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饱受折磨的昏睡中，只有少数几样东西是持续不变、清晰可感的。首先是疼痛，时而如浪潮般汹涌，时而稍稍退却，但始终存在，无情地切割着他的思绪和梦境；其次是那种透骨的寒意，由高烧引发的、让他不由自主颤抖的、可怕的冰冷感……最后，是他右前爪上那从未消失过的、恒定的压力——阿莎拉依然守护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爪子。她的存在，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个锚点，是他与现实世界唯一的、真实的连接。尽管他很难判断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回握，但他用尽全部意志去感受那份支撑，确保她的爪子不会离开自己分毫。他害怕，如果失去了她的触碰，如果失去了她传递过来的那份微弱却坚定的力量，自己会被这无边的痛苦与黑暗彻底吞噬。

　　而那份连接，从未动摇。

　　时间缓慢地拖曳着脚步，他开始偶尔能捕捉到一些外界的声音，如同迷雾中闪烁的微光，透露出一些关于周围世界的信息。有一次，他好像听到了号角声。另一次，是龙的咆哮声，还有一次，是沉重的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和附近人群的喧哗声。然后，有一次，他听到了阿莎拉在说话……就在他附近。她在对他说话。

　　“朱尼亚斯……”她的声音低沉而亲密，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气息吹拂着他耳孔周围细密的鳞片。“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听到我说话……也不知道你是否还清醒。我只是……我必须告诉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着你与这可怕的伤口抗争，看着你和感染搏斗，我感到如此……如此难过，又如此为你担心，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而且……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离开我。”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声音更加低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情感，“我不想……是因为……我关心你，远比我可能让你知道的要多得多，甚至远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要多得多。我一直盼望着，能再次看到你睁开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想听到你的声音，想看你重新站起来，想看到你用那种……你一直以来对我展现出的、充满关怀的笑容看着我。但是……”她的声音哽咽了，“整整两天了，你都像这样……沉睡着，和感染搏斗。那些人类医生甚至不敢肯定你能活下来，尽管他们一直在尽力保持你伤口的清洁。每次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会死——”

　　阿莎拉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声音，几乎像是一声被强行咽下的啜泣。“如果真的发生……我无法承受。因为，朱尼亚斯……我现在对你的感觉，是有原因的。我原谅你，我想要原谅你，也是有原因的。我很抱歉，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你承受着如此剧烈的痛苦，发着这么可怕的高烧，徘徊在……在死亡的边缘——”她又一次啜泣起来，这一次没有完全压抑住。“我爱你，朱尼亚斯。”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炸响。“我真希望，在你当初对我说同样的话时，我就能明白这一点。但那时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和十年、十二年，甚至二十年前相比，已经变得多么不同。但我确实爱你，用我全部的心。爱你的声音，爱你的善良，爱你的成熟，爱你那庞大而充满力量的身体，爱你的强壮，爱你保护我的意愿……而我不想失去这一切！我不想你死，朱尼亚斯，我想你成为……成为我生命中的挚爱，那个我终于准备好去接受的你。”她的爪子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我知道你能做到。我知道你能战胜它，你能坚强起来，我知道你能好起来。我相信你，我的爱……我不会离开你。”

　　他感觉到一个模糊的存在，一个轻柔的触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才离开。接着，他又感觉自己开始漂浮，意识再次滑向朦胧……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力气，是否还能控制自己的肢体，但他希望，在他用尽残存的意念、拼命尝试回握她爪子的那一刻，她能够感觉到。然后，世界再次远去。

　　朱尼亚斯继续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在痛苦的昏睡中挣扎。但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清晰的焦点：阿莎拉爱他。与那些光怪陆离的幻觉不同，她的告白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被他牢牢抓住，成为了他在持续不断的幻象和可怕的痛苦中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无论在他被疾病困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又过去了多久……这是他迫切需要的。阿莎拉爱他，终于像他爱她那样爱着他了。在她向他袒露心声之后，他怎么能就这样让自己死去！他必须好起来，这样他们才能在一起，才能分享彼此的爱意，这样她就不必在刚刚找到自己的爱之后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夺走……他绝不能让这感染，这该死的伤口，击败他。他必须赢，为了她，为了他们……正是这份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强烈渴望，支撑着他继续战斗下去。

　　他的决心最终得到了回报。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剧痛开始慢慢消退，从搏动的、撕裂般的剧痛，转变为一种更加沉闷的、可以忍受的钝痛。周围的世界似乎也不再那么朦胧遥远，他对自己的四肢、躺卧的姿势、以及附近发生的事情，都有了更清晰的感知……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他的高烧退了，而且红肿不仅仅是减轻了，而是完全消失了。看来我们成功地清理了伤口，让他自己的身体战胜了感染。”

　　“我就知道他会的。他是头坚韧的龙……这点小病痛杀不死他。”这个声音充满了欣慰和骄傲，是阿莎拉。

　　“我之前真觉得他没什么机会了。感染太难控制了，尤其是在不能切除受感染组织的情况下……不过话说回来，我更习惯处理人类的病人。”

　　朱尼亚斯听到一声低沉而愉悦的咕噜笑声。“是的……当然。”是阿莎拉……她一直相信他的力量，一直陪伴着他，帮助他渡过了难关。

　　他睁开了眼睛。

　　“哦，朱尼亚斯，你醒了！”她就在那里，像过去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坐在他身边。她立刻凑过来，用鼻尖坚定地蹭了蹭他的额头，那力道和温度都传递着无尽的喜悦和安心。“你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缓慢地打了个哈欠，深吸一口气时胸口的伤口依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他皱了皱眉，发现这次的疼痛已经远不如之前剧烈，完全可以忍受。而且，能如此轻松地移动自己的头颅——相比于最初醒来时的极度虚弱——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我……好多了。还是有点疼，但感觉……更有力气了。”

