的結束營養攝取，就像兩人的工作態度。

　　海鈴十分滿意這場戲，祥子正如她所期待的一樣，幹練、俐落、自持。

　　「沒錯，這就是我希望在豐川同學身上攫取的光芒。」

　　用餐巾擦拭嘴邊殘留的渣末，讓管家端上蒸餾水，一飲而盡，把口中的餘味帶走。

　　海鈴以肯定的目光和祥子對視，但卻從對方的眼神中感覺到了迷離、破碎、虛妄。

　　祥子起身，走到右手邊，低下頭，俯身和坐著的海鈴拉近距離至0.05公尺。

　　海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瞳孔縮小，然後感覺到祥子要離開自己，不由自主的向前，保持相對靜止。

　　十公尺外，

　　定治看也不看一眼，繼續享用著威靈頓牛排。

　　「Après nous, le déluge」，他喃喃自語。

　　這一頭，

　　祥子慢慢的引導著「未婚妻」。

　　直至海鈴起身，兩人相擁，唇與唇的距離也沒有變化。

　　「真是完美的演技，不愧是豐川同學」

　　「真是完美的配合，不愧是海鈴。」

　　兩人用只有對方聽得見的意念對話。

　　突然之間，祥子渾身癱軟，就像懸絲人偶繃斷了線，順勢傾倒在海鈴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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