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短暂沉寂了片刻，时衣却依然仰着头。

仰着头，眼泪就会流回心里。

然后他很深、很深地吸了口气，扭头看向宗恒：“恒哥，谢谢你。”

然后唇角扬起一个促狭的笑：“恒哥，我能求你件事吗？”

“什么？”

“以后不要再去广场等我了，好吧？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你等我做什么？等不到人，干站在那里，多傻呀？”他转过身，甜甜蜜蜜搂住恒哥脖颈，亲昵地蹭了蹭。

他想要干脆编个瞎话，说恒哥你以后再也不要等我了，我工作的机构要搬到外面的小镇去，我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舔过一滴蜜，人类就会贪心，伸着舌头，妄想再滴下一滴来。

“我工作的那个机构可坏了，动不动就启动保密机制，我这次回去，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他抱住自己的蜜糖，舍不得撒手：“要是能出来，我会立刻联系你。恒哥，你以后收到我的消息再来找我，不用在生日那天去广场等我了，好吧？”

宗恒从他搂紧的双臂中退开一点，看着他，没有说话，眸中意味不明。

他迎向对方的视线，尽力睁大眼睛，显得诚恳些：“真的，我保证，以后要是能出来，我会马上联系你的。你再也不要去等我了。”

苏醒后他身上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死灰，对什么都不在乎，不期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心底最深处，在那层死灰掩盖之下，有一簇希冀的火星，一直，一直在微弱闪烁——

他思念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个架构师，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他，最终利用某种方法让进入虚拟时空的人失踪，成功让他被唤醒？

或者，“那个人”会不会是什么特殊身份的官员，利用这次事件施压，才让他得以被暂时释放？

他自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虚拟时空架构师，在天罗地网的威压之下，渺小无力，在劫难逃。但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有能力让他被唤醒，那会不会……会不会能把他彻底救出来？让他永远也不会再被关回单人精神监禁舱？

但灯光照亮房间的一瞬，最后那点火星猝然熄灭。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那个人”，是宗恒。这个虚拟时空的NPC，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影响更高维的现实世界。他隐秘等待的那份美好救赎，只是海市蜃楼。他脚踩悬崖边缘，前方是万丈深渊。

穷途末路。

所以恒哥，不要等他，再也不要等他了！

再也不要握着一朵沾了露水的黄玫瑰，充满希望地站在拥挤而孤独的广场上，等待相拥着一起看烟花的爱人。

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爱人。

宗恒听他讲完，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眼尾，眸光深深望进他的眼瞳，忽然说了一句：“小鹿眼睛。”

“什么？”他不解。

恒哥却没有再回答，只是捧起他脸颊，低下头，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眼皮。

他下意识闭上双眸。

恒哥缓缓下移，温热鼻息吹在他眼睛上，让他的睫毛止不住地颤，然后那双唇含住他唇珠，轻柔碾磨。

一阵被羽毛挠过的酥痒在大脑中蔓延，时衣呼吸变得微促，一时都想不起来刚才两人再说什么，只是急切回应，和恒哥唇舌缠绵纠结。

等他都被亲得迷迷糊糊了，恒哥结束了这个吻。

嘴唇分开，两人还抱在一起。

“可我还是想等你。”宗恒说。

“为什么？”他诧异睁开眼，“我真的……我不是说了吗，我真的不能经常来，你会白等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对恒哥说实话——这是他自由生命的最后42小时，这次离开，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者对恒哥撒谎——他对恒哥早就没了感情，这次重逢也只是打一炮，以后他就没兴趣再联系了。

让恒哥免去未来人生中无望的等待。

可他说不出口。既舍不得让恒哥伤心，又贪恋恒哥的怀抱，紧紧抓住他，想在人生冰冷的终点多抱住一点暖意。

他只是，他只是这一刻太冷了。

再过一天吧，再过一天，不，再过42小时，他会告诉恒哥，自己的机构要搬到一座封闭式小镇，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这样恒哥就不会等自己，也许默默疗完伤，会找到另一个人，给他表演魔术，给他带着露水的黄玫瑰，给他会带给人幸福的烟火，与他共度虚拟却幸福的一生。