　　“哦，太好了！看来你确实恢复了不少，即使感染耽搁了一些时间……我真高兴，你终于没事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松开了紧握他前爪的那只爪子，转而用双前臂环住了他脖颈的根部，将他紧紧拥抱住，把自己的口鼻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那光滑而温热的鳞片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一丝占有的意味。“我担心死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后怕。

　　他顺从地靠向她，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咕噜声，回应着她的拥抱。但随即，一个担忧浮上心头：“万一……感染又复发了怎么办？”

　　“可能性极小了。”一个人类的声音传来。他低头看去，是一位医生站在那里。“昨晚感染彻底清除后，我们又最后清理了一遍伤口。因为内部出血已经停止了，我们得以用烙铁烧灼皮肤边缘，封闭了创口。最终可能会留下一个更大的疤痕，但除非你身体内部还有残留的病灶，否则基本不用担心再次感染了。”

　　“是的……别再想那些病痛了，现在你只需要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好好养伤。”阿莎拉轻声说道，又用鼻尖蹭了蹭他，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全新的亲昵和温柔。“说起来，麻烦派人去给他送些吃的来，谢谢。”

　　“是，马上就去。”那个人类离开了。

　　“呃……”朱尼亚斯挪动了一下后腿，试图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同时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这次……我又昏睡了多久？”

　　“又过了三天。有时候……看着真让人难受……你烧得那么厉害，不停地呻吟、说胡话，有一阵子听起来呼吸都非常困难……医生们都觉得你可能挺不过来了。我——我也以为你可能……活不成了。”她又用鼻尖轻轻推了推他，眼眸中再次闪烁起晶莹的泪光，这一次，是纯粹的庆幸和喜悦。

　　“看来我挺过来了。”他用低沉而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喃喃道，同时回蹭着她。“我活下来了，我会好起来的，我们……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这句话几乎是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但当她停止了蹭他的动作，定定地望着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同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恐慌的希望，祈祷着那段对话并非他高烧昏迷时的幻听。

　　但随后，她笑了，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整个世界。“这么说……你真的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你告诉我……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深。”

　　“我当时就希望——我不敢肯定，但我一直希望你能听到。我太担心你会死掉，而我……我已经意识到了那份感情，我必须告诉你，万一——我当时觉得你好像在听，还希望……希望在我说完之后，你用力握我的爪子那一下，不是我的错觉……”

　　“我用了我能凝聚的全部力气去回应你。”他用鼻尖轻轻抵着她的鼻尖，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而你的话……是它们支撑着我挺了过来，我的爱。”

　　“唔嗯……”她轻轻颤抖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喟叹。“真好听……听到你这么说，而且……是想要听到你这么说……我也爱你，朱尼亚斯。”她发出喜悦的咕噜声，在他鼻尖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带着湿润温度的吻。

　　两条龙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互相蹭着，享受着这份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甜蜜与宁静，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两个人类端着为朱尼亚斯准备的食物走了过来。他们将食物放在他面前。阿莎拉松开了环绕着他脖颈的前臂，开始熟练地将大块的牛肉切成适合他入口的小块，准备喂他。他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翠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泽，那修长的脖颈曲线优美，延伸至她宽阔而强健的肩膀，即便是做着切割食物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属于母龙的优雅。他开口说道：“那埃尔里克和卡斯特呢？那个人类投降了吗？”

　　“哦，是的，他投降了。不过说实话，当时我几乎没怎么在意……就在你感染加重、再次昏迷后不久。他们俩现在都被囚禁着，但国王会信守承诺的。之所以还没把他们流放，唯一的原因是威廉国王希望我也能参与护送，但他又不想在你那个状态下让我离开。不过现在你醒了……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被送走了。好了，来，张嘴，我喂你……”

　　他顺从地张开嘴，宽大的下颌舒展，舌头微微伸出，等待着她的投喂。她微笑着，将一小块鲜嫩多汁的肉块放在他舌头上。他收回舌头，细细咀嚼，然后咽下。“唔……真好吃。”

　　“是啊……我注意到这次厨师们没忍住，稍微烹饪了一下，大概是怕你需要点‘鼓励’才肯吃吧。”她轻笑着打趣道。“看起来确实很美味，让我也尝一小块！”她又喂了他一块，然后自己也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哦，哇，确实非常可口！要不是你现在急需补充营养，我肯定要你更公平地分享。”她用肩膀调戏地轻轻撞了他一下，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喂他，一块接一块，直到食物全部吃完。接着，她又将水槽移近，方便他饮用。

　　“哦，肚子饱饱的感觉真好……谢谢你。”他舔了舔嘴唇，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不麻烦。”她微笑着回应。“好了，还需要别的吗？”

　　“不……不用了。我想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好好休息，让我的身体能集中能量去愈合伤口。”他又打了个哈欠，伸展了一下后腿和尾巴，然后才重新将头颅安稳地枕在地上。

　　“当然。我会陪着你，守着你……你安心睡吧。如果需要任何东西，随时告诉我，好吗？”

　　“嗯……当然，我会的。”他含糊地应着，在闭上眼睛前，最后望了一眼身旁那头美丽动人的雌龙，她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如此温柔而耀眼。“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轻柔地回应，用鼻尖最后蹭了蹭他，然后依偎着他躺了下来，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将自己的柔软温暖的腹部靠在他的肋侧，两条巨大的龙在午后的阳光中相依而眠，享受着这份迟来的、却无比珍贵的温情与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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