嗯，就这样吧。

他想要岔开话题，可胸腔气管有某种类似抽泣的震动，一开口，声音也许会颤抖。所以他低下头，默默调整呼吸。

就在这时，恒哥回答了。

“因为，我总觉得，我是为你而存在的。”

他讶然抬首，呆呆地凝望恒哥。

恒哥错开视线，笑了笑，向来沉稳冷静的黑眸中，首次划过一丝局促。

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眼光坦荡与时衣相接：“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我是因为你而存在的。”

时衣眼眶发热。

今晚怎么回事啊？他从来不在上床之外的时间流眼泪，今天快要变成哭包了。

恒哥在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睛，对他说出世间最甜蜜的情话，丝毫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说出了世界的真相。

他们不是普通的恋人。

他们是架构师与NPC，是创造者与造物。

恒哥和这个虚拟时空一样，在他脑中诞生，又在无知无觉中追逐他、爱上他。

如同宿命。

“第一眼吗？”他吸了吸鼻子。

“嗯，你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我吗？ ”

回忆在脑中快速拉片，无数日夜无数欢喜转瞬划过，然后定格在某一帧上。

“啊，记得，”他微笑，“我溜进J大，想看看名牌大学生都长什么样。结果发现一个比一个丑，然后在林荫大道拐进小花园的地方，突然看到一个好高好帅的背影……”

其实背影能看出什么帅？何况那人还弯着腰，似乎在玫瑰花丛间寻找什么。但是也因为弯腰，一双腿被深蓝色的长裤勾勒出形状，真长。

现在想想，他那时纯粹是被大长腿给迷了心窍。

“我当时丢了校园卡，正在找，然后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恒哥也在微笑。

不知道帅哥的名字，所以他那时提高音量，叫了声：“喂！帅哥！”

然后那个人，转过了头。

玫瑰花开得正盛，黄色的花瓣被金黄阳光镀了一层金边。

那个人站在花间，身姿挺拔，深邃眉眼中带着一种非人类的漠然，没有一丝情感波动，如天使降临，如神明在俯瞰凡俗的生命。

时衣一瞬间无法呼吸。浓郁花香在神明与凡人之间轻轻波动。

但就在两人对视的刹那，那个人的眼神，活了。

如同一束光在宇宙的黑暗中孤独穿行了千万光年的距离，最终照亮那颗命中注定的星球，那双淡漠的深黑眼珠里，忽然有了光。

然后，那个人笑了。

“是叫我吗，小家伙？”他问。

十九岁的小家伙说不出话，咽了口口水，傻乎乎点点头，心想，他真好看，我好想抱他啊！

三十一岁的时衣不再是小家伙了，但他真真切切抱住了那个人，手中拈着玫瑰，淡淡香气在两人身边萦绕。

恒哥把手放到他光裸的背上，带着茧子的手掌从上到下抚摸他的脊椎，激起一片温热的战栗。

他满足地喟叹：“真像梦啊。”

恒哥却说：“遇到你之前的人生，对我才像梦，发生的事，都能记得，但又总觉得记不太清楚……”

他仰起头，看恒哥眸中划过一丝迷茫，继续喃喃道：“……总觉得，我就像风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漫无目的地吹过来，吹过去。然后，我听到你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人生就开始了。”

妈呀，他听得骨头都酥了！恒哥怎么这么会呀。

他结结巴巴回应：“我，我也是，见到你第，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都舍不得去死了，喜欢到愿意献上自己的心脏、大脑、血管，骨髓……随便什么都行……

恒哥听完就笑了，手指亲昵地捏了捏他颈椎。

“如果等不到你，就好像，我又会变回没有意义的风，四处飘荡。所以，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去广场上等你。

等待你，本身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